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年後。
方蓮生獨自坐在綠茵樓飲茶。順利擒捉到梟幫的兩名殺手后,他便獨自一人漫步到了綠茵樓來飲茶。
「今個兒個又是初五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五年來,每逢月初五這一天,不管他人在何處辦事,當天必定快馬趕回綠茵樓,坐在靠窗的這個位子上,靜靜地飲茶。
是從何時開始養成的習慣呢?是從五年前莫愁離家為紀蘭採藥開始的吧!
當時她答允捎信向他報平安,莫愁總是按時在月底捎信,好讓他在初五左右收到信,從不落空,也從不延遲,莫愁做事向來有條理,讓人安心。
而綠茵樓是天易門信件處理地,他總是在初五這天上綠茵摟,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個人靜靜地喝著茶,等著路上傳來驛馬蹄聲,弟兄們將大麻袋扛進來,解開繩結,分裝著信札,這時就會有弟兄恭敬地捧上一隻信條,說道:
「堂主,您的信。」
他心中明知綠茵樓不會再有他的信,因為自從兩年前莫愁完成採藥的任務后,便不再寫信給他,但不知為何,每個月到了初五這一天,他還是會照往例,排開所有的事,到綠茵樓來喝茶。
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心中似乎有抹不敢去想的期待。
眼見夕陽西沉,他還是如常地沒有收到隻字片語,他緩步走出綠茵樓,遲緩的腳步有一絲失望和落寞。
天易門總堂——
「你們覺不覺得蓮生變了很多?」朱羽神秘兮兮地說道。
殷五瀟洒地打開摺扇,說:「從何說起呢?」
「昨天我看到他旗下兩名門眾大打出手,他居然出手,一招就將那兩人治得服服貼貼的,然後命令他們乖乖回家閉門思過。」他一翻眼:「老天!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以前那個書呆濫好人的方蓮生!」
一直靜默的寒月開口:「他好像從去年成婚之後就變得較為俐落深沉,不似以前太過仁慈優柔的作風。」
朱羽附和:「對啊!他自從成親之後就變得有點奇怪,以前他對紀蘭溫柔得無以復加,成親之後反而疏遠客氣,夫婦倆相敬如冰。」他續道:「而且,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就是小莫愁自從他成親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不是她前些日子打敗『海南一劍』和『神劍郎君』這兩名劍界高手,江湖上傳得揚揚沸沸,否則我還真不知她躲到哪裡修仙去了。」
殷五說道:「顯然蓮生的改變,從一年前的婚禮開始,就不知道和莫愁有無關係了。你們還記得一年前在蓮生的新婚之夜中傳出的慘叫聲嗎?」
朱羽點頭。」當然記得啊!當時我酒喝得正高,卻聽見從蓮生的書房中傳出女人的慘叫聲,趕忙過去,卻被你和寒月先到一步,還神秘兮兮地叫我們先離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我和寒月趕到他的書房,也不禁嚇了一跳,房裡只有紀蘭的婢女,她身上衣衫都脫下了,衣不蔽體,我看了一眼,就退出房門,交給寒月處理。寒月幫她穿好衣衫,赫然發現她右手腕骨被人捏碎,一問之下,那婢女哭啼著說蓮生強逼於她,她抵死不從,蓮生一怒之下便捏斷了她的手。」殷五說到一半,悠閑地喝了口茶。
「啊!」朱羽驚訝地跳了起來,不可置信地道:「這……這……」
殷五續道:「寒月自然不信,就略施了點拷問。」
