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對了,我聽說醫生把你半個胃切掉了,這樣你可以吃東西嗎?」姚美玉忍不住擔憂地問。
他笑了笑,彷佛聽見了什麼傻話。「當然可以啊,不然我怎麼活?只是食量會變小而已,以後大概要改變一些吃飯的習慣吧?不管是吃什麼、還是吃多少……」
「那有什麼問題?反正你老婆現在手藝可厲害了!不管是什麼食材她都可以變出五星級料理。」說完,她順勢轉向對在病房裡蹦蹦跳跳的簡若喬說:「對不對?喬喬,媽咪做的飯好好吃,對吧?」
簡維政在內心嘆了口氣,實在聽不出來這是真心的讚美,還是母親又在說反話酸媳婦。
「媽……」他啟唇,輕喚了聲。
「嗯?」
「你別再拿這件事情責怪曼青了。」他側頭,直視著母親,「我會生病真的不是她的錯,是我當初應酬沒節制,把自己身體搞爛了。」
一聽,姚美玉愣了一下,露出苦笑,「唉,我知道啦,反正兒子長大了就是老婆的,我這個媽媽老了、沒用了,連個兒子都沒有權利干涉——」
「媽!」他正色出言制止。
姚美玉卻反而大笑。「我說說而已,你別那麼認真啦!」
她拍了拍兒子的手,表情漸漸黯淡下來。她低聲道:「其實,你說的那些我都懂,只是一聽到你得了癌症,我真的慌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會莫名其妙全怪在曼青頭上……」
母親的表情讓簡維政說不出話來。
當年父母離異的時候他才一歲大,母親一肩扛起養育他的責任,因此在現實生活的磨練下,性格漸漸變得強悍、自我,他幾乎不曾看見母親露出如此失落的眼神。
突然,他反握住母親曾經受過無數苦難的手,道:「曼青這陣子變了很多,你也看見了,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討好你、經營這個家,所以……」
他沒把話說完,只是由衷祈盼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不再對立。
姚美玉靜了幾秒,露出彆扭的笑容。「好啦,知道了,剛好最近我也發現……她好像沒有那麼壞。」
聽了這話,簡維政也笑了出來。
他怎麼可能會不明白?這已經是母親最大的讓步,也是倔強的母親表達善意的笨拙方式。
術后第三天,簡維政總算可以進食,然而送來的食物卻儘是一些流質的湯湯水水。
「天……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了。」他像是個大孩子似的玩弄著湯匙,意興闌珊的瞪著眼前的東西。
那模樣逗得余曼青輕笑出聲。「當然呀,你才剛動了胃部手術,是想吃多豪華?」
「那我乾脆喝水算了。」
「水又沒有營養。」她將椅子拉近病床,一把奪走他的餐具,「喏,不要任性,我喂你吃總行了吧?」
「……等一下被人看到,我還有臉活下去嗎?」
「大丈夫敢做敢當,做了就不要怕別人看。」
「敢做敢當不是用在這種地方吧?」他忍不住迸出笑聲。
「啰唆,快給我喝!」她佯裝出栗悍的模樣,將湯匙挪到他的嘴邊,「不然我等一下就叫那個很兇的護理師來幫你插胃管。」
「嘖嘖,我都沒有人權了。」他雖然嘴上抱怨,卻還是欣然張開嘴,享受愛妻的親昵餵食。
豈料才吃不到兩口,浪漫的兩人世界便闖入了不速之客——
「Surprise!」
一大群人突然擠了進病房,讓簡維政夫妻倆頓時僵住。
「哎呀??原來兩個人在甜蜜蜜呢,咱們到底是太早來了、還是太慢來呀?」男企劃助理誇張的搧了搧臉頰,故作好害羞的欠揍樣。
簡維政這才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面前這群自家員工。
「你們……怎麼會……」
請假之前,他並沒有告知他要住哪家醫院,為什麼他們會出現?
「吼,老大,你很不夠意思欸!」個性有些男人婆的特助率先走向病床,滿臉狠勁似地嗆聲,「胃癌就胃癌嘛,什麼「消化器官出了點毛病」?龜龜毛毛的,一點也不像你!」
一聽,簡維政更是震驚。
他們知道了?他們怎麼可能會知道?
