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了關靜的電話之後,鍾松齡陷入極度慌忙的情況中。衣櫥大開,把每件衣服都拿出一一比試,床上堆滿了她試穿過的衣服,每一件都不合她的意。
方春意看得啼笑皆非:「你已經忙了一下午了。」
「媽。」她已失了主意,轉而向母親求援:「你幫我看,哪一件比較好?」
翻翻疊成一座小山的衣海,方春意隨意挑了一件:「這件吧。」
鍾松齡拿到鏡前比一比,專註認真在審視,臉上散發著情竇初開、患得患失的神情。
「這件會不會太素了?」其實鍾松齡偏好的款式色系都是簡單淡雅,每一件都差不多。
「你穿什麼都好看。」
「真的嗎?」她缺乏自信。
弄到快六點,不能再拖延了,鍾松齡仍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選了方舂意挑的那一件。梳洗完畢,絲亮柔軟的髮絲垂在兩肩,雙瞳翦水,點了淡紅胭脂的嘴唇抿出一條清甜的弧線。
六點鐘響,鍾松齡裝扮整齊坐在客廳。當期盼中的門鈴響起,她從椅上跳起,完全不像平常慢條斯理的舉止,搶在黃媽之前道:「我去開門。」
門一開,一朵粉紅色的玫瑰映入眼帘,關靜勾起嘴角,不疾不徐地說:「嗨。」
她羞怯也說了聲:「嗨。」開始煩惱自己有沒有哪裡不得體?
他快速地上下打量她,仍是一身的潔白。印象中幾次相遇,她都是穿著白色衣裳,這可能是她喜歡的顏色,卻恰巧是他最厭惡的。
純潔無瑕的白,白得令人不可置信,天底下真有完美無缺的事物?
「你好美,這花送給你。」輕輕一句話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綻開欣喜的笑容。
「謝謝。」花莖上的刺經過處理已蕩然無存,沁心的花香鑽入鼻中,深深一嗅,不知甜入心脾的是花還是他的用心?
方春意含笑送兩人出門,樂見未來的美景。
關靜修長的十指放在方向盤上,他駕馭車子的技術一流。鍾松齡出門一向是坐家裡司機開的車,駕駛座旁的位子這還是她第一次坐。
他帶她到一家飯店頂樓的餐廳,侍者領他們入座,他看也不看菜單,就叫了一客特餐,只因他是這家餐廳的常客。
「你要點什麼?」
菜單上林林總總的名目,她不知選什麽才好;看了半天,從菜單中抬起臉仰看他。「你幫我點好嗎?我吃不多。」
她被呵護過度,關靜是清楚的。這樣的女孩容易激起大男人的保護欲,她也習慣由別人來照顧。可惜,關靜不是憐花惜玉的男人。
「特餐兩份。」他對待者說。
侍者走後,鍾松齡清清嗓子,低聲說:「謝謝你請我吃飯。」
「陪美女吃飯是我的榮幸。」他對每個女人都這麼說。
鍾松齡被他一連稱讚兩次,紅暈滿面,這回是五分害羞加上五分竊喜。
「你平常下班都做些什麼?」她想多了解他的事。
「約會。」他笞得乾脆。
雖然說關靜這麼優秀的男人,有女朋友一點也不意外。但是,他的直言不諱卻讓她心中鬱郁難受。
「她們也挺煩的,沒事就打電話來找我。」帶著淺淺的笑,平鋪直敘的語氣不是炫耀,也非輕鄙,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出去吃一頓飯,麻煩層出不窮,每個人都以我的女朋友自居,煩死人了。」他問。關靜兩泓深湛的潭水吸納了她的歡喜哀愁,所以他利舌如劍,故意挑話刺激她。
那他是抱著什麼心態來約她?迫於無奈?盛情難卻?
鍾松齡一陣沮喪,已不像初時的興奮喜悅。
「你呢?」
「我都在家看看書,每個星期去學國畫和插花。」鍾家可觀的財富根本無須她拋頭露面去工作,更何況她荏弱的身體也不堪負荷。
「那不錯,蘭生養得起你嘛!出去工作看人家臉色不是你做得來的。」
鍾松齡心裡一怔,分辨不出關靜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是句句話都像在諷刺她。
關靜倒了杯橙酒推了過來,艷冽的顏色在晶瑩的杯中流動。「喝喝看,我為你特地選的,甘醇順口呢,你應該會喜歡。」
她不會喝酒,本想推辭,但遇上他若有期待的眼神,話就說不出來了。喝一杯應該不要緊吧?
