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龐震宇……

巫瑪亞沒辦法就這麼拋下他,她鎖上車門,轉身,進屋,上樓。

好可怕,這一路,她膽顫,心驚。她發現一個巨大的事實,分明很喜歡這個男人,分明是,超超超在乎這個男人。這種滋味啊,點滴在心頭。

她抗拒不了哪,嚴密地封鎖著愛的侵略,然而愛卻像一種天賦,早早胎息在她每一個細胞里,消滅不了,根除不掉,一旦那個人出現了,不管她願不願意,內在都在呼應他哪……

她被本能驅使,要走向愛。她無法作主,就是想去照顧龐震宇,要確認他的安危,想要在他痛楚時讓他依靠。

這不是向來那個冷血的我,還是,這麼溫柔的才是我的真面目?巫瑪亞心酸極了,為著逃不掉他的影響。

他要她走,她卻自己回來了。

她又在自作多情了,對個不領情的傢伙。

推開他房門,站在他躺倒著的身前。

看著他,她內心裡,像泡泡般不斷湧上來的,是對他的關懷。在她看似無情的表相裡頭,有著熱蜜,突然汩汩流動,從骨頭縫隙,從細胞間隙,不斷不斷滲出來,因為想照顧這男人,而被一種久違的溫柔的情感充滿了。

她蹲下,俯望龐震宇。

一切是那麼自然地,她溫柔地擁抱住他,將他慢慢托起,帶回床上。

「你走開……」他皺眉,低吟,又想動手推開她。

「再把我推開試試看,我拿繩子綁你。」她警告。然後,看他揪著眉頭,卻笑出來。

龐震宇沉默地不再推拒了。

巫瑪亞幫他蓋好被子,摸摸他的額頭,沒發燒,那麼他是怎麼了?

「你哪裡不舒服?那個葯是吃什麼的?」

「沒什麼……」他閉眼,皺著眉說:「是止痛藥,我頭痛。」

「頭痛?會痛成這樣?要去看醫生吧?我載你去檢查。」

「神經,除夕夜醫院只有實習醫生,我這是老毛病,吃了葯,一會兒就好了。」回完問題,他又痛得凜容不語,僵硬的面色,令巫瑪亞意識到他有多痛。

巫瑪亞將藥罐拾回,放在桌上。「你家人呢?我打電話找他們來。」

「不要麻煩他們了。」

「可是你——」

「點支香來聞聞吧……」他指指桌上供香的盒子。

巫瑪亞過去,點燃一支香,嗅到熟悉香氣。

他緩緩地坐起。「可以給我一杯溫水嗎?」

她立刻去拿,回來后,坐在床邊,右手搭在他肩膀,左手握著杯子,慢慢喂他暍。她的掌心,能感覺到他肩膀的熱度,她心口,能感覺到他呼吸的起伏。看他啜飲溫水,在她的照顧下,巫瑪亞覺得自己甜蜜得快融化了……

為什麼啊?這一刻,有超幸福的感覺?為什麼這麼感動?付出關懷給別人,內在卻湧起強烈滿足感。給出溫暖,為什麼內在更充滿?充滿一種鮮活的滋味,好像整個人活起來,體內有股暖流,遍體流淌。那是什麼?她困惑。

龐震宇喝了溫水,似乎好多了。扶他躺下來休息,她將杯子擱在茶几上,然後看他閉著眼睛笑了。

「不是很討厭我?罵足了一百多篇。」

巫瑪亞怔住,嘆氣。「你果然都看了。」

他睜眼,凝視她。「既然討厭,還管我做什麼?」還坐在床沿照顧他幹麼?

