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清早,感覺天才剛亮,仍卧在床上的段柯古便嗅到一股菜香。
昨夜他回來時如意已經睡了,這會兒聞到菜香,他顧不得頭臉還沒梳洗,一骨碌跳下床,穿好鞋襪便朝灶房衝去。
「喝。」如意沒意料後邊有人,一轉身就見一人影撲來,嚇得腳一滑,差點跌倒。
「是我。」他眼捷手快攙住她,原本笑咪咪的眼瞳一見她眼下的黑圈,驀地收斂。「昨晚沒睡好?」
「沒有,我睡得很好。」她強打起精神說道,不想教他看出她心頭的憂慮。「幹麼起得這麼早,我早膳還沒備好呢!」
「你菜香一直往我那兒飄,我睡得著才有鬼。」說完,他湊身朝鍋里一看,紅艷艷、腴滋滋的臘肉正在鍋里煎香,一把蘆蒿已然洗切好擱在一旁;灶爐另一角,一盅米粥暗暗飄著米香。
「還要多久才會好?」聞著聞著,他肚子都餓了。
她四望估算。「少也要半刻鐘,這道蘆蒿炒臘肉做好,還有盤野菇得下。」
還要那麼久!段柯古在好身後探頭探腦,趁她一個不注意,一伸手就從鍋里拎了塊臘肉進嘴。
「燙燙燙。」他邊嚷邊嚼。
如意先前還在為她娘的身體煩憂,可被他一逗,不但憂懼少了,心情也輕鬆了一點。
「你這樣子說是江州刺史,誰信?」這人真是寶極了,一點官樣也沒有。
「不信就不信,」他舔著肉香猶存的指頭嘟囔:「反正我也沒愛當官。」
「怎麼說?」她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
「當官多麻煩。」他椅子一拉,一屁股坐下。「在朝廷,動不動就被皇上宣進宮討論一些詩詞歌賦;回到家,又得應付其它同僚的請柬宴席——我真的想做的又不是這些事。」
「你想做什麼事?」
「四處遊歷,探訪一些奇聞秘錄,然後作成一部書,專門記載這些東西。」
「寫了嗎?」他開心的心情感染了她。
「還不成氣候。」段柯古對自己要求頗高,下筆不夠深奧精緻,他自己也不滿意。
她邊切菜邊問:「改天寫成了,可以讓我過目?」
「一定。」他爽快允。
有詩云「恨無知音賞」,對知情識趣的人來說,一輩子遇不上一句解心的知音,是再痛苦不過的事。而他何其有幸能在茫茫人海尋到如意這般心靈剔透者,怎麼有不給看的道理。
「不過話說回來,你的境遇也是一奇,允不允我記下?」
「你會怎麼寫我?」正拿著木杓翻菜的如意回眸。
「就寫你出身富貴,心性孝順、生得一張芙蓉臉,纖縴手,還有一手絕世好廚藝,但就脾氣倔,要你當人面前示弱,直比要你割心掏肺還難。」他意有所指地道。
她眼一橫。「這是在罵我?」
「冤枉。」他雙手一攤。「我怎麼可能罵你?瞧你勇敢機敏聰慧伶俐,可說所有優點集於一身,就那麼一點小小的、小小的倔強,只會讓人覺得可愛。」邊說,他另一隻手邊朝桌上的陶盤移動。
如意眼捷手快。「說話就說話,手幹麼伸來。」
「讓我吃一口又不會怎麼樣……」他裝出一副可憐樣。
她就是不通融。「讓你吃一口,你就還會有下一口、下下一口……沒完沒了的一口,我沒說錯吧?」
段柯古手一抱拳。「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如意是也。」
作態!如意好氣又好笑。「回房等著,我弄好了就叫你。」
眼見無機可乘,段柯古只好摸摸鼻子回房間梳洗去。途中,段柯古遇上照顧曲母的婢女,他要她過來問話。
「大娘身子怎麼樣?醒來了嗎?」
「沒有。」婢女搖頭。
他心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直揮不去。「我知道了,你晚點再去請大夫過來看看。」
「是。」婢女答道。「大人還有別的吩咐?」
「沒了,你去忙吧!」
婢女身一福,悄悄退了下去。
稍晚,如意請人來喚段柯古用膳。他喜孜孜來到飯廳,只見飯菜已上桌,但卻不見如意蹤影。
