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真相

少孤為客早,

多難識君遲。

掩泣空相句,

風塵何所期?

——送李端盧綸

十六年後

「這位老爺,你該醒啰!都日上三竿了。」

模模糊糊中,樓令威睜開了眼睛,從不堪回首的舊夢中醒過來,入目凈是俗麗的裝潢,進鼻的皆是濃郁的香味,然後,他看到一個女人濃妝艷抹,她身上穿著艷麗的華服。

這裡是哪裡?他怎麼會到這裡?

昨夜的記憶一下子湧入腦海,他在路上遭到刺客阻殺,然後與部下失散,接著……他的眼睛陡然大睜,突兀的翻身坐起,「這裡是?」

「這裡是『雲煙閣』,是歸川最大的妓院啊!」

雲煙閣?白雲煙?這是巧合,還是……真的遇上了?

「老爺,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待上幾天,奴家很願意服侍你。」負責照顧他的蘭兒巧笑倩兮的說,一雙手很職業化的搭上他的胸膛。

他立刻推開,像是看見瘟疫般的迅速往後退。「不要碰我,走開。」

蘭花混久了,當然也知道他不是在「夭鬼假細二」,沒有馬上習慣性的撲上去,只是笑笑的問:「那老爺,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看他衣服質料不錯,應該是個很好的錢窟。

但他特別痛恨這種淘金的女子,早在許多年前,他就發誓不碰這樣的女人,甚至是所有的女子。所以他冷下一張臉,雲淡風輕的問:「昨天送我進來的少年是誰?」但刻意忘記那少年有個像鬼一樣丑的娘,那個……類似「雲煙」的女子。

「小過呀!他是我們老闆的兒子,將來會是這『雲煙閣』的老闆喔!」

那麼一個俊朗的少年,居然會是未來的妓院老闆……怎麼想怎麼可惜,但算了,關他什麼事?

腳踩上地,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聯絡當地的知府縣令派兵維護他的安全,直到他抵達京城!面見聖上。

其餘的……全都不再重要,不管那個「鬼女」是不是她!

「老爺,何必這麼急呢!」蘭花才捨不得放他走,一雙手拉住他未解的衣襬,「讓我伺候你嘛!」

「放開我,聽到沒有?」他一步步往後,臉上全是驚恐,邊境的女子怎麼會是這般的無恥放蕩,「走開!」

他的背抵著門板,突然門被打開,他應聲躺了下來,就見那個少年站在他的眼前,不高興的低叫,「蘭花,你的習慣真不好,不要再捉弄他了。」

蘭花聳了聳肩,「真不好玩。」轉身就走了。

難道……他又被女人耍了,

他心底一股怒氣正要爆發,那少年卻把他拉起來,「先生,你沒事吧?」

他抬頭看,這少年生得一副白凈的臉孔,溫文的笑容讓他感覺很親切,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這個少年與他很親,像是認識好久一樣,因而不自覺的對少年露出長輩的笑容,「你叫什麼名字呀?」大手在他的腦袋上摸呀摸,好柔的頭髮呀!就像當年的「雲煙」……不!不是雲煙,該是叫「嬌容」才對。

「我呀!我叫杜念過。」

念過?好奇怪的名字,好象他是個存在在世間的罪惡似的。

「你的母親為什麼將你取這個名字?」真是難聽。

少年笑了笑,「念過總比罪過好吧?好了,不談這些了我們去吃飯吧!都已經準備好了,很難得的早飯。」少年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無限的含義。

但他並不明白!

可當他看見滿桌的的早菜都是他喜歡的菜色時,他忍不住猶豫了,疑惑一個個在腦中泛開——為什麼這一道道的早菜都是他喜歡的?是誰煮的?

夾一口進嘴裡,這味道、這味道……是這麼的熟悉,這麼的令他心痛。他不會認錯的,這是「雲煙」的味道,是她煮菜的味道呀!