巫瑪亞心頭一緊,她已經知道原因。她愛他,剛剛蹲在地上,不停擲茭,非要擲到聖茭,她就明白了,自己愛上這男人,逃避不了了。

可是,嘴硬著,絕不承認。

所以她眼神閃避,說:「因為……你是老闆嘛,你生病,我怎麼能不顧?我還沒那麼不上道,要是你死了,公司怎麼辦?誰發薪水給我啊?」

「假如我死了,你會哭嗎?」

「嗄?」

「我說假如我死了,你會哭嗎?」

巫瑪亞愣住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剎那。

明明什麼事都沒發生呢,這男人也還健在,不過是個假設性問題,在除夕夜裡,寒冷冬季,他不過是問了個假設性問題,可是,她心臟像被什麼擊中,頭皮麻到不行,皮膚驟冷。

他問完,只是用很深沉的目光凝視她,在那沉靜的目光中,時間仿彿停住,他眼色那麼幽暗溫柔,仿彿對她說好多話,無聲的話。

假如我死了,你會哭嗎?

隨便一句玩笑話,卻真的打擊她。她突然眼眶發燙,眼睛很刺。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淚汩汩淌下,那很久沒再出現的淚,突然洶湧,濡濕臉龐。她伏倒,痛哭流涕。

他眼色暗了,當她哭出來,原本抑鬱的臉色瞬間軟化了。

輕輕拍撫她的背脊,微笑地哄她:「幹麼哭?這麼怕沒工作啊?」

「好像……」巫瑪亞忽然撲進他懷裡,臉埋在他胸膛。「你說得好像……你真的要死了……」然後,她像失去摯親的孩子,號啕大哭。

她恨他,氣他,敵視他,寫出一百多篇討厭他的文章,吹毛求疵地要求他,挑剔他種種行為,將他醜化,貶低,在心裡和他對立……但怎麼追根究柢到後來,裸露的真相竟是她不能沒有他,他其實一直是她的支柱,那些負面情緒,來自她的非常在意他。所有對他的不屑,原來是為著隱藏心中的很愛。所有對他的敵意,原來都是為著要抗拒,不準自己墜入太深,不要自己太迷戀,戀他戀得太厲害,因而更怕受傷。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要愛,不要去愛,不要付出,不要相信愛,不要讓愛左右……但眼淚是誠實的,顫抖的身體也呼應了這個答案。她是真的很在乎他,很需要他呢!

當然,世故的龐震宇,也看出她的答案了。

他明明頭痛欲裂呢,可心裡卻在笑啊。真矛盾,害人家哭得這麼厲害,他卻非常愉悅。

他想,噢,她並沒有像她部落寫著的那麼討厭他嘛,這傢伙,明明很重視他。

噢,我並不討厭他的。巫瑪亞心滿意足地賴在他懷裡,盡情嗅著屬於他的氣味。同時驚訝著,眼眶的濕潤,臉的熱度,腦袋昏燒的滋味,還有,這樣留下來照顧他,這種種帶來的甜蜜感,從內在滲出來,從頭到腳暖呼呼洋溢,像被糖粉包裹的滋味……加起來成為長久以來對她而言很抽象的雨個字——「幸福」。

是啊,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幸福。這就是幸福,窩在一個心愛的男人懷裡,就這刻,叫幸福。她閉上眼,緩緩淌下了兩行淚。終於哪兒也不想去了,終極就在這裡可以嗎?

龐震宇輕輕擁抱著巫瑪亞,守護在懷抱里。

在這寂寞的除夕夜,他想,這是他最棒的新年禮物了。在他三十八歲這一年,如果還有第三十九年,他但願,還可以跟這個女人守歲……

他將她攬到床上來,右手環著她的肩膀,兩人並肩坐著,裹同一條羊毛毯,靠著床頭,聊一聊。她說,要陪他一會兒,等他好些再走。於是他們狀甚親密地窩在一起,難得拋卻上司與下屬的身分,像個老友說說貼心話。

