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能請到白當家真不容易,小店今日真是蓬蓽生輝,往後這生意還得仰仗白當家多照顧了。」

「店主哪裡的話,你該仰仗的是火頭師傅。」她個性直爽,從不跟人拉什麼交情,也不太會說客套話。

「哦……哈哈哈,當家說得是,來人啊,上菜。這幾道菜是火頭師傅這幾天苦心炮製的,白當家有口福了。」

瓦上倏地響起叮咚之聲。

下雨了……

關小白回過神來時,便見雨勢加大,劈里啪啦地打在雕花窗欞上。

「今兒可真奇怪,入冬了雨還這麼大。」在等待上菜時,老闆隨說道。

桌旁早已放好炭爐,烤得人暖烘烘的,關小白來到窗前,想把灌進冷雨冷風的窗關嚴一些,屋外實在太冷了,但當她視線越過窗欞,不經意地掃向街心時,猝不及防的一道冷清頎長的身形就這樣撞進她眼底。

那人撐著傘,站在對街,靜靜的,像尊靜默的石像。

冷雨飄到她的手背上、臉上,她打了個冷顫,那個熟悉的身影此時佔滿了她的腦海,胸口中滿是說不清的感覺,眼睛酸澀不已。

傘遮住他的臉,讓她看不見他的清冷俊眼。

撐著油傘,擋著兜頭淋下的大雨,斜飛的雨絲夾著冷風灌入他的襟口,即使被包圍在大雨當中,風長瀾的眉頭卻不曾皺一下。

再冷,他也願在這裡等著他的娘子。

早就料到忘東忘西的她肯定不會帶傘出門,這隆冬時節,要是淋了雨,定會染上風寒,他捨不得她吃苦,帶著傘來接她。

眼下她疏遠他不理他,氣他惱他,他不怪她。即使受了委屈,風長瀾仍能體諒關小白此時的心情,重感情的她當然不願見如親人般的東叔和小宗哥離開長安,前往苦寒之地。

他不是不明白她執意搬回老宅的用意,她是在提醒他,小宗和東叔並非一般的下人,他們曾經與他們共患難。

然而他怎能去告訴她她所深信的人變了?

受到小白的錯怪,無妨,只要能好好保護她的心,她的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管小白如何對他發脾氣,他都要緊緊地抓住她,跟她糾纏下去,她是趕不走他的。

樓上露出的頭溜進他的視線,但他沒出聲也沒動,靜靜地待在雨幕中,她在看他,他知道。

窗前的關小白神情變得陰鬱,她已經有幾天沒有好好看過他,好好跟他說過話了。

沾著冷雨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收緊。

「白當家,菜上來了!」

果斷地合上窗戶,她轉回身道:「有勞老闆了。」

嬌小的身子坐回桌前,關小白將全副身心轉移到菜式上,仔細品嘗老闆端上來的風肉、炙鵝卷、蒸青魚、果仁白酥,還有數十碟的小食。

凈手完畢,她認真試菜,但還是忍不住好幾次失神地望向窗子。

「白當家?」老闆小心翼翼地問,今日白當家有點心不在焉,難道是他們的菜很難吃?

「我再嘗嘗。」摒棄心中雜念,夾起風肉放入檀口,試了試這個,又嘗了果仁白酥和其他小食。

「如何?」

「風肉質柴而無味。」

「這……這可是用了四十八種西域香料腌制過的上等羊腿肉啊。」

「老闆,你別忘了,香料太多,反而顯得味道雜沓呀。」她的嘴是被諸葛悠仁養刁的,自從兩人結為好友開始,悠仁就帶她吃遍長安,對美食頗有心得的諸葛伯伯還曾傳授她品菜之道,眼下什麼好菜壞菜,一進她關小白的嘴就自有分曉。

