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一大早,蕭馭南神清氣爽的來到學校,帶了兩堂課,又在辦公室里窩了大半天之後,看看錶,差不多到訓練的時間了,便溜溜達達地朝游泳館晃蕩過去。
一路上跟碰巧遇到的同事以及學生招呼著哈拉幾句,蕭馭南走到游泳館門口的時候,不經意間正好瞧見有個女人正扒在大玻璃窗上往裡頭張望,頓時就覺得女人的背影有些眼熟,於是他一邊暗自琢磨著一邊靠近過去。
「喂。」
大大咧咧往女人肩頭上一拍,沒想到那女人卻動作敏捷地回手往自己手腕上抓來,登時吃了一驚。而搞了多年的體育所鍛鍊出來的對於危險的本能反應在此刻起了很大作用,腕關節下意識扭轉,帶動整條手臂倏地收回,叫女人只抓到了滿手空氣。
女人也十分驚訝地回過頭,正對上一張笑得痞氣十足的大臉,不由自主的怔愣之時,聽見對方讚歎地說道:
「身手不賴啊。」
微微一笑,女人遜謝:
「哪裡哪裡。」
一雙美目仍然盛滿戒備地盯住蕭馭南。
「嗯,」蕭馭南伸手朝游泳館比了一比,說道,「我是這裡的教練,不知小姐要找誰呢?」
女人立刻換上一張如花笑靨,主動向蕭馭南伸出手。
「你好你好!我是來找俞陌津的。」
剛剛握住女人軟滑手掌的蕭馭南一聽此言,驀地怔住,腦海里閃過的是大前天的一幕幕:男孩吞吐著說有女孩來找俞陌津,而自己趕到只遠遠地望見一抹窈窕的背影……如此看來,眼前的女人大概就是前天找來的那個,怪不得適才覺得她的背影十分熟悉。
想著,蕭馭南估量的目光斜斜地向女人瞟了過去。
他神思不屬之際,手上力道也跟著無意識的忽長,女人卻依舊一副笑吟吟的模樣,似乎全然沒有受到影響。
很快回過神的蕭馭南鬆開了手,笑微微的跟女人寒暄幾句,然後禮貌地問及女人的姓名。
女人嫣然一笑。
「叫我琉砂就好了。」
又問:
「俞陌津他什麼時候過來這裡啊?」
蕭馭南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口氣不爽地說道:
「……你怎麼又來了!?」
循聲扭轉過頭,看到的正是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快步走過來的俞陌津。
俞陌津站到蕭馭南的身邊,兩隻眼睛死死瞪住那個自稱「琉砂」的女人,粗聲粗氣地說道:
「不是叫你不要來了嗎!?」
神色兇惡得足以嚇退任何一個理智殘存的正常人。
可是那琉砂卻絕非屬於正常人範疇,只見她猛地撲身過去,巴在俞陌津的懷裡不住的號叫起來:
「人家想你了,來瞧你一眼都不行啊?你這個小沒良心的!」
聲情並茂的表演直看得蕭馭南瞠目結舌。
俞陌津神情尷尬地掃一眼蕭馭南,扯了懷裡的女人幾把,都能沒扯動,終於無奈地黑了一張臉孔,拉長了聲音說:
「這裡是學校耶,你別給我丟人現眼了成不成!媽——!」
媽……媽?
實在有些目瞪口呆的蕭馭南再度將目光放到琉砂的身上,上下左右不停打量。
「她……是你媽媽?」
忍不住再向俞陌津確認一遍。得到他的點頭之後,蕭馭南突然鬆了口氣似的呵呵的笑了起來。聽在外人的耳朵里則未免顯得詭譎了些的笑聲,換來俞陌津惡狠狠的一記白眼——可他蕭馭南是何等人物,豈能被區區一個白眼嚇倒?!