「哪有人頭痛可以痛到倒在地上的,你應該要徹底的去檢查一下。」她擔心他的頭痛,他卻跟她開玩笑——

「看了那麼精彩的部落文章,還有養眼的照片,我情緒太激動,就頭痛了。」

她彆扭了。「喂,那純粹寫著發泄的,你自己愛看到頭痛的,怪誰?我才倒楣,唯一可以發泄的管道沒了,悶啊。」

「哦?你可以再申請一個新的部落繼續罵老闆。」

「說得好像在你手下工作很閑似的,別搞了,玩一次就夠了,唉。」太刺激了,受不了。

「既然看了你那麼多篇對我不爽的文章,我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嗎?」

「請。」

「寫部落格多累,還要PO上網,以後對我不爽,可以直接講。」

「你是老闆,我能講什麼,我在你底下工作欸。」

「你現在就可以講,我對你那麼不好嗎?」

聊這個亂尷尬的喔,她支支吾吾:「好啦,我跟你道歉。我是常對你不爽,因為你有時態度很惡劣,做事太自我,老要別人配合你,一意孤行,從不商量。每次敲定的事,一下子又推翻了,叫人常無所適從……當然,我也很感謝你當初借我錢,還有這些年穩定的薪資跟紅利,讓我過著不錯的生活。但是做人,都希望被尊重的,你有時那個態度,很沒禮貌,讓人很不敢領教。」

「我以為你這些年,早就被磨得沒脾氣了,怎麼還在意這種小細節?」

「因為……」巫瑪亞忽然頓住話。

「因為?」龐震宇等著聽。

「因為……」我太在乎你了。她的心跳變得好沉重,呼吸混亂,胸腔像呼吸不到空氣,劇烈起伏。盯著他,感覺自己變得好赤裸,臉發燙。因為啊……因為一種她以為自己不需要,也沒在追尋的東西,其實啊,仍蘊藏在體內深處,偷偷期待嚮往著,是那個叫做「愛」的東西,發現都是因為她愛他。

「怎麼不說了?」他問。

巫瑪亞舔了舔乾燥的唇。「算啦,我不想聊這個……」不想說她的渴望,不想說。早就不想期待,不需要誰來愛。不期待、不需要,是為了不受傷害。

瞧見她眼色哀傷,那僵硬的坐姿,有種故作堅強的調調。龐震宇心中一緊,好想將她抱來憐惜。她像釘子,堅毅自己,唯一流露脆弱訊息的,是那雙愛閃避他的眼睛。

他吞的止痛藥發揮作用,腦子清晰了,跟她追根究柢起來。

「你對我很不滿,我也承認,我有時對人比較粗心,但事情不是只有你表面看到的那樣。」

「你不只粗心,有時很無情。」

「別人說這個話我也許同意,但從你口中說出來,真教我詫異。」

「記得你曾利用我趕走蕭奕賢嗎?」她曾經在他精心設計的布局裡,當個小丑,賣力演出。他忘了嗎?

「那件事,我沒利用你,是你自己覺得你被利用。」

「哦,是嗎?」隨便抓光暉的老員工問,知道這件往事的多著咧,明明當初就是用她這菜鳥,氣走蕭奕賢的。算了,他老闆,他說的算,她也懶得辯。

「你看,你現在不就是製片了嗎?我還是有升你的。」

「是啊,我真感動,雖然我被笑了好幾個月,但反正最後我還是升任製片,感謝你老闆。這樣吧,部落寫的那些,我跟你道歉,好嗎?」她還能奢望什麼呢?奢望他的愛嗎?他在紐約有女朋友的,這樣坐在一起,已經很過分了。巫瑪亞啊,清醒清醒吧,別陷進去了。再待一會兒,她跟自己說,再待一會兒就走。可是他仿彿打算坐到天長地久,他還有問題。

「為什麼當我問你『假如我死的話,你會不會哭』,你為什麼就哭了?」

「想哭就哭嘍。」

「告訴我,你為什麼哭?」

「又來了,你為什麼只准問別人?你自己又都在想些什麼呢,一直問問問,我幹麼非要回答你啊?」

「是啊。」他笑了。「算了……真奇怪,我幹麼問個不停……」

答案,又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此刻,他看見的,體會到的,他相信她是在乎他的。

因為她的在乎,她留下來照顧他。

他很感動,他也想告訴她一些事,一些趁他還來得及說,要讓她明白的事。

他說:「小傢伙,有時……事情不像你表面看到的。有時,你感覺被傷害,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如果覺得自己很棒,值得被愛,就不可能被任何人的作為傷到。你拚命防禦跟保護,是因為內在很虛很弱。真正有自信跟強壯的人,可以完全敞開,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價值,那麼不管別人對他的態度怎樣,他都能理直氣壯活得很好。所以重點不是我尊不尊重你,對你態度和動機怎樣,是不是在利用你什麼的。重要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是誰,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覺得留在光暉這幾年值不值得?得到跟付出的有成正比嗎?有學到一技之長嗎?可以一輩子受用無窮嗎?」

