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尹嫣欲敲門的手停留在半空,辦公室半開著的門扉后,是傑森舅舅、洛士尼跟良傑的聲音。
「記得最重要的是確定對好證人的口,別讓那老太婆壞了事,找我們麻煩。」
良傑答道:「沒問題,老太婆那兒我都處理好了。五十萬支票,銀貨兩訖;鄉下人最死腦筋,我要她發誓一泄密出去絕對全家死光光,她怕都怕死了,諒她不敢。」
「五十萬買一句話,值得。」
「這就是我們勝訴的關鍵,比起醫院償付一千7賠償金,區區五十萬算什麼!王院長樂意都來不及。別忘了,今天晚上在希爾頓擺慶功宴,王院長另外還有『犒賞』」,不去的人算自動放棄啊……」傑森朗笑,轉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尹嫣強忍住進去一探究竟的衝動,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然而心情一時無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們瞞著她什麼?她以為她全程參與案子的討論,怎麼可能漏掉什麼?還是他們蓄意遺漏隱藏掉最重要的環節?……尹嫣不停地來回踱著,然後直奔八樓的檔案資料室。
列為公司最機密要地的檔案室須通過光卡檢驗和秘書小姐透過熒屏比對才能進入。尹嫣很快調出了這件編號○三七一一三的著名醫療糾紛案。其中包括她沒見過的一分口供——一位同時在急診處的老婦人宣稱聽見死者陳德生一再跟院方人員強調他患有中度糖尿病,但院方人員不聞不問態度冷漠——尹嫣在案子開庭前拿到的資料一切齊備,獨缺這一部分。她再一翻閱,整個檔案頁上方都編有號碼數,但她記得她的那分資料頁碼欄皆是空白,因此她也無從得知自己拿到的東西缺少了什麼——
她鎮定如常地走出檔案室,回到自己的地方。
為什麼?他們為何獨隱瞞她這個重要的事實?她自視是參與的一分子啊!他們為何故意排除她在他們的「秘密」之外?獨獨是她——
因為顧忌她的「天真」和原則嗎?要不是她的湊巧聽見……
如果早知事實是如此,她又會站在公司這一邊嗎?
她想起原告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在得知敗訴時那絕望獃滯的目光,而後是銳利的憤恨、沉默的控訴。她永遠也忘不掉那樣的眼光。
尹嫣覺得無法忍受再在這兒呆下去了!抓起皮包直奔下樓,她沒有開車,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胡繞,直到眼前旖旎燦爛的一街花燈提醒她,她不知怎麼的竟走到揚波家門下。
她扔石子喊他下來。揚波拖拉著皮涼鞋下樓時,看到的就是她坐在路邊水泥槽上失神落魄的模樣。
他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麼?失身了啊?」
見到他,她好像才又重新活過來,尋回了一絲人性的暖氣。但她唇畔找不到一絲笑容。她開始簡短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敘述一遍。在這時候,她竟發現他似是唯一安全可信賴的人。孟揚波?弔兒郎當的花街醫生?若是在此刻以前,她會想:這簡直荒謬得要笑掉人大牙。但現在他確實在她身邊。
「為什麼你看來永遠這麼篤定?像是永遠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你從沒有慌亂彷徨的時候?」她連聲地問他。「難道你未曾感到矛盾?我常被自己的矛盾整得……」