朱羽插嘴:「寒月拷問的手段向來是天易門第一的。」
「那婢女就乖乖吐實了,說自己見蓮生獨寢書房,於是便大了膽子裸身引誘,誰知他竟然一怒之下捏碎了她的手腕。我和寒月覺得此事傳揚出去對紀蘭面上不好看,於是便打發了這名婢女回老家去。」
朱羽聽完后,吐了吐舌頭說道:「想不到平時溫柔的人,一發起火來這麼可怕,所幸我平日沒欺負得他太過,否則以蓮生的功力,要打斷我的腿是綽綽有餘。」
朱羽話甫說完,門帘一掀,走進來的是斯文閑雅的白袍身影。他黑眸往同伴的臉上一轉,笑道:「怎麼,在說我的壞話?」
朱羽嘆道:「你變厲害了,望一眼就知道我們適才在談論你。」
方蓮生微笑道:「不厲害怎麼能為天易門辦事呢?」接著轉頭向殷五說道:「流鳳已讓我拿下,現關在牢房裡。」語氣平淡,好似抓拿到梟幫數一數二的高手是稀鬆平常之事。
朱羽睜大了眼。「這娘兒們詭計多端,武功又高,我幾次都讓她跑掉,蓮生你居然一出手就將她擒回,難道你比她還精?」
方蓮生聞言,俊雅的容顏露出苦笑。家裡有一個日日夜夜想要設計自己的妻子,要不精明也很難。
就在眾人喝茶閑聊之際,突然有一名門眾滿身血跡,驚惶失措地跑了進來,喘息著道:「不好了!梟幫數名香主趁堂主不在之時,率眾圍攻湘江分堂,堂里只有數十名弟兄和女眷,情勢危急,小的冒死突圍出來求援,請旗主們趕快前去救援!」
八傑眾人間言紛紛起身,急向湘江分堂而去。
當方蓮生等人到達湘江分堂時,不禁瞪大了眼。
從門口到前廳,屍身到處可見,東一具。西一具,或橫躺。或仰卧,全穿著梟幫服色,牆上、門板上、廊柱上,隨處可見斑斑血跡,如同血紅山水潑墨一般,怵自驚心。
方蓮生檢視了一下屍身。
「大多是一劍致命,有幾名看起來是香主模樣的,身上多了幾處劍傷,渾身血跡,想來也是拼了命力戰而亡。」
說完,指著門口一具俯卧的屍身,背心插了一柄長劍,劍上紫色絲遂猶然隨風飄揚,有一股說不出的死亡氣味。
「這人也是個香主,想來武功不低,逃到門口想要求援,卻被人一劍穿心。」
他一把拔起屍首上的長劍,細細審視,說道:「看這些劍傷,這裡三十名梟幫眾,全是這柄長劍的主人所為,不知是誰有這麼高明霸悍的劍法,居然將三十名入侵分堂的惡徒殺得乾乾淨淨,到底是何人所為?他又為何要保護天易門的女眷免受梟幫侵犯呢?」
這時一名天易門弟子聞聲探頭探腦。瑟瑟縮縮地走了出來,見到方蓮生,臉上驚惶害怕之色頓去,連忙跑到他面前躬身行禮,喜道:「堂主,您終於回來啦!」神色間難掩喜色,好似大難不死。撿回一條命般的高興。
方蓮生見他臉色蒼白。手腳仍然微微顫抖,一副余驚未了的樣子,溫和地說道:「你可以放心了,諸堂主都在此,就算再有高手前來侵犯,一時之間也奈何不了。其他兄弟和女眷們在何處?都平安嗎?」
那名弟子回道:「堂主請放心,女眷們毫髮無傷,都躲在內堂,有幾名兄弟雖然受了點傷,但不礙事。」
方蓮生聞言放心了。再問道:「剛才究竟發生何事,你可以詳細說來嗎?」
那名弟子說道:「約莫是半天前,梟幫三十多名好手突然上門來,一出手就砍傷了幾名兄弟,弟子怒道:『大膽狂徒,竟然敢傷我天易門旗下弟子。若是堂主回來,絕不放你干休,還不趕快滾離此地。』誰知帶頭的一名香主獰笑道:『就是因為知道你們堂主不在,才放膽上門來。你們堂主這一年來壞了梟幫不少買賣,今兒個……』說著不懷好意地瞟著嚇得縮躲在廳邊的女眷,眼中儘是狼褻邪淫之色:『就拿這些娘兒們來抵吧!咱們兄弟也好久沒爽快了。』」
「弟子一聽,氣沖胸膛,和賊人動起手來。可是對方人手是咱們數倍,而且多是硬扎的好手,咱們留守的只十多名弟子,女眷中除了紀蘭夫人外都不僅武藝,寡不敵眾,片刻間兄弟們身上都掛了彩,氣喘力虛,對方仍神態輕鬆,有些可惡的賊子便去拉扯女眷們的衣衫,咱們兄弟聽見女眷們驚恐的尖叫聲和賊子放肆的淫笑,心中著急,卻是自身難保,又怎麼救得了他人呢?」
