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當晚,花嬸攙扶翠微進澡桶里洗了個燙熱的澡,之後還留在房裡照顧她,陪她擠在同一張大床上。

一整個晚上翠微不斷咳咳醒醒,花嬸也一路拍撫她背脊,從沒說過一句不是。

打擾花嬸安眠,翠微很是過意不去,她屢屢致歉,但花嬸總是一句:「傻孩子,幹麼跟花嬸客氣。」

聽著花嬸溫柔的安撫,睡意朦朧間,翠微還以為自己又回到幼時,她親愛的娘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她不小心染了風寒,娘總是這樣躺在她身邊,心憐地拍撫她背脊,直到她睡著。

雖然前途未明,可那一個晚上,翠微的唇,始終含著一朵甜甜笑意。

翌日她醒來,花嬸己不見蹤影,但桌上留著一隻余火星星炭爐,便知那是刻意為她準備的。她下床打開鍋蓋,裡邊隔水溫著一碗雞豆粥。她拿湯杓舀了一口,添了淮山的豆粥頗為滑順,她坐下仔細品嘗,心裡邊想待會兒見了花嬸,定要好好說聲謝謝。

可就在她專心喝粥的時候,一隻尾巴彎彎的金毛猴子自窗戶外邊盪了進來。

眼角餘光瞄見有東西在動,翠微好奇轉頭,那麼碰巧,金毛猴子也「嘰」了一聲蹦到她面前來。

她嚇得跳起,手上湯杓也「咚」地掉進碗里。

「怎麼會有猴子?」

她驚訝地看著金猴子學她模樣,抓著湯杓舀了口粥欲喝,可大概粥燙,湯杓剛碰唇就見猴子驚叫了聲「嘰」,丟下湯杓蹦下桌面亂跳。

「誰教你貪吃,燙著嘴了是吧?」她邊咳著邊靠近猴子,這時才發現猴子踝上裹著白布,想必是屋子裡的誰幫它裹上的。

「你腳受傷了,怎麼傷著的?」她真當猴子能回答地問它。

猴子歪頭看她一會兒,接著又蹦跳躍出窗門。

「噯——」她追在猴子後邊,眼看它竄過長廊,鑽進一扇木門中。

裡邊誰在?她掩著嘴輕咳著靠近木門,只見穿著柳色長衫的黑羽面窗坐下,他面前是一方古樸的黑木桌子,桌上擺著石硯、徽墨,瓷做的筆架與水盂。而他,正手執刻刀,專心致志地雕著手裡頭的石印。