揚波爍亮的眼光在她面前一閃,一記突如其來的熱吻佔領了她絮絮叨叨述說的種種「矛盾」。
那真是個熱力十足、百分之百的孟楊波式的吻!尹嫣。只覺腦中熱辣麻麻地火花一爆,整個人要被他連咬帶啃地吸走了,無力抗拒,更無理智思索的空間,只覺自己的身子飛了起來,輕飄飄地溫開了!全身敏銳的感官都蘇醒伸展開來,身柔如水,心狂熱似火,極端刺激地攀在半空,是她前所未有的甜蜜美妙感受——
楊波的唇離開她,她又回到地面,涼颼颼的晚風刺探著熾熱酡紅的面頰。
「希望這個吻有助於幫你脫離『矛盾』;你身上的確有太多對立矛盾,絕對不只針對案子這一項。」他兩手插在老爺褲口袋,閑閑地端詳她。「你還有救,有感覺就是正常反應。所以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覺。」
「我不懂……」她極力要冷卻自己混亂的頭腦。
「愛玉冰加檸檬!」他不由分說拖了她走,興緻勃勃。「填飽肚子更勝於挖盡腦袋空想,那既沒效率又傷腦筋,要相信醫生的話。今晚批准你的腦筋罷工一天,管誰矛盾不矛盾,你能和自己和平相處就行了。走吧,患矛盾病的愛麗絲小姐!」
※※※※※
小貂從惡夢中掙扎醒來,早已渾身淋漓汗透!一雙有力的手握住她張惶的手指。她從驚慌墜入現實,是輝煌。
「我做惡夢了!」她嚷道。
他顯然一聽見她的尖聲哭叫就馬上跑過來,就穿著汗衫和四角褲,連眼鏡都來不及戴上。「不要怕!我在這裡,沒事了!」
小貂恍恍惚惚地張望四周,神志還有一半停留在清晰的夢境里;她剛夢見周瑞陽惡聲惡氣地跟她要孩子,她驚驚地死命奔逃,還是免不了被他尖刀利剪開膛剖肚的命運!她不停不停地尖叫,鮮血淋漓、尚未成形的一團血肉流糊了滿地……她的手不覺歇斯底里的緊抓。
「有人要殺我!」她哭道。「要搶走寶寶!他……」
輝煌關切地拍著她。「沒事了!那不過是夢而已。」
「抱著我!好不好?」她央求地。「不要走。」
輝煌遲疑了下,依言在她身旁躺下。小小的單人床鋪顯得狹窄,他覺得有些燥熱起來。
「我真的不想一個人在這,謝謝你。」抱著那壯碩溫熱的身軀,小貂感到安心而溫暖。多好的感覺啊!「這樣可以嗎?我會乖乖睡覺。」
「沒事,我在這兒,你不用怕。」輝煌簡直是無意識地喃喃複述這句話。他心裡在悲嘆,懷中的小貂是他見過最天真無邪的女人了!乖乖睡覺?他毫不懷疑她能一睡甜覺到明朝,怕只怕自己得一夜無眠到天亮!
小貂本來已沉沉地又要睡去,霎時什麼東西在她腦中一閃!她突然清醒了過來。那是她耳膜下劇烈噗通的心跳聲!他沒睡。她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她退了退,悶哼——
「大哥。」她抬起臉。
他閉著眼,沒有表情。「嗯?」
她支起身子,湊近他的臉。「大哥,你想不想要?」
他望著她。「想,可是,不要。今天做了,明天會後悔。」
小貂靜靜。「我不會後悔。」
「我會。」
「無關權利義務,但這是應該的,你對我……」
輝煌嘆口氣。「別傻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做生意。」他重新抱著她,祛除心裡多餘的遐想。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不起慾望那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但不要是這種情況、這種時機下。過濾掉那惱人的雜質,他還是喜歡抱著她。小貂嬌小柔軟的身軀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喜歡就這樣單純地抱著她,像寵溺一具大娃娃。
