第十二章
尉遲粲身形如鬼魅,隱身在夜色中,帶著幾分醉意,他闖入廉王府猶入無人之境,無人察覺他的蹤跡。
沿著主屋的東廂走,他疑惑為何一路上都沒瞧見半個侍衛巡邏,直到他無聲地踏上長廊,正打算推開房門時,聽到夜風吹送而來的極淺低吟,心頭一震。
不假思索地朝著聲源走去,轉過長廊,他停在一扇門前。
裡頭傳來男人的沉沉喘息聲,彷彿正忍耐著極度的快意,那熟悉的嗓音教他的心狠狠地顫著,不願意相信,可是……
「王爺……」
一道陌生的男人聲音令他目眥盡裂,踹開了房門。
床上有兩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趴在尉遲肅腿間的男人,面貌極為俊俏,一臉驚愕地看向尉遲粲。
而尉遲肅震愕一瞬,很快恢復鎮定推著安陵起身,低聲道:「你先出去。」
「是。」
安陵趕緊起身,正在著裝時,尉遲粲已經快步踏進房內,一把抽出掛在床楣上的長劍。
「啊!」安陵嚇得抱頭鼠竄。
「粲!」尉遲肅起身抓住他。「你幹什麼?!」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他重重咆哮著,炯亮大眼充盈嗜血殺氣。
「你瘋了!」尉遲肅硬是將他拽上床,回頭喊著,「安陵,還不快走!」
安陵這下管不了自己衣衫不整,抱著衣袍就往外沖。
「你混蛋!你竟然……」尉遲粲將劍一扔,揪起他的衣襟,胸膛劇烈起伏著。「你竟然背叛我!」
尉遲肅縮緊下顎。「哪來的背叛?我們是兄弟。」他聞見他身上濃嗆的香味,那種香粉通常是姑娘家用的。
滿身的酒氣加上香粉,不難想象他剛剛去了哪裡。
「你明明抱了我。」
「那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他撇唇低笑。「其實,你也覺得女人比較好吧?你應該找女人陪你才是。」
尉遲粲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鬼迷心竅……」
「對。」
「我去你的鬼迷心竅!你明明要我、你明明說愛我,我……為了儘早回京,我身先士卒,你說要造城樓,我……」他驀地一愣,猛地想到,「你是故意的……你是為了不讓我回京?」
尉遲肅微攢濃眉。他這麼做,是要讓粲贏得父皇好感,現在反倒是……「是呀,出外三年,不長腦袋至少會長點見識。」既然他是這麼認為的,那就這麼認為吧。
尉遲粲聞言,無力地跌坐在床上,彷彿全身的力氣被抽掉,半晌,他緩緩地從懷裡取出三年來從不離身的護身符。
「三年前,如果不是肖如,你根本不打算見我,當墨澈把這護身符交給我時,我就這麼猜了,如今更是印證了……如果你不打算愛我,就不應該騙我,你不該給我希望又讓我這麼絕望!」他怒吼著,將護身符往他身上一丟。
尉遲肅看著掉落在地的護身符,紫色緞面早已泛黒,彷彿染過血漬……這個護身符陪著粲出生入死,如今算是功成身退,丟了……就算了。
「如果今天你告訴我,你不能接受男人,我也就認了,可你卻現身明月樓將我引來,讓我親眼目睹你和另一個男人在這床上……」他雙手緊抓床上的絲被,驀地像是發狂般捶打著床板。
「住手!」尉遲肅從他背後抱住。「粲,你剛剛說什麼?你說我去明月樓?」
「你不承認嗎?是你引著我一路跑來的,就是為了讓我看到你和其他男人在這床上……你是要讓我知道,三年前我對你張開雙腿是多麼可笑的事吧?可你知道嗎?那是因為是你,是你……我才願意這麼做!」
他是個男人,天生帶著征服的欲-望,可因為對象是他,他才試著接納,為了讓他愛他,他什麼都願意,可他卻如此地踐踏他!
