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大哥哥家住得很開心岣?」她真的有些介意。
「我喜歡跟大哥哥住。」
「那要不要乾脆多住幾天?還是以後都跟大哥哥住?」生氣了。
「不行。」熙旺牽住她的手。「怎麼可以讓姐姐一個人住。」
「我自己住很好啊。」鬧彆扭了。
「我承諾過的。」熙旺將白雪的手握緊緊。「沒看到我寫的卡片嗎?我要照顧你啊,家裡沒男人是不、行、的。」
喚……熙旺,熙旺啊。
陳白雪也夠單細胞了,馬上被融化。「我買了很多零食喔,還買了你愛喝的喔,還準備了蛋糕給你吃。餓了吧?晚上想吃什麼?姐弄給你吃?」
「我們等品常哥哥來再一起吃吧。」
「為什麼?」
「我要吃的你不會用啦,說真的,我比較愛吃大哥哥弄的晚餐。你忘了炒泡麵的事嗎?唉,那次你好忙,我好累。」
死小孩!嗚——
第二天,應白雪要求,江品常又搬回白雪家了,一如往常,他照料白雪和熙旺。
沈檀熙也回到白雪住處,她跟白雪有了默契,都不提往事,和平相處。風風雨雨,似乎都結束,他們過了一段恬靜時光。
江品常得知白雪新接的筆記本案子,需到山裡拍素材,他推薦她幾個不錯的景點,有時他會開車,陪白雪上山捕捉繪畫素材。
他一路幫白雪拎相機。「我是你助理吧?」
「又想拗頂級和牛吃?」
他大笑。
他們常去內湖的「大溝溪生態治水園區」,待在林間,瀑布前有木橋,橋上有石椅。他們會在那裡坐著,等待台灣藍鵲或五色鳥出現,有時還會看見罕見的螢光藍蜻蜓。白雪會拍照,畫下草稿。有時,熙旺也一起來。
熙旺愛吃「洪瑞珍三明治」,出發前,江品常會先開車到忠孝東路的三明治店,他會買熙旺愛吃的招牌火腿三明治,買白雪愛吃的草莓三明治,買自己最愛吃的雞蛋沙拉。然後一樣從口袋掏出縐巴巴的鈔票付帳。三明治很便宜,便宜又好吃。
白雪負責攜帶泡好的烏龍茶,茶具、杯子、防蚊用的左手香葉子,這是江品常在她家陽台種的。外出時摘幾片葉子,在手足搓揉,就能防蚊蟲咬。
如此家常生活,彷彿可以永遠這樣安穩過下去,白雪是這麼覺得的。
如此家常生活,隨時可能幻滅,這是品常的感受。
現在一個禮拜至少有三天,醒來時,他衝到浴室嘔吐,因為頭部的鈍痛感加劇。他隱藏得很好,嘔吐時會打開蓮蓬頭,讓嘩嘩水聲掩蓋嘔吐聲。
白雪都沒發現。
有時,他在廁所嘔吐,吐到虛軟,跪在馬桶前,一邊聽白雪敲門,不高興地嚷嚷——
「你好久喔,你是男人欸,怎麼洗個澡都比我久啊?」老是這樣一大早就霸佔浴室。「你晚上不是洗過澡了嗎?一天兩次很不環保喔。」
等江品常調適好,走出浴室時,白雪免不了又要追著他嘮叨幾句,他總是笑笑的。
心裡卻知道……他的狀況越來越不OK了。有一次走出浴室時,白雪突然拽住他手臂,直盯著他的臉瞧。
「江品常?」他一陣心慌,別開臉去。白雪將他的臉扳過來,認真瞧著。「怎麼一大早眼睛就這麼紅?」
嘔吐造成的,但他說——「昨天太晚睡。」
「你熬夜在幹麼啊?」
「看A片。」
他就是這樣,老用不正經的話打發她。
這日午後,白雪到二手電筒器行找江品常。
他不在,黃西典蹲在地上,正忙著收拾散落的維修器具。
「江品常呢?」
「哦,今天禮拜三,他去盲人重建院上課。」
「呷?」
「盲人重建院啊他——」等等!黃西典愣住,暗!說溜嘴了!
「他幹麼去上課?」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但老闆驚訝的表現,教白雪狐疑起、
「我沒講,你當沒聽見,不要害我被罵。」黃西典急著收好工具往裡邊走,白雪追上去,她有不祥的預感。
「江品常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他為什麼要去那裡?」
「欸,他不喜歡人家問這個啦。」
「你不說我自己問——」拿出手機就要打給江品常,黃西典急了。
「我說、我說,你別煩他。」他嘆氣。「我都跟你講,但是你絕對要保密,不要害我。」
這天,黃西典說了許多關於江品常的事,白雪呆愣愣聽著,感覺像作夢,太沒真實感。
他說了江品常的病,還說江品常以前在他朋友的建材行工作,後來需要地方住,才換到他這裡上班。他不清楚江品常跟家人怎麼了,但從沒聽他提過家人,也從沒有家人找過他。
以前,江品常會定期到醫院追蹤,但現在,已經放棄治療,因為醫生也說了,沒辦法根治他的病。
「……因為頭部左側的腦瘤接近視神經,位置又危險,也不能開刀,所以醫生要他先做好失明的準備才去上課——」黃西典講這些的時候,很忐忑。因為白雪跟江品常很要好,本以為她聽完會崩潰,會哭哭啼啼。但沒想到她手一揮,嗟道——
「不可能啦,他看起來很健康,怎麼可能有病?說不定是誤診。」
「健康個屁,他頭痛的時候都躲起來,那種痛不是一般人捱得住的。尤其是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常常一大早起床就痛到吐。他就是逞強,也不讓人關心。你要假裝不知道,不要去問,不然他會生氣。」
白雪心驚,想到早上浴室常常傳來嘩嘩水聲,以為他是在洗澡,難道……在嘔吐?