先前溜進來的金毛猴子呢,這會兒正坐在房裡的圓桌上,剝開蕉皮一口一口吃著。

原來這兒是「少爺」的書房。此時翠微還不清楚黑羽姓名,只知道自己不應該驚擾人家工作,她脖子一縮打算躲回客房——怎知,難忍的咳聲卻泄漏了她行蹤。

光聽聲響就知來者何人。

黑羽停刀轉頭,正好見翠微捂嘴竭力忍咳。

「桌上粥吃了嗎?」

發覺他己發現自己了,翠微匆匆點了下頭。「吃了……」又是一陣劇咳不停。

「進來。」他朝圓桌一睇,要她進來坐下。

模樣可愛的金猴子,就坐在桌上望著他倆吱吱叫。

翠微解釋她何以跑到這兒來。「它剛才跑到我房裡,我擔心它會在屋裡胡來,所以一路跟了過來……它是您養的?」

黑羽搖搖頭,朝她伸出手。「手來。」

翠微這時才發現,朗叔口中的「少爺」,並不喜歡跟人解釋他想做什麼。

她不明就裡伸手,待他垂眸按她腕脈,她才明白他用意。

原來是要幫她把脈。

他瞅一眼她青了一圈的眼窩。「沒睡好?」

她邊咳邊答。「咳了整晚,還吵得花嬸也沒睡好……真是抱歉。」

想起早上花嬸辛福的笑臉,黑羽勾了勾唇,他想,花嬸應該很開心能幫得上忙。

「我想花嬸不會怪你。」他難得安慰她。

「我知道。」她點頭,但表情卻是迷惑。「可是我不懂,花嬸為什麼會對我那麼好?昨晚上只要我稍微咳一聲,她馬上伸手來拍我的背——」

他審視她一身打扮。她這會兒穿著花嬸穿舊的衣裙,雖然樣式顏色不太合她年紀,仍掩蓋不了她天真純美的氣質。

這樣近距離看著她,好像突然有什麼東西撞了他心房一下。

只是他臉上表情仍舊文風不動。

「你不喜歡?」他問。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我喜歡,我好喜歡!花嬸對我的好,甚至讓我想起我娘……自我娘死後,已經好久好久沒人對我這麼好了,所以我才覺得……」

見她想不出好字詞比擬,他接上話。「奇怪,惶恐?」

她邊咳邊點頭,就是這兩句話。

一般說來,人不太會對陌生人如此熱情親切!

「大慨是你讓花嬸想起她女兒。」說時,他伸手抓住桌上的金猴子,往窗門外一扔。

金猴子吱吱抗議。

「啊!」翠微本想阻止,但一會兒看黑羽舉動,她才明白他是怕它在房裡搗亂,才先把它趕出房去。

關好門窗,他望向她。「跟我來。」

她「喔」了一聲,跟了好一段路,才怯怯問道:「請問……花嬸的掌上明珠……她怎麼了?」

他開頭沒說話,待進了安放藥草的齋堂,才突如其來開口:「死了。」

她怎樣也沒料到會是這答案。

糟糕!她想起朗叔的交代,朗叔千交代萬交代別在「少爺」面前提到死,她卻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偷覷他臉,可是沒瞧出端倪,也感覺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生氣。

黑羽手沒停地開櫃抓藥。不一會兒包了兩帖葯塞進翠微手上。

「拿去灶房——出了這個門直走到底,四碗水煎一碗。」

她捧著藥包走了兩步,又猛地回頭,朝他重重頜首。「真的很對不起,我為我昨晚說過的話,向您道歉。」

他馬上想到,定是朗叔跟她說了什麼。「你聽說了什麼?」

「沒有,朗叔只是提了一點點您的過去——不過您放心,我不會亂跟人家說的泄漏。」

黑羽並不喜歡過往事情被外人得知的感覺,表情甚為不悅。

正當他袖子一甩想掉頭走人時,翠微又說話了。

「不瞞您說,其實我很高興我還活著……」一連說了一堆話,她喉頭又癢又痛,可她還是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我心裡有一個很想再見他一面的人,可惜一直沒機會。昨晚醒來,我以為真的死掉了,好難過,再加上雨突然停了,我腦子一時亂了,才會口不擇言說了不中聽的話,惹您生氣……」

「你不需要告訴我這些。」他冷漠打斷她,直覺不喜歡她口裡說的那個人——她雖沒明講,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是她的心上人。

一股淡淡的醋意上竄,連他自己也搞不清他為何有此反應。

「總而言之,你病好就給我走,『浸月邸』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他所以說得絕情,全是為了她好。依她的處境,只要換個沒人認識她的村落,她又可以自在行動,但如果讓她繼續待在」浸月邸」,那種只能守著後山與這片宅子的日子有多難捱,他再清楚不過,沒必要再拖人下水。