「你在胡說什麼?我沒有外出,我從宮中回來就待在王府里。」粲說在明月樓那種風月場所瞧見他,甚至領著他過來……這太弔詭了。尉遲肅惴惴不安。
「你還要我相信你什麼?」尉遲粲猛地甩開他,看著他,他突然低低笑起來。「我愛你,所以極盡卑微地乞討你的愛,可你卻……真是為難你了,還讓你擁抱了我,好讓即將出征的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征戰沙場……」
「粲……」尉遲肅是有口不能言。
他在保護他,用他的方式在保護他……父皇已經起疑,他不能不為他著想。
他想愛,可是不能!
「大哥……為什麼我會愛上你?」他抬眼笑睇著,淚水卻噙在殷紅的眸底。「如果時光能倒轉,我真希望自己死在母妃的刀下。」
如果他當時死了,就不會跟他親近,就不會懂得他的好,他不會愛上他的好,不會到最後,連扼殺這份感情的機會都沒有,他已經徹底深陷。
「粲,我們還是兄弟,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兄弟……我們擁有誰都切不斷的羈絆,不好嗎?」尉遲肅啞聲喃著。
「我卻寧可不要這些羈絆……這些羈絆讓我不能愛你,還要它做什麼?」說著,他笑得比哭還難看。「說這些做什麼呢?大哥,我為難你了,我真對不起你……當我的大哥,很倒楣呀……」
瞧他身形搖搖晃晃,尉遲肅趕忙抱住他。
「你為什麼要讓我愛呢?」他低喃著。「你不要對我好,不要對我好……」
「粲。」尉遲肅不舍地抱著他躺到床上,看著他緊蹙濃眉,痛苦地喘著氣。「睡吧,不要再想了。」
他搖了搖頭,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滾落。
尉遲肅心疼地吻上他的眼角,親著他的額,欲吻上他的唇之前,想起了什麼,啞聲吩咐,「谷正,退下……把門關上。」
站在門外,被剛才的騷動引來的谷正,趕忙關上門,不敢多作停留。
「粲……」他喃著,親吻著他的唇,輕柔地含吮著。「粲……對不起,大哥只能這麼做……」
他用盡心機只為將粲推上帝位,所以絕不容許有任何的意外發生,就算是自己也不能破壞這個計劃。
閉上眼,想著粲剛剛提起在花樓看到他……這件事讓他有諸多聯想,不管怎樣,都不能置之不理。
然而眼前……他只想緊緊地抱著他。
再一會,再一會就好……希望黎明不要來,時光可以停留在這一刻。
尉遲肅上朝之前,特地要谷正看著尉遲粲,不准他踏出廉王府。
下了朝,私衙的事務忙得他焦頭爛額,直到掌燈時分,他才得閑,回長春宮陪母妃用膳。
「怎麼沒看到粲兒?」只見他到來,賢妃疑惑問著。
「阿粲昨兒個和同袍去喝酒,喝得太過盡興,醉在我府里,我瞧他睡得沉,也就沒喚他了。」尉遲肅勾笑替她布菜。
「我還以為你特地派人告知要一道用膳,是因為你們兄弟倆很久沒陪我一道用膳了。」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不過……」
「怎麼了?」賢妃優雅夾著菜。
「阿粲昨兒個回來時,跟我說在外頭瞧見了我。」說著,他抬眼盯著她。
「什麼意思?」
「昨晚我從宮中回府後根本沒有外出,可是阿粲卻說得言之鑿鑿,直說我在外頭。」
賢妃筷上夾著的菜驀地掉落。
這反應已經足以說明一切。「母妃,我說過了,有些事你必須先告訴我,否則我無法防患未然,就怕鑄成大錯。」
賢妃神色不自然地垂下眼,秀眉緊蹙著。
「母妃,能夠告訴我,當年珍妃為何要殺阿粲?」這件事他始終不解。