於是詭譎的笑聲仍不知悔改的單調的持續著,直到從俞陌津懷裡爬出來的琉砂以同樣詭譎的笑容面對蕭馭南。
「呵呵。」琉砂笑容滿面,「教練大人對我兒子的話有所懷疑嗎?」
「怎麼會呢!只是沒想到夫人保養得如此之好,先前聽學員們提起,一個個都以為夫人是這小子的女友呢。」
俞陌津則在一旁意味不明的輕嗤一聲。
琉砂說:「呵呵,教練真會說話。」望了自己兒子一眼,又說道,「俞陌津這小子,就拜託教練多多費心了。」
蕭馭南微笑地連聲應著,旁邊的俞陌津卻很不高興地冷哼一聲。
「用不著!我一個人生活挺好的,不需要別人費心照顧。」
賭氣似的口氣回蕩在這一方狹小空間當中,而兩個大人卻有志一同的完全不加以理睬,只是彼此之間客套連連。
「喂喂!我說我、不、需、要!」
被故意忽略掉的小鬼臉上陰晴不定,陰霾的空氣氤氳流轉,危險的訊號越發明顯,趕在暴怒的小鬼即將發飆之前,蕭馭南一把扯住俞陌津的手,對琉砂說:「訓練的時間到了,再不過去就該遲到!」,又丟下一句「再見!」,拉起他就往館里奔去。
感覺身邊的超低氣壓有逐漸回升的趨勢,蕭馭南趁機笑笑著對俞陌津說道:
「你媽媽挺漂亮的喔,而且生出個這麼大的兒子還能將身材保持得那麼棒,真不錯啊……」
滿以為誇讚他母親的話可以促進低氣壓的迅速升高,更沒準還能一飽眼福地瞧見他的微笑,而可惜的是,蕭馭南肚子里打著的好算盤卻很不幸地落空了。俞陌津非但沒露出笑容,身上源源散發出來的低氣壓反而大有一降再降的趨勢。
他一下子甩開被蕭馭南拉住的手,挑著眼睛瞪過去。
「警告你哦,別打我媽媽的主意,她可是很愛我爸爸的!」
蕭馭南啞然失笑。
「我怎麼可能打她的主意?!」
女人嘛,一飽眼福總是不錯的,但身為一個GAY,怎麼也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產生「性趣」吧,即使她貌若天仙,不行就是不行。
可是看見俞陌津明顯不相信自己的表情,蕭馭南又開始發愁。
——總不能就這麼直接告訴他,「我對你媽媽完全沒有『性趣』,不過要真是說起來的話,我對你的興趣倒是遠遠大過對你媽媽的興趣呢。」
那樣說八成會把他嚇跑。
蕭馭南嘆一口氣,瞟向正瞪著眼睛注視自己的俞陌津,終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了一句:
「算啦,信不信隨你,反正我告訴你說,我不會對你媽媽產生非分之想的。」
……還真是累啊。
蕭馭南撇下仍是一臉懷疑的俞陌津,徑自進去更衣室。
要是自己能夠對琉砂那樣的大美女動心的話,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累了吧?
勉強的活著,掙扎的活著,隱瞞的活著,令人作嘔的活著,真的是……累死人啦!
將近兩個小時的訓練過後,蕭馭南又被叫到體育組開了半個小時的常規會議,等到他推著大自行車出校門的時候,天色早已經暗淡下來。剛要跨上大自行車,就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蕭馭南!」
順著聲音的來源扭過頭,出現在視野當中的竟然是訓練前剛剛見過一面的琉砂——俞陌津的漂亮媽媽。
少許的苦笑掩藏在微黑的天色之下,蕭馭南停住一切動作,等她過來。
「嗨!」
琉砂很阿莎力地朝蕭馭南的肩頭大拍了兩下。
「我問了游泳館里的人,才知道你的名字,蕭馭南,挺不錯的名字。」
蕭馭南客套地笑笑,問:「有什麼事嗎?」
路燈下琉砂的臉色彷彿凝重了許多。
「如果不打擾的話,能不能跟你聊聊……有關俞陌津的事情。」
蕭馭南一凜,點點頭。
不多時,兩個人走進一家距離市一中最近的快餐店。混跡在一群群嘰嘰喳喳的男孩女孩之間,兩個大人難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過倒都不是執著於旁人眼光的人,於是很自然地點上兩大杯可樂,面對面坐下。
琉砂咬著吸管,喝一口可樂,然後對等待她開口的蕭馭南說道:
「其實我才三十三歲而已。」
蕭馭南微微有些吃驚,上身不由得稍微向前傾。
三十三歲嗎?那就是說……
「沒錯啦,我是十六歲時生下那小子的。」
琉砂無意識地輕輕搖動吸管,沖蕭馭南展顏一笑。
「時間一晃而過,當年又白又瘦的小傢伙竟然長得比我還高了。」
蕭馭南說:「是啊,那小子的身子骨也很結實呢。」