「說的是說的是。來人,把風肉撤下。」

「炙鵝卷,皮脆油香,內餡香咸合口,值得推薦。」關小白打開紅漆筆盒,拿出狼毫,在盒中的稿紙上大書特書,順便也把剛剛那則風肉的缺點也寫了下來。

提筆寫完,吹乾墨印,她返回窗邊,只見街道屋宇霍然變成一片銀白。

不知何時雨已成了雪,氣溫極低。

微微推開窗,透過飄動的雪花,她尋找著那個人。

此時街上行人零落,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

他還在對街!沒有動過,靜靜地佇立在雪中,他腳邊泥水沾濕了他下半截的衣袍。

那一定很冷……他撐著的傘頂,已堆滿鬆軟的白雪,她知道他的體溫一直比常人要低,這個時候他不知道有多冷。

「老闆,我有家事請你幫忙。」關小白雙頰蒼白地轉向店主。

老闆巴結地點頭。別說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他都照辦。

「請店裡的掌柜去告訴那個人,我已經回書肆了,叫他別等了。」

酒店老闆伸出頭瞧了瞧道:「這就去。」老闆心思清明,知道下面等著的人是誰,他識趣地什麼都沒問。

派人出去后,關小白又與老闆一起品評著其他菜式。

「老闆,你家的小食比正菜更出色。」心事重重的關小白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將所有菜都嘗過一遍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啊,是嗎?」老闆皺緊了眉頭。「白當家,可不可以在異趣錄上替我美言兩句?」

「你是知道我的規矩,決不說違心之言。不過老闆也莫擔心,你家的小食,比如這玉漿花生就能引來大批食客,你若叫做小食的師傅再用點功夫,肯定會名揚長安。」

「承白當家吉言。」長安開飯館酒肆的人,無不對小小的白當家,又敬又怕。

此時沾了滿頭雪花的掌柜回來了,他苦著臉道:「白當家,那位公子我怎麼說他都不理我,要不是他還睜著眼,我都以為他……呵呵,外面真是凍死人了,我先告退了。」瞧見關小白臉色不好,掌柜的機靈地退了出去。

他不走呢……只因為他知道她還沒有離開。她突然很想哭,委屈像泡泡不住地往上冒,她想起了以往每個黃昏,她在門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還有那個夜晚,最後對她發了好大脾氣,不允許她再為東叔和小宗哥他們求情的他,以及這個如今在風雪裡讓她牽腸掛肚的他。

他好壞,真的好壞,知道她的弱點。

忍住情緒,關小白紅著眼又跟老闆說了一會兒話,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今日雪大,想借老闆這間雅間坐坐,等雪小一點,我再離開。」品菜的事告一段落,她還不想離開。

「白當家太客氣了,我這就叫小二給你換盞熱茶,你想留多久都無妨。」

關小白謝過老闆,便一個人在雅間里把今日的心得謄寫於紙箋上,再過不久又該刊印新的《長安異趣錄》了,她謄寫好后就可以交給沈四少。

草草寫完,窗外雪花越飄越大,由半個時辰前的柳絮變為大片大片的鵝毛,輕靈的雪片在空中交疊分散,最後跌落濕冷的街道。

天寒地凍的,那個人還在那裡。好幾次她走到窗前,瞧見店裡的掌柜又到對街去勸他,但他彷彿生了根,鐵了心,不走就是不走。

一陣痛楚和酸澀鑽心而來。

偷偷地躲在窗后,關小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灰色袍子。經過風雪摧殘,袍子濕了大半,但在風雪中的他仍不改冷硬,站得直挺挺的。

哎!再次嘆息,關小白回身收拾好筆盒,拉緊銀絲綉邊的寬袖長袍,披上軟狐裘,與酒樓的老闆及掌柜告別,離去前並囑咐兩人,將她離開的消息告訴對街那人。

邁出酒樓後門,她衝進風雪裡。

她柔腸百轉,提著裙擺快速跑動,希望迎面而來的雪花能帶走她的心痛和糾結。

她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唯有選擇怯懦地逃走,她不知對著他時是該笑還是該怒?

思慮中的她壓根沒注意看路,不小心踩上爛泥,濕透的絲履一滑,她失控地向前沖,整個身子站不穩地就要摔倒。

摔倒是小事,但她的筆盒裡還有今天所寫的心得,要是沾了雪泥弄髒了,又得重頭來過,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地抱緊懷裡的筆盒,想著不管怎樣都要保護好她寫好的食記。

一定會很痛,在摔倒之前她已有覺悟,方才她實在沖得太快,如今她的小身子騰起至半空,而下面等著她的是濕冷的硬地。

她閉眼,準備迎接疼痛。

咦?怎麼不痛?她的人停在半空,隔了半晌,閉緊的眼睛試探地打開,她這才發現自己被一隻堅定的臂膀死死地摟住。

濕透的衣袍下擺進入她的視線,然後是嵌玉的束帶,再是一張令她動情的清俊臉龐。

「你的腳都濕透了,」他的眉頭皺得很深,俊顏上有薄怒。「下次不可以為了護著筆盒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他不敢想如果他沒有接住她以後的慘況,她一定會摔破臉或是咬到舌頭甚至傷了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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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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