擱下碗筷,他慎重的看向那個少年,「這早菜是誰煮的?」

少年笑了笑,「管他是誰煮的,能吃就好,快點吃,吃好了,我好送你去衙門。」

那口氣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甩開他,這讓他的嘴角不禁冷冷的上揚,心思轉了好幾轉,若有玄機的問:「你娘……的那張臉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是遭遇了什麼變故嗎?」

少年愣了愣,而後出現惱怒的神色,「干你什麼事?吃你的飯啦!」

「或許不干我的事,但也或許干我的事!」樓令威的臉色變得高深莫測,「畢竟,她有那麼一點類似我失蹤已久的妻子,我很想知道她是誰?」

少年聞言,陡然變臉。

@@@

從抽屜中取出一個錦盒,她珍惜的打開。

盒子里躺著一個金釵,金光燦爛,華麗非凡,上頭有百種的花朵正爭相齊放,這就是當年他為她費盡心力才買到的「百花齊放」。

「令威?」她哽咽的呼喚,拿起金釵貼上臉頰,她的心碎換來的是兩串傷心的清淚,回頭望著牆上的菩薩畫像,「令威?」她呼喚著隱藏在菩薩身後的他。

當年她離開時,歸還了一萬兩的聘禮、他為她添購的華麗美衣,唯一留下的就只有這金釵,還有肚子里……遲遲才發現的禮物。

在那時,她只願他還有那個心,願意相信她的情意,但一切都是枉然,因為,在她離開三月後,他娶了他的青梅竹馬——秀蓮。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想聽到他的消息。

還記得初見秀蓮的那一天,也就是她所有美夢破碎的一天,因為,秀蓮一開頭就對她說:「你好,我姓江,名叫秀蓮,是從令威的老家來的,我是令威的未婚妻。」她充滿敵意的宣布。

未婚妻?令威的未婚妻?

大雷打下,她只感到一陣天昏地暗,他有未婚妻?!早在遇見她之前嗎?早在與她成親之前嗎?

心中一種被騙的屈辱感涌了上來,她有一股衝動,想要殺了他然後再自殺。

「最近我未來的公婆催促我上來照料他的生活,來,你幫我把行李拿進去吧!」秀蓮很自然的把她的小包包塞進嬌容的手裡,把她當作婢女使喚,好象壓根不知道她的身分。

她拿著,愣愣的無法動彈,好久后才終於明白—她的公婆終究是不承認她的,所以才會要這個「未婚妻」來把她趕走。

等等,也說不定這個未婚妻只是他母親雇來「試驗」她的人。「你老實說清楚……」她正想追根究柢。

「秀蓮小姐,你怎麼來了?」雨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咚咚的跑到江秀蓮的前頭,「你不是應該在故鄉照顧舅老爺和舅夫人的嗎?」

雨墨認識她?!這麼說,她不是他母親雇來的,而是真的與令威……她的身體晃了晃,耀眼的藍天在瞬間變暗了。

「我未來的公婆要我來照顧表哥呀!」

「你未來的公婆?你要嫁給誰呀?」

「當然是表哥羅!我們現在已經正式成為未婚夫妻了。」秀蓮臉上的表情說有多驕傲,就有多驕傲。

「什麼?未婚夫妻?」雨墨吃了一驚,轉頭看向面容陰晴不定的她,「這、這……」

「對了,這個婢女叫什麼?」秀蓮故意歪著頭,不屑的上下打量她。

「秀蓮小姐,她……不是婢女,是公子最近娶的妻子。」雨墨盡量平和的解釋。

秀蓮的臉色一變,「原來她就是迷惑我表哥的不明女子,果真長得美麗不凡,可是,做為一個妻子,重要的不是漂不漂亮,重要的是能不能夠幫夫。」

「秀蓮小姐,你就少講兩句。」雨墨擔心的低叫。

她的手顫抖,她的心靈大受打擊:的確,她對他沒有什麼益處,因為她既沒有豐厚的財富,也沒有顯要的權勢背景,她有的只是她這個人而已。

「我是讓她認清楚自己的地位,只要她夠守本分,我可以忍耐,收她當侍妾。」

侍妾?!哈!真是天大的笑話,與其當侍妾,她寧願什麼都不要,雖然她沒有家世背景,但至少她有還骨氣與自尊。

「住嘴。」她終於忍不住出口了,「來這裡當客人就要有當客人的本分,不然,別怪我這個主人不客氣。」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還不清楚你的立場嗎?」秀蓮怪叫。

「我當然知道。」嬌容刻意驕傲的抬高頭,「我是這個家的主人,是令威的妻子,除非令威說不要我,而要娶你,否則,我就是你的表嫂,你就是要聽我的。」

「你才不是我的表嫂。」秀蓮氣憤的說:「你給我記住,我會讓你好看的,表哥絕對會選我,你看著好了,我可是知道你的底細,知道你做過什麼。」

聞言!她恐懼得渾身都震顫了,秀蓮知道……知道她的真面目,那個她不敢讓令威知道的真正的她?