「如意姑娘呢?」他問婢女。
「在大娘房裡。」
段柯古瞧飯桌一眼,依理說如意現以廚子身份跟在他身邊,他實在不該一她同桌共食;可再一想她憔悴的模樣,他決定稍等她一下。
有他一旁盯著,她多少會多吃一點。就這麼辦。
可沒想到,才剛接近曲母廂房,就讓他瞧見她邊拿衣袖抹淚的畫面。
他心一疼。「如意。」
一聽見他聲音,她趕忙背過身去。
這就是他剛才在灶房裡說的,她的倔強、不肯示弱。
「你老跟我見外。」他手一攬將她轉過身來,可她卻一味低著頭,不肯抬頭見人。「我說過多少次,在我面前你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不要老撐著。」
她一顆頭猛搖。「我不想壞了你心情。」
「你以為不在我面前哭,我就感覺不到你在強顏歡笑?」
聽聞這話,她猛地抬頭。「剛才灶房那些話,你是故意說的?」
「一半一半。」他老實承認。「我本來在你面前就比較肆無忌憚,剛又看你一臉憔悴,當然更要想辦法逗你開心。」
如意發出一聲哼,她一時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哭還是想笑。她一直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旁人不可能看出異樣,可她卻還是逃不過他眼睛,好輕易就露了餡。
「跟大娘有關係嗎?」他拉她入懷,胸口很快被她溫熱的眼淚染濕了一片。
埋在他胸前的腦勺輕點著,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啜泣道:「我娘……從昨天,就一直不斷喚著我爹。不管我怎麼叫她,她就是不醒……」
「葯呢?有按時服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餵了,但嘔出來的比吞進去的多……好像一副她不想活了的樣子。」
「帶我去瞧瞧。」他拉她走進她娘廂房。
就如她剛才說的,曲母一直不斷喚著「謙郎」、「謙郎」。
段柯古輕輕搖她。「大娘,聽見我了嗎?我是柯古啊,那個常跑到您家吃飯的大個兒,聽見我了嗎?」
曲母其實沒聽見段柯古在喊些什麼,可他低沈地嗓音,卻勾起她某些回憶。
喊著她的,是她的謙郎嗎?曲母眼皮輕輕動了一下。
如意大喜,忙撲到床邊喊叫:「娘,我是如意啊!您聽見了嗎?」
如意……是如意在喚她,女兒的聲音猶如一盞微燭,讓陷入迷霧中的曲母找著了方向,只見她身子略略顫動。
「太好了,您終於有一點反應了。」見她娘終於有了反應,如意開心得喜極而泣,將她的臉頰帖在娘親冰涼的手上。
「我派人去請大夫過來。」段柯古說。
婢女應聲過來。「是,小的就去,不過,大人您的早膳呢?」
在里去看顧她娘的如意聽見,一訝。瞧他先前急吼吼的模樣,她還以為他早吃完飯了。
「擱著,先去請大夫過來要緊。」
婢女身一福離開,換如意走了出來。「我娘就交給我,您先去用膳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一個人吃多沒意思。」他一瞅她。「不然我去把飯菜端來,我們一塊吃?」
「您是大人,我怎好跟您同桌共食?」
「門關起來誰看得見。」他才不理這些教條。「我這就去端,還有,說不定你娘聞到飯菜香,會突然間轉醒過來。」
娘又不是他!她心底想,可表情已不再堅持。
「我就去把房間桌子收拾收拾。」
曲母廂房,段柯古與如意相伴而坐,眼前,是段柯古去端來的一桌粥菜。
他挾起一口菜,沖著床上病人喊道:「大娘,您有沒有聞到香味?今天如意熬了一鍋米粥,炒了蘆蒿臘肉還有一盤鮮菇,滋味好極了。您如果聞得嘴饞,可要再努力一點,早點醒過來。」
