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整天,貝念品都心神不寧,一下子不是寫錯卡片就是包錯花,連點收的花材都險些漏了好幾箱。
為了表達歉意,她自告奮勇將明天要賣的花材都整理好,晚上也由她負責關店。
白姊當然樂得把鑰匙丟給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跟追求者吃浪漫晚餐去了。
貝念品戴上手套,專註地持專用剪子刮除薔薇和玫瑰修長根莖上的刺,細心地一根根擺進淡藍色的厚玻璃長瓶里。
她逼迫自己埋首做事,把所有白天遇見他的驚喜……不,是驚嚇,全部忘得一乾二淨。
她很喜歡像現在這樣平靜的日子,不用苦苦在家裡等著誰回家,也不用寂寞地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在大得有迴音的屋子裡過生活,還得時時擔驚受怕,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什麼時候會重回舊愛身邊。
像那樣的日子,她已經厭倦也過夠了。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貝念品心一跳,遲疑了片刻才掏出放在圍裙口袋的手機。
看見上頭熟悉的來電號碼,她臉上掠過一絲蒼白。
「喂。」她淡淡地道。
「是我。」
「嗯。」她握著玫瑰根莖的手掌一緊,「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我知道你現在並不想接到我的電話,可是我真的很感激你。」蘇紫馨柔聲道,「謝謝你終於願意成全我和宣原……」
想起上一次和蘇紫馨通話,她肚子里的小寶貝正一寸寸剝離母體、永遠離開她……貝念品不禁一顫,失去孩子的痛苦回憶再度洶湧襲來,狠狠灼痛了五臟六腑。
在她孩子性命垂危之際,蘇紫馨還只顧著用盡心機、阻止她和宣原通上電話,在她痛得在計程車上暈死過去的同時,她的丈夫還陪著另一個女子去喝慶功酒。
他從不知道,那一夜他飲的是她的點點血淚,喝的是他們孩子的斷魂酒……
貝念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強忍住幾欲沖喉而出的悲泣。
夠了!她已經遠遠退到了角落,難道還不夠嗎?
他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就此去過雙宿雙飛的快活日子?
為什麼一個非要繼續打亂她的生活,另一個迫不及待來炫耀自己過得有多幸福?
「蘇小姐,」她用儘力氣壓抑下椎心蝕骨的巨大痛楚,背脊挺得僵直,聲音緊繃得幾乎一折即斷。「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以後你和胡先生的事也用不著來向我報告,因為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對不起,我很忙,再見。」
「等等——」
她結束通話,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簡直是欺人太甚!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玩弄人?」她面色慘白,激動地緊握拳頭,「我已經什麼都不要了,你們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為什麼?」
她真的已經累了,好異好累了……
當晚。
「你說什麼?」抱著桶爆米花,看恐怖片看到正刺激的管娃倏地站了起來,杏眼圓睜地怒瞪著貝念品。
貝念品怯怯地往沙發里縮去。
「我是有沒有聽錯?」管娃差點摔爆米花。「就為了個爛人跟個賤人,所以你要逃走?」
「不是逃,我只是……」她的聲音消失在對自己的鄙夷和痛苦裡。
是,她是想逃,而且是再一次懦弱地選擇繼續逃。
因為她再也沒有辦法面對這些紛擾和痛苦,她不想要日日活在這些她無力改變的煎熬里,眼睜睜看著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切再度分崩離析。
她不知道宣原為什麼堅持不肯離婚,但她知道就算回去他身邊之後,一切還是和過去五年一樣,她得活在一樁自我催眠的婚姻里,不斷告訴自己:我很好,我很幸福,我很快樂……
直到有一天,他再親手打碎她所有的美夢和希望。
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肯饒過她?
難道他們的愛情一定要有她這個觀眾在,才能見證他們倆對彼此的心意有多堅定不移嗎?
實在太傷人了……
管娃氣急敗壞地看著她,又是心疼又是憤慨。「他們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讓你一次又一次躲開他們不可?」
「我知道我很傻,很無能,我不該讓他們這樣糟蹋我的人生,可是除了逃,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她再也忍不住哭了。
管娃儘管氣得暴跳如雷,最後還是在她身畔坐下緊緊環住她的肩,「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如果你真的想和他們斷個一乾二淨,我幫你。」
她已經很久沒有讓誰真正骨折筋斷過了,手可癢的哩!