巫瑪亞靜靜聽完,很誠懇地點點頭。「我承認,某方面我確實很感激這一切。」

他說:「有個禮物,我一直想送你。是因為這個禮物,過去對你有時比較殘酷,因為唯有你變得夠強壯,才有辦法承接這個禮物。」

「什麼禮物?」

屋外,響起鞭炮聲。

午夜十二時過去,新年快樂,大年初一,又一年過去,爆裂的鞭炮聲,讓他好不容易稍稍止息的頭痛,又發作了。他皺眉,按太陽穴,躺進被裡。話講一半,被鞭炮聲打斷了。

「午夜十二點了,你不回去嗎?不跟家人過年?」他埋在被裡,悶道。

「就一個老爸,無所謂。你呢,為什麼沒跟家人過年?」看他忽然埋進被裡,講話的聲音也怪怪的。

「你的頭又痛起來了嗎?」

「唔。」

到底為什麼可以痛成這樣?他要給她什麼禮物呢?他又為什麼沒家人陪伴?關於他的事,她發現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她跪坐在床上,無助地看他縮在被裡頭疼。

「還是我去拿冰袋,幫你敷頭,那有沒有用?」

他苦笑著說:「這麼溫柔,不像那個女流氓。」

她笑了。「這麼虛弱,也不像那個驕傲的壞老闆。」

他又頭痛又想笑。「回去吧,我痛完就沒事了。」沒力氣取悅她,痛恨自己這麼無能的時候。

她不肯走,坐在床上,靜靜陪他痛到完。

他窩在暗黑被子里,痛得像誰把釘子一吋吋敲進腦子裡,他咬牙忍,整個人繃緊緊,努力不痛到呻吟,不想被她看輕。忽然,他睜眸,目光閃動。

她在做什麼?

他感覺她像愛撫小動物那樣,以她的手,輕輕按摩過他的肩膀,背部,大腿,腳掌。又輕輕按摩回來,按到頭部,最後以指腹按摩他的頭,點壓,指按,彈撥,幻化般的柔軟指腹,點點密密地將溫暖填進劇痛的腦袋裡,他緩緩閉上眼。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糾結成團的神經,在她指腹揉按下,解開了……

龐震宇翻轉過身,面對她。「你會按摩?」

「不會,我只是亂按,之前認識一個按摩師,我失眠的時候她也會這樣按,我學著也這樣按看看,怎麼樣?有效嗎?有沒有舒服一點呢?」

「有。」

「是嗎?」她眼睛一亮,笑了,像小朋友被獎勵。「那你快躺好,我再多按幾下,按哪邊舒服,你告訴我……」

他果真閉上眼了,乖乖享受她的按摩。

他靜靜體會,體會她指尖,傳遞的溫暖,感受著無聲而寧靜的關懷,眼睛偷偷地濕了……

巫瑪亞按摩按到很忘我,把時間也忘記。從沒學過按摩,可是指尖仿彿有自己的意思,仿彿能聽到他的需求,去跟他最痛的點呼應,安撫了痛點,他滿足嘆息,不再痛到咬牙切齒。

按摩得這麼好,連巫瑪亞自己都意外,她不知道自己按了多久,沒看時間,就這麼投入按摩,一種寧靜祥和,神性的氛圍,瀰漫在這昏暗空間里。

白床鋪,凌亂糾纏的藍毛毯,覆著龐震宇。

看他額前垂落黑髮,濃黑的眉,英挺的鼻,還有下巴新生的青髭,她邊按摩,邊偷偷欣賞他,這個男人太好看,多性格的臉龐,病了時,依然很有魅力。瞧他舒服得睡著了,她也幸福得更賣力按摩他。指尖陷進剛硬糾纏的發堆,看他糾結的眉舒朗開,因疼痛而剛硬的臉部線條也鬆緩,還有沉重壓抑的呼息,逐漸變規律,她知道,他好多了。吁口氣,她開心了。

屋外陸陸續續響起鞭炮聲、麻將聲,樓下巷口,誰高喊著新年快樂?屋外,大家都不睡覺,忙著去拜拜,慶祝新年來,這是一家團圓的好日子。可是,巫瑪亞從小對新年就不期待,童年過得太辛苦。一家和樂融融,大團圓的情形,她無法想像。

但為什麼呢?