如意發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憂愁的情緒就維持不久。
「快吃吧!」她挾一筷蘆蒿臘肉還有一盤鮮菇,滋味好極了。您如果聞得嘴饞,可要再努力一點,早點醒過來。」
如意發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憂愁的情緒就維持不久。
「快吃吧!」她挾一筷蘆蒿臘肉進他碗。
段柯古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又伸出空碗,要她再添一碗。
說真話,因為擔心娘親身體,如意已經有兩天沒好好吃頓飯。但在段柯古唏哩呼嚕聲音的陪佐下,她也慢慢把碗里粥吃得精光。
他微笑地看她反應,他所以誇張表現,就是為了眼前這一幕。
「好飽。」三碗粥下肚,感覺肚子已經撐到一個極致,可一瞧炒野菇無人聞問,他又忍不住舉筷。
一口菇進嘴,他眼立刻驚艷亮起。本以為自己肚裡再沒一點余縫,可一嘗之後他才驀然發現,他還少了一樣——
一個「合斂」的動作。
「很適配對吧?」她也跟著挾了筷菇吃。
「怎麼會這樣呢?」他狐疑地看著炒菇。「瞧它也沒什麼特別,怎麼吃起來感覺會這麼對!」
「我爹說,這叫『恰好的收場』。」她解釋:「他說我們掌杓的人啊,不能一味打開客倌們的胃口,打開之後還要懂得收束,才是一個夠格的掌杓。」
「說得真好。」段柯古佩服道。「哎呀,只能怪我來得太晚。要是我能早個一、兩年下江南,就能跟你爹好好討教一番。[熱%書?吧&獨#家*制^作]
她一睨。「又想把我爹寫進子里了?」
「是啊!」他豪爽地笑。「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早個兩年過來,說不定我們不會遇上?」
也對。世事難料,怎麼知道老天所以安排他們現在,而不是早一點、或晚一點遇上的用意。
「你是及時雨,老來解我跟我娘的燃眉之急。」
他垂頭一謙。「我很高興你需要的時候,我正好就在你身邊——對了,我差點忘了,我昨晚跟陸明定了個比試。」
兩人熱衷說話,沒發現曲母在聽見陸明時,眼皮顫了一下。
「什麼比試?」如意放下筷子。
「割烹。」他詳細解釋昨晚的對話,還有他這麼做的理由。「我有信心你一定會贏,所以賽后,我會當著周大人面要陸明把『小蓮庄』還給你們。」
如意當真沒想過還有這法子,確實是個理想辦法。「比賽的菜式是——」
「冬瓜盅。」
哎呦!她肩膀一縮。他什麼菜不挑,竟選了一個最需要上好鮮料的菜色!
「你說比試時間什麼時候?」
「三天後——不過眼下只剩兩天時間。」
「不可能。」她不得不澆他冷水。「時間太短了,很難在這麼短時間內備齊所有料材。」
料材不是上街市買就成?他一句話還沒出口,只見如意匆匆取來筆墨紙硯,當著他面寫下需要的東西,雲腿瑤柱河蝦蟹腳、蓮子田雞鮮筍冬菇,功夫足的不會額外添上燒鴨豬肚雞肝鴿蛋種種滋腴之物……
「但我記得『小蓮庄』的冬瓜盅沒這麼多東西……」瞧著那洋洋洒洒十幾樣料材,段柯古一愣。
「那是灶房偷懶。」她嘆氣。「這夏季冬瓜當令,本就甘潤多汁,馬虎點只要滾上老母雞湯,裡邊再添一點豬肚蓮子鮮筍,就可以取名以冬瓜盅了。」
「真的做不來?」難怪陸明會一口答應比試,就是看準時間太短,他們不可能備得齊料材。
如意一臉愁。「我很想答應,但料材,實在讓我沒把握——」
「不,」突然有個聲音插進。「你一定得去比。」
「這聲音?!如意驚訝跳起,飛奔到她娘床邊。「娘,您醒了!」
「如意,聽我說,你一定要想辦法贏回你爹的『小蓮庄』。」曲母拉著女兒的手不住搖晃。
「我知道我明白。」如意不斷拍撫她娘的背,只怕她娘一口氣喘不過,又厥了過去。「娘您先別急,慢點說,女兒會聽您說去比的。」