「寶寶五個月大了,她最重要。」兩人相偎;小貂的肚子從上半個月開始大得特別迅速又明顯。
「大哥,從明天開始你回來房間睡,我們可以換張大些的床,我喜歡像這樣子,不再做惡夢,好不?」
「我睡著了!真的睡著了!」天啊!那到寶寶出生前,他得失眠多少天?輝煌煩惱歸煩惱,但能距小貂如此之近,更近——他連夢裡都會滿足地笑出來。
※※※※※
輝煌陪小貂晨起散步回來,揚波蹲在店門口嚼口香糖;小貂說還要到超市買瓶洗潔劑,輝煌先開店門。
揚波調侃叫囂著——「哦!今天總算用不著我『克代夫職』了!」
輝煌窘了,笑笑不語。
「小貂都告訴我了!世界上怎麼會有像你這種糊塗蟲?別人是好吃的好玩的中意的自己搶著藏起來,你是拚命往外推,好像跳樓拍賣大贈送!」揚波大搖其頭。「等這麼久總算等到你開竅了!」
輝煌意外。「你怎麼知道我對小貂……」他吶吶地。
「老天!你真後知後覺,還不是普通的遲鈍!我認識你大半輩子了,你心裡有什麼事還藏得住、還瞞得過我?」他跨坐在方板凳上。指指眼皮,學陶兒的。「這是什麼?」
「門雞眼。」他老實地。
「眼睛!還是火眼金睛!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第一眼就愛上小貂了,承認吧!」
「你又知……」
「單單看你看她的眼神也知道,要不是有什麼東西在作怪,你幹嘛那麼好心幫人家考慮安排未來?比她老爸爸還操心!以前胡大媽那個咪咪圓仔花故意在你店門口拐傷腳,也沒見你安慰人家一句。」
「那不同,咪咪狠心拿鐵棒打野狗才追扭了腳,有你這醫生兼情聖在,哪有我說話的分?」他反擊。「你也很狠,在心裡算計我,卻不坦白說。」
「什麼?」
「我說小貂。」
「我等你這傻子自動開竅啊!自己的感覺自己哪有不知道的?總算讓你給碰上說話不臉紅的女孩子,這就是最準確的指標。你這種人就需要一點點強迫,讓小貂來逼逼你,才會長進。管它是不是打鴨子上架,總之幸福到手最重要,別讓幸福女神溜走。喂!你老實招來,你們到底『那個』沒有?」
「當然沒有。」
揚波一副很痛心疾首的表情——像是聽到孩子無用不成材的員外老爹爹,悲嘆地看著他。「我看你下午得到我那兒去看看,我徹底幫你檢查一下!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你這種君子傻瓜了!面對美女不心動,簡直有失男兒本色!你們天天在一個屋檐下都在幹嘛?吃齋念佛打坐啊?小貂都來了那麼久,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雖然有孕在身,注意一下姿勢和安全就好了,我真弄不懂你們……小貂才二十幾歲,又不是死了丈夫就得守一輩子活寡清心寡欲!那會發瘋的,你有責任解救她!除了寶寶,追求愛情也是人生很有意義的事情。」
輝煌不打算隱瞞。「那個男人並沒死,只是不要這孩子。小貂是因為這樣才決定離開那段傷心往事。」
換了個劇情,揚波也不意外;這個社會,這條花街,發生過的風浪雲煙數也數不清,已經沒有什麼會讓他意外的。「散了也罷,你更可心安理得地追求她。」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
「我們的小貂妹妹還念著那個渾蛋?」
「我不知道,至少她現在的心思沒有放在感情上,寶寶是她的第一生命。我猜她短時間裡還忘不了那段戀情帶給她的傷害,也無心去尋覓新的人。其實我對她真的沒有什麼要求,只要看她過得好、過得快樂,我就很滿足了。」
「唉!你們這些人!算了,不管你們。一個你是二十世紀末大聖人,一個校花是沒有膽又多情的痴情漢!說了半天,跨不出一步,就一輩子繼續暗戀下去好了。」