窩在這地方,看龐震宇睡著,靜靜看著這男人睡容,在這新年的凌晨時分,她竟然覺得,這是她出世到今,最滿意的新年,最有家的感覺。

巫瑪亞面對他,側身,躺下來,看著他,手指輕撫過他臉部輪廓,他粗黑的眉,他刺刺的鬍髭……

她嘗到甜蜜滋味,偷偷笑,不知自己怎麼了,很開心呢!

輕撫他時,像安慰到孤單的自己。對他好,像在對自己好。付出溫柔,不曾給過誰的溫柔,換來大滿足。他有什麼感覺呢?他有什麼感覺她不知道,自己卻先一步融化得一塌糊塗。在給予時,自己團著感動。她曾懼怕會受傷,以為付出太多就會枯竭了,尤其是對不愛她的人付出愛,那是很傻的,沒意義。可是真實體會到的,卻不一樣。她付出關愛,她沒有枯竭,而是滿滿地感動。

她原以為,除非對方是真的愛她,她才要去愛,否則那是在浪費情感。結果瞧瞧她,這麼浪費情感給一個已經有女友,又不愛她的男人,她沒得到什麼,心卻這麼豐盈。這又是為什麼呢?不信愛,拒絕付出,她感到枯竭。無所求的給出愛,卻讓她這刻,被滿滿的幸福包圍。

巫瑪亞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再痛也要愛。原來愛有魔力,讓人太陶醉,戀戀不已。因此她捨不得走,一邊告訴自己很晚了,老爸一定氣得跳腳了,身體卻捨不得離開有他在的地方。眼睛只想一直望著他,好像時間不存在。

後來,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撫著他的指尖,漸漸靜止在他的唇邊不動,她睡著了,指尖貼著他熱熱的臉,呼吸著他的氣味,暖爐運作,房間暖呼呼。窗外麻將聲鞭炮聲恭喜聲,全變作催眠曲,尤其是他的鼾聲,讓她好安心。她微笑,眠入黑甜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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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好長一段日子,被劇烈頭痛折磨,龐震宇必須仰賴止痛藥入眠,到最後止痛藥的劑量越吃越多,疼痛被養得更強大。昨夜卻難得地,在巫瑪亞指腹的揉按下,疼痛被馴服了,他睡了一頓好覺。

醒來,精神奕奕,渾身像被電充飽,他好久沒這麼神清氣爽。

大年初一的早晨,房間暗著,窗外,鳳凰木羽毛似的葉子,在稀微的晨光中搖蕩,彷彿喜悅著。

看見那一片片搖擺的羽葉,感覺到這是個被祝福的早晨,寧靜祥和。再回頭看看卧在床上的巫瑪亞,她側成蝦狀,雙手合疊,枕在臉下,屈著腿,像個小貝比的睡姿。小嘴微張,輕聲呼息,軟歪著身體,像渴睡的孩子,窩在羊毛毯子里,顯得那麼嬌小。

這是他的小傢伙。

他微笑,撫弄她的發。真難相信,一天前,他才被她部落上罵他的文字重傷。隔沒幾小時,這小傢伙,卻跑來了,徹夜看顧身體不適的他,還幫他按摩,喂他喝水,被他罵,也不走。跟她說他如果死了,只是假如,她這個被稱作女流氓沒血沒淚的傢伙,竟然哭到整個身子趴到床上。

那一刻,龐震宇已經瞭然於胸,明白她的心,再沒有懷疑。這傢伙始終全然信任地跟隨他,即使面上帶著盔甲,但心裡是對他好的。他們兩個,多麼相似。仿彿在冰冷雪地旅行,是他這幾年的心境哪。而身後,一直有她跟隨著,所以他撐到現在……