「管娃,謝謝你,」貝念品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可是我一定要讓自己徹底死心,我、我……」
「你還愛著他,是嗎?」管娃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她淚水滾滾而落,想擠出一個勇敢的笑容,卻怎麼也不成功。
「其實……再見到他之後,我內心深處曾經冒出了一個很蠢的念頭:如果他心底真的有一點點在乎我、有一點點愛我,也許我應該再給我們的婚姻一次機會,也許……這次我們真的會幸福。」
「我們女人是多麼擅長自我欺騙的動物……」管娃的目光因某個遙遠的記憶而顯得迷離,苦澀而寥落地喃喃,「真是笨得沒藥醫。」
「可是在接到蘇紫馨的電話之後,我突然清醒了,原來我的心還很痛,我的傷口從來沒有停止流血。」貝念品緊緊揪著心口的衣襟,悲傷得幾乎無法喘息。「我和宣原之間還剩下什麼?好像早就什麼都不剩了,所有期待的幸福和未來,都已經不見了,沒有了。」
原來,她根本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瀟洒、寬容,在她心底最深最深的那個角落,她是怨恨著他的。
她恨他的忽略,恨他的無心,但是更恨自己為什麼允許他這樣對待她?
「既然如此,你更不該再讓他們牽著你的鼻子走!」管娃口氣剽悍兇狠。
貝念品一震,淚光閃爍地望著她。
「去!跟他談判,叫他把離婚協議書籤給你,然後他們想怎麼搞曖昧都是他家的事,從今以後跟你沒有任何干係!」管娃滿臉殺氣騰騰,手一拍胸口,「我挺你!」
在管娃熊熊氣勢的鼓舞下,貝念品憔悴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血色和決心。
他從來沒有追求過女人。
所以當一向乖順的妻子突然心性大變、堅持要離婚,不可諱言的,胡宣原有些陣腳大亂。
可是他依然充滿自信,堅信只要他對她多付出一些關懷,多用一點心,念品一定會打消離婚的念頭。
她的心軟善良,正是他當初會選擇她的一大原因。
所以當第二天早上,他接到她的來電時,並不感到訝異。
「和我碰面?」躺在床上的他倏然翻身坐起,語氣雖沉著平靜,卻有著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如釋重負和喜悅。
「對。」貝念品在電話那端握緊了話筒,深吸了一口氣。
「約在哪?」他下了床,迫不及待地踩過地毯,大步奔進浴室,扭開水龍頭,抓起刮鬍刀。
「你辦公室。」
他一怔。
「九點半見。」
他瞪著斷訊的手機,水聲猶在耳畔喧擾。
胡宣原動作有些機械化地在頰上抹刮鬍膏,刮完了鬍子,刷牙,洗臉,打開衣櫃門,取出黑色襯衫和西裝褲換上。
他在穿衣鏡前穿上灰色西裝背心,打著領帶,看著渾身僵硬緊繃的自己,這才發現,他的手有一絲髮抖。
掛上電話的貝念品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面倒映的蒼白臉龐,胃裡像塞了無數團棉花,心口卻空空落落的,好像提不起一絲力氣。
她慢慢地撐起自己,換上工作常穿的毛衣、牛仔褲,用黑色橡皮筋將頭髮綁在腦後,拿過掛在架上的淡藍色毛線外套和吳春光做給她的手工大背袋——裡頭有她的印章、身分證。
她走下盤旋的樓梯,走向飄著食物香氣的餐室,喉頭緊縮著,沒有半點胃口。
「我先出門了。」她對管娃和坐在餐桌邊新來的女房客溫言道。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嗎?」管娃晶光閃閃的大眼睛關心地盯著她。
新來的房客有著一頭長長的黑髮和清瘦得可憐的小臉,雖然還來不到幾天,她也憂心地望著貝念品,眼底有著關懷。
貝念品搖了搖頭,對她們露出一個希望是燦爛的笑容。
「我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她頓了頓,又道:「晚上見。」
「加油!」管娃用手比了個劃過脖子的動作。「給他好看。」
「我盡量。」她的笑有些虛弱。
出了巴洛克洋房,貝念品信步走向不遠處的公車站牌,可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爭氣點,貝念品。」她喃喃,下意識將冰冷的手藏進口袋裡。
為什麼今天會覺得分外的冷呢?