「咳……」余曼青突然尷尬地假咳了聲,怯懦地抬眼看了看他,坦承犯行,「那個……是我不小心說溜了嘴啦。」
「你?」他怔忡了下,感覺更莫名其妙了,「為什麼你會告訴他們這種事?」
「因為昨天小劉打電話到家裡,說想探病,但是不知道在哪家醫院;然後又問了病情,我回答他還不確定,要再化療什麼的,我沒想到你沒告訴公司的人……」
「欸欸欸,老大,」美術設計小劉突然擠了上來,「化療之後你就會剃光頭吧?我們都沒看過你光頭耶!好期待!」
「對耶!老大要是光頭的話,應該會更像「老大」吧?」
「一定會很性格吧?」
大伙兒像是發了瘋似的瞎起鬨,壓根兒不是簡維政原本所想象的那種氣氛——悲傷、消極、負面。
「喂,你們這群人有沒有良心啊?居然只關心我會不會剃光頭!」他故作不悅的開玩笑。
「反正你的胃有醫生照顧,其它的地方有大嫂照顧,至於我們嘛……當然只好關心你的光頭嘍。」
「呋,你們完蛋了,等我回公司之後你們就知道。」
輕鬆的氣氛感染了余曼青,她笑了笑,起身拿了錢包道:「你們慢慢聊,我去樓下買個東西。」
「OK,大嫂你慢慢逛,我們會好好「照顧」老大的,你放心。」
她很感激丈夫的員工們,只是這樣的開心卻在步出病房之後沒多久消失,表情一僵,笑容淡去。
因為她看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叫作「紀恩」的女人。她正站在護理站前,似乎在詢問著什麼。
然後,紀恩突然抬起頭,兩個女人四目相交的瞬間,空氣頓時凝結,時間彷佛暫停了。
她們來到醫院的中庭,一路上各懷心思,沒人打破沉默,直到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最近過得還好嗎?」余曼青隨口問起,「新的工作順不順利?」
「我還在休假。」紀恩吁了口氣,跟著在一旁坐下,仰望著天空,「維政很大方,分了我好大一筆錢,夠我逍遙很久。」
余曼青聽了只是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適當。
好一會兒,紀恩繼續道:「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恨你,恨你就這樣輕輕鬆鬆把他搶走,搶走了之後卻又不好好珍惜他。」
「我沒有不珍惜他——」
「有,你有。」紀恩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當年,他去米蘭出差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打算在他回來后正式向他表白。誰知道會出現你這個程咬金,是你打亂了我整個人生。」
余曼青不發一語,低著頭任她傾訴發泄。
「後來我想想也認了,反正只要他快樂就好。」紀恩繼續滿懷不平地指控,「但是你做了什麼?你讓他一天比一天痛苦,只能靠著不斷工作來麻痹自己!」
對方的字字句句宛若利刃,一刀刀割在余曼青的心口上,她卻無法反駁,因為那些都是不爭的事實,是她曾經抹不去的錯誤。
「當初,我毫無掙扎便拱手把他讓給你,但是看看你,結婚之後是怎麼對待他的?坦白說,你們重修舊好時我非常反對。今天如果不是你,維政不會把自己的身體搞成這個樣子,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
相同的指控再次出現,余曼青心一緊,疼得發酸。
她黯然思忖,果然真是如此吧?是她的錯,是她害慘了維政,任誰只要有眼睛,肯定都會這麼想吧?
可她也不是每一句指控都必須照單全收,她抬起頭來,迎向紀恩的目光,靜了幾秒之後才道:「是,我犯過錯,我以前確實是對他不好,但是我不是很努力在彌補嗎?」
事實上,她本是想說:你拱手讓我?你讓我什麼了?
然而她瞬間轉念,想起她上輩子已經樹立太多敵人,她累了,不願再體驗那樣戰戰兢兢的人生。
爭得一時的勝利,往往只會讓自己輸掉更多。
「彌補?彌補有什麼用?他得的是癌症欸!這是可以讓你隨便說句對不起就算了的小毛病嗎?」紀恩開始顯得歇斯底里、咄咄逼人。
「不然你希望我怎麼做?」余曼青露出苦笑,冷靜的口吻與對方形成了對比,「你要我自知理虧、主動退場離開,然後把爛攤子丟給你來收拾嗎?抱歉,我不是那種搞砸了之後就逃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