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傍晚時分,這是離長安城不遠的一個小鎮,快過年了,來來往往的商賈很多。
九金甚至分不清這裡到底是哪,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北上還是南下,她只是任由紅扁駕著馬車隨便走。反正走到哪都一樣是無親無故,那看哪舒服就待下來吧。與其說這是出走,不如說是逃亡,九金壓根沒有時間計劃太多,更不敢亂花小金庫里的銀子。
唯一在她計劃之內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臨走前去一次朱雀大街上的玉器鋪,去問那個被她咬過的掌柜要一件之前一直沒來得及去要回的東西。
然後,九金和紅扁就一直駕著馬車走啊走,直到看見天色快黑了,她才挑了個看似很簡陋的客棧住下。
掌柜為人很殷勤,特地為她們挑了個很僻靜的廂房,有三個炭爐的房子喏,暖融融的。另外還免費附贈明天的早膳,想著,九金忍不住萌生出感慨:「果然還是小城鎮的人比較淳樸喏。」
這話,招來了紅扁沒好氣地一瞪:「淳樸?那你還死抱著那個箱子做什麼,還怕那群淳樸的人把它搶了不成啊?」
「淳樸的人也愛銀子噠,當然要抱緊點,我下輩子全賴它了。」忍辱負重的積蓄啊,只要一刻見不到它,九金就會覺得心慌慌,「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坐吃山空啊,要是等把這些銀子全花光了,我們怎麼辦吶?」
「你現在知道考慮這個問題啦,都說了讓你回道觀把師公帶上嘛,耍什麼性子……」
「你懂個屁咧。」九金皺起鼻子罵了句,瞥了瞥嘴,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我就是不想再依賴別人了,你不會懂被人一次次拋下的滋味是什麼樣的。如果沒有依賴,就算再被拋下,也不會那麼無助了。」
「那也可以讓師公帶著我們先找個安生之所啊,快年關了耶,你沒瞧見我們一路過來有多少商賈趕著回去過年么?這種時候悍匪也是最猖獗的,我們兩個人都手無縛雞之力,還帶著這麼一大箱金銀珠寶,萬一真碰上什麼意外,怎麼死都不知道。」對於九金這種沒組織沒預謀的離家出走,紅扁頗有微詞。
「還能怎麼死啊,為了保護金銀珠寶被人殺死的唄。」九金想也沒想,回得很理所當然。
「你……」
見紅扁氣結了,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九金嘴兒一翹憨笑了起來:「好了嘛好了嘛,都已經出來了,就算我後悔也沒法子了,難道你還想要我很沒志氣地再回道觀嗎?說實際點的事啊,你說我們以後到底做什麼好呀?」
「乞丐?」
「不行!你忘了啊,說要交會員費的喏。」
「賣藝?」
「裝傻子算不算一門技藝?」
「……不如去賣笑吧?」想了很久,紅扁終於在九金身上找出優點了,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有那麼幾分風情的。
「倚欄賣笑啊,可是我……」這個體型有點困難啊,可能會把欄給壓斷,笑到一半摔下樓怎麼辦?
「那你繼續哭喪吧。」紅扁打了哈欠,半眯著眸兒,無力地靠在桌子上,睡意忽然就涌了上來。
「一直哭一直哭好沒形象啊……」九金自言自語咕噥了一陣子,也開始覺得困了,倒在桌上,目光定定著看著不遠處那三個炭爐。眼皮沉沉的,就在快要闔上的時候,她隱約聽見房門被人推開地聲音,強撐著掀了掀眼帘,雖然視線有點模糊,不過好在她還是看清了眼前的畫面:「咦?掌柜的,你做什麼帶著兩個人,穿著黑乎乎的衣裳大半夜跑來啊。」
九金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有精神,讓掌柜僵了下,眼神立刻掃向桌邊。瞧見另一個姑娘已經睡著了,這個卻睜大著眼干瞪著他,忍不住就怪叫了起來:「你為什麼還沒暈?!三個爐子一起熏,你居然還醒著?」
這什麼體質啊,是不是太驚人了點,掌柜向來最有信心的迷迷香,這次讓他失望了。
「被你這麼一說,我是有些困了喏。」九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然後繼續瞪大,看向掌柜,「但是你來了,我就不方便睡覺了啊。」
「我是來搶劫的,跟你沒關係,你繼續睡。」這丫頭看起來傻兮兮的,掌柜完全就沒把她當回事,目光緊鎖著九金踩在腳下的箱子。
「哦。」九金順其自然地應了聲,剛想倒下繼續睡,又驚醒了,「搶、搶劫?劫什麼?!」
「當然是劫財!你有色給人劫嗎?!」掌柜冷笑著慢慢逼近她。
黑店啊!她居然住進了傳說中的黑店,簡直是出師不利啊。儘管很想睡,但是一想到自己拚命攢下來的那些金銀珠寶,九金就亢奮地站了起來:「我沒有財!」
「那箱子里是什麼?」當他傻呀?