「那你呢?校花說你失戀,那時我除了小貂,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不是失戀,是亂七八糟戀,現在進行式。那位常常在做夢的愛麗絲小姐說她常處在矛盾狀態中,我只有跟著團團轉,祈禱她早日從夢中醒來,頭腦清楚點作選擇——到底是要矛還是要選盾,她再迷糊下去,矛跟盾都跟著不好過,矛跟盾會弄得她更矛盾。」
「你說什麼,我有聽沒有懂。」他說。「她急需要用生髮水嗎?」
揚波哈哈大笑。「對!等她不再需要矛盾,就可以讓你們見到她了!」
※※※※※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揚波跑來通知校花發生了命案;死者是畢慧隔鄰的小美。在按現場整齊的環境和遺書來判斷,確定是為情想不開上吊自殺。事情是畢慧發現的,據她說晚上聽見小美和已婚的男友阿祥發生爭執,十二點鐘時去看她,人還好好的;畢慧做了惡夢醒來,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前去敲門久無人應,叫了人來撞開門,才知道小美出了事。半夜就斷了氣,早已回天乏術。
局裡的人來過又走,葬儀社的人也通知了,校花趕走好奇指點圍觀的女人們,在樓上沒看見畢慧的人,匆匆跑下樓,見她一個人蹲在路邊,恍惚出神。
他知道小美跟她一向交情不錯,小美突然出了這種事,又是由她第一眼發現,對她心裡的衝擊可想而知。一夜未睡,她泛著紅絲的眼睛顯得憔悴不堪,整個人在清晨寒風中像株脆弱得隨時會斷折的蘆葦。校花默默脫下自己的夾克遞給她,示意要她穿上,畢慧彷彿這才認清他是誰,順從地接過夾克,但抱在懷裡並不穿上。校花注意到,她右手臂劃了一道深深的傷痕,雖然血已凝結,但蜿蜒糾爬在她白皙的臂上,格外觸目驚心!校花急得不避嫌地拉起她的手。
「你受傷了!」
畢慧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似對那道傷漠不關心。
「我們得去包紮一下,我帶你去阿波那裡……」
「是門上的釘子割的。」畢慧嘆口氣。慢慢站起來,要往樓上走。「小美走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傻。不值得阿!我累了,想回去睡覺了。」
他真怕她這樣恍惚遊離地也跟著出事。「你得先處理一下傷口,生鏽釘子會感染破傷風,嚴重地話會死人的,我不能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回去。我們先去阿波那兒。」
「我很冷,先吃點東西好不好?」她像個稚氣的孩子,信賴地詢問他。
「好,先吃東西再看病,不過你得先穿上外套,否則著涼就麻煩。」校花粗聲粗氣地。不知怎麼的,這情景讓他有些難過、有些激動。她這次單獨站在他面前了,他想盡量溫柔,可是卻忍不住泫然欲泣的衝動;他一定是被她的哀傷給感染了。「等看過傷,你回去好好睡一覺,下午到我辦公室來做筆錄,不用緊張,只是一些簡單的必要程序。我會來接你……」
畢慧安靜的眼光停仁在他臉上,校花說不下去了。
清晨闃靜無人的花街,就他們倆一前一後拐出小巷弄,循著香味找尋那有著囂雜人氣的溫暖。那天的風很大,校花仔細地看著走在他前頭的她,白色單薄的裙浪在風中翻飄;他想:這會是他畢生難忘的<天。
※※※※※
尹嫣循址找到那排破敗臟污的木材違建小屋,32號,她敲敲那扇破了個大洞的門——說實話,說它是一塊勉強拼湊釘合的木板塊還比較恰當——門吱呀自動開了,昏暗的小屋裡滿是臭尿騷和怪異的雜味。
「請問……」她步下門口的兩個淺階。
一個瘦小的身影顫巍巍地奔了出來,手裡還拿著飯碗與湯匙;那個頭髮散亂的老婦人見到她不禁一怔!她認出她了!