方蓮生和朱羽等人聽了,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那弟子續道:「突然,門外有人冷冷地說道:『欺凌婦女,梟幫還真是愈來愈不像樣了。』「弟子眼前閃過一道紫影,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名紫衫姑娘,也不知她是何時進門來的,這姑娘身材高躲,一雙眼睛亮湛湛地,身後斜背了柄長劍,劍柄上系了條紫穗,瞧那神情氣度,好像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那梟幫的香主眼光朝紫衫姑娘上下打量,神色間甚是無禮,淫笑道:『生得不錯,老子待會人不會冷落你的。』那紫衫姑娘聞言眉一沉,眼睛像刀刃般的射出精光,冷冷地道:『光這句話,你們全都該死。』轉頭向弟子說道:『你去集合兄弟將女眷們帶到內堂安置,所有人不準出來,姑娘動手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旁觀。』這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氣,堂主,您說是不是?」
方蓮生沒有說話,劍眉微攏,陷入沉思。
「弟子瞧她一個年輕姑娘能有多大本事,但這姑娘說話斬釘截鐵,自有一股威嚴氣勢,弟子也就不覺照著她的話,將所有兄弟和女眷帶到內堂,但心中究竟放心不下,悄悄到廳旁觀看,誰知這一看,真是讓弟子膽戰心驚,嚇得手心出汗。」
「那紫衫姑娘身形在廳中穿梭,出手快如閃電,只聽到慘叫聲不絕,瞬間已刺死十來人,死者臉上表情驚愕,甚是恐怖,好像完全看不清自己是怎麼死在對方劍下的。這般又快又狠的劍法,弟子生平第一次見到,光瞧著也心中害怕。一名香主顫聲說道:『你是秋……』臉上表情驚駭莫名,好像見到什麼恐怖事物一般,馬上轉身拔腿狂奔,誰知才剛踩到門檻,紫衫姑娘冷笑一聲:『賊子倒好眼力。』手中長劍疾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從那香主背心刺人,直透前胸,那香主掙扎了兩下便斷氣了,弟子看到這般慘狀,即使死的是敵人,心中也頗感恐懼。」
「紀蘭夫人不知何時出來了,那紫衫姑娘手中沒了劍,便轉頭向夫人說道:『蘭姐,小妹跟你借把劍。』原來這姑娘和夫人是相識的。夫人隨手遞了把劍給她,說道:『這把廢鐵你就將就著使吧!』那紫衫姑娘聽了眉一挑,伸手接過了便拔劍出鞘,贊聲:『好劍!』接著斜睨了夫人一眼,說道:『只有你會把珍物當作廢鐵。』夫人哼了一聲不予理會,便自顧自地回房了。看來夫人和這姑娘雖是相熟,卻不是什麼好朋友。」
方蓮生聽到這兒,身子一顫,眼中驟閃光亮,好像見到什麼珍奇事物一般。
「這姑娘長劍人手,精神更加抖擻,弟子見她手中劍光閃爍,臉上英氣勃勃;持劍橫胸往大廳中央這麼一站,真如戰神一般威風凜凜。紫衫姑娘換了柄劍,出手更加凌厲,梟幫高手到了她手底下,便如斬瓜切菜一般。只聽見大廳中慘叫聲不絕,梟幫三十多來人,不到一個時辰便讓她殺得乾乾淨淨。弟子見到滿廳的屍體,腳也嚇得軟了。」
「紫衫姑娘長劍回鞘,詢問弟子:『你剛才有派人去求援嗎?』弟子戰戰兢兢地答道:『是的,堂主應該馬上就會到了。』弟子見這姑娘劍法厲害得嚇人,又不知她是何來歷,如果她不安好心,先救人再殺人,那這全分堂的人不消半個時辰便讓她殺得乾淨,弟子如此回答她,是讓她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紫衫姑娘聽了弟子的答話,便淡淡說道:『既然他即刻便到,我也該走了,省得見了面尷尬。』說完轉身就離開了。堂主,這姑娘和你相熟嗎?」
