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生有時候是很諷刺的。比方在你最傷心的時候,不能擺臭臉,因為正好置身在一個慶祝的場所。你不能掉淚,當大家正在歡樂慶祝的時候。你更不能掃興,於是你只好假裝,假裝跟他們一樣開心,即使你的心在淌血,且痛得想死。
今晚,對汪樹櫻來說,就是那樣諷刺的時刻。
爸工作了四十多年,今天終於退休了,媽跟大嫂煮了滿桌子的飯菜,幫爸爸慶祝。
十歲的侄女小蘭,纏著爺爺玩跳棋,她再兩年就小學畢業了,已經是個長發的清秀小女生。
媽媽指揮著大嫂。「那鍋湯好加鹽了,這個油雞你切太小塊了,跟你說過了肉要大塊吃起來才甜,你懂不懂?」
「媽你都不知道現在菜多貴啊,切多一點,大家可以吃比較久嘛。」
「我知道我知道,早上買菜的錢還沒給你噢,你心疼噢。」
婆媳倆照往常那樣,擠在廚房邊烹飪晚餐邊鬥嘴。
老爸收拾跳棋,把孫女兒抱到餐桌前。「小蘭坐好嘍,吃完飯,爺爺會陪你玩喔——」
汪樹櫻傻傻笑著,看著親人。她心裡難受,不想說話,又不能哭,只好一直傻笑。
開飯了,大家坐定。
汪泰山忙著幫大家添飯。「我說啊,妹啊,你說這個全世界是不是就我們老媽的菜最好吃,你看——這麼多菜,唉呦,我的媽媽怎麼這麼棒啊!」汪泰山摟著媽媽,逗得媽媽直笑。
老媽掐他。「真噁心欸你,每天吃你早不希罕了噢。」
大嫂也掐他手臂。「你就懂得哄你媽,喂,這個雞湯是我熬的。」
「唉呦,妹啊,你看看我這個漂亮的老婆,不是我在講,我老婆怎麼那麼可愛、那麼有魅力,我每天都看不膩噢。」
汪泰山左擁老婆右擁媽媽的,雄壯的身子摟著兩個女人,講著噁心話,把大家逗得哈哈笑。
大嫂冷哼。「你們看見了?這就是生意人嘴臉,我們泰山雖然是賣肉乾的,可是賣到現在口才一流了,這是我訓練出來的。」
汪泰山大笑。「是,老婆,老婆我愛你——」又一個飛吻。
小蘭笑嘻嘻,拉拉爺爺的袖子。「我爸爸好好笑對不對——欸?姑姑,你怎麼不笑?不高興嗎?」
「喔?」汪樹櫻回神,看著小蘭。「姑姑很高興啊,來,我們乾杯。」跟小蘭喝橙子汁。
老媽朝老爸舉杯。「老公,恭喜你,咱汪家的搖錢樹啊,今天終於退休了,感謝我的老公啊——」
大家舉杯慶祝。
汪老爸起身發言。「這個——我有好消息要宣布,那個——」他看向汪泰山。
汪泰山笑咪咪的比個請的動作,兩個大男人交換眼神,彷佛藏著什麼秘密。
汪老爸很驕傲地說:「樹櫻,乖女兒,你爸有個大大的禮物要給你,天大的驚喜。」
汪媽笑呵呵地說:「何止大禮物,根本是天大的禮物好嗎?」
汪泰山說:「沒錯,天大天大的禮物,妹你坐好了,不要嚇到跌下椅子嘍。」
一旁,他老婆嘀咕了——
「什麼禮物?你們搞神秘喔?我都不知道。」
這時,汪老爸拿出一大袋資料遞給汪樹櫻。「給你。」
汪樹櫻打開資料袋,大嫂好奇地湊去看,裡面全是美容診所的廣告DM,還有除疤的手術說明,以及介紹美容手術過程的DVD片。
大嫂驚呼:「美容診所?你們要讓樹櫻——」
汪老爸說:「女兒啊,現在科技發達,醫學也比以前進步很多了,爸跟你哥去問過醫生,也做過很多功課,這家最厲害,那個醫生給很多明星做過手術喔,他保證你身上那些疤都可以透過手術除掉,你以後甚至可以穿泳裝,也不用怕交男朋友了。」
「爸,動這個手術要花很多錢吧?」汪樹櫻驚訝。