拿起杯子,湊到唇邊試啜一小口。微甜微酸的液體滑入口中,直通心脾,清涼剔透的原始風味在口齒中纏綿不去。
「很好喝。」接著又飲了第二口。
「別因為順口一直喝,喝多了可會醉人的。」這會兒又關心起她的身體,關靜忽冷忽熱的表現,把鍾松齡攪得心兒大亂,不知該相信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所幸之後的關靜談笑風生,大談他和鍾蘭生的趣事,逗得她開懷大笑,忘卻了先前的愁悶。
「關靜!」一個身段玲瓏的艷裝女子扭著纖腰走來,黑色緊身裝襯托出女性特有的曲線。
「莎莉。」關靜兩眼一亮。
那叫莎莉的女子不請自坐,拉了一張椅子挨近關靜,上身前傾。她穿的是一件低胸連身裝,這個姿勢無疑讓關靜有一覽無遺的春光。
「最近忙什麼?都沒來找我。」嗔怪卻不失嬌柔,低低的語調教人酥軟。
他掠了莎莉胸前雪光一眼,笑道:「你才忙咧!我去找你,你都出場去了。」
「亂講,我一直在等你。你好過分,有了新的女人就忘了我了。」莎莉瞥了鍾松齡一眼。心想這樣青澀的女孩,關靜肯定不喜歡。
關靜花錢尋歡,莎莉除了錢之外,也喜歡他的人。長久下來,她大略可摸清他的喜好——他身邊的女人都是他的床伴,要成熟、獨立、不黏人,這些女人清一色都艷麗豪放。他不會從現在交往中的女人挑一個結婚,但他也不會和個連牽手都會臉紅心跳的女孩玩戀愛遊戲。
兩人言來語去,把鍾松齡冷落在一旁,還不時你碰碰我、我碰碰你,調笑無忌。
鍾松齡把頭垂得好低,刀叉無意識地在肉上切來割去。兩人的談笑聲漸漸模糊成背景音樂,隔著餐桌,關靜和莎莉彷佛變成舞台上的演員,正上演一出低俗的連續劇。
眼前朦朧了起來,水霧把一切都變得浮茫,她的心已經被他揉出水來了。
「對不起,我要先走了。」她再也無法繼續假裝若無其事地看他們打情罵俏。
她微哽咽的聲音令關靜一怔,鍾松齡推開椅子向兩人一頷首,即快步離去。
「等一下。」他喊住她,她走得更快。
他起身欲追,莎莉嫩滑的雙臂拖住他,膩聲道:「啊——別走嘛,她要走就走好了,我們繼續說我們的。」
關靜冷冽的眼神使莎莉驀地住了口,不自覺鬆開纏縛著他的手臂。
追出餐廳見她在等電梯。
「怎麼了?」放柔語氣。女孩子嘛,哄哄就沒事了。
關靜故意在她面前演一齣戲給她看,只不過想教她知難而退。他將手放在她纖瘦的肩上,想把她扳過來面對自己,她站定腳跟不肯回頭。
關靜微一使力,硬生生地將她轉向自己。
冷不防迎上她滿臉的淚水,關靜心頭如被大槌狠狠一擊,胸口一窒,氣堵喉噎。有許多女人在他面前哭過,沒有一次像此刻帶給他如此震撼。
鍾松齡控制不住奔流的淚水,眼淚一行行滑下她白玉般的臉頰。穿堂中人來人往,她大庭廣眾流淚引起人們側目而視。
關靜沉著臉,把她拉進電梯。
泊車小弟替他開了車子來,坐上車,他冷冷地說:「把安全帶繫上。」
她臉上的眼淚像噬人的毒蛇似的,刺目且椎心。
一路上關靜橫衝直闖,見車就超,尋常人大概會嚇出病來。
鍾松齡則垂著頭關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對外界不聞不問。
車子終於停了。
「你家到了。」他的話像刀削出來的利銳而冷漠。
鍾松齡打開車門,木偶似的一步一步像踩在虛空里。
關靜漆夜般的雙眼隨著她轉動,一咬牙,車子嘎然來個大迴轉,揚長而去。
進了屋,方春意被鍾松齡失意狼狽的模樣嚇著了,衝上來執手忙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怎麼哭了?」
鍾松齡只是一逕搖頭不肯說,凄凄地喊了一聲:「媽——」她伏在方春意懷裡哭出聲。
「關靜呢?他沒送你回來?」
方春意反覆詰問,鍾松齡仍未發一語。
關靜送她回家之後,那哀怨愁絕的面容卻越發鮮明,如在眼前。一顆心彷如萬蟻咬嚙,痛癢難當。鬱郁惶惶,這心情是他三十年來前所未有的。
猛搖頭,心頭那抹楚楚可憐的影子卻像生了根,怎麼也震落不掉。
他沒回到一人獨居的清冷公寓,今夜的他不願一人獨處,他需要更強烈的刺激,來抹去那教他心悸震顫的影子。
「誰呀?」開門者見到關靜后,驚喜地叫了出來:「關靜!?快點進來!」