當年宮中傳聞,珍妃瘋了所以要殺阿粲,之後再自刎。這聽起來合情合理,問題是,那個時候的珍妃深受父皇寵愛,她沒道理髮瘋的。
「她……」
「母妃堅持不說,要是到時候皇後真帶了個酷似我的人上殿,那麼首當其衝的人必是阿粲,若被扣了帽子,阿粲豈不冤枉?」他說了重話,只盼能從母妃口中得到答案。
很多細節,讓他能猜出七八分,但猜測終究是猜測,並不代表事實。
賢妃深吸口氣,抿了抿嘴。「所以,你剛才特地要所有宮人退下,就是為了問我這件事,根本不是有心要陪我用膳?」
「母妃,我是迫不得已。」
「當年……珍妃是大理寺員外郎之女,進宮後和我情同姐妹,她沒有架子、性子溫純,更無心爭寵奪愛,正是如此,她才會受盡皇上的恩寵。」賢妃頓了頓,低聲道:「但下場就是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所以我才一直告誡你,別出盡鋒頭,否則會成為眾矢之的。」
「母妃所言,孩兒謹記在心。」截至目前為止,和他猜想的都一樣。「既然珍妃受盡恩寵,父皇又怎會讓人有機會對她出手?」
「你父皇日理萬機,你認為他有多少時間可以守在珍妃身旁?就算多增派宮人又如何?宮人為了一己之私,不免與人同流合污,再不然也會懾於皇後的勢力不敢不從,在那種情況下,珍妃又怎可能好過?
「事實上,珍妃在生粲兒之前,有過一次身孕,卻因為皇後買通宮人下藥而小產,那之後皇上特別戒備,但又能如何?後宮是座可怕的牢籠,眾獸環伺,但他們戴著人面,行的卻是傷天害理之事。」賢妃語重心長道,神色悵惘。「所以當珍妃再度有身孕時,就找了我幫忙將生下的孩子送出宮。」
尉遲肅瞠目結舌。「那阿粲……」
「粲兒是珍妃兄嫂之子,比她的孩子早了兩天出生,一出生便送進宮裡等候交換。」說至此,賢妃歎息一聲。「多可悲,她不能親自養育自己的孩子還得替他找替身。」
「……父皇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賢妃搖了下頭。「珍妃說,不願自己的孩子在宮裡成長,寧可他在外頭自由自在的長大,永遠不懂宮廷的鬥爭。」
尉遲肅無力地撫額。
完了,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糟……他原以為皇後是要針對阿粲沒有皇族特徵而栽贓,沒想到阿粲真的不是皇子……別說他能否繼承皇位,這下能不能逃過皇後的迫害就是個問題。
他眉頭緊蹙著。「完了……」
一旦皇後找到當初接生的命婦,甚至其他的蛛絲馬跡,都能夠置阿粲於死地。欺君哪……怎麼逃?
忖著,他不禁再問:「母妃,既然珍妃已經讓人換了真正的二皇子,她後來又怎會發瘋地要殺阿粲?」
「那是因為珍妃得知大理寺員外郎一家出遊時遇山賊攔道殺害。」賢妃說著,紅了眼眶。「當時,員外郎夫婦和珍妃的兄嫂當場死去,就連才三歲大的二皇子聽說也死在那場劫難里。我猜測……珍妃因而失控不能原諒自己,更遷怒於粲兒,欲殺他再自盡,所幸被一個宮人撞見,在珍妃刺下第二刀前,搶下粲兒……」
尉遲肅疲憊地托著額,難以想象那驚險的一刻。「珍妃怎能如此狠心?因為自己的孩子慘死,就想殺阿粲陪葬?」
「肅兒,我說了那是我的猜測,珍妃會這麼做,也或許是因為她已經不想活,但又怕粲兒那麼小,留在宮中,只會遭受皇後毒手才想帶他一起走……只是,猜測終究是猜測,誰也不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