明明,就是大晴天啊……
軒轅國際投顧在台中的分公司,生意看起來同樣紅火。
貝念品穿過電話聲不絕、忙碌的員工們,心裡不禁湧現柔情和與有榮焉。
她一向知道,他是個成功的商業大亨,精心籌劃布局的每一步都帶著必勝的氣勢。
只可惜,他經營愛情的手法卻沒能像他經商的本領那麼果決、乾脆利落。
他們三個人之間,終究要有人先喊停……
她走到董事長辦公室門前,輕輕敲了兩下。
門開了,胡宣原挺拔身形出現在她面前。
「進來吧。」他退後一步,紳士地禮讓她進來。
「謝謝。」
他關上門,英俊臉龐沈靜如故,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她仰起頭,望進他深邃熠然的眼底,「昨天,蘇小姐打過電話給我。」
從飯店到公司這段車程里,胡宣原曾設想過她開口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偏偏就是沒有這一句。
「紫馨?」他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努力抑下內心真正的感覺,平靜道:「她謝謝我成全你們。」
他皺起眉,「你在胡說些什麼?」
熟悉的問話,熟悉的先入為主,可是貝念品也許已經是麻木了,她不再感覺到熟悉的受傷和痛苦。
「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是什麼樣的關係,我也不想知道。」她淡淡開口,「但是我覺得我有必要跟你坦承說清楚,我要跟你離婚,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蘇小姐,也不是她的女兒,而是我和你之間再也走不下去了。」
胡宣原素來冷靜的面具有一絲崩裂。
「因為我不想再猜測我的丈夫今晚究竟會不會回來?他究竟喜不喜歡我為他做的菜、準備的點心,甚至是打理好的生活?我也不想再過那種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住在婚姻那四面牆壁里的日子……坦白說,我累了。」
胡宣原震驚地瞪著她。
「你這麼說並不公平,我從來就不知道——」他試圖反駁她一意偏頗的定論。
「是,你從來不知道我想要的,也不過是希望你可以偶爾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的聲音裡帶著澀然。「五年來,我也曾以為這樣過就很幸福了,只要能夠守在你身邊,只要能夠常常看見你,為你打點這個、打點那個,就什麼都足夠了。」
那為什麼你以前能,現在就不願意了?
心頭閃過的自私念頭讓胡宣原忘了呼吸,心跟著直直往下沈,不禁冷汗涔涔。
「我知道我很忙,一直以來都疏忽了你。」他努力為自己平復罪名。「所以我沒打算用強硬的方法逼你和我回台北,我成立台中的分公司,也是想證明我願意給你時間,我會在這裡等你,直到你答應和我回去的那一天。」
和以前相比,她確實該感到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可是為什麼當她望著他的時候,心底還是覺得一陣酸楚難忍的凄愴?
「太遲了。」她憂傷地注視著他,「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胡宣原聽見雙耳轟然作響,他張開嘴巴,試圖說些什麼,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胃冷冰冰地刺痛。
「你——我——」他竭力讓自己冷靜,努力擠出些什麼,好阻止世界在自己腳下瓦解墜落。「我拒絕接受這種鬼話,這一切不過是你的借口!」
在衝口而出的那一剎那,胡宣原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她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令人氣窒的沉默沉沉籠罩下來,在歷經一段如永生永世的漫長痛苦時光后,終於,貝念品無半點情緒起伏的開口——
「宣原,我們離婚吧。」
他的胃劇烈翻騰絞擰,胸口像被什麼擊中,有種想大口吸也吸不到氣的恐懼感。
「我不準!」他聽見自己強硬的咬牙聲。
她默默望著他的悲傷眸光,彷彿幾可將他溺死……
「我、不、准!」他重複一遍,心慌得口不擇言,「這算什麼?你今天才告訴我,原來我這個丈夫做得有多麼惡劣可惡,但就算是宣判死刑,也該讓我有上訴的機會。」
「你不用為了誰而改變,尤其是為我。」貝念品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冰冷雙手上,「勉強是得不來幸福的,過去這五年來我比誰都要明白……也許你是因為一時沒法接受,面子拉不下來,可是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這麼做對我們彼此都好,而且蘇小姐她們母女比我更需要你,你大可以——」