「我是未婚生子,當初不顧一切的就跟著他爸爸同居了。因為我的家族比較特殊,所以我和他爸爸在一起並沒有得到太多的反對,我們之間一直很順利,只是沒想到不小心就有了那小子。十六歲的時候啊……」
望著對面女人逐漸沉迷在回憶當中的表情,蕭馭南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麼。他問:「你一定很愛你的先生吧?」
琉砂呆了一下,回過神。
「啊啊,剛才真是不好意思,我一回想到以前的事情就會忍不住出神。對不起喔。」
「沒關係。」
琉砂抿了抿嘴唇,好象在下定什麼決心似的頓了幾秒,然後神色堅定地說道:
「我和他爸爸……一直沒能結婚……」
「啊?」
琉砂一笑。
「因為老天不給我們機會啊。兒子出生沒多久,他就死掉了。那時候我還沒到結婚的法定年齡。」
蕭馭南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起俞陌津曾說過的「她可是很愛我爸爸的」,更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琉砂遲疑了一下,有點吞吐的開口:
「嗯……那個,說實話,大部分人一聽說我有一個上高一的兒子,都會覺得我的行為很大膽,其實……」
蕭馭南覺察到琉砂的猶豫,忍不住說道:
「如果不方便的話,夫人就不要說了。」
「沒什麼方不方便的啦。」
琉砂又回復了一貫的爽朗,瀟洒地擺一下手,繼續說道:
「其實我和俞陌津他爸爸都是孤兒,從小被一個集團家族收養,那是一個差不多類似於黑道的家族,成天像在鋼絲上行走一樣,沒有安全感。所以,一碰上自己看中的對象,就會不顧一切的和他在一起,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後來他爸爸去世,也是因為家族的一次任務,本來該我去執行的任務,他非說我身子虛弱,要代替我去,結果……就失手了。」
十七年過去了,再次談起的時候,琉砂已經可以平和的綻開微笑,心止如水,不痛不悲。哀傷早已叫時間打磨平滑;感情更是深種骨髓,再也不是能夠輕易地拿出來展現給人的了。
蕭馭南一派平靜的聽她說話,微笑的面容始終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琉砂不由得有點奇怪,問了一句:
「你不覺得……我講的很離奇嗎?」
蕭馭南笑而不答,反倒問她:
「是L.K帝國集團吧?」
琉砂微微張大了嘴巴,「你……你怎麼知道?!」
「啊,說起來呢,我曾經還是李的學長哦。——李成軒那小子,現在還跟他弟弟糾纏不清嗎?」
琉砂微笑。
「是啊……雖然經過了很多事情,可兩個人好象牛皮糖一樣怎麼扯也扯不開。」
「喔,是這樣啊。」
蕭馭南發出意義不明的嘆息,抬手抓了抓頭髮,有些困惑似的自語著說道:
「一輩子跟一個人糾纏住了,他不會覺得膩味嗎?」
琉砂忍著笑說:
「如果對方是李在界的話,就算李成軒覺得膩味了,也只能無奈地跟他綁一輩子。」
「啊?李在界?他那個弟弟?」
「嗯,那小子啊……可是個執念超級強的傢伙呢。」(廣告:有關李成軒與李在界的故事,請參閱《帝國傳說》,笑)
琉砂和蕭馭南相視一笑,沒想到兩個人之間竟然還能牽扯出這段關係,頓時就覺得彼此的關係又親近了一些,琉砂半開玩笑地說:
「沒準以前咱倆還見過呢,當年我凈往李成軒的學校里跑,只是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而已。」
蕭馭南也跟著點頭附和,想到俞陌津,於是說道:
「俞陌津那小子,性格大概是你們倆的綜合體吧?乖戾又執拗,一點也不懂得轉圜,不懂得什麼叫留有餘地。」
琉砂嘆息著說:
「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聊這小子的。那小子讓我又憐又愛又操心啊!」
頓了頓,問道:
「對了,他跟你說過他現在一個人住的事情嗎?」
蕭馭南搖頭。
琉砂嘆氣,「也是,那小子就算天大的麻煩壓到頭頂,也不肯向人求救。——真讓人操心。」
眼看琉砂不住搖頭晃腦的嘆息,蕭馭南不禁問道:「你說他一個人住?」
「是啊,聽他那口氣,搬出去住大概是不想打擾我找男人。那天李在界去找我,我跟那傢伙逗著玩的時候,正好被兒子撞見。估計他以為他壞了我的『好事』吧,所以第二天就提出要搬出去住。那孩子的脾氣你也知道,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誰也勸不回頭。」