那雙敏感的眼裡馬上武裝起敵意。
「你來幹什麼?」王珍極不友善地。「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禽獸、冷血……」
尹嫣遞出了手中的牛皮紙袋。「陳太太,這裡面是可以讓你們翻案的證據。很重要,記得別弄丟了。」她欲轉身離去。
「請等等!」王珍放下飯碗,顫抖的手打開紙袋,很快的看了裡頭的東西。半分鐘里,她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滾落在藍布衫上,一半激動一半不敢置信。「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我——只是想做些對的事吧!」尹嫣笑笑。「我本來不知道他們……我想為我們曾造成的二度傷害致歉。有了這分證詞,你們可以打贏官司;很遺憾救不回陳先生的生命,不過至少你們一家人往後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那天,尹嫣沒有馬上離開,她在陳家待了很久,和健談爽朗的老太太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也見過她的兒女們。沒有一絲不安,她始終很清楚自己的作為和意願,包括後果。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只是聽了揚波的話,多給了自己一點勇氣,或者該謝他,她會去找他,把到陳家的感觸同他說。
※※※※※
今天店裡公休,小貂下午決定上美容院去洗個頭,都出了門,才發現把錢包忘在廁所洗手台上,只好折回。店裡沒有人聲,她以為輝煌還在露台上修水管;走過房間,卻見半掩的門後人影閃動。她止下步子,卻看見了叫她意外的一幕!
是輝煌;他顯然不知道她去而復返。他躺在床上抱著她的枕頭,似是依戀著她的馨香。
一會兒,他下了床,開始整理房裡的一切:擺齊她一正一反的獅子頭拖鞋,將散置桌上的書和稿紙疊好,細心地撣掉海報和畫幅上的灰塵,倒掉雜物筒里的灰塵和紙屑;他細心地看牆上軟木欄新釘上的卡片、留言和風景照。那是小貂的習慣,她愛把喜歡的圖卡和詩、一句話。一個笑話、謎語、一段感性的歌詞集中起來亮相,他看得專心時,會心一笑。
然後他澆花,尤其把那株綠意盎然的卷相當孩子看,摘掉枯黃的鬚鬚,還拍拍植物跟它們說話……
小貂只能踮著腳尖靜靜退出小走廊。直到大街上,她在人行道上的鐵圈椅坐下,獃獃的還不太能思考。一束溫煦的秋日陽光兜頭朝她灑下,只覺炫目——
現在她總算知道卷柏是怎麼死裡逃生的了!非因風水寶地,也沒有什麼神仙小精靈,是因為一隻綠拇指和一顆溫柔如朝陽的心。
若非親眼所見——她以前完全不知道,真的都不知道啊!
他一直都這樣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默默為她做好一切?
為什麼?若只是純粹同情……沒有人會對另一個陌生的人那麼好,而且毫無保留!
直到看到他為她那樣用心儘力的樣子,小貂心裡的平靜愉悅全然瓦解!」說不上原因,然而這次她感覺心亂如麻,以往的理所當然全被推翻,她猜她是太大意而忽略了許多許多……
她真的從來從來沒有想過啊!