翠微瑟縮了下。如此明白地拒絕,說真話,她還是頭一回經歷。

雖說她家貧,可因為她性格乖巧又認真,不管到哪兒,從沒有人跟她說過一句重話。

黑羽的拒絕,不知怎麼的,讓她心情瞬間跌至谷底。

「我明白了,打擾您了,謝謝您。」說完,她匆匆抱著藥包,往他先前指示的方向跑去。

翠微在灶房發現正在忙活的花嬸。

花嬸見她來,表情很是開心。「早上情況怎麼樣?還咳嗎?」

她還未開口,喉間的劇咳己先幫她代答。

「來來來,先喝杯水潤潤喉。」花嬸看見她手上的藥包。「怎麼,你遇上少爺了?」

她邊喝水邊點頭。

「怎麼樣,跟少爺還處得來嗎?」動手煎藥的時候,花嬸回頭沖著她問。

她抿了下嘴巴,很困擾地搖了下頭。

「花嬸,您咋晚說的事……」她頓了下。「我想,還是別跟少爺提了。」

花嬸驚訝。「怎麼,你不想留在『浸月邸』?」

「不是。」她趕忙解釋。「您跟朗叔願意留下我,我很開心,但我想,少爺可能不希望我待下。」

「是少爺跟你說了什麼?」花嬸一臉關心。

她摸了摸腦袋。「其實少爺說得也沒錯,『浸月邸』確實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噯,他就那張嘴,標準刀子口豆腐心。」說別人花嬸還不敢確定,若對象是她親眼看大的少爺,那花嬸絕對敢拍胸脯保證。「桌子上的雞豆粥你喝了吧?你猜猜那粥是誰人要我熬的?」

她眨眨眼,順著花嬸給的暗示猜道。「少爺?」

「沒錯。」花嬸邊扇火邊說:「今一早我下床,就聽見他吩咐你朗叔到村上買些姑娘家需要的瑣碎什物,你說他要真的討厭你,他會那麼細心打點一切?」

但是——她抿了抿嘴,心裡還惦著黑羽冷淡的表現。

花嬸能從翠微表情讀出她想法,不能怪她這麼想,但花嬸還是想幫自個兒少爺說上兩句。

「少爺他啊,從小就很能替別人著想,為了不麻煩人家,不讓人替他擔心,他多大委屈都可以往肚子里吞。我想他所以對你撂狠話,大概是怕你對我們有了感情,或者不忍心見你跟我們扯上關係。你也不是不知道,外邊人是怎麼傳說這宅子的。」

翠微心想,如果少爺真是這個意思,那他,還真是個太體貼的人。就連她一個不相干的人,也都要設身處地加以安排。

她又問,「對了,我剛才看見一隻小猴子?」

「你說『吱吱』?」花嬸笑。「它啊,活脫就是少爺脾氣的最好證明,早先它在林子里被獵人射傷了腳,不知怎地掉到院里被少爺看見。開頭它多蠻,只要人靠近它就齜牙咧嘴,後來卻黏少爺黏得死緊,少爺本打算趕它走,最近卻開始睜隻眼閉隻眼。」

翠微終於聽懂花嬸惹思,花嬸是要她學「吱吱」,臉皮厚點,別把少爺的拒絕擱心上。

但是,她心裡還是有些擔心,萬一少爺那時說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她留下呢?

傍晚,一整天不見人影的朗叔終於現身。他臂膀挎著一隻沉重的包袱,進門立刻進書齋向黑羽回報。

「少爺,您吩咐的事我全都打點好了。」

大清早黑羽起身,便要朗叔取一片翠微穿來的紅嫁裳,丟棄在河岸下游處。早先朗叔救翠微,己順手把破船打沉,這會兒再加上破碎的衣裳,乍看就像船里的翠微己葬身河底,足可掩人耳目。

「對了,青泉鎮商家少爺傳來訊兒,說您上回刻給他的石章子,他喜歡得不得了,他一個朋友見了也愛不釋手,希望您再刻一隻。」

黑羽的篆刻功力,也算誤打誤撞。當初築蓋「浸月邸」,工匠們遺下不少碎石料材,閑來無事黑羽便依想像刻了不少蟲魚鳥獸之類的玩意兒。朗叔見他有興趣,每趟回來總會帶些壽山、青田等印石。待黑羽奏刀嫻熟,他就利用這些印材,刻治一隻只精心安排過的石章。近幾年,「浸月邸」幾乎是靠黑羽篆治石章在維持生計。