蕭馭南頗有些不以為然,但面對俞陌津的母親大人,還是附和著點了點頭,心裡卻暗暗在想,沒那麼嚴重吧,每次還不都是自己一耍賴就把那傢伙搞定了啊。
「我這幾次來找他,就是想知道他過的怎麼樣,反正對於勸他回家,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蕭馭南說:「放寬心,小獅子總有長大的一天——總不能一直把他圈在身邊吧?」
「這道理我懂,我也不是不知道他的生活能力,即使是住家裡的時候,那小子也是獨來獨往,除了做飯什麼都自己動手。」
蕭馭南一愣,「他不會做飯?」
「是啊,怎麼了?」
蕭馭南卻說了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
「我也不會做。」
琉砂沒往心裡去,只是接著說道:
「雖然理智上清楚那小子的生活能力,可是感情上就是擔心。」
她自嘲似的苦笑起來。
「做媽媽的有時候也挺叫人厭煩的,你瞧,那臭小子都不願意見我了。」
「沒的事。」蕭馭南說,「那小子剛才還警告我不許泡你呢。」
琉砂一下子笑起來。
「真逗。那小子雖然表面成熟的很,可是心裡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鬼呢。」
蕭馭南心有戚戚地點點頭。
「那小子啊,對他爸爸完全沒有立體印象,只見過幾張照片,當故事一樣聽我講了不少他爸爸以前的事情。單親家庭的小孩很容易性格失衡,不過好在我的個性很多時候比尋常的男人還要剛強,給他灌輸的也儘是很強硬的男子漢的形象,因為我私心希望他能夠像他爸爸那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琉砂嘆一口氣,又說道:
「但是好象有點適得其反了。通過我從小給他的灌輸,他一直以他心目中男子漢的標準行事,剛硬,強韌,乖張,崇尚暴力。雖然他的拳頭一向硬勁,可是剛強易折,我就怕他敗在這一點上。」
「放寬心吧。」蕭馭南在琉砂停頓的片刻開口說道,「倒不是在安慰你,我只是覺得鑽石一旦磨平,就反射不出璀璨的光芒了。」
「嗯,我也這樣想過,不過還是需要有人能夠在適當的時候給他一些點醒。」
琉砂說著,從包包里掏出筆和紙,刷刷地寫出一串龍飛鳳舞的大字之後,將紙條遞給蕭馭南。
「拜託啦。」
蕭馭南不明所以,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一處地址,不禁愕然地問道:
「你給我這個幹嗎?」
「拜託了。我覺得那小子最近變得很好相處了耶,古怪的脾氣也柔和多了,所以我想,這應該是老師你的功勞吧?」
「啊啊,嗯……」蕭馭南的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確的咕噥。
琉砂又說:「想拜託老師……哎喲,我幹嗎說的這麼文縐縐的,咱倆可是老相識了!」
蕭馭南苦笑著想誰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有沒有見過你啊!可是卻不好意思澆熄她的興頭,只好「噫噫唔唔」的胡亂應著,然後又被那個豪爽的女人隔著桌子十分阿莎力地拍住肩頭。
「蕭馭南!多照顧照顧我兒子啊,反正我是已經放棄了,他一點都不聽我的了。」
說著說著,豪氣橫溢的女人一下子變得愁緒暗生,淚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蕭馭南。
蕭馭南心裡那叫一個汗吶。最最受不了女人這副模樣的他卻偏偏撞上了一位箇中高手,即使明知道她是假裝的,也會感覺脊背涼颼颼的直往上透冷氣。
他終於以一副大無畏的表情點頭應允:
「……好吧。」
一臉憂鬱的琉砂登時又換回了爽朗的笑容。
「謝謝你啦。」
蕭馭南想自己終於知道俞陌津變臉如翻書的絕技是師從何人了,雖然形式不同但是本質一樣嘛。他微笑著接受了她提早支付的謝意,心裡轉的念頭卻始終達不到女人的眼裡。
照顧他嗎?
這樣啊,也不是不好——如果你不怕引狼入室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