※※※※※
這次不知道誰開始發現,花街開始「掃黃」;這是二十年來的「創舉」!而且說來奇怪,整條營聲燕語飛浪的花街不抓,偏堵上了私娼區。校花戴了十年來未用上的臂章,專門埋伏在大院樓門口抓嫖客,一個晚上就這了四十五個。
這是個獐頭鼠口的小八字鬍。「幹嘛呀你,沒長眼睛!滾……」他大概是被漿糊蒙了眼,搞不清楚狀況。
「警察!」手銬咔啦一響!校花之不爽的,捶他一拳消氣。「不識相!想抱女人不會回家抱老婆啊?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好東西!身分證拿來!還敢嫖?給你蓋個『大嫖蟲』看你還壞不壞、還要不要臉!」
小八字鬍一聽是條子,兩條腿都軟了。他可是XX外貿公司的經理,事情傳出去怎麼得了?「大哥,我不敢了,這次請別計較,我保證再也不來了!」
「誰叫你今天還來?來了就給你好看!」
「我前天來也沒人抓啊!」八字鬍一下子說溜了嘴,打恭作揖拚命彎腰到地又猛掏錢。「不是不是!我沒那意思!大哥請多包涵,小意思給大哥添個茶水錢,不要蓋章!不要!今天饒了我!我保證絕對不敢再來了!」
「你敢賄賂警察?好啊!我看你有幾條命好死……」
他嚇得魂都飛了,連連求饒,緊張得尿濕了褲子!校花看他被嚇得差不多了,諒是不敢再找來,抓他進小亭子寫切結書籤字畫押,狠狠地踢他一腳。
「敗類!就有你們這些缺德傢伙敗壞男人的名聲!嫖一次妓會報應在你自己頭上減壽敗德三年!敢再嫖,下輩子你老母老婆女兒全被嫖光去,懂不懂?快滾!回去路上要是還碰到人,叫他們也滾,否則把你們這些死嫖蟲關起來灌幾天臭爛米飯!」
「是!是!」八字鬍連爬帶滾跑開了。
「大淫蟲!看你們還敢來!」校花氣唬唬地坐在大院樓門口,像守門獅。「有我在,現在開始就不一樣了!」
※※※※※
尹嫣和良傑約了吃晚飯,有要事談;她不知道他所謂的要事是哪件,不過的確是該談談的時候了。尹嫣偶從車窗看到下了另輛車的揚波,同時他也看見她了,一怔!她猛叫良傑停車,良傑一掃騎樓下追來的揚波,不但沒停下,反而加踩油門一路賓士,也不顧她的責問抗議。尹嫣一時臉色非常難看,到了餐廳,她開了車門回頭就走,拒絕跟他交談。
良傑臉色也不好看,追上她。「朱朱,你等等!我們有約,至少心平氣和吃完這頓飯……」
她的表情又冷又硬,連怒氣都凍結在氣忿的指控下。「約會取消!我無法忍受跟你這種沒風度沒禮貌的人同桌吃飯!」
「你是為了他生我的氣。」他冷靜指出。
「『他』是你大哥,不是陌生人,就算你和他毫無干係,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受不了你這種自私又狂妄的舉動!你把我當成什麼?兄弟競爭的工具?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我從沒有這個意思,也不希望讓你有這種差勁的感覺。朱朱。」他握住她的肩。「看來我們真的需要談談。」
「就在這裡談,否則我無法保證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保持好修養。」尹嫣強迫自己深呼吸,保持冷靜。她走開,背對著他。「我首先聲明,不管你跟你哥哥之間有過什麼不快的過節,不要把我攪進去,更不要拿我當成你示威的籌碼,我不玩這一套!」
「這件事純屬突發意外。」良傑適時岔開話題。「我約你本來是要討論博愛醫院的糾紛案,原告要求上訴,法院通知了下個月初開庭。你舅舅建議我該找你談談。」
「有必要嗎?你們應該是在案子開審前坦白地跟我談清楚,而非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傳言,是我拷貝整分完整檔案沒錯,也用不著等到開庭,陳太太贏定了,這個結果是公平的。我明天一上班就去找舅舅,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就算放棄工作都不在意。我已完成想做的事,其他都已不重要。」
「為什麼要這樣?」
「扯公司後腿?」尹嫣倚在車門上,抱胸而立。「各人原則問題吧!我只能這樣說。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原則。良傑,你有沒有想過當初為何想成為律師?不也是憑著一股傻勁和熱誠……」
「你舅舅說你太年輕太天真不是沒有道理。這些掙扎每個人都有過,但是工作和理想是兩回事,生存競爭有時原本就殘酷。」
「但是我就是我,不會變,我也不願它變;而且這是我一直深感自傲的地方。或許這也就是我們最不同的地方。」
「朱朱。」他審視她良久。「我發現你變了。」
「變得沒有剛開始時那麼甜美?柔順?惹人喜歡?吸引人?像個純粹的女人?」尹嫣不帶一絲感嘆地望