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老爹瞪看女兒一眼。「瞧你說的,好似爹我拿了錢就會亂花。」
她一吐舌頭,攬著爹的手臂憨笑著。
真是。杜老爹一啐,下了個定論。「就這麼決定,我到東街上當玉佩,你呢,乖乖把粥喝了休息,有力氣就想想過去。希望過個兩、三天你就記起你名字了。」
穆瀟怕頭疼,很克制地點頭。「有勞大爺。」
杜老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別老在那兒大爺長大爺短的,怪彆扭,你就跟外頭人一樣喊我杜老爹,她是我女兒,叫鑰兒。」
「杜老爹,鑰兒姑娘。」穆瀟喚道。
「還有一件事。」杜老爹瞪著穆瀟囑咐。「我就這麼一個閨女,往後我不在家,你們倆隔遠一點,以免外頭風言風語,傳得我們父女倆難做人。」
穆瀟望向鑰兒,她則是在旁擠眉弄眼,絲毫沒把她爹的叮囑放在心上。
「知道。」他應允,心裡卻笑著。不知怎麼搞的,看著她生動活潑的神態,他心裡就覺得輕鬆。
杜老爹瞧瞧他,又瞧瞧自個兒女兒,雖然覺得兩個年輕人的承諾靠不住——特別是自個兒女兒。但有什麼辦法!
家裡就他們三個,總不能因為不希望他倆共處一室,就要女兒拿著玉佩到東街典當?傳出去更不象話。
「就這麼說定,我出門去;你呢,」杜老爹拉起女兒手,直送到她房門口。「回房裡待著,不準出來。」
「知道知道。」鑰兒站在門裡提醒。「路上小心。」
杜老爹揚揚手,見她把房門關上,才揣著不安的心匆匆出門。
【第二章】
果不其然,杜老爹剛走,鑰兒立刻溜了出來。她敲敲虛掩上的房門,一雙閃亮的大眼在門外邊眨巴著。「可以進去嗎?」
他望著她笑。「這樣好嗎?剛不是才答應過你爹?」
她嘟起嘴。「是我爹杞人憂天。我又沒打算跟你做什麼奇怪的事,只是聊聊天,他也要窮擔心。」
他擱下吃完的陶碗。「進來吧。」
她輕快地鑽進房裡,順口問了句:「渴不渴,需不需要喝水?」
他點頭,接過她遞來的水杯,如饑似渴地飲了半杯。吃飽喝足,感覺頭上的疼稍微消褪了一點。
「噯,」她好奇地看著他。「以前的事,你真的一點都記不得?」
他輕搖頭。「就連剛才那隻玉佩,我怎麼會有,我也想不起來。」
但他卻知道怎麼吃飯喝水、得體說話,她想了一想后說:「會不會跟你頭上腫包有關係?因為你只是記不起自己是誰,不是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
「我也這麼想。」他輕碰劇疼的額角。「或許腫包消了,我事情就記起來了?」
「嗯,你安心地休養,說不定明天還是後天,就把所有事全部都想起來了。」她很有信心地安慰他。
「萬一沒有?」他接著她話尾問,眉宇帶著不安與懷疑。
還真問倒她了。她眨巴著眼睛,良久才又開口。「記不得過去,你會害怕嗎?」
聽到「害怕」二字,他立刻變得嚴肅而戒備,世上怎麼會有事情能教他害怕——他腦中鑽過這樣的意念。但一望見她不帶敵意的純真眼瞳,他突然覺得自己沒必要武裝。
她不可能會傷害他,雖然不知自己信心從何而來,但他就是清楚知道。
但這麼一想,又納悶了,自己過去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為何一聽見「害怕」二字,便如臨大敵?
「你臉色不好呢。」她雖讀不出他心裡的百轉千回,但心思敏感細膩,他臉色一變,她便感覺到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出去讓你好好休息——」
「我想到一些事。」他蹙著眉不知從何解釋起。「我也不知該怎麼說,總之印象很淡,一仔細想,它就不見了。」
「那就先不要想。」她過來攙他躺下。「反正你的腳一時半刻也動不了,你就放寬心好好休息。別看我爹一副怕麻煩的樣子,其實他心地好得很,就壞那張嘴,說不出什麼好聽話。」
望著她有如暖陽般歡快的笑顏,他由衷說了句:「你跟你爹感情很好。」
「不好不行啊。」她又打開傷藥罐子幫他搽著頭上的腫包。「我娘在我十歲的時候就走了,剩我爹含辛茹苦把我帶大,我再不對他好,會遭天打雷劈的。」
「我很羨慕你——」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說完自己嚇了一跳。
「你剛說什麼?」她驚訝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苦惱地捧著頭,思緒又溜掉了。
「好好好,你別再想了。」她不舍他眉頭緊蹙的模樣。「我們聊點別的。」只是聊什麼好呢?她歪著頭想,有了!「再不久就是盂蘭會,到時候道士們會在河上頭放河燈,你看過河燈嗎?好漂亮!整條河暗乎乎,卻又被河燈綴得一點亮、一點亮,簡直就像天河掉到了水裡似。我爹答應要讓我去看,我可以幫你拾一個河燈回來。」
雖然她用意是想轉開他思緒,可他就是忍不住思索。「我沒印象……」他記不起自己是不是看過放河燈。
「你喔,」她這會兒完全忘了爹爹的交代,心疼地揉著他緊皺的眉心。「枉費我絞盡腦汁扯開話題,結果你還是不放過自己。」
他笑,但那笑容里藏著一抹挫敗。他實在不喜歡不中用的自己,連把過去的事好好地想起來也辦不到——他活在世間還有什麼用?
「我是不是來錯了?」她看了他一眼。
他對上她眼睛,不解。「怎麼這麼說?」
「因為我發現不管我說什麼,你總會開始想你過去是什麼模樣,有沒有見過我說的東西。」她做了一個奮力推磨的動作。「我都可以聽到你腦子咕嚕咕嚕轉動的聲音,與其這樣,倒不如丟你一個,你腦子還會少轉一點。」
「不,我喜歡聽你說話,你聲音很好聽。」她語態神情相當可愛,逗得他發笑。
「真的?」她表情開心。「那我唱支曲子讓你解悶好了,聊天你會東想西想,聽曲子總不能想了。」
「幹麼對我這麼好?」望著她生動的表情,他不由得問道。
她肩一聳,答得恣意而輕鬆。「難得見一個生人,而且你身子不舒服,對你好一點也是應該,等我一會兒啊。」
說完,她跑回房裡捧來竹簍,裡頭放著幾片鞋底。坐定位子,她一邊納起鞋底,一邊吟唱。
「月子彎彎照九州島——」
光唱第一句他就知道了,是楊萬里的〈竹枝詞〉。怪的是,他記得楊萬里,卻不記得自個兒名字。他心底暗嘆。
「幾家歡樂幾家愁——」
她聲音圓潤甘甜,即使唱著愁苦的曲詞,聽起來還是輕快爽朗。
「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唱罷,她不忘補一句:「聽見沒有,曲子上也講了,得休休處且休休。」
裝正經,他低笑。明明生得一張可愛的臉,偏要板起臉說教,也不曉得看起來多逗。
「這〈竹枝詞〉你從哪兒學的?」他問。
「原來它有名字啊!」她停下手上的針線活兒。「我還不曉得,我是聽豆腐店的順伯唱,覺得好聽就學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