「我夢見你爹……」曲母淚眼汪汪。「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問,『小蓮庄』呢?他的『小蓮庄』呢?我……我真沒那個臉告訴他實話……」
如意憂愁地蹙緊眉,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跟娘說,這場割烹比試,她實在沒什麼把握。
一瞧如意臉色,段柯古馬上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大娘。」他走來輕拍曲母的手。「您剛醒來,別一下說太多話,還得多休息。」
「你會幫忙吧?」曲母渴盼地看著他問。
「當然,大娘跟如意姑娘的事就是我段柯古的事,只要我幫得上,我一定竭盡心力。」
「好、好……」曲母連連說道,一臉欣慰。
如意感激一瞟。雖然難關還未解決,可經他這麼一說,她心神就覺得穩定多了。
原來,這就是有人傍身、可以倚靠的心情。
稍後,婢女過來敲門,說是大夫已到。段柯古退出曲母廂房,跟如意約定忙完,園中小亭見。
半個時辰之後,才見她匆匆走來。
段柯古立刻放下書,倒了杯茶給她。「先坐著歇會兒。」
如意感激接過。
「才幾天,你真的瘦了很多。」他心疼地打量她。
「一下發生太多事,任誰都會這樣。」她羞澀笑。「不過現在我娘醒了,我心裡一顆大石總算卸了下來。」
「大夫怎麼說?」
「還是一樣,讓我娘多吃點好的,然後多休息,別讓她太激動。」
「我一直在想我幫你定的那比試,或許太為難你了?」
是為難,但還是硬著頭皮上,畢竟她已經答應過娘,她一定會贏了。
「其實,我不是完全沒有勝算。」她擱下喝盡的茶杯。
「怎麼說?」
「我還有我爹的菜譜啊!」她瞅著他笑。「你想一道來嗎?」
「去哪兒?」
「『還朴庵』。」她站起身。「我想現在該是用上菜譜的時候了。」
如意在馬車上解釋,「還朴庵」是一座尼姑庵,就位在揚州城外的小坡上。此庵佔地不小,前前後後十幾個跨院算一算,說不定會比揚州府衙還大。
「我娘跟住持明慧法師是打小認識的玩伴。當年『小蓮庄』出事,我娘立刻要我把菜譜帶到明慧法師那兒。」
他這才明白。「難怪先前你們肯讓陸明那幫人進屋裡搜——不過,還朴庵是尼姑庵,你確定我進去得了?」
如意微笑。「不走正門就行。」
雖說一般男信徒不得進尼姑庵,可一般賣米麥白面的商家,有幾戶是女人當家?所以灶房後門的規矩沒前頭嚴格。當年如意她娘來還朴庵參拜,如意她爹也都是坐在後門邊等的。
明慧法師在小尼姑通報下過來,一見如意,朗朗喊了聲:「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如意還禮。「師父近來可好?」
「出家人有什麼好不好的分別。倒是你娘,她好久沒來了。」
一想到娘的身子,如意眉間便一陣愁。
「我娘病了。」她將娘親染病的事前因後果細訴了遍。
明慧法師聽完,又是一句:「阿彌陀佛。」
「不過早上娘醒了,我想好生照料,她應該會慢慢痊癒才對。」
明慧法師點頭。「那你今天過來?」
「我來取我爹的菜譜。」她詳加說明兩日後的比試,還有介紹一直站在一旁的段柯古。「這位就是義說的刺史大人,近來幫了我們極多的忙。」
「貧尼見過刺史大人。」
「明慧法師不用這麼客氣,我姓段柯古,您喊我柯古就得了。」
「怎麼好意思。」明慧法師謙道,然後回頭喚來小尼姑。「帶段大人還有如意姑娘到客房稍坐。」
「是。」小尼姑靠近。「段大人,如意姑娘這邊請。」
在等待明慧法師取菜譜過來時,小尼姑又端來一壺淡茶跟一大盤酥炸玉蘭片。
「這東西!」段柯古開頭還不曉得「酥炸玉蘭片」是什麼料材製作,等挾一口進嘴,他忍不住驚呼一聲。