關靜一言不發,關上大門,右手開始解開胸前的鈕扣,左手摟住女人的腰肢,低頭往她臉頰、頸脖吻去。
女人先是一怔,隨即咯咯地笑了出來,兩臂繞上他的脖子,在他懷中扭來蹭去。
「討厭,你別這麼急嘛!」
女人身上的衣物逐件掉在地上,關靜如有魔力的雙手游移在她光裸的背脊和胸脯上;女人的呼吸逐漸急促,臉頰泛紅,兩眼漾出一片春意。
「啊——」她逸出極舒服的呻吟。
就在客廳沙發之上,女人掉入了關靜揮撒的情慾之網,沉淪在他寬厚的胸膛里。
在這令人目眩神迷、心魂欲飛的時刻,關靜冷然抽離女人亢奮的身體,冷視身下的女人狂浪的嬌吟。
他到底在想什麼?女人可以得到他的身體、他的溫柔,卻永遠別想觸碰他的心底深處。
鍾松齡哭了一夜,方春意心疼不已,從女兒身上得不到半點頭緒,於是她打電話到公司找關靜。
他們相約在關靜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廳。
坐得近了,方春意對關靜的容貌暗自讚歎:真是個萬中挑一的美男子啊。
「阿靜,昨天晚上你和松齡出去,松齡哭著回來,你能不能告訴我怎麼回事?」方春意生長於富貴人家,婚後又幫著丈夫打理公司,現在雖把家業移交兒子手上,仍不失她的強人氣勢。
「伯母。」關靜開門見山,直接道出:「我想我不太適合松齡。」
既然昨天他這麼做了,今天就不必虛與委蛇。
方春意對關靜十分中意,兩人見面的次數雖不多,但從鍾蘭生口中得知,關靜可說是近乎完美的男人,這樣的好男人哪裡去找?
「你別誤會,我不是來興師問罪。」她怕嚇跑了他,聲明說:「伯母是關心,沒有別的意思。自己的女兒我了解,松齡沒見過什麼世面,多半是她教你難堪了。她回來一直哭,我問她她又不說,所以才來問你,我完全沒有怪你的意思。」
而鍾蘭生今早並沒有如他臆測來為妹妹出氣教訓他這個風流成性的同窗,果真是鍾松齡一句話也沒說。
她流著淚的悲切神情,又在他腦海浮現了。
「昨天的事我也不問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把握住未來才重要。「伯母很希望你能和松齡有個好結果。松齡她很喜歡你,我想你應該對她也有意思,不然你不會約她出去。」
關靜心中自問,在鍾松齡面前,他確實很容易把心底的防衛揭開一絲空隙,暴露出真實的心情。
對於這樣的發現,關靜有著莫大的恐慌與畏懼,他連自己都不敢面對,更別說讓人把最赤裸的他看個清楚。
他好不容易才構築起現有安全而有秩序的生活,絕對不容別人來破壞。
「阿靜,伯母是拿你當兒子一樣看待的。」
「伯母,我很感謝你的愛護。」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感情是不能勉強的。」
方春意失望極了。人家已說得這麼明白,看來她的美夢要落空了。
之後的日子,關靜白天認真工作,晚上則一個女伴接著一個帶著四處玩樂。他是個超水準的玩家,出手大方,人又長得俊,女孩子黏著他不肯放,到目前居然沒鬧出半點桃色風波,這也算他手腕高明的地方吧。
這天下班後,他約了一個女孩子晚上要去舞廳跳舞。行政助理不小心弄翻了一杯咖啡,污了他的長褲,他只好先回家換衣服。
車子停好,走進大樓,電梯開門處鍾松齡走了出來。她沒預料會碰見他,一慌張,手中的花又掉在地上。
她避開他的注視,彎下腰撿拾零散的花朵,制不住自憐自傷的酸楚,當場不禁灑下情殤的淚珠。
淚滴像是落在關靜的心海里,霎時湧起漫天的浪潮,不斷地在翻騰、在狂舞。「我幫你。」他該和她保持距離,她不是玩玩就算的女人,但他的心卻拒絕和理智妥協。
「謝謝。」細微幾不可聞的聲音。
東西收拾好,站起來頭暈目眩,關靜看她搖搖欲墜,便伸手扶住她的身子。這一點柔軟的溫情,催得她淚流得更急了。
「我弄痛你了?」他鬆手。
她搖著頭,一句在心裡喃喃良久的話,不經大腦脫口而出:「不要對我那麼好,求求你」
如果不愛她,不要給她迷離的幻夢,而後再無情地戳破它。
關靜腦中的意識一時間停止活動,像是天際深處傳來神的御旨,不過一眨眼間,它開始以驚人的氣勢運作著。
連一個小小的扶持,都會讓她痛苦如斯?