「說到底,你就是為了紫馨和媛媛才堅持要跟我離婚?」胡宣原知道自己在吼叫,失控的吼叫,可是他就是無法壓抑那失控而無助的恐慌感。「好!我答應你,以後我會把你擺在第一位,我絕對不會再為了她們母女而忽視你、冷落你,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嗎?你滿意了嗎?」
他還是不懂……
貝念品傷心地望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我要的,不是有條件脅迫來的愛情。」
「那你到底要什麼?」他在恐懼與暴怒中失去了思考能力,咆哮出聲,「你究竟還想怎麼樣?」
她強忍住滿腔悲憤與絕望地看著他,半晌后,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要、離、婚。」
「隨便你!」在狂熾的盛怒和滿滿的挫折之下,胡宣原決絕地背過身去,狠狠地撂下話。
「那……什、什麼時……候……」她的心僵凝,試了好幾次還是沒能把話完整說出。
「下星期一。回台北。」他的聲音冷得像寒冰。
「……我知道了。」
貝念品背脊挺得很直,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
她終於要離婚了。
終於得償所願,終於可以回到她想要的平靜日子……
貝念品遊魂般地走出那棟商業大樓,她腳下踩的每一步都像是騰空在虛無之中。
好像遺落了、丟失了什麼東西……她舉起顫抖的手緊按在心口處,呼吸低促細碎得像在抽噎,喉頭嚴重梗塞住。
可是她明明很快樂啊,因為她終於結束了一段不屬於她的婚姻,她正式把宣原還給蘇紫馨,把五年前的錯誤糾正過來。
以後,她再也不用苦苦守候、盼望著一個不愛她的丈夫,是不是終有一天可以回過頭來,施捨一些些愛情的殘存餘溫給她。
以後,她再也不用愛得那麼卑微可悲了。
臉頰上有種冰冰涼涼的什麼滑落下來,貝念品伸手想撥開,這才發覺觸著了滿手濕。
原來,她還是哭了。
他是個成熟理智的男人。
他不會為了私人情感而影響公事,更不會被某些天殺的陌生脆弱情緒左右他一貫的言行舉止和態度。
胡宣原逼自己回到工作崗位上,將一切的感覺遠遠推拒於腦後,他坐在堆滿卷宗報告和筆記本電腦前面——發獃。
直到手機鈴聲響起,他驀然回過神來,急促地伸手入懷接起。
「喂?」他心跳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屏息。
「這麼開心聽到我的聲音呀?」蘇紫馨噗地笑了出來。
他眸底失望之色一閃而逝,略打起精神,問:「有什麼事嗎?」
「你口氣好冷淡哦。」蘇紫馨笑吟吟的,「怎麼了?不高興接到老朋友的電話嗎?」
有那麼一剎那,胡宣原心底掠過了一絲不耐的倦然感。
是他現在神經過度敏感還是怎的?為什麼他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紫馨對他說話的語氣,隱約有種淡淡撒嬌的曖昧?
他揉了揉眉心,應該是自己早上被念品那番話影響的,也開始疑神疑鬼、胡思亂想起來。
「抱歉。你找我有事?」他定了定神,一邊問,手指輕敲鍵盤,喚醒休眠狀態的筆電。
「我剛好到台中找幾個藝術家朋友,經過中港路,就想說順道去看看你新公司啰!」蘇紫馨心情好極了。「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我請客。美術館那邊有家義大利餐廳很棒,待會兒我們就——」
他眼前浮現念品淚眼哽咽,腦海回蕩著她望著他說「我們離婚吧」的情景……
「你有在聽嗎?」
他胸口揪得死緊。
「宣原?」
「對不起,今天我沒有心情,改天吧。」
「可是……」
「紫馨,改天再說。」他極力抑下情緒。
蘇紫馨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勉強笑了笑,「我聽得出來你心情不好,怎麼了?胡太太又不開心了嗎?」
一剎那間,他胸口湧現了某種陌生的怒氣。
「不是胡太太,」他低沈的聲音綳得緊緊的,「是『我』太太。」
蘇紫馨自恃與他熟稔,全然沒聽出他語氣里的緊繃,「所以她真的又找你麻煩了嗎?實在好奇怪,難道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圈嗎?也難怪,家庭主婦確實比較難理解外面的世界是怎麼——」
「紫馨,我還有事。」他胸膛急促起伏。「再打給你。」
「喂,等等,那午餐——」
胡宣原已經結束通話,將手機扔回辦公桌上,一時間萬千心緒複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