「錢不是問題,爸退休了,我有退休金,你媽也全力支持。你啊,只要安心配合醫生,最快半年,你身上的疤痕就可以全部除掉,以後你不用自卑了,去跟人家談戀愛都不會有壓力,還有上次不是說有個醫生在追你嗎?你要考慮,不要因為——」
「我不是因為——」
「真是太棒了!」大嫂忽然站起來,看著汪樹櫻。「這是多麼棒的驚喜,我真是好驚訝啊,全家默默串連起來給咱們樹櫻天大的禮物,不過我大概不屬於這家人,因為我不知道噢。樹櫻,你真好命,全家都寵著你咧!」
「大嫂……這個……這個我……」汪樹櫻感覺到大嫂的敵意。
「你坐下啦。」汪泰山拉老婆坐下。
「別碰我!」王淑娜推開老公,瞪住公公。「爸,我贊成您出錢讓樹櫻動美容手術,她去動手術的話,應該有一陣子不能開店了吧?我希望你把那間店面借給我,我一直想開服飾店。」
「淑娜!」汪泰山死命地要拽老婆坐下。「胡說什麼你。」
「我沒胡說我就想開,我想很久了,你以為我愛跟你每天在那邊烘肉乾嗎?」
「可是……你跟泰山批發肉乾的生意還做得挺不錯的啊。」汪老爸驚訝地看著媳婦。
「那不是我的興趣!再說那間店面給樹櫻可惜了,她開店開好玩的,有賺錢嗎?她把賣巧克力當娛樂,我可是認真要做生意的,那間店面租人的話每個月二十萬都有了,可是樹櫻月入多少?扣除成本開銷有兩萬她就高興了。這多不符合經濟效益?為什麼你們寧願讓她這樣開著玩,卻捨不得支持您的媳婦?跟你們住、照顧你們的可是我啊!」
「但是照顧你女兒的是誰?說到經濟效益——」汪老媽冷哼。「我供兒子吃住上學,直到他娶媳婦了,還把樓上的房子給你們住,免費;幫忙帶孫女,免費,還義務投資你們做肉乾生意。結果現在連店面都要讓給媳婦開店,喂,王淑娜,人真的不要太貪心噢。」
王淑娜面色一凜。「媽,你這樣說不夠意思,難道我沒為你們家生孩子嗎?如果你兒子有本事,我們自己買房子,自己拿錢做生意,還需要用到你們的錢嗎?我也不用每天幫著他工作,在家裡做少奶奶,我可以自己照顧小孩。你出錢出力是為了幫兒子疼兒子,你是為我嗎?」
汪老媽鐵青著臉,火大了,拍桌。「你什麼態度?撇開這些不談,喂,搞清楚,那是我們的店,是樹櫻她爸買的店,我們高興讓女兒開著玩,我們得罪誰了?你摸摸良心,賣肉乾的生意是誰幫你們的?現在竟然跟我們計較起店面,哦——想開服飾店?可以啊,自己買店面啊,不要把腦筋動到我們老人家身上!」
「說穿了你沒把媳婦當家人看,我燒飯做菜伺候你們都是應該的,是不是?」
「不然你想怎樣?有人逼你嫁我們兒子嗎?拿刀逼你生我們孫女嗎?生了孩子就是天大的功勞了,我們全家要供著你,是不是?」
大人們吵起來了。
汪老爸嚷著不要吵了,拉老婆過去,汪泰山也去拉他的老婆,可婆媳倆罵上了,什麼難聽話都飆出來了,互相翻起陳年老帳,罵得口沬橫飛,兩個男人都拉不住。
小蘭哭起來了,汪樹櫻抱小蘭過來,哄著:「不哭,沒事的。」
「奶奶跟媽媽都好可怕,好恐怖。」
汪樹櫻掩住侄女雙耳,朝她們大喊。「別吵了,小孩都哭了,拜託你們,大嫂,你女兒在,冷靜一下好嗎?」
「我們是因為誰才吵的?」王淑娜轉過臉,瞪住汪樹櫻。「你啊,不要裝出一副善良的樣子,我看了想吐。」
「你還不閉嘴!」汪泰山抓住老婆手臂,氣得想呼她巴掌。「再罵,我真的要——」
「打我嗎?我無所謂,反正這是你家的地盤,我沒地位。」
「爸爸——不要打媽媽——」小蘭放聲大哭。
汪樹櫻趕緊摟住孩子安撫。「沒事,乖,沒事……」
「你過來——」王淑娜拉回女兒,瞪著汪樹櫻。「假惺惺,表面上為人著想,骨子裡自私得很,那麼大了就知道享受家裡的資源——」