太突然,沒真實感,所以獃獃地,也不感到慌。
她質疑道:「哪有可能生病的人這麼淡定?再說了,萬一是真的,那他瞞著我們就太過分了。他現在是跟我們住,萬一發病了我們怎麼辦?」說著說著,一股火大,老天爺耍她耍上癮了嗎?她這麼喜歡江品常,結果他長腦瘤?搞什麼?
白雪臉色鐵青,拒絕承認事實,甚至惡意道:「我可沒那個功夫照顧病人,要是早告訴我,我才不讓他過來住,莫名其妙!」氣到胡言亂語,好像只要這麼抗拒,就不是真的。
黃西典錯愕,她說什麼?!
她竟——白雪的反應,教黃西典震怒。以為她不會那樣勢利,也對啦,誰想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但她急著撇清關係,惹他不悅。
「是擔心會被他拖累嗎?你放心,我了解品常,真發病了他會回來跟我住,不會麻煩你!」又憤慨道:「他早都想好了,要是嚴重到失明,他有存一筆錢在我這裡,到時我會幫他找看護,不用你麻煩!你放心了吧?」
最好有這麼簡單!最好是!她氣呼呼走掉。
她沒回家,攔計程車趕到盲人重建院。她還是不信,那像伙不可能這麼倒楣。可是在盲人重建院大門外,看見裡面持手杖的學生們,在長廊下排成一列練習行走,江品常也在其中——
是真的?
她恍惚回到家,關在房裡,回想江品常的種種,似乎都有了答案。
白雪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在深夜的KTV包廂里。那時,他幫她處理桌面穢物,後來臨走前,他漫不經心丟下一句——
「……別忘了再跟你爸禱告,叫他保佑我,就說……像我這麼好心幫你的人,一定要讓他前途……一片光明。」
光明?原來是他最需要的。
所以他才不交女朋友?不要穩定的關係?因為死亡離他太近了?
但也許沒那麼嚴重?白雪上網搜尋腦瘤相關資料。越看,心越往下沈。
這不像感冒發燒好解決的病,也不像心肌梗塞或爆血管,有可能一發作馬上葛屁。它棘手又麻煩,照顧起來很困難,很多病人到最後甚至生活無法自理,拖累親友,更甭提龐大的醫療費用。
好,我了解我知道了。
白雪努力樂觀地想,反正啊,幸好啊,她又沒跟他怎樣。要是跟他好上了,之後他病倒,還要照顧他咧。假如真的失明,那還要被拖累呢。這不是自討苦吃?誰敢跟這種人交往?結婚生子?連同居都麻煩。
畢竟也遭遇太多現實世事的磨難,陳白雪也變得世故了。她不再是童話中浪漫小公主,她拒絕被白馬王子照顧,但不代表,她就樂意當悲苦灰姑娘伺候病人。
不離不棄?別傻了,你來現實生活里捱一陣看看,誰那麼勇敢?誰愛得那樣堅強?當現實如烏雲壓頂,人人都要為自己打算,何況她還這樣年輕啊。
於是陳白雪決心假裝沒這回事,把心硬起來。於是她決定即使好喜歡江品常這個人,以後還是保持好距離,不要陷進去,不要涉入他生命里。
假如他不對勁了,就讓他回黃西典那裡,她沒能力照料他。她不要活得那樣辛苦,她不要扛那樣重的包袱。她不要看他倒下去,更不要看他發病後種種的可怕悲慘樣。
好不容易開始享受輕鬆沒壓力的生活,絕不扛照顧他的責任,這不是開玩笑的,萬一到病況嚴重時,腦瘤患者甚至可能因開刀失敗,大腦受損死亡或癱瘓——就這樣辦吧,沒關係的,陳白雪。雖然無情,但這是最正確的做法。
幸好現在知道了,不要難過,不要操心,反正只是朋友。鬼打牆那樣不斷給自己心理建設,也鋪陳好安全脫身的退路,假裝不知道,就隨時能抽身。
沒關係,沒關係的。只是朋友,生老病死很正常。不要緊,對他,她沒責任義務。她這樣一直想,一直安撫自己,一直說服自己別緊張別惶恐。
關電腦,收筆記,瞥見穿上彩色鉛筆套的筆,倒抽口氣,她崩潰大哭。
以後畫畫時,讓筆穿上衣服,就不會磨出硬繭了。
暗啦!她只是長繭,他長的是腦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