大大手掌,撫過她臉頰,她無意識地偏了偏臉,想更貼近他溫暖的手。

鈴……鈴……

手機震響,怕吵醒她,龐震宇接了電話,往房外走,帶上門。

柯芬琪在遙遠的紐約吶喊——

「你不打算過來了是不是?你希望我去幫你收屍嗎?龐震宇,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多危險?再不動手術,腫瘤隨時會壓迫到腦神經,你想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嗎?還是你很喜歡四肢癱瘓讓人顧?」

這個柯芬琪,講話一定要這麼狠嗎?生病的是他,她卻比他還激動。

「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十,我還在考慮,萬一失敗……」他將永遠看不到他的小傢伙,這賭注太大,儘管早有心理準備,總有這天,要跟死神對賭。

「就算只有百分之十,至少有活命機會,你繼續耗,就像背著不定時炸彈生活,上次不是評估過了嗎?腫瘤已經大到非動手術不可了,你現在一定要住院,上次就應該住院觀察了,結果你偏要回台灣處理什麼鳥事情!」

「我是大公司的老闆,不能說動手術就動。」他低笑。

「等你變死人了,就什麼老闆都不是,只是一具屍體。」

「唉,這裡大年初一呢,你一定要這樣嚇你的老朋友?」

「誰叫你都講不聽!」柯大美人在電話那頭啜泣了。「我不想你死……」

「別哭。」

「我們都還沒上床……」

「喂!」才被她感動,馬上幻滅。

柯芬琪嘿嘿笑。「如果你願意馬上乖乖住院,我給你愛的一發喔。」

「好榮幸。」他笑了,知道她是在開玩笑。

「那快來啊,等你喔,啵啵啵啵啵啵……」熱情飛吻。

「再過幾天,我還有事沒處理好。」

「拜託!有什麼事比命更重要?」

「有的。」

「什麼?」

「……」他不說了,關掉手機。

回房間,巫瑪亞還睡著,這會兒,她雙手改抱他的大枕頭,窩在他的床被裡,整個人藏匿在他氣息中。

大床鋪,有她躺著,看起來很溫暖,讓孤單單站在床邊的龐震宇,覺得好冷清。於是他回床上,攬她入懷,拽緊緊,埋在他懷裡。

感覺到他炙熱剛硬的身體,巫瑪亞猝然睜眼,抬頭,差點撞到他下巴。

發現被他緊摟著,身體貼在一起,她先是怔住,立刻要坐起,想下床。他一個長臂,強勢攬她過來,將她攬回懷裡。

她扳著環在身前的手臂。「你瘋了?你是有女朋友的……」

他翻身,覆在她身上,盯著她眼睛。「誰說我有女朋友?」

「美國……紐約那個……」

「她不是。」

「不是?可是大家都說你——」

「我想跟你做愛。」

「嗄?」

「可以嗎?」熱熱的嘴,貼在她耳邊,低聲懇求,以他充滿磁性的低沉嗓音,混亂她。「可以嗎?就一次,讓我抱你……」

巫瑪亞好慌亂,這不像平日冷漠自製的龐先生。摟著她懇求,口氣像個孩子要糖吃。這麼直接表明做愛的企圖,她應該會生氣,換作別的男人,她會當他色狼,想占她便宜。可是……為什麼被摟著被懇求著,身體卻一點也沒有厭惡?

「你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我想要你。」他啃吮她的耳朵,熱熱的呼息搔癢著。

她因緊張,身體僵硬,第一次讓男人貼得這麼近。

「為什麼?為什麼想跟我……」她慌亂地問,希望那不是為了慾望,希望那是出於愛,可是,可能嗎?他愛她?有人會愛她?!