「我哪裡自私?」汪樹櫻終於也火大了。「你講不講理啊?我又沒求我爸出錢讓我整型,我說了我不需要,我不在乎身上的疤。」
「對啊,表面上不需要,然後理所當然地接收所有的好意。你哥每天早出晚歸拚得要死,一個月了不起賺五萬,你呢?你那間店要是租人,一個月就夠你哥四個月薪水了。我們這麼辛苦賺錢,可是你卻拿黃金店面開著玩,滿足你的興趣。你想,公平嗎?」
王淑娜一下子把所有不滿都說出來了——
「汪樹櫻,你吃過什麼苦?去社會上和人競爭過嗎?憑什麼你得到那麼多,我們泰山這麼辛苦?!現在連爸的退休金都要給你整型,我看不下去了,我忍無可忍,就因為那場車禍,所有人都要把你當公主嗎?!明明你四肢健在,身體健康,都二十七歲了,幹麼靠著家人啊?」
「說夠了沒?」汪老爸咆哮。「住口,你出去,不准你罵我女兒,出去!」汪老爸發抖,這下換汪老媽忙著安撫老公,怕他血壓飆高。
眼看情勢不可收拾,汪泰山乾脆抱起老婆,不顧她踢叫先帶回房間。
王淑娜一路對老公吼。「我是心疼你,笨蛋。你老婆才是真的為你著想,不要拉我——」
小蘭縮在樹櫻懷裡哭,兩個老人家臉色也很難看,一桌菜全冷了。原本是要歡歡喜喜慶祝的,誰也料不到會踩中大嫂心中埋伏已久的地雷,把大家炸得頭昏腦脹,個個鬱悶不爽。
汪樹櫻把小蘭抱給爸爸,她拿起包包。「我先回去好了,讓大嫂冷靜。爸,你也不要氣,對身體不好,你有高血壓呢,你們早點休息。」
「那個——」汪老爸握住女兒的手。「你大嫂就是講話直比較沖,是爸媽不好,沒先跟她商量,讓她生氣了。你別聽她說的那些,你是爸的寶貝女兒,不依靠爸要靠誰?別理她,她鬧完就好了,這個——」他把美容診所的資料袋硬塞進女兒手裡。「爸是認真的,有哪個女人不愛漂亮?不要管你大嫂說的,回去把資料仔細看過,嗯?」
「好。」汪樹櫻點頭。「那我先走了,你們早點休息,我改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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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真是夠倒霉了。
汪樹櫻騎車回店裡,一路上眼淚淌了又干,冷風吹凍面頰。她的東西都在跟杜謹明住的套房,但她不能回那裡。
她對杜謹明失望,現在又被大嫂的憤怒驚駭。是知道大嫂對她沒什麼好感,大嫂精明務實,她則是散漫又浪漫,兩人個性不同,可是從沒有過這麼大的衝突。沒想到大嫂對她那麼不滿,那些指控她全不認帳,可是,為什麼一句句像針,刺中要害?她竟然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反駁大嫂。
沒錯,她是靠著老爸。沒錯,店沒賺錢,說的都沒錯。
唉!回店裡,她拉下鐵卷門,把診所的數據袋往桌上一扔,就坐下,趴在桌上痛哭,杜謹明傷人的話語,加上大嫂憤恨的表情,汪樹櫻覺得自己真是太失敗了,不管是感情還是事業,都讓人這麼瞧不起。
杜謹明瞧不起她,踐踏她的自尊。
大嫂也瞧不起她,罵她自私天真。
汪樹櫻啊,原來你這種人生除死無大事的人生觀,在別人眼中是一事無成懶惰又散漫——
可是明明自己也是很認真在開店的啊,每天也是從早忙到晚啊,難道只有賺大錢才能受人尊敬嗎?快樂而沒有錢就要被這樣嘲笑嗎?這算什麼社會啊?