「沒錯,」如意點頭。「這『酥炸玉蘭片』,就是我們剛才看見玉蘭樹上的花沾粉炸的,是還朴庵的名點。每次我娘帶我來參拜觀音娘娘,總要吃上一盤。」
「想不到玉蘭花也能入饌……」他挾起一筷鵝黃柔香的玉蘭片,看起來平凡素樸,只是將玉蘭花去蕊留瓣,再裹上雜混著碎核桃末的麵漿,吃時不沾醬,獨撒上淡淡鹽花。
在這佛門靜地吃這香味淡雅的「酥炸玉蘭片」,還真有一種洗滌身心的妙趣。
「如意,」明慧法師過來敲門。「你要的東西在這兒。」
「謝師父。」如意恭敬接過。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你看完,交給門外的小尼就行了。」
「知道了。」
直到客房門關上,段柯古才又坐下品嘗玉蘭片;如意則是翻著菜譜,表情一派專註。
邊吃著玉蘭片,他邊瞧她低頭細審菜譜的側臉。「有沒有瞧見什麼出奇制勝的點子?」
「是看到一樣。」如意將菜譜轉向,指著上頭三個蠅頭大字——夜香花。
菜譜上寫:上菜前撒上一把,更能畫龍點晴,添增無比神韻。
她苦惱道:「夜香花,『小蓮庄』里是種了一大叢,可是我一時想不起哪兒還有?」
「夜香花的事就交給我。」段柯古一拍胸脯。「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定在兩天內找來給你。」
當晚深夜,府衙大門早已閉嚴,整座大宅靜悄悄,只有如意她們暫住的跨院,猶亮著燭火。
如意支退其它幫手的婢女,一個人留在灶房熬湯。
古時《木蘭詞》有云:「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段柯古就像詞里說的那樣,一整個下午東奔西跑,接連拜訪城裡的商賈,費了好大功夫才備齊如意麵前這些。
如意正著手整治的,就是最矜貴也是最難料理的雲腿。通常得經過三日泡水、刮膜取骨才能加以運用,可現在時間不多,她只能想辦法縮短泡水時間。
她將手探入溫水盆中輕壓雲腿,確定繃緊的肉身已見彈性,她立刻取出,以刀剖成數條,在擱進盆里繼續浸泡——這招叫「化整為零」。
也是剛好擱進冬瓜盅里的雲腿最後會切成細絲,不看烹制過程,是瞧不出她暗耍了一點伎倆。
灶上現用文火燜煮的,是已熬了半夜的老母雞湯。熬湯火不能旺,火一旺湯就燭。如意靠著兩支燈燭,用湯杓細心地撈除浮末。
外頭是萬籟倶寂的夜,只偶爾能聽見幾聲蟲鳴與夜梟的叫聲,如意看顧得專心,以致來了人她也沒發現。
「你怎麼還在這兒?」
她身子一震,轉過身見著來人直嘆。「你嚇到我了。」
是段柯古。下午他弄來料材后,沒說一聲人就出去了,如意還以為他今晚不回來了。
「對不起。」段柯古捧著陶盆走進灶房。
這時她才看清楚他拿著什麼,是夜香花。「你真的把它找來了!很費功夫嗎?」
「是費了點氣力。」他將陶盆放下,搥了搥酸疼的兩肩。
如意見狀,悄悄走來按住他肩。
「我來。」
「怎麼好意思?」他耳根一熱。
「就當報答你奔走了半夜的辛勞。」
如意心細,早從他剛才舉手搥肩的動作,發覺指尖上染著泥垢。她是不曉得他從哪兒找來這夜香花,但她明白,他的手,前不久才剛扒過土,使過勁兒。
「對!就是那兒,喔!太棒了!」她的手雖細白修長,可邊道卻紮實有勁,次次正中他酸疼之處,教段柯古嘴裡發出一陣又疼又爽的呻吟。
「您是到哪兒被人虐待了,瞧這筋脈硬的!」
「不過是跟人除了半天草,我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體力頗有自信,所以下午聽見賈府園丁開出的條件——要他幫忙割草整地,他就給他一盆夜香花,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今天所有料材他都可以憑恃他的身分跟人商議取得,獨獨這夜香花不行,他擔心萬一走漏風聲,會讓陸明發現可以在冬瓜盅里添上一點。