方蓮生聞言苦笑,沒有答話,心中猶自想著門徒轉述的那句話:「只有你會把珍物當作廢鐵。」此時他心中文甜又苦,說不出來的情滋味。
這句話顯然是一語雙關,嘲諷紀蘭不識寶劍,也不懂得珍惜丈夫。
他轉念想到:「她」會這麼湊巧地路過湘江分堂?她一直以為他恨她,又明知湘江是他駐守,應該是避之惟恐不及,為何恰巧經過,難道她……她……早就在湘江附近徘徊,是因為心中仍然念念不忘於他嗎?
一想至此,他手心一陣潮熱,心中湧起希望,卻又強自壓下,心想:不會的!不會的!她答應祖母從此要將我忘了,而我又曾對她說出如此無情的言語……
他心中一時喜,一時愁,心情反覆,又是期待,又是絕望,一時間恍恍惚惚,臉上神情也變幻不定,期待、溫柔、愁思盡展。
突然,眼角瞥見書房中閃著微微火光,他心生警惕,急步趕至,書房中已空無一人。
他赫然發現書櫃暗格的抽屜被拉開,顯然紀蘭一點時間也不浪費,居然在大難剛過後就急著翻箱倒櫃,搜尋寶物。
方蓮生看見火光中燒著的,正是他小心翼翼收在暗格中——莫愁所寫的信。
但見火焰正吞噬著那一張張寫著「平安」的墨跡,一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數十張信箋如雪片般的飛舞,有高興的莫愁,有暢快的莫愁,有受傷的莫愁……
他趕忙衣袖一揮,滅了火,手忙腳亂地從那依舊燙熱的紅燼中搶救殘餘的信箋,手指燙傷卻不覺疼痛。
還好他發現得早,大部分的信箋仍舊完好,只被燒了幾張。望著那救不回的灰燼,他心中驀地一陣疼痛,彷彿這火燒的不是紙,而是他的心。
這一瞬間,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自己為何按時上綠茵樓;明白自己為何一直珍藏著她的信箋和那一束頭髮;明白為何得知她在湘江附近徘徊時患得患失的心情;為何每當想起她時,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甜蜜,而最多的卻是燒灼的思念。
「莫愁,你現在身在何處,平安嗎?」他低聲自言,語氣中是深刻人心的思念。
莫愁皺眉看著眼前抱頭痛哭的一男一女。
「咱們夫妻半途遇上盜賊,身上的銀子都被搶了,嗚……」那婦人哽咽著,突然一把扭住丈夫,埋怨道:「都是你,手無縛雞之力,遇上兩個小賊就將全部家當乖乖奉上,一點反抗也沒有,瞧人家姑娘年紀輕輕就好身手,我當初怎麼會倒楣嫁給你這個窮酸書生呢?」
莫愁忍不住說道:「一味埋怨於事無補。」
她從懷中掏出錢袋,手一掂,荷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銀子,說道:「本姑娘阮囊羞澀,幫不上什麼忙,這裡有幾兩銀子,你們就當作回家的路費吧。」
那書生模樣的丈夫伸手接過錢袋,滿臉感激的神色,說道:「雪中送炭,遠勝於錦上添花,姑娘這幾兩銀子的恩惠,在下永志於心。」
兩人向她道謝后就離開了。她隱約還可聽見那婦人埋怨丈夫:「感謝就感謝,還狂文,人家姑娘是武功高強的俠女,哪需要你這窮酸私塾夫子永志在心啊……」
莫愁聽著搖頭苦笑,又是一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妻子。瞧那丈夫言語斯文,態度老實誠懇,想來是個正經的教書先生,跟著他,雖然窮了點,只要夫妻兩人同心協力,又何嘗不能幸福快樂地度日呢?