也是,如果她好有錢,杜謹明也不會把她想成是要算計他謀他錢財的拜金女。如果她很有錢,就算開了十幾家店全都是開著玩的,大嫂也不會吭聲,如果她——
砰砰砰——
有人敲門,敲個不停。
「誰?」汪樹櫻喊。
「為什麼沒回來?」是杜謹明。「我在家一直等你。」
家?汪樹櫻感到好笑。那不是家,那是杜謹明偉大的王國的一個小小的延伸。那不是她的地方。
汪樹櫻抹去淚痕。
對啊,也難怪大嫂看不起她,想想自己幹了多少蠢事,包括這一樁。假交往?也只有她過度天真的腦子,才想得出這樣輕率的遊戲。
敲門聲持續,汪樹櫻過去拉起鐵門。
「為什麼不接電話?」他問。
她低著頭不看他,眼睛紅腫。
「在哭嗎?因為我?」
「有話快說。」
「今天的事——我……誤會你了。」
「知道了,你走吧。」汪樹櫻按下鐵卷門按鈕,關門。
「喂!」杜謹明先一步闖進店裡。
「出去!」
「我是因為忽然看到你跑來太驚訝了,才……才口不擇言。」
「你不是口不擇言,你只是把心裡的話脫口而出,那才是真心話。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如果要喝巧克力,請你去別家——在我拿掃把轟你出去前,自己走吧。」好累,沒力氣吵架了。
她坐下,背對他。他卻過來在她旁邊位置坐下,看著她。她凜著臉不理,他硬著頭皮坐著。
他放低姿態,好聲好氣地問:「我們回去了……好嗎?」
「回去哪兒?搞清楚,我家在這裡。」汪樹櫻轉身,面對他。「你真的想被人拿掃把轟出去?我沒忘記下午你看見我的時候,那表情就像恨不得拿掃把轟我出去,你不要太傷人了噢,杜謹明。」
杜謹明氣惱,都這樣低聲下氣了,她還要彆扭下去?一方面嘔自己被她干擾,一方面又怕失去她不肯一走了之。但他有尊嚴,他已經夠給她面子了喔。
「好,不原諒我就算了,但是三個月的約定還沒到。」
「反正是無聊的遊戲,你不是說你不會輸嗎?三個月還沒到就這樣放不開了?」
「我不會輸,但三個月就是三個月。」
「那你告我啊?」
杜謹明愣住。
汪樹櫻冷笑。「不能告吧?好笑吧?因為這個賭注本來就好笑。你幾歲?怎麼會跟我玩這種遊戲?你神經正常嗎?我是幼稚天真,你呢,精英的大老闆,你不要太好笑了噢。」
「你怎麼了?」他感覺汪樹櫻完全變了個人,變得冷酷刻薄。真的那麼氣他?這時,他看到桌上放著美容診所的資料袋。「這是什麼?」
「你回去,我現在很累。」汪樹櫻蒙住臉,懶得再說。
「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煩不煩啊?!汪樹櫻瞪住他。「杜先生,我們之間結束了,你也不用捨不得,你看好——」突然她拉低毛衣領子,露出大片布滿疤痕的胸部。「我從胸部到肚子,都是這種疤痕,是那次車禍讓汽車的板金割傷的,所以如果是遺憾還沒跟我睡過才這樣纏著我,我勸你不必,好死心了。」
杜謹明驚駭得說不出話,雖然只看了一眼,也夠嚇人了,比膚色略淡的蜿蜒的疤痕,有著當初縫線的粗糙痕迹,像長了刺的植物攀爬在她身上。
「你……你不需要做到這樣。」他低頭,痛苦難堪。為了趕他走,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我本來是想……我是想補償你……」
「補償?」汪樹櫻冷哼,心頭酸楚,喉嚨苦澀。「因為套房是你出錢租的,傢具是你出錢買的,去外面約會看電影全是你買單,所以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隨便傷害了別人都可以補償是不是?你不要把我看得這麼扁。杜謹明,如果你沒有錢,你還能做什麼事感動別人?想想沒有咧,像你這樣無趣又心防重的人,哪個女人跟你交往是倒霉。你根本不懂珍惜別人的心,對你付出感情還不如把心肺扔去喂狗,狗還會搖尾巴!」汪樹櫻拿起資料袋。
「這個袋子里,是我爸打算拿退休金讓我去動美容手術的數據,我爸認為只要動手術,我就會戀愛順利。我覺得好笑,因為根本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為他動這種手術。雖然我身上都是疤痕,但我的心可沒有疤痕,我還知道怎麼對人好,真心的好。說起來我很感謝你,杜謹明,我本來以為戀愛是單純美好的事,才跟你玩那種假交往的遊戲。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愛情也有陰暗面,即使是遊戲的都會傷人。談戀愛找錯對象的話,簡直是買巴拉松給自己吃,是自殺式行為,是玩火自焚,是踐踏自己!」
汪樹櫻越說越上火。「還想聽下去嗎?委屈大老闆了噢,坐在這裡聽我訓話,這不好吧?你回去。」
「你——你這個樣子,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汪樹櫻了。」他很震撼。那個傻傻的、不愛計較、講話憨厚的可愛女孩,今晚咄咄逼人,字字傷人,用著憤恨的眼神刺他。這是同一個人嗎?