「我是以一個兄長的身分關心你,你未免想得太多了。」關靜陡然失去耐性,粗聲說:「你不要再哭了,每次見你你都在哭!」
說完他就後悔了,為什麼素以為傲的理性和溫柔,碰上她就完全失控了?
鍾松齡掏出手帕拭去淚水,側身半背著他,有些輕微的鼻音:「對不起。」
濃重的罪惡感很快淹沒了關靜,一種夾雜著憐惜、喜悅、迷惘、不安的莫名情緒油然而生;有一扇充滿未知的大門在他眼前,他無法決定要不要做一次冒險的賭注。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再次謝絕他殘忍的好意:「博叔會來接我。」
鍾松齡點頭告辭,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鍾松齡本來就不多話,最近更顯得沉默。
在家的時間,她大多一人窩在房裡,不是縮在床上抱膝聽音樂,就是兩眼望著沒有焦距的遠方。
方舂意深知鍾松齡外表雖然柔弱,其實意志比誰都堅強執著。由於她天生病弱,所以特別能體諒別人的心境。小時候買給她陪她在病中玩耍的一隻小博美狗,鍾松齡非常寵愛它,有一次它偷偷跑出去玩,從此再也尋不著它;她哭了好幾天,以後便堅決不再養狗。
小學時同學送給她的生日賀卡,到現在她還珍惜地收在收藏盒裡不肯丟棄,在旁人看來,那隻不過是張品味拙劣的卡片罷了,但是她就是這麼一個重情執著的女孩。
而她偏偏喜歡上註定不會有結果的關靜,人家對她無意……
「松齡,跟媽媽去玩好嗎?」出外散心,可以轉移她的情緒。
「我想待在家裡。」脫去稚拙的孩子氣,為情所苦的鐘松齡竟流露出哀婉凄美的風韻。
方春意嘆息一聲,只得讓她一人安靜自處。
他現在在做什麼?她冥想著關靜在會議上聽取報告的嚴肅神情、他發布命令時果決沉穩的聲音、他和客戶商談時自信昂揚的意態……
他可以不愛她,她只求能默默愛著他就好了。
「松齡,你的電話。」黃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方春意曾拿鍾松齡的八字去算過命,算命說她命中帶煞,不宜過太尊貴的生活,所以方春意讓傭人直呼她名字,避免折福減壽。
「我是鍾松齡。」
「是我,關靜。」
握著話筒的手抖了一下。
「你——有什麼事嗎?」是不是母親和哥哥對他說了什麼,煩得他又來找她?
「這個星期天我們去踏青好嗎?」關靜打這通電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任憑他和多少女人度過笙歌熱舞的夜晚,他還是忘不了她。
解鈴還須繫鈴人。關靜以為,只要和鍾松齡深入交往,她千金小姐的驕縱很快就能滅絕他對她的幻想吧。
那廂卻一片寂然。
「你不方便嗎?」她該不會玩欲擒故縱這種老掉牙的把戲吧?