不像自己,早就已經捨棄了平凡幸福的生活——就在她揮劍斷髮,選擇劍俠一途的時候。
一年前,她失去了摯愛,失去了自己,生命中就只剩下劍。望著那丈夫著書生衣衫的背影,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白色頭巾,凝視了半晌,神色又是深愛又是凄涼。
這白巾是她離開斷情山後才發現的,夾在衣衫裡層,想來是和方蓮生在山上那夜,衣衫盡褪時,陰錯陽差地和她的衣裙混在一起,沒有被挑出來。
她在跟隨漠北神劍夫婦習劍時,有幾次想將它丟掉,卻始終下不了手,一方面恨自己對師父言而無信,另一方面卻又珍惜這身上唯一帶有他氣息的事物,就這麼猶豫遲疑地,這方白巾於一年後仍安然地藏在她懷裡。
此時她望著這方白巾,平時肅殺的眼神漸漸溫柔了,神思遠馳,想像自己若能和方蓮生結為夫妻,可能會和那對夫婦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方蓮生溫和又有耐心,當私塾先生是極好的,而她可以日日伴著他,偶爾指點學童武藝,不用再四處漂泊,風霜江湖。
一手緊握著白巾,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心中只有更多的凄涼和疼痛。
她還在痴望什麼呢?他和紀蘭成婚已經年余,想必是夫妻恩愛,鵝蝶情深,也許連孩子都有了,她還在奢想什麼呢?
昨日在湘江分堂見到紀蘭,她雖然神色不悅,容顏卻是美麗如昔,想來,即使紀蘭仍是看不起丈夫,方蓮生卻是相當疼愛妻子。
她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丈夫。
溫柔——這正是她腥風血雨的江湖生活中最不敢期待的。
小時候她一心想成為女俠,行陝仗義。鏟奸除惡,如今願望成真,「秋莫愁」三字響遍江南,令宵小聞名喪膽,但獨身天涯的日子,並不如想像中快意瀟洒。
江湖險惡四字並非虛妄,有多少時候,她僥倖躲過伏擊暗算,有多少日子,她的身上滴血帶傷。孤獨時,對月獨酌;寂寞時,隻影舞劍,最難熬的是突如其來的相思。每當她憶起在滄山上的快樂時光,憶起方蓮生的溫柔,往往徹夜難眠,獨對孤枕。
最輕鬆的法子就是徹底地忘了他,莫愁告訴過自己不下百次:忘了他!忘了他!
可笑的是,從小便理智果決的她,到現在仍是戀戀不忘別人的丈夫;拔劍從不猶豫的秋莫愁,卻拖泥帶水地在湘江分堂附近徘徊數日,不知該不該進入。
去見他一面,看到他一家和樂的模樣,就此死心吧!
去見他一面,即使只是在旁偷窺也好,她好想再見一次那溫柔俊雅的容顏……
她在湘江分堂左近徘徊己有許多天了,偶爾會看見紀蘭帶著婢女上街買花飾,卻從未看到方蓮生。後來出手救了分堂的兄弟和女眷,得知方蓮生馬上趕回,卻又掉頭就走。
她愈來愈搞不清自己的心意,究竟是想見他,還是害怕見他?
害怕見到他是因為見了以後發覺他仍然恨她,還是見了以後思念更加不能遏止?
為什麼成人後的她心思會變得如此複雜奇怪?為什麼她再也無法回到以前那個心中只有武藝。無憂無慮的莫愁?