他將她抱到身前,雙臂攬在她胸前,一手手掌,覆著她心臟位置,感應她熱烈的心跳震動著,確認她也跟他一樣興奮。

她的臉紅透了,身體沒辦法說謊,腦子也許還有懷疑,身體卻這麼誠實地愛上他碰觸,嘴上沒同意,心和身體卻已經答應了。它們都愛被他碰觸,它們都只為他起反應。他是那個她身體唯一會渴求的男人啊,唯一會令她掙扎糊塗掉的男人啊。

頭腦跟心在拔河,她沒辦法決定,於是淚濕了。

「你很討厭……真的,平時對我冷淡,忽然又說要做愛,這樣混亂我,這算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他溫柔地吻她發梢,額頭,眉毛,眼睛,喃喃說著:「小傢伙,就像Magic

hour,像我們拍片常要等待的神奇時刻,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那是指白日將盡,跟夜晚交替的過渡時刻。那時的天色,分不出是快天明,還是將要入夜。所以導演可以按著劇本,當剛剛日出拍,也可以因為劇本需要,當成日落拍,那時天色還看得見景物,不需要另外架燈花燈具的錢……」Magichour是很有機動性的時刻,只是太短暫,常常要搶拍。

他吻她眼角的淚。「不管拍成日出或日落,拍出來的畫面,籠罩在藍色之中,沒有白天刺眼的光亮,也不像夜晚只是一片漆黑,是迷人的藍。」

「但是Magichour太短暫了,最多就十幾二十分鐘,光線就改變了。」

「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MagiChour的天色。」

「什麼意思?」

「你可以把我一直以來對你的方式,看成是白天,也可以想成是黑夜。不管如何,我相信,最後留下來給你的,都是迷人的藍,全是美好的,絕不會有傷害,我永遠不會傷害你,這是我的保證,你相信我。」

「我要怎麼相信?」她啜泣,為他這麼感性的告白。「我根本不了解你。」

真的可以敞開心房,在對他仍一知半解時,全然信任他?但如何相信這次接受的擁抱,下一秒不會忽然被甩開?如何相信這麼溫柔的音聲,下一秒不會變成惡毒的攻擊?如何相信,她被擁抱,是因為被深愛,因為她很值得這個愛?值得被愛護?

過去一再經歷被擁抱又瞬間被推開的滋味,她害怕了。

可是他慫恿她,重新敞開自己。「可不可以問你的心,我不值得你信任嗎?你不喜歡這個抱你的人嗎?問你的心……」

他比她了解她,她沉默著。她呼吸,背後緊貼著她的那堵胸膛,跟著她的呼吸起伏,他們的呼息一致,他們團在一股熱烈濃郁的愛的氣氛里……

巫瑪亞想到初識那天,黃昏時,他替她撈起,墜落在水溝底的鑰匙。然後她還想到那次荒謬的,她當臨演,死盡無數次。最後他帶她吃牛排大餐,之後被他拐進位作公司,怎麼從小助理,升到製片。怎樣嚴厲地訓練她,又曾怎樣的用手段,利用她,趕走蕭奕賢。但是前天黑道大哥又說,龐震宇交代他要關照她。有時他沉靜的眼色,專註凝視她時,又好像有很多秘密想跟她講,又似乎對她有某種不一樣的感情。

龐震宇,她又愛又恨這個男人。而且,沒有他不行,經過昨晚,她發現,她沒他不行。這個男人要是出事,她一定會跟著崩潰。她的身心,其實已經臣服於他了吧?現在的彆扭,只是在做作吧?假矜持吧……

問問她的心,她是很愛的,她是什麼都願意給他的。

當初那個夜晚,在攝影棚假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的。

然後,昨晚照顧這男人時,給予關懷時,又帶給她活生生的感動,重新熱情,生氣蓬勃。

也許,這一切,跟他是不是真的愛她,無關。

也許,去接受愛,不判斷真假,會更快樂,因為她可以滿足到自己,她敞開擁抱,抱到的那一剎那的快樂滿足和幸福,全是真的。又何必一直惶恐下一秒的變化?她能不能這麼想呢?她真的好想跟他纏綿,讓他擁抱。

她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了愛。

去愛,似乎比索求愛,更容易快樂。抗拒愛,令她枯竭。不求回報,單純付出,讓她體會到的,是比這幾年閃避愛情更大的幸福滿足。

巫瑪亞回過身,吻上他的唇。

這是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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