「你怎麼會知道?」嬌容以微弱的聲音問道。

「當然是有人告訴我們的。」秀蓮得意的冷嗤,「你死心吧!這裡再也沒有你容身的地方了。」

有人告訴他們?悶雷打下,她的腦中一陣麻痹,不用多想,她已經猜到那個泄密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眼前的秀蓮就是母親精心安排的試驗呀!好殘酷的試驗哪!但她無法責怪母親,因為這是最快知道他真心的方法。

但她不會放棄的,令威說過,他絕對不放開她。

「我可不這麼認為。」她反駁道!但那聲音卻弱了好多。

@@@

「秀蓮,你怎麼來了?」樓令威晚上回來,進門見到「未婚妻」的第一句話是驚訝的,但臉上仍然掛著歡迎的微笑。

她看了心裡感到好難過,獨自站在一旁,像是個旁觀者似的。

「表哥,我來照顧你呀!」江秀蓮迎了上去,親昵的挽著他的手臂,「考期就快到了,我們的爹娘很擔心你,所以叫我來照顧你。」故意不看向嬌容的方向。

「照顧我?我來照顧你還差不多。」他取笑的捏了捏她的臉頰,臉上滿是寵溺。

她的心擰了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一來一往的談笑風聲,這其中的情意有多少,可見一般。雖然她比江秀蓮漂亮,但她怎麼比得上江秀蓮的身家,怎麼比得上江家跟他家的交情?更何況他們還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而她……卻是個拐子。

無限的凄楚涌了上來,此刻她心底裝的是滿滿的自卑與自憐。

「雲煙,你怎麼了?為何發獃?」他輕拍她的肩膀,把她自迷失中拉回。

氤氳的眼眸看向他依舊微笑的臉龐,彷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她再把眼光往下移,發現江秀蓮的手臂依然掛在他的臂膀上,一股怒氣頓時在她的胸壑里發作。他是什麼意思?「未婚妻」來找他,他卻不向她這個做妻子的解釋嗎?他保證會把這個「未婚妻」解決掉嗎?

「有朋自遠方來,你很悅乎是嗎?」嬌容刻意壓低聲音諷刺。

他還高興的點點頭,「是啊!秀蓮跟我從小一起長大,在她住下來的這段時間,還請你幫我多多照顧她。」

「直到你們成親為止嗎?」嬌容再也受不了了,忍不住拔尖了聲音。

「成親?」

「我們的爹娘替我們訂親了,我現在是你的未婚妻,就等你功成名就后迎娶我進門啰!」秀蓮笑嘻嘻的說。

他愣了一下。

嬌容等著他的反應。

「哈哈哈!」但他卻大笑,「他們真做了,我還真是服了他們,居然想出這一招。秀蓮,你真的想嫁給我嗎?」

什麼?他竟然無視她的傷心,只問秀蓮的意願?她在他心裡的地位已經因為「新人」來而變低了嗎?

「當然,表哥是我見過最好的男人,不嫁你嫁誰,只好請表嫂讓位了。」秀蓮像是在炫耀般。

嬌容的怒氣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

「雲煙,你別聽……」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啪!」的一巴掌已打上他的臉頰。

她的臉頰通紅,淚已狂奔,「我終於認清你了,樓令威,你實在讓我太失望了。好!我就成全你和表妹。」推開驚訝的他,她奪門而出。

原來是她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才沒有與眾不同,天下的烏鴉畢竟還是一般黑呀!

「雲煙、雲煙,你聽我說!」樓令威追了出來。

但她不要聽見他的聲音、不要看見他的人!她現在唯一能去的避風港只有一個地方——她的娘,那個溫柔且本遠有她存在的港灣。

她閃進隔壁的屋子,用力的把門一閂。

「雲煙,你誤會了,我不會娶我表妹的,真的,我的妻子只有你,永遠只有你。」他在門外直敲門。

她的背抵在門板上,淚眼朦朧,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是可以相信,什麼是不能相信的,「不要再說了,你走!我不想再見你了。」話雖這麼說,但為何她的心會這般刺痛?