綠茵樓。
他淡淡地說道:「你找我何事?」
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他時刻小心防範她從他父母口中套出珍寶下落,自己珍視事物也隨身帶著,惟恐她毀了去以泄憤。
一年下來,他待在天易門總堂還比在自己湘江分堂中安心,而以往對她十多年的痴戀,也已消失的一點不剩。
輕移纖足,容貌清麗如昔的紀蘭嬌笑道:「蓮表哥,咱們夫妻之間應該沒有秘密,你說是嗎?」
他冷冷地道:「你想知道什麼,就直說吧。」一直在等她攤牌的這一天。
「蓮表哥,我已經從姨父口中得知,世外書海的傳家寶確實在你手上,你又何必對自己的妻子苦苦隱瞞呢?」
他諷道:「你既是我的妻子,也就不會把傳家寶看得比自己的丈夫重要,不是嗎?」
紀蘭忽然笑道:「蓮表哥,你難道沒有覺得手腳酸軟,使不出力嗎?」
他聞言臉上微微一變,隨即恢復鎮定之色,沉聲說道:「想不到你連這種手段都使出來了,看來今日對世外書海的傳家寶是勢在必得了。」
紀蘭笑道:「想不到嗎?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太軟……」
話說到一半,突然聽見門外把風的聲音:「綠茵樓今日讓紀蘭夫人給包下了,你不能進去……」說到一半便無聲無息,好像是讓人點了穴道。
紀蘭心下警覺,來人若是八傑之任何人,那可壞了她的大事。
只聽見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到了房門口停了一下子,她手握著匕首,準備必要時以自己的丈夫做為人質。
房門終於呀地一聲被推開,踏進一隻穿著紫緞面鞋的女子足踝。
紀蘭一見來人,不禁皺眉,方蓮生卻是眼中綻放著光彩,因為,他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兒。
來人紫衣衫裙,柳眉大眼,神態英爽,身背一柄主劍,正是一年未見的秋莫愁。
莫愁踏進房來,兩這目光如冷電般的在房裡掃了一圈,在見到那往日所熟悉的儒衣出塵身影時微滯了一下,隨即轉開。
她面無表情地走到桌邊,背對著他們兩人坐下,拿了一壺酒自斟自飲。
紀蘭語意不善地笑道:「莫愁妹子好興緻,闖入咱們夫婦的喝茶雅座。」逐客令很明顯了。
她冷哼一聲,說:「你們夫婦的家務事,我沒興趣知道。只是就這般強霸地將綠茵樓包了下來,阻礙人喝酒的興頭,相信玄武堂主知道了也不會高興。」
綠茵樓乃玄武堂下所屬,紀蘭拿錢財疏通了一名管事才將其包下,準備好好對付方蓮生,如今被她這麼一說,的確是沒立場將她趕走了。
紀蘭笑道:「那莫愁妹子就儘管喝酒,別插手咱們夫婦的事。」
日前親眼看見她斬殺梟幫三十餘名高手,心中對她的劍法大為忌憚,故以言語令她不得出手干預。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對你們夫婦的事沒興趣。」她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其實她見向來生意興隆的綠茵樓今日卻門窗緊閉,覺得奇怪,而守門之人是個生面孔,言語吞吐,眼光閃爍,心下起疑,便強行進入看紀蘭要什麼花樣。而方蓮生也在座,卻是她始料未及了,現在就算要避開他,也已經來不及了。
紀蘭回頭對方蓮生說道:「你聽到了吧;莫愁妹子對咱們夫妻的事『沒興趣』。」她特意強調,就是暗示他,就算想向莫愁求救也沒用。
方蓮生聞言不禁臉露苦笑。
紀蘭接著柔聲說道:「蓮表哥,看在我和你做了一年夫妻的分上,你就但白向我說出寶藏的下落吧!」
他苦笑道:「想來是你父女誤解了,世外書海以儒風傳家,又哪來什麼金銀財寶了?」