石章印品分三類,神品、妙晶跟能品三類。黑羽篆治的石章在行家眼中,無論精氣神樣樣出類拔萃,像這回賣給商家少爺的章子,一隻就賣得五百兩銀,對方還直誇划算、便宜。

正信筆作畫的黑羽抬頭問道:「對方姓什麼叫什麼?」

「姓沈,單名一個倜字。」朗叔自胸前取出信箴,上呈給黑羽。「商家少爺全寫在上頭了。」

黑羽打開一看,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朗叔躬身後匆匆走出書齋,但不一會兒他又回來,說是用膳了。

黑羽晚了幾步來到花廳,正好看見花嬸跟翠微在花園裡推推搡搡。

「難得你穿這麼漂亮,你就跟花嬸一塊去讓少爺瞧瞧……」花嬸拉著翠微不斷勸說。

「不好啦……」翠微邊咳邊搖頭,一張粉臉早都紅了。

「什麼不好?你瞧瞧你,這身嫩綠衫子把你臉色襯得多嫩,我們家少爺也不是不解風情之人,他看了一定也覺得歡喜……」

「不要不要。」大概是上午被黑羽冷淡反應嚇著了,翠微實在鼓不起勇氣再和他見面。

她心想再聽他一句冷言冷語,她鐵定又要難受好幾日。

她倆說什麼黑羽雖然聽不清楚,可從他位置,卻能清清楚楚瞧見她模樣。清早朗叔出門時順口問了他一句,該幫翠微買什麼顏色的衣衫好,他便答了嫩綠。

但他沒想到,穿起來竟是如此合適。穿著嫩綠衫子的她,清麗得就像一朵河畔的芙蓉花,簪住她黑髮的玉簪模樣也雅,而她時不時的輕咳,更是增添她幾分我見猶憐的嬌弱。

「傻丫頭,」花嬸還在勸說,「你沒聽見你朗叔剛才說的,這衫子還是少爺叮囑他挑的,你就走去讓他看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正當翠微羞怯不依,淘氣的金猴子「吱吱」也來湊熱鬧,它從枝上一盪拔走翠微頭上的玉簪,花嬸跟翠微頓時忘了爭執。

「淘氣鬼,還不快把簪子還來!」花嬸揮舞著手臂。

金猴子『破吱」了兩聲,依樣想把玉簪往它頭上插。

那可愛模樣讓翠微笑不攏嘴。

她一笑,黑羽心湖震蕩了。他從不曉得一個人的笑顏可以如此爛漫天真,彷彿她身邊周遭,全無一點困厄難受似的。

可她之前生活多苦,他早從她一雙傷痕纍纍的素手品讀出來。

說起手——也眸子一暗。他昨晚交給她的油膏,不知她有沒有繼續塗搽?

「你以為你那幾根毛簪得住什麼——快拿來!」花嬸對著「吱吱」鹼道。

但「吱吱」一向只聽黑羽的話。

「吱吱。」黑羽從暗處走出來。

只見他伸長手,「吱吱」叫了一聲后乖乖下地,拖著兩手把玉簪子拿到黑羽跟前。

黑羽朝它額上彈了記,「吱吱」很通人性地「噗」了一聲。

一旁的花嬸朝翠微頂了下,提醒她過去打聲招呼。

「少爺。」打從開始,每次看見黑羽,她總覺得耳根熱熱,心頭亂亂,像發燒了似的。

他把玉簪還給她。

「謝謝。」她抓著玉簪壓根兒不敢抬頭,就怕與他雙眼對上,卻瞧見他眼底有著排斥。

說真話,他下午那番話,確實傷了她的心。

「還有謝謝少爺送我這身衣服,跟房裡那些東西。」

怎麼話說得這麼別彆扭扭?花嬸暗嘖了一聲,忍不住出來幫腔。「少爺,您瞧翠微這身,穿起來是不是好看極了?」

站在一旁的她,更是窘得要鑽進土裡去了。

「很好看。」

不會吧?少爺誇她?翠微猛地抬頭。

兩人目光對上,他朝她仍扭著玉簪的小手看了眼。

福至心靈,翠微竟然瞧懂了他眼底意思。「我的手好多了,我有聽話,白天多搽了好幾次油膏。」

黑羽有些驚訝,對於她能夠讀懂他眼底的意思。

心有些暖暖的,他難得地笑了。「用完再跟我拿。」

「是。」

一直站在旁邊不吭氣的花嬸忽兒看著黑羽,忽兒又轉向翠微,這兩個人,感覺挺不錯啊!