汪樹櫻忽然怔住。
「……對。」她低頭,心如刀割。沒錯,她也不認得這樣刻薄的自己。
她這樣,跟方才對她吼叫諷刺的大嫂有什麼不同?那種嘴臉——得埋不饒人的嘴臉、計較的嘴臉、諷刺的嘴臉、冷笑的嘴臉。
汪樹櫻哽咽。「謝謝你了,讓我變成這樣……連我都開始討厭我自己。所以拜託你走吧,不要來了,拜託你——」說完她哭了,默默流淚。
她罵他的話,他還可以堅持坐在這兒賴著不走,可是當她哭著求他走,他心如刀割,怕她更傷心,他離開了。
杜謹明孤獨地走在冷風中,想到那次汪樹櫻特地追上來,給他繫上圍巾,那樣甜美可愛的女孩,竟被他氣成剛剛那樣瘋狂的憤慨模樣。他到底做了什麼好事?他到底帶給她什麼好的改變?沒有。他讓一個單純好心的女人變得憤世嫉俗。
他好痛——胸腔漲滿酸澀的感受。
當她用那布滿傷痕的身體,給他做飯菜,陪他慢跑,帶來那些溫暖的感動,他卻在自己的地方,重重的羞辱她。當他以為自己曾被傷得很重,卻看到她體無完膚的身體。
他很慚愧。
杜謹明,你真是太遜了。
今天,他覺得自己是個徹底失敗的人,雖然有光鮮亮麗的外表、豪華氣派的王國,但內在是壞掉的,他憑什麼愛她,跟他相比,她高貴,遠勝於他。
汪樹櫻把床打好,躺上去。習慣拽著的小外套在那間套房,害她沒辦法睡。她獃獃地躺著,驚訝著自己先前的行為,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那樣大膽拉開衣領展示傷疤。
也許是豁出去的衝動,讓他看見了自己的不完美,然後,讓他走,這也好讓自己死了心。
她是沒辦法再跟這個人相處了,當他把她想成虛榮的拜金女,當他質疑她的人格,那剎那,她對這個人的熱情被潑了冷水,她冷醒了。
現在,換他驚醒了吧?
很好,荒謬的遊戲到此為止。但是……很空虛。
她嘆息,瞅著昏暗的店,以前只要能賴在自己的店裡,白天服務顧客,閑時研究烹飪,興起時就縫紉物品,要不研究手作物,那些單純的事物帶給她極大快樂,每天都很滿足,不知道什麼是寂寞,沒男朋友也不空虛,吃得好睡得飽,從不失眠。直到認識他,平淡的日子劇烈起伏變化……
明明是可惡且不該原諒的人,為什麼她的腦子卻停不下來,還一直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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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謹明躺在床上,側身躺著,注視身邊空著的床位,那裡,放著汪樹櫻留下的棗紅色小外套。想到她快要睡著的習慣,他微笑。她會摸著這件小外套,腳會習慣性的蹭蹭床褥,然後才滿足地睡去。
他伸手,也摸著小外套,想念外套的主人。這間套房,到處是她的身影——
有時她像鳥蹲在書桌前的木頭椅子上,雙手托著臉,駝著背,她喜歡這樣蹲在椅上。
他常看著她做菜的背影,每天早晨,那一頭自然鬈的頭髮教她傷腦筋,他喜歡幫她梳頭髮,在她睡眼惺忪時,拿梳子慢慢幫她梳理。想到這些他會笑,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這些,他胸口瞬間又像被掏空了,讓他沮喪想哭。
那些關於愛情的黑暗的壞記憶,漸漸不見了,現在他想念汪樹櫻,就像看到柔柔粉紅的櫻花樹。從什麼時候起,那份溫暖已經悄悄覆蓋內心的傷痕?把她的外套拿來放在臉邊磨蹭,外套遺留有她頭髮熏衣草的氣味,好希望她在身邊。
他真蠢,怎麼胡塗到把她想成那種不堪的女人?他應該認得她的本質,她的美好不該被他懷疑。當她憤慨的展示身上的傷痕,在那剎那,他震驚地明白到,他確實地墜入愛河了。不管汪樹櫻是什麼模樣、身上有多少疤痕,他依然想著她、渴望她。
可是,現在他讓彼此變成這難堪的局面,他該怎麼化解?他還能化解嗎?
她看起來堅決得像是要他永遠消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