妃蘭那一張清麗的臉龐瞬間變得猙獰,說道:「到了這個節骨眼,你還在和我裝蒜?你中了軟骨散之毒,三天不能動武,我要殺你,易如反掌。」說著偷眼望向秋莫愁,見她神色毫無異狀,顯然真準備袖手旁觀,使她更加放心,肆無忌憚。
方蓮生嘆了口氣,道:「我和你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你至今仍是處子之身,為兄勸你在未犯下大錯之前,及早收手,嫁個好人家幸福過一生,」
莫愁在聽到他說出「我和你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你至今仍是處子之身」時,斟酒的手停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喝。
紀蘭臉現陰霆,說:「你以為我花費一年的光陰耐著性子守在你這腐儒的身邊是為了什麼?叫我收手?我怎能甘心呢?」聲音因激動而顯得尖刻。
方蓮生淡淡地道:「那你要如何?」
一年下來,他總算見識到慾望會如何的使一個人心性大變。以往的紀蘭,雖然嬌貫任性,高傲虛榮,曾為維護自己的顏面而說謊誣陷莫愁,但卻從未存心害人,然而,今日的紀蘭……他不禁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要如何?」紀蘭冷笑一聲:「看來不讓你吃點苦頭是不會招了。」手中匕首「撲」地一聲刺人他的肩頭,瞬間鮮血染紅了白衫。
莫愁沒有回頭,依舊是背著他們兩人自顧自地喝酒,似乎對方蓮生受傷毫不在意,但眼中露出如刀刃般的精光,一閃即隱,又回復到冷淡若無其事的神色繼續喝著酒。
方蓮生肩頭血跡斑斑,卻仍沉靜鎮定,臉上絲毫無痛楚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道:「如果你指的是自祖父手中傳下來的事物,我在婚禮當天便交給了你,做為定情之物,是你將之棄若敝展,隨意給人,辜負了我當初的一片真心。」
紀蘭聞言臉色大變:「你是說……」眼光膘到了莫愁背上的古劍:「那柄劍?」她再也笑不出來了,要從秋莫愁手中奪劍,比直接殺了方蓮生要難得多了。
莫愁聞言詫異地一挑眉,想不到自己竟陰錯陽差地捲入這場奪寶紛爭。
「你是想要她出手救援,才故意如此說!」
方蓮生沉靜地道:「從小到大,你什麼時候看我說過謊?」
紀蘭默然了。這是實話,他秉持世外書海的品德操守,向來不妄言。這下子可麻煩了,劍在秋莫愁手上,她又將這一席話全聽了去,哪裡會甘心將寶物拱手送出?
她心念一轉,朝向寞愁嬌笑道:「莫愁妹子,你俠名在外,想來不會吞沒我家傳事物,能否將劍交予我呢?」
莫愁緩緩站起身來面對她,一雙眼湛湛有神,嘲諷地說道:「第一,這東西原就不屬於你。第二,我若想獨吞,你又能拿我如何?」
紀蘭聞言臉色倏地變白,氣得發抖,方蓮生則嘴角綻出一抹微笑。
「我是打不過你,不過你忍心眼睜睜看著昔日的心上人成為刀下亡魂嗎?」紀蘭匕首指著方蓮生的胸膛說道。
「想不到你為了財寶、連丈夫也殺。」莫愁眼中浮現鄙夷之色:「拿去吧,我才不將金銀財寶放在眼裡。」說完便抽起背上古劍,一揚手將它往紀蘭拋去,同時襲進一手托住方蓮生的手肘,一手摟住他的腰,低聲道:「快走!」
誰知紀蘭大笑:「你們倆誰也走不了,下去做一對同命鴛鴦吧!」她伸手一扳桌底下機關,嘩啦嘩啦兩聲,方蓮生和莫愁兩人足下一空,身子迅速往下跌落。
突然,方蓮生一縱身,手臂暴長,硬生生地將紀蘭手中的古劍夾手奪去,身子馬上又因重力而墮落黑暗中。
莫愁聽見她一聲驚呼:「你沒中毒……」聲音含著極深的憤怒。
心中正自驚異,突然眼前一黑,似乎後腦讓人重重一擊,便昏了過去。
當她醒過來時,首先見到的是滿天星斗和方蓮生晶亮溫柔的雙眸。