「我、我警告你哦,不要逼我哦,我會咬人!」講完后,九金忍不住就打了個哈欠,氣勢立刻就減了一大半。
「你當老子沒有牙啊。」說著,掌柜就決定不再跟這個隨時都會倒下的姑娘浪費唇舌,直接帶著人衝上去,開始動手搶箱子。
然而他實在有點低估九金了,她非但沒有倒下,還精神十足地死死護住箱子,張開嘴用力地朝著他的手咬了下去。掌柜也不示弱,為了證實自己有牙,順勢朝著九金的肩咬去。
「唔……唔……」九金用盡了全力,可是肩上傳來的痛感,讓她忍不住哼了起來。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一口牙居然在黑店遇見對手了。第一次有人咬得她想逃,還真是人外有人!
這場面活像兩隻狗在互相撕咬,完全喪失了搶劫應有的形象,導致尾隨在後的那兩人有點無所適從。愣了很久,其中一人才反應過來,輕聲地提點了句:「老大,我們有刀……」
「……」於是,老大覺悟了,鬆開牙關,抬起身,不屑地嗤笑,「那還愣著做什麼?捅她呀,弄死她呀!啊……你個死丫頭,沒看見我暫停了嗎?居然敢偷襲!」
「捅?」互相撕咬的倆人糾纏得太緊了,爭鬥太過激烈,導致提到的那倆人左看右看,始終不敢下手,生怕捅錯了人。好不容易,總算是找到了個突破口!
手起。
刀未落。
悶哼聲傳來,倆人隨即倒地。
……
為什麼還不捅?為什麼這個精力旺盛的女人還能生龍活虎地咬他?!掌柜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再次停止了撕咬,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背著光,看不清站在身前的那個人,但是光看那一聲衣裳就讓掌柜倒抽了口涼氣,無奈地閉上眼,嗟嘆:「你為什麼又來了?」
「來找人。」
「那就去找,不要打擾我打劫啊。」掌柜轉過身,發現九金已經開始喪失力氣,搖搖欲墜了,但是為什麼他也覺得好像睡?三個炭爐果然很有效呀。
「咚」的一聲,九金應聲倒在了地上,須臾,就打鼾了。
掌柜得意地揚了揚眉,只要他能堅持得比她久,就是勝利。
「嘁……」來人上前踹了踹九金,輕哼,拂了下身上有些微皺的道袍,「我是來找她的。」
「她?!」這話讓掌柜一震,精神振奮,話音拔尖,不敢置信地指著地下睡相極差的九金:「她、她是誰?」
「我女人……」差一點就是了。
掌柜認命地讓人煮了一桌上好的菜,烹了一壺上好的茶,給他們換了一間上好的房間。
沒辦法,同樣是順手牽羊,人家梅項郝就能順手出一個「牽羊大俠」的俠盜名號來,而他只是個開黑點宰肥羊的。相比之下,氣勢明顯矮了半截,勉強勉強也只能算是半個同行,每次碰面,肥羊掌柜只能乖乖地伺候牽羊大俠。
每次去長安的時候,項郝都是住這家店的,偶爾遇見比較跋扈的商賈,他會和掌柜聯手,然後把劫來的東西分給鎮上的百姓。也因此,項郝才換來這間常年會為他空置準備著的貴賓級房間,設施很齊全,所以床上的那個女人睡得很香,口水已經把被褥的一角弄濕了。
項郝一直默不作聲地守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的睡顏,不漂亮不端莊,只是有一份自然的恬靜。