也剛好他下午拜訪了不少名門大賈,經他留心打探,知道賈府花園裡種著一大叢。待他取走需要料材后,他立刻回頭找上賈府園丁,跟他做了那樣的約定。
說來,賈府園丁到現在還不知稍早跟他一道除草的公子爺,就是即將上任的江州刺史。
「辛苦你了。」
「沒什麼,一點皮肉痛休息個兩天就沒事了……對了,」他轉頭看她。「你娘怎麼樣?下午還有再醒來嗎?」
「有。」如意綻開笑容。「她下午看起來好多了,我熬了一碗雞粥,她吃了一半。」
「難怪你這麼開心。」他輕點她額。「早先看你眉頭深鎖,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你露出笑來。」
她臉頰一熱,停了會兒,才一鼓作氣把心頭話給說完。「其實這一陣有你在身邊,我真的覺得踏實多了。」
「就跟你說我段柯古不只愛吃貪吃,真正有需要的時候,我還挺好用的。」
「哪有人這麼說自己?」她忍俊不禁。
「當然有,只要你聽了會像現在一樣綻出笑來,要我說幾次都行。」
「不瞎聊了,我還得去看顧我的雞湯。」她被他眼裡那抹看重,弄得手足無措起來,於是轉身回到灶前。
「還要熬多久?」他在後邊問。
她轉頭一瞧融了一半的蠟燭,一根燃盡約兩個時辰。「熬好了還得放涼過濾,去油去渣,至少還要一個半時辰。」
這麼久?她今晚不就不用睡了?!「我來吧,」他走來灶邊。「你教我要做什麼。」
如意不退讓。「不行,這湯事關整個冬瓜盅的味道,不能稍有差池。」
「但是你一定得休息。」他不由分說搶走她手上的木杓。
如意又搶了回來,就算再累,她也有她身為廚子的堅持。「我沒關係的,倒是您,忙了一下午,該回去歇息了。」
「留你一個人在這兒,我怎麼可能睡得著?」說完,他又一次搶走木杓。
「你是打算惹我生氣?」如意發起脾氣。
「那你就忍心看我內疚?」
「我……」她一窒,一時想不出話語反駁。
兩人四目相瞪了半晌,段柯古終於將木杓擱回她手裡。「我知道你有你的堅持,好,你不讓我代勞也行,但至少不要阻止我留下來陪你。」
他都這麼說了,她怎麼忍心拒絕,她讓步一嘆。「好吧,你要陪就陪。」
得到允許,段柯古露齒微笑。
時間,一下就過去了一個時辰。
等待的時候,兩人一直靠閑聊打發時間。段柯古提了他兩位好友的事,還有自己與他們是如何被稱為「文壇三十六」。如意從沒出過遠門,長安的一切,在她聽來,都是新鮮。
中途,如意又開始剖割雲腿,忙了一陣突然相到。「對了,我一直忘了問,吳大嬸有沒有提過修整我家需要多少銀兩?」
沒有回應。
咦?她轉身瞧看,卻見段柯古支著顎、閉上眼,一顆頭不住點著、點著。
她洗凈手在他面前揮揮,還真的睡著了。
段柯古不是有意睡著,而是他不像如意一直有事可忙,加上在賈家花園耗費太多力氣,才會撐不過周公的召喚,支顎睡去。
「還說要陪我。」她掐指輕彈他額,結果力氣太大,竟把他支著額的手打鬆了開來,嚇得她連忙伸手端住。
嚇死了。她鬆口氣望著掌里的腦勺,好在她及時接著,不然這麼一摔,他明早額上一定有塊青紫。
她小心收束他手臂讓他枕著頭睡,又朝灶上一瞟,確定鍋里仍舊文文地顫搐,這才坐回位上,轉頭審視他睡臉。
非常柔和、俊秀的睡臉——俗話說要看一個人心好心壞,要瞧他雙眼是不是清澈,夠不夠炯炯有神。她近日又有一個體悟,一個人光心腸好還不算拔尖;最好的是,不但心地好,個性還夠爽朗開闊。
就像面前的他一樣。
她細涼的手指輕畫過他舒朗的眉間,幽幽嘆道:「我該怎麼辦才好?跟你相處越久,我越捨不得跟你分開,可是,娘她一定不會同意去江州。」
接連幾天,她一直不斷想起他先前的要求——當他的廚娘,跟他一塊到江州去。現在的她,已不像先前那般排斥,甚至,還會暗自揣想他即將到任的江州,又是怎麼生的風光景緻?