「我得到社教館輪班。」這是她瞎編的,插花展輪班她並不在名內。
「那我去社教館看你。」他仍不死心。
她嚇了一跳,小臉因謊言有被揭穿的可能而脹紅,幸好他看不見。「不用了,輪班很無聊的,只是坐在櫃抬請參觀者簽名,你會覺得很無趣的。」
可以想見她局促無措的羞窘樣,微笑融化了關靜眉梢眼角的冷光。明明是在扯謊!他也不說破她,興緻奇佳地逗起她來。
「那正好,我沒看過插花展,我可以一邊陪你,一邊看展覽。」
她急得衝口而出:「你別來!」
關靜差點笑出聲來,忍俊不已。
「星期天早上我到社教館找你,就這麼決定了。」不等她回想,他便掛了電話。
方春意聽到鍾松齡的聲音,出來一探:「什麼事?」
鍾松齡的臉頰此刻紅通通的,夢幻的色彩點染得她的嘴唇嫣紅如醉,一副如飲綢繆的女兒情態。
張口欲言,一股羞澀涌了上來,丟下一句:「沒事。」又躲回房間。
方春意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是看著鍾松齡一掃之前的愁雲慘霧,她也展露了歡欣的笑顏。
埋在陽光暴晒后時有暖香的被褥里,全身湧出的暢意讓她有一股想狂喊、狂跳以抒發極喜的衝動,畢竟矜持的天性教她壓了下來。
忽然想起一事,她從被褥里跳起來,連忙從抽屜中找出記事簿,翻著通訊欄,找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歡然而笑:「有了!」
按了電話號碼,對方並沒有讓她多等,她向那位星期日輪班的插花班學員要求讓她值班一日。
「松齡啊,你身體不好,去輪班枯坐著也很累,星期天人又比較多,你別去啦。」插花班裡的學員人人都和鍾松齡交好,勞累的事都不讓她做。
鍾松齡怎好說出關靜要去看她「值班」?支支吾吾說:「我有個朋友要去看插花展,我順便幫你輪值,你可以不用再多跑一趟。」
「哎呀!那你陪你朋友看完就可以走了,甭再待上一上午啊。我看還是我去輪班好了。」
「這——」
最後鍾松齡還是沒能換得「輪值」的工作。
這下可糟了!她細長的雙眉打了一個憂慮的結,她該怎麼對關靜說明她不用「值班」的原因呢?
在戚惶又暗喜的複雜期待中,星期天的晨光還未蘇醒,一夜醒醒睡睡的她已經下床,心情像是等待天光就可參加旅行的小學生一樣忐忑興奮。
她不敢讓方春意知道關靜約她見面,他也許只是以兄長的身分探視她,別無它意。如果再弄擰了人家意思,她有什麼臉去面對他?
上次為了挑選衣服,浪費不少時間。這次她打開衣櫥,閉上眼睛隨便就抓了一件。
「媽,等一下我和朋友約好要去看電影。」昨夜在枕上琢磨一晚上,要怎麼瞞過方春意而不讓她起疑;畢竟不曾對視己如珠的母親撒過謊,她心虛低頭咬了一口土司。
「好啊,叫博叔載你去。」她肯出去走走那是再好不過,方春意當然不反對。
「嗯。」
博叔載她到社教館門口。鍾松齡開門下車前,他忽冒出一句:
「松齡,你是不是要和心上人約會啊?」
冷不防這一問,手停在門把上,她臉紅了,疑惑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哈哈一笑:「你放心啦,我不會和太太說。」
站在社教館門口,關靜也沒說他什麼時候會來。看手錶才九點多,她來得或許太早了。
垂下頭,注視腳下的紅磚。鍾松齡個性極為內向,不喜張顧仰盼。
站了不知有多久,腳雖然有些酸意,但她仍保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
在她不遠處一輛黑色跑車上,關靜銳利的鷹眼微閉,他已經觀察她很久了。
他才剛到,就看見她從家裡的轎車下來。手伸到門上要打開,想想又把手收了回來,何必急著下去?他不是來同她談情說愛的。
讓她多等一等,等到她被人慣壞寵溺的大小姐個性出現,他就可以把心版上的影子抹去了。
一根菸抽完了,她還維持低首垂目的姿勢不變。她不累嗎?看著同一個目標不換,他眼睛都累了。
沒有人同他賭局,他卻和鍾松齡較起勁來了。我看你什時候露出馬腳?長針一格一格往前移動,菸是一支接一支抽個不停,其實關靜只在心情煩躁時抽菸。
十點半!她站了快一小時了。壓在心上的石頭愈來愈沉重,他坐不住了,打開車門下去。
「嗨,等很久了?」掛上恰如其分的笑容是他的拿手本事。
他來了!鍾松齡心一跳,關靜英挺又帶點頹廢的落拓風采,令她看得有些神痴。
關靜自知自己容貌過人,也習慣漠視別人傾慕的眼光。那些人除了看到他華美的外相之外,還能看到些什麼?