「你終於醒了,有無不適之處?」他溫柔的探問一如以往,使她彷彿又回到滄山習藝之時,冷寂許久的心冒出了些微火花。
隨著身下的晃動,她發現自己和方蓮生兩人身在小船上,四周都是黑茫茫的海水,夜裡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看不見陸地。
她摸了摸後腦勺,還微感疼痛,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又會和你在這條船上漂流?」
他黑眸沉靜,不帶一絲火氣他說道:「想不到紀蘭父女為了奪寶,大費周章地叫人在綠茵樓底下挖了一條水道,直通海口,還差人在機關底下等著,人一落下便亂棒打死,讓屍身隨海漂流,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想不到我居然也著了道,挨了一記悶棍。你又是怎麼逃過一劫的?」
方蓮生悠閑地說道:「我功力未失,自然可以解決欲施暗算之人,不過還是慢了一步,讓你挨了一棍。」說著眼中露出疼惜之色。
「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她不自然地別開臉;
「我已經過了讓人呵護的年紀了。」
「哦。」他露出玩味的神色:「那麼是到了殺人的年紀嗎?」
她臉一沉:「你此話何意?」
他好整以暇地說道:「別告訴我湘江分堂那三十具罪有應得的屍體不是你的傑作。」
莫愁凝視了他半晌,說道:「你以前不會這樣說話。」
他亦凝望著她,輕聲說道:「你以前也不會有冷漠肅殺的眼神。」
她轉頭望著海水,冷淡地說道:「這是成為一名劍容的必然結果。」
方蓮生嘆道:「這一年,我們兩人都變了很多。」
她拉下了臉:「沒錯,以前的你不會假裝中毒。既然你當時武功未失,以你的功力,可以輕鬆制住紀蘭,為何白白挨了她一刀?」她語氣中有著責難之意。
方蓮生語帶深意地說道:「我想知道當初說要讓我一生幸福快樂的人,會不會真的見死不救!」黑眸定定凝視著她,眼中閃著她未曾見過的熱切魅光。
莫愁不自然地別開臉,聲音乾澀地說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對我來說,仿如昨日。」他柔聲說道:「莫愁,你心中還有我嗎?」溫柔似水的黑眸隱約閃著期待。
她回答得斷然:「我心中只有劍。」
「只有劍的人生,充滿殺戮和死亡,不適合你。」
她淡淡地說道:「我已深嘗箇中滋味,而且習慣了,只要習慣便是適合。」
「難道你心中已毫無昔日的情感?」方蓮生留意她臉上的神色。
「我說過,那已是過去的事。過去的心情,秋莫愁只活在現在。」她表情僵硬地說道。
「過去的一切不會消逝,它已侵入你我的骨髓,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她湛然的雙眸望著天邊,說道:「愛戀痴纏,如夢幻泡影,沉涸其中,徒自傷心,我已經嘗過一次行屍走肉的傷痛,不想重蹈覆轍。」
「兩情相悅,互相扶持,堅可破金,難道你不再相信?」
她直到此時才轉頭正視他,嘲諷地說道:「妻子謀害奪寶,你還相信世界上有無悔付出的真情?」
方蓮生低聲說道:「如果是你,也許……」
如果是莫愁,他們之間會有付出無悔的真情。
雖然再相逢時,她的神色冷漠且刻意疏遠,但是,當她毫不猶豫地棄寶劍救他時,他心中明白——她從來沒有變過。
這一次,他要主動挽回她的心。
方蓮生俊雅的面容浮現了微笑,那是令她感到陌生的、屬於男子的自信。她不安地轉移了話題:「不要跟我談情字,現下我們該想的,是如何從這茫茫大海中脫身。還有,那掛著黑帆迎面駛來的又是什麼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