「嬌容?」有人低低的呼喚。

她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的屋檐下,母親正站在那裡,她的眼眸里沒有嘲笑,只有無盡的了解。

「表哥,那種女人你幹嘛求她?回來啦!她長得這麼漂亮,以後一定會招來禍事,她走了更好。」江秀蓮的聲音大剌剌的在門外響起。

她想到過去有多少權貴人士因為目睹她的美貌而起了色心,不顧一切的要把她弄到手,要不是小時候母親思慮周到,讓她拜師學藝,現在的她一定是某人的禁臠。

「再者,她來路不明,伯父、伯母根本不打算承認她,他們讓我來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他們要我帶話給你,煙花女子玩玩可以,但不能娶做妻子。」

煙花女子?!聞言,嬌容傷心的淚水直淌,她……比煙花女子還不如呀!

「住口,雲煙才不是什麼煙花女子。」

「她是,她就是,伯父、伯母已經派人調查過了,你以為她真的叫做白雲煙嗎?不!那才不是她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做杜嬌容,她用假名不知道騙過多少男人,嫁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江秀蓮振振有辭的說。

「你騙人。」樓令威大聲喝斥,「住口!不要再說了,不是的,她不是。」但他的聲音似乎不再是那麼肯定了。

不用看他的表情,她也猜到他現在想起了在那無數個夜晚,在他倆耳鬢廝磨之際,她要他叫她「嬌兒」的事,哈!她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

「我還沒說完,表哥,你以為她對你是真心真意的嗎?不!她看上的是你的錢,你仔細想想,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

「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

但她知道他已不由自主的想起那貴得嚇人的聘禮,那千金難買的「百花盛開」,還有那不計其數的華麗衣裳……

「雲煙,告訴我那些都是假的,求你……」

她在門裡垂淚,聽著門外的聲音,心知一切到此都該結束了,她的深情、她的騙局、她的愛戀啊!

「是真的。」她顫抖的道破真相,「我不是白雲煙,從來都不是。打一開始我就是在騙你。」淚水直滴,她抬頭望著天,冷月孤風,更顯得她一身的寂寥。

這是一場蓄意的騙局,她原以為自己會滿載而歸,豈料卻把心都失了,什麼都沒有了。

「你還有我。」杜十娘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她在淚眼朦朧中,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慈悲。

是的,至少她還有一個相依為命的親人。

「你騙我。」他氣憤的吶喊,重擊著門板。

深深吸了一口氣,嬌容抹了抹淚水,她早該認清本分,不該奢求,因為,她根本沒有資格奢求,她只是個拐子。

「去吧!解決這一切。」杜十娘的聲音響起。

點點頭,她慘白的臉露出掩飾的笑容,緩緩的把門閂打開,門外,是一臉震撼的他。

「雲煙,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騙人的,你只是在跟我開玩笑而已。」他抓住她的肩膀,激烈的質問。

「是的,我是在騙你,打從一開始就是在騙你。」推開他的手,嬌容露出一臉的冷笑,「只有你這個笨蛋什麼都不懷疑。」算了—就這麼著吧!反正遲早真相都會被戳破,她遲早都會被他厭棄!不如現在就攤牌,也好讓她不再那麼日日提心弔膽。

「表哥,走吧!這樣的女人還跟她說什麼?我們回去。」江秀蓮要他趕緊走人。

「對,跟她走吧!她才適合你。」她揮手輕聲說再見,但有誰知道她費了多少的功夫才沒吶喊出——不要走。

她的心好痛,好象破了一個洞似的,除了他……對她還說,一切全都是黑暗的。

別了,心愛的令威,我會……永遠永遠記得你。

但他推開江秀蓮,一臉憤慨的走到她的面前,「告訴我,那些晚上的甜言蜜語難道都是假的?你要我永遠不要把你放開也是假的嗎?」

「是的,都是假的。」她看著他的眼睛,「我之所以跟你在一起,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錢。」

「賤人!」啪一聲,他用了一個巴掌給她。

她撫著臉,一臉平靜的又看向他,「夠了嗎?」但誰知她的心好痛,彷佛被萬把針刺過。

他震驚的搖頭,死心的後退,看著她再也不說話,可能也是無話可說。

「表哥,走吧!我們去報官府,把她們抓起來。」江秀蓮氣憤的拉著他往後走。

這次他沒再反抗了,乖乖的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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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君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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