「還……還好。」她不會向情人撒嬌的那一套。腳雖然站酸了,卻毫無怨言。
「你不是要輪班守櫃抬嗎?」他誚然一笑。
猛然被他問住,不善說謊的她霎時紅了臉,說不出話。
「我們去走走吧。」他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溫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拉她欲行。
「你不是要來看展覽?」她發出疑問。
他笑里似訴說她傻得可笑。「展覽有什麼好看?放著美人不看,我看那些沒生命的花做什麼?」
「我……」不容她說完,就拉她上車。
關靜載她到一座山上,沒有鳥語花香,風景也乏善可陳。
「我們爬爬山吧。蘭生說你身體不好,你應該多運動才對。」也不徵詢她的意見,拖著她開始往上走。
他人高腿長,邁出一步她得跨上兩步才趕得上他。他有意走快,她就可憐了,被他拖著勉力而行。上坡路本就不好走,她不好意思要求他慢下腳步,只得讓自己喘得氣吁沁汗,一口氣都快接不上來。
關靜突覺手上傳來一股阻力,回頭看鐘松齡蒼白的臉色,身子搖搖晃晃的。
「松齡。」放掉相握的手,移到她纖可一束的腰肢上:「有沒有事?」
她頭暈氣促,連回答一句話的力量也無。整個人枕在他肩上,鼻端嗅著他身上淡雅宜人的古龍水香味。
好不同易令她幾欲嘔吐的暈眩感慢慢退去!她緩緩張開眼睛半個身子都靠在他身上。
「對不起。」她這隻會拖累人的身體,教他受驚起厭了吧?
心裡無言地嘆息,想抽離身子。他收緊手臂,撫著她柔順的髮絲,將她的頭固定在他肩上,溫柔又強制地說:「你休息一下,別亂動。」
他差點害死了她!
她慘白灰敗的臉色著實嚇著了他,一想到她可能有所不測,關靜扼腕地責怪起自己來。為什麼要拖她來爬山?明知道她心臟不好,還故意硬拉著她快步走,他是想殺了她嗎?
「我很抱歉,掃了你的興。我的身體總是這樣不好。」她全不怪他不懂體貼,認為都是自己太孱弱了。
她為什麼毫不譴責他?他做得還不夠明顯嗎?又憐又恨的矛盾心理,讓關靜如處在冰火爐中,一半焦熱、一半寒凍。
「跟你無關,是我不好。」他粗聲道。
「我好多了,你放開我吧。」他的體溫偎熱了她半邊身子,天生的矜持告訴她,這麼親密和一個尚稱不上熟稔的男子依偎,不是淑女的行徑,儘管她的芳心早已不戰而降。
關靜讓她稍微離開自己一些,但仍把她圈在自己雙臂中。
這麼近看鐘松齡,她有一對如小鹿般清靈純真的眼睛,眉毛細細彎彎,鼻子秀挺,嘴巴也是小小的,一身一臉都是秀氣;其白如玉瓷的肌膚上看不到一個毛細孔,彷佛吹彈可破。
「放開我啦——」她小小聲的,兩朵朝霞飛上雙頰。
他這才依言放手,她窈窕的身形觸感還殘留在雙臂的皮膚記憶中。
起伏不定的胸口不知是因為爬山太急,還是因他不加掩飾的灼灼視線?
「我沒事了,我們繼續走吧。」他們是來爬山的,再辛苦她也會忍耐。
還走?關靜為這個餿主意唆弄出來的結果大起煩惱,她包涵寬容的態度更教他自慚。
這次他牽著她的手,配合她的腳步,慢慢向上走去。走一走,就歇一歇,等她不喘了才繼續。
走了許久,終於走到山頂,風景了無所異,視野也不開闊,這只是尋常人爬坡健身的小山而已。
但對長期關在家裡,鮮少出門的她而言,能夠接近大自然,青綠色是那麼盎然而有生機。
「真好,謝謝你帶我爬山。」
她若知道他醜惡的動機,還會感激他嗎?關靜迷惘了……他究竟是展開惡魔的羽翼來粉碎愛情的美好假相?還是掘了一個墳墓讓自己愈陷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