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你生意一定做得極好。」思及自己一入唐家莊,一路走來所看所見的榮華景象,成凝夏由衷佩服道。
「尚可。」唐行深回答得輕描淡寫。
「這哪叫尚可啊?唐大爺,你開了幾家錢莊?」
「僅此一家。」只不過,半個天下分號有九十九家。
「生意做得多廣?」她納悶地問。
「僅限城內。」只不過,想和唐家莊做生意的商賈,都會親自到春江城拜訪。
「來往的商賈有幾行、幾家、幾人?」她滿臉遲疑。
「一行一人。」雖說是三百六十五行,但這三百六十五人全是各行中的翹楚。
「你每日談得成幾樁生意?」她問得擔心。
「一日一樁。」而一樁生意的獲利,最少也是尋常人家三百六十五日的所得。
被盤問到此,唐行深終於對成凝夏的情緒變化有所察覺。
為何這陳家小子在他如實回答每一個問題后,臉色從開朗、驚詫、遲疑,逐漸變成擔心和難過?
這教他一愣,陳家小子在擔心些什麼?又難過些什麼?
他尚未發問,成凝夏就已經自行說出答案。
「原來你經營得這麼辛苦、吃力啊?只開一家錢莊,又只做這一座城裡的生意,而且每天還只談得成一樁生意?唉唉唉,唐大爺,不是我啰唆,你不多努力是不行的,你每天只談得成一樁生意,是很難將唐家莊維持下去的。」說著、說著,成凝夏還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鼓勵著他。
「不過呢,做人家老大的合該多擔當些,要奉養長輩,照顧弟妹,還得養這一整個莊子的人呢!不多想些開源節流之道怎行?」
生平第一次,唐行深張開了嘴又閉上,閉上了又張開,嘗到何謂啞口無言的滋味。
成凝夏悶道:「你不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
還真是有道理得教他說不出話來。
成凝夏則是不明白眼前的男人怎地活像被雷劈中。「還是你覺得我說得很沒道理?」
唐行深忽地垂首,肩膀同時開始微微震顫。
哎呀!他該不會是哭了吧?成凝夏頓時冒出滿頭冷汗。
「唐大爺?喲呼,唐大爺喲……」糟糕,是她哪句話說錯,刺激了他?這下可不妙了。「那個……唐大爺,其實事情也沒那麼糟糕啦……」
他的肩膀持續震顫著。
「不然我提供你幾條開源的路子。多去拜訪城裡的各大商家,打點人情關係是挺重要的,只有百利而無一害。說到節流嘛,就更簡單了,晚上十盞燈只點上六、七盞,夠亮夠用就好。用膳時十道大菜減個四、五道,吃得夠飽就好。還有啊……咦,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唐行深老是低頭抖肩膀做什麼?成凝夏不假思索的雙手一伸,硬是抬起他低垂的臉。這才發現,「喝!你沒在哭嘛!」
什麼?他為何要哭?強忍的笑意頓時無法再壓抑,洪亮如鍾。「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真是糗大了!小臉頓時泛紅,成凝夏惱羞成怒,連連跺腳。
「不要笑啦!」
想到自己方才在他面前說過什麼蠢話,什麼同情他,什麼熱心指導他開源節流……啐,他一定是把她的話當笑話聽!
「少爺!」周管家才一靠近門邊,便被偏廳里傳出的笑聲嚇住了。
天啦,少爺在笑。
在大笑耶!
他瞠目結舌,僵立於門口,看著整日總板著張嚴肅的臉,現在卻笑得比戲子還誇張的少爺。
「咳!」笑聲倏地中斷,眨眼間便恢復一派冷峻的唐行深看向他,「什麼事?」彷彿方才的笑聲是假的,沒那回事。
「啊?是、是陳姑娘已經準備妥當,要去見太夫人了。」
「很好。」唐行深吸口氣,站起身。「記得教所有人從現在開始改口,喚陳姑娘為小姐。」
「是。」周管家應道,心想方才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怎麼可能會看見少爺笑得比戲子還誇張。
「唐大爺,那我呢?」成凝夏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老夫人見著了我,我該怎麼交代我的身份?」
「你嘛……」唐行深思付著道。
周管家敢發誓,少爺的嘴角真的微微揚起,而且揚得愈來愈高。
天啦,少爺真的是在笑耶!