問題是她娘。如意嘆氣。她知道自己個性,絕對不可能像娘說的,拋下她徑自到江州去,可是他——她望向段柯古,又是難得一遇的投契友伴,兩邊都是她不忍捨棄、該盡心珍視的對象。
想到他不久后將離開揚州,她捧住臉,心緒亂極了。
怎麼就沒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望著他沉沉的睡顏,她忍不住問:「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睡熟的段柯古,當然無從回答。
一夜過去,打雜的婢女正攏著頭髮要進灶房燒水,猛一抬頭,卻見裡邊多了兩個人。
「大人……」
「噓。」段柯古要她噤聲,隨後抱起趴在桌上熟睡的如意,小聲吩咐:「灶上的湯不準任何人去碰,等會兒忙完,記得熬點粥給大娘,別忘了要喂她吃藥。」
婢女點頭。「那大人的早膳怎麼辦?」
「你隨便準備一點就行了,如意姑娘一夜沒睡,別去吵她。」說完,他大步離開灶房。
如意的睡房就在她娘隔壁。
抱著她的段柯古放慢腳步,盡量不驚動懷裡人,柔柔將她放倒在床上。
低頭一見她腳上仍穿著鞋襪,只猶豫了下,他便彎下腰來,輕輕地脫去它。
男女授受不親,不管兩人交情再好,這等帖身瑣事,還是該叫婢女代勞才對。可難得見她睡熟的模樣,如此脆弱無依,我見猶憐,他便想自私地多瞧看一會兒。
他頭心這股強烈保護渴望,是他從來沒感受過的。
或許是家境富裕、他也天資聰穎的緣故,從小他要什麼有什麼,學什麼像什麼,反而養出他不同於一般名門的個性。見多了官場傾軋,對於名利權勢,他實在沒什麼放心上,反而更是嚮往閑雲野鶴的生活。
他這脾性,曾經讓他爹動過肝火;甚至就連好友李義山——文壇三十六之一,也不只一次勸過他,該要多學習他爹的手腕,好為段家光宗耀祖才對。
他只能說,個人志向不同。要他學習他爹結黨斗異的行徑,他還寧可多把時間花在讀書吟詩上。好友說他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想到他爹鑽營得來的身家,段柯古實在提不出話反駁。
而像他接下刺史之位,也只是想多添增點見聞。他一直以為自己會一輩子散淡下去,怎麼知道,老天爺竟安排他在這揚州小城,遇上這麼一個教他放心不下的人兒。
因為富貴於他如浮雲,任官之後,段柯古從沒拿他官位要別人特意為他安排什麼過。但這點先例,昨兒下午他已經不知道用上幾回。
「有個官名,還真是好辦事,我現在總算了解義山責我不知福的原因……」望著她睡臉,他心有所感道。
但就算能以官位相逼,也還是解決不了如意她娘的難題。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甚至已打聽好,將先人遺骸移往他地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他不怕花錢,但就怕如意跟她娘不願意。俗話說「入土為安」,要不是情勢所逼,一般人哪肯答應?
段柯古坐她床邊苦苦思索,突然想到一個法子。「要是世上有一種法術,能把人變得跟筆墨紙硯一樣小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趁你娘不注意,偷偷把你們倆變小,然後帶到江州。」說完,他也覺得自己想法可笑。
「或者蠻橫一點,不由分說直接把你們帶走?」
他搖搖頭。這法子不用如意回答,他自己早知道答案。她娘身子正虛,肯定禁不起舟車勞頓,要路上發生什麼萬一,她不恨死他才怪。
他怎麼能讓她恨他?他不能!
「但不這樣,我真的想不出法子,可以把你帶在身邊……」
直到此時段柯古還沒發現,他想帶如意走的理由,已不再是先前想聘她做廚娘,而是混雜了更深一層的憐愛、心疼,還有佔有,種種微妙的情愫。
現在這情況,可真是想破了腦袋。
他含嗔帶怨地輕點她秀雅的眉宇,嘆道:「你啊,還真是教我動彈不得、進退失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