直到掌柜讓人送來烹好的茶,他才站起身,走到臉盆架子邊,端起臉盆又走回了床邊。居高臨下地俯瞰了九金些會,他嘴角兒一勾,手一滑,整盆水就這麼倒在了九金身上,那隻臉盆也重重地落在她頭上,跟著又被彈到了床下的地上,滾了兩圈,停了下來。
「好痛……」這樣的動靜,九金很難不醒,處在半夢半醒間的她伸手揉了揉頭,輕哼。
「起來。」項郝盤起雙手,斜靠在床架子上,不耐地命令道。
九金原本不想理會這擾人的聲音,翻了個身,想繼續睡,卻被冷水澆濕的被褥凍醒了,「唔……好冷……」
「給我一個解釋。」估計再過片刻她就會完全清醒了,項郝才再次開口。砸喜堂,不告而別,為了那堆身外之物去搏命,看起來她不止是要給他一個解釋而已。
「師公?!」好熟悉的聲音,九金猛地睜開眼,眨了幾下,確認這不是幻覺。她得救了?那些金銀珠寶也沒有被搶?她好想歡呼,可是當看見師公鐵青的臉色后,立刻就壓抑住了興奮的衝動。
「為什麼去砸他的喜堂?」他面無表情地繼續逼問。
「是龍套硬把我拖進去的,然後、然後他們都在笑我傻,尤其是賣鹹魚的那倆父女。」
如此而已嗎?那還情有可原。但是一樁事歸一樁事,更讓他差點窩火的是……「為什麼不告而別?」
翅膀長硬了,會飛了?以為自己攢夠了銀子,就不再需要他了么?如果不是紅扁沿途留下信號,她今晚或許就去見閻王了。剛才那倆人要是沒有動刀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冷眼旁觀,看那堆礙眼的金銀被人搶走。
「咦?我有說過要跟你一起走的嗎?」九金一臉無辜地歪過頭,半躺半坐在床上,踢開那條濕嗒嗒的被褥,笑眼盈盈地對上他的眸子。
「你說過。」所以,他平生第一次嘗試到了等人的滋味。
「好吧,我可能真的有說過,你別太放心上了,我一直都習慣這樣騙小孩子的。」九金抬著頭,不閃不避迎著他震怒的瞪視,唇兒微抿含著一絲寡淡薄涼。
他緊咬著牙,逼視了她許久,心頭陣陣刺痛,原來當時他在段府說這句話時,她的心情是這樣的。他是沒理由責怪她,不過只是等了幾個時辰,和她的三年比起來,只是彈指瞬間而已。想著,他眼神漸漸放柔,沉著聲輕語:「跟我去洛陽,往後你有的是機會報當年的仇,別再耍性子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紅扁呢?」九金沒急著回答他,這才發現紅扁不見了。
「在剛才那間屋子睡覺。」
「哦。」聞言,九金又放鬆了下來,猶豫了些會,問道:「洛陽是什麼樣子的?」
項郝轉身,為她倒了一杯熱茶,又抱了一床乾爽的被褥給她裹著,隨後才帶著淺淺的微笑,在床沿坐了下來,伸手輕撫著她的發,柔著聲說著:「跟長安一樣熱鬧,都有好吃的豆腐腦,都有道觀,都有我。洛陽沒有人會再笑你是傻子,沒有人會再欺負你,也沒有七哥哥。那邊有很多很多的牡丹,百姓很豪爽,他們說『好』會大聲地說『中』,上清宮的道士們講話喜歡不停地說呀呀個呸……」
師公的聲音很好聽,難得這麼耐心地跟她說話,一些好瑣碎的事到了他口中就像故事一樣。九金雙手捂著茶盞,開始不知不覺嚮往那個沒有人笑話她、沒有人欺負她、也沒有七哥哥的洛陽了。
呀呀個呸,這麼好的地方做什麼不去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