在唐家莊待了大半輩子的他再次瞠目結舌,僵立當場。
見到假扮成唐盈盈的成淡秋,病倒在床上的唐太夫人果真像服了帖強心藥,原本消沉的意志振奮了不少。
「盈盈啊,日後你可別再亂跑了。」
唐太夫人讓人扶坐起身,背靠著綉枕,讓丫頭餵食湯藥,一雙眼睛捨不得從帶著淺笑的孫女臉上挪開。
「幸好這回你承蒙好心的貴人相勸,才能平安回家呢。」
「呵呵……太夫人言重了。」老人家口中的貴人,也就是成凝夏,有些彆扭地打哈哈道。
夜半逃家的唐盈盈,中途卻被情郎拋棄,走投無路的她,被好心人救了並送回家。
這就是唐行深為成凝夏安排的身份——唐盈盈的好心貴人。
且為了報答這位貴人,唐行深力邀成凝夏在唐家莊住下,好生款待。
成凝夏起先還懷疑,唐太夫人會相信這套謊言嗎?
不過顯然的,這套聽起來挺虛假的謊言,出自於一臉正經的唐行深口中,竟增添了七、八分可信度。再加上成淡秋那張與唐盈盈極為相似的容顏,更將最後那兩、三分可信度添個齊足。
喝罷湯藥,唐太夫人準備小憩。
「盈盈,陪奶奶睡一會兒吧。」她要求孫女留下來陪伴。
「是的,奶奶。」
至於成凝夏,只好默默退出唐太夫人的廂房。
成凝夏覺得有些不舍。唐太夫人雖然現在病懨懨的,可是依舊慈藹得讓人願意多多陪伴、親近她。
對成家姐妹而言,唐太夫人就像個她們不曾擁有過的奶奶。
不過話說回來,那麼和藹可親的奶奶,怎麼會有個老是板著臉的孫子啊?真奇怪。
閒著沒事,邊想邊走,不知不覺,成凝夏晃到唐行深的書房外。
見到幾個唐家莊的帳房正走出房門,她立即上前,往書房裡頭瞧。
「唐大爺?」
「進來吧。」唐行深沉聲自房裡道。
「打擾了。」嘴裡意思意思地這麼說,其實她一點打擾人的歉意也無。相反的,她一臉興緻勃勃,很高興終於有事可做。
「你在做什麼?」
「對帳,」唐行深將手中的帳冊一合,馬上又動手翻起另一本帳冊.
哇,難道唐行深不會看得眼花撩亂?她光是旁觀,就被那些數字打敗了。
「呃,看起來不怎麼有趣。」
「是不有趣。」
「也很麻煩。」
「是很麻煩。」唐行深邊說邊振筆疾書。「只是,這是商賈經營必行之例事,不能或忘,更不得馬虎。」
成凝夏頷首,「也是,帳目若出了問題就糟糕了。唐大爺,我能請教你幾件事嗎?」
「說。」
「我想要請你教我一些經商之道,諸如這些對帳、談價、買賣之類的事。」
「為什麼想學?」唐行深終於抬起頭看她。
「因為我以後也想開店做生意。」
成凝夏可是很認真的盤算著日後的出路。她思來想去,決定將來拿唐家莊給的謝酬做生意,不求致富,但求姐妹倆生活無虞。
凡事都需要學習,需人指導,她想經商,現成的夫子就近在眼前,不好好利用還真是可惜。
「我不……」唐行深第一個反應是拒絕,因為他不曾教導過什麼人,可是對方滿臉祈求的神情是那麼生動,他突然覺得難以拒絕。
「好嘛、好嘛!」見他遲疑,似已有望,成凝夏連忙加把勁繼續道:「我會付你束修的,說「好」,說「好」嘛……」
聽著這樣的語調,唐行深覺得渾身不對勁。
這不對勁的感覺又酥又麻,一股熱燙直竄腹下,大腿肌肉甚至開始緊繃。
求了老半天,成凝夏卻發現她愈是求,唐行深臉上的神情愈發緊繃,難道他是那麼不樂意教她嗎?