原先花嬸想留下翠微,一是沖著她乖巧,二是因她神似自個兒死去的女兒。可這會兒看兩人互望的眼神,一個念頭雷般撞進她心窩。

如果她沒看錯,花嬸心想,或許,翠微還可以用另外一個身分留下——宅子里的少夫人。

花嬸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少爺都二十有七,好幾次朗叔提議要幫他招個媳婦兒進來,但他總以不想委屈對方作為婉拒。

每聽他這麼一說花嬸就覺得嘔,依她少爺條件,人又俊朗清秀,腦子又聰敏,才華洋溢,不管是哪個王公貴族之女嫁進來都不會是委屈。可他偏要堅持,他己不再是從前的蒲澤國皇子,要他們死了這條心。

試想一個總是眉頭深鎖,彷彿世間再無可冀望之事的男人,這會兒卻望著一個小丫頭笑得挺開心——這意謂什麼?

花嬸掩嘴偷笑,早在黑羽跟翠微都還未發覺彼此的情意之前,她這個明眼人,己預估到兩人終將走在一起。

稍晚,花嬸盯著翠微服完晚上的湯藥后,便打著呵欠回房休息去了。

可翠微卻因為晏起,加上整天沒什麼活動,一直難以成眠。

終於,她放棄入睡的想望,下床點燈,她想到灶房找點活計做——就算拿把掃帚掃掃地也成。總之動動身子,也強過傻躺在床上瞪著床架整夜。

就在她人剛摸進灶房,正要拿起帚柄時,—陣幽遠的笛聲,忽地鑽進她耳朵里。

是他!她驚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沖向聲音來處。

笛聲引領她通過「浸月邸」後院。後院種有一畦畦青菜與金瓜,過午花嬸帶她來過。接連大雨把菜田都泡壞了,花嬸還邊嘆邊說,他們還得過上幾天吃清炒豆芽、腌菜的窘日子。

但翠微絲毫不覺得苦。她告訴花嬸,旁的事她不一定拿手,但種瓜點豆她從小就做,以後這幾塊田就交給她辦,保證每天給她又肥又脆的瓜果做飯。

月色很亮,大雨過後的夜色總是這樣又清又冷。穿著蔥綠滾韭白的繡鞋穩穩踏過田畦,直鑽過林道暗處,然後,她瞧見了那人的身影。

這是她頭一回距離這麼近,也不需要再仰頭看他。以前她總坐在河上,隔著蘆盪,幽幽遠遠偷望著他飄逸的身影,兩年了,她不止一次想近點看清楚他樣貌,可每每小船劃破靜謐的河面,那聲響就足以讓他收笛離去。

這會兒,她看見那人面著大河,手持微微發亮的玉笛,奏著那幽遠又凄涼的曲調。

翠微還擅自幫曲子起了個名字,叫「花泣」;意思是這曲子之哀傷,連嬌艷的花兒聽了也要落下淚來。

而她也是今日才發現,原來她心心念念、遙望兩年之久的「那人」,正是「浸月邸」宅子的主人。

她忍不住責備自己這麼後知後覺,她早該想到才對!

除了少爺,這林子里還有誰能時不時拿著笛子到崖上吹曲子?

望著在白銀月光閃閃發亮下的淡青色衫子,她心跳得像擂鼓,耳根一陣臊紅。

因為家貧,她從不敢妄想自己有機會親近夢中的吹笛人,她光聽他笛子吹得那麼優美,就知道對方定是才華洋溢,一定不是個尋常小民。可如今她卻因緣際會來到他身邊那麼近的地方——就住在同一個宅子,只要她想、她敢,走過幾扇門便能來到他最常待坐的書齋……

老天爺!難道是老天爺聽到她日夜的祈求,才特別賞賜她一個親近的機會?