「算了!」求過一回又一回后,她欲打退堂鼓。
此路不通,她再去找別的方法就是了。
「就這麼算了嗎?」見她轉身欲走,心神一定,唐行深出聲道:「想要做生意,首要條件便是具有愈挫愈勇的精神。」
愈挫愈勇?不就是「死纏爛打不罷休」嗎?
邁向房門的成凝夏停步轉身,霍然開竅,急忙又跑回他面前,「唐大爺,求求你收我這個學生!」
就這樣,成凝夏開始了她學習經商之道的日子。
一日。
「唐大爺,真高興您來,讓舍下蓬篳生輝。」
「唐大爺,您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真是世間少有的男子。」
「唐大爺金口,說什麼都是對的……」
自員外張三的筵席離開后,唐行深與成凝夏兩人坐在回唐家莊的馬車中。
「今日,你學到了什麼?」
「耶?」成凝夏還沒從方才那場筵席的陣仗中回神,「學什麼?光聽他在那裡甜嘴蜜舌就夠了。」
唐行深微微頷首。
她忽地醒悟,「莫非……帶我出席筵席也是教導我?」
「今日,你學到了什麼?」唐行深再度問。
成凝夏思索著道:「我學到,要做生意,得舌粲蓮花。」
又一日。
「唐大爺,江南來的那批貨可難得了,許多人都搶著要呢。」
「唐大爺您要的話也行,就不知開價多少?」
「唐大爺,我為您留貨,不過您得快點作決定。」
待自商賈李四的酒肆出來后,唐行深又問了,」今日,你學到了什麼?」
「今日嘛……」成凝夏這回反應比較快了,「這人說話反反覆覆,像是要跟你做生意,又好像不肯。」
「為何不肯?」
「因為價錢沒談攏嘛。」一方開價低,一方索價高。「啊!我懂了,這是欲擒故縱!」
再一日。
「唐大爺,想當年我爺爺認識令祖父,他們還常常一起喝小酒。」
「唐大爺,舍妹和令妹也算是手帕交……」
待自王五的店裡出來,唐行深這回還沒開口,成凝夏就先興奮地嚷著,「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攀親帶故。」
非常好!唐行深不吝給她一抹嘉許的眼神。
就這樣,夫子領著學生,一項一項的學下去。
兵法有三十六計,而唐行深所指導的經商之道其實也差不多如此,如死纏爛打、欲擒故縱、攀親帶故……形形色色,讓成凝夏忙著學也樂意學,領悟一項個中道理時,便開心得小臉粲笑若花。
今日也不例外,待自商賈錢六的銀樓里走出來,成凝夏馬上胸有成竹地說出自己的看法,「這人脾氣修養很好呢,無論他人說什麼都是笑笑的,這應當就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沒錯。」唐行深頷首,沉默半晌后才道:「你學得差不多了。」
唐行深凝視著這個雙眼燦亮的少年。
自從開始帶陳夏出門談生意或應酬,唐行深注意到陳夏沒有一套適合的衣裳可穿,便要人將他年少時穿的衣衫找出來改給陳夏穿。
像陳夏現在所穿的這件淺藍綢褂,他當年穿起來挺拔大方,可是陳夏穿起來卻顯得有些怪異。
嗯,也許是這小子個頭比他當年瘦小得多,骨架細的緣故,淺藍的綢褂穿在身上太大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