領悟到心上人兒就近在眼前,一直被她強抑在心頭的戀慕,就像添了柴枝的火苗,難以遏止地竄燒著。

就在她摸索著想更接近的同時,一個不注意踩著地上的枯枝。黑夜中,些微聲響聽來也如雷鳴響亮,黑羽驀地停下吹奏,警覺地望向聲音來處。

他發現了她。

看見她,他眼神有些驚訝,但不過眨眼,又回復尋常淡摸神色。

他總是這樣,外表看,總冷得像冰。

「吵到你了?」

翠微捂著仍怦怦亂跳的心窩,搖搖頭。「不是,是我睡不著。少爺呢?怎麼還不歇息?」

他沒說話——他一向不習慣表述自己。

對他來說,在夜裡吹笛,是一種吐露心曲的舉動——所有種種他對故土、對親人的思念,他全交付在笛聲中。

就跟掉淚一樣。

身為男人,他無法以眼淚表達的,他都納在曲子里了。

這也是翠微每回聽了,總會眼眶濕潤的原因。

他將玉笛往腰上一插,既然被瞧見了,他也不想吹了。

翠微瞧見他舉動,驚問了句:「我打擾到您了?」

「沒有。」他踩著輕盈的步伐越過她身邊,可就在錯身而過的時侯,他瞧見了——

她臉上有著淚光。

「為什麼哭?」他停在她面前問。

翠微摸摸臉頰——他要不提,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又哭了。

她匆匆抹了抹臉。每次都這樣,之前坐船上聽的時候,總是要風吹過臉頰帶來涼意,她才明白自己又濕了臉龐。

正好今夜無風,她才遲鈍地沒發現。

「是曲子的關係,我聽了很感動……」

他隱在長睫下的眼睛瞬了下。「你聽得出曲子的意思?」

「我不太確定我想得對不對……」她垂著臉盯著腳上的繡花鞋,好似這會兒跟她說話的是鞋而不是人。「

但我以為,這曲子……帶著濃濃的難過,就像在哭一樣。」

他暗抽氣,竟被她說中了。

這曲子他也曾吹給朗叔和花嬸聽過,但他們只是搖搖頭,說他們是粗人,不懂音律。

黑羽神色複雜地盯著眼前不到他肩高的嬌小女子,她才多大年紀,十六、七歲,就能聽出他曲子里的涵義?

他在她面前站太久了,翠微盯著他動也不動的黑鞋,忍不住猜他是何等心情——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她怯怯覷了他一眼,而就是這一眼,讓她確切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就是他,她朝思暮想,日思夜念的吹笛人就是他。

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眼睛就像襁褓嬰孩那般烏黑閃亮,那是混合著痛苦、焦慮,與心碎的憤怒眼神。

她雖不清楚他憤怒心碎的原因,可她卻知道自己的心,正因為感受到他的感受,而難以自抑、強烈地悸動著。

「您心裡難受嗎?」她冷不防問。

她從哪兒看出來?黑羽怔了下。

他審視她大而清澈的眼眸,突然有種自己會被看穿的錯覺——是錯覺嗎?

他別開頭,尚不願正視心頭竄燃起的那一點情愫。

「很晚了,該回去了。」丟下這兩句,他邁開大步往前走。

可當發覺她沒跟上,他又回頭看她。「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翠微這才回過神來。

一當她移動腳步,他又立刻邁步,感覺好似不想理她了。可就在兩人距離稍稍拉開的時刻,她發現,他腳步又慢了下來。

原來他一直暗暗留心著她,關注她的腳步,雖然他嘴巴不講,可動作卻瞞不了人。

所以說,他對她的存在,並不如他外表所展現的那般不在意?!

或許……他心裡是有一點點在乎她的。

想到這一點,再望著他不遠不近的昂然身影,翠微一顆心歡喜得就像長了翅膀似地鼓噪不休,直要往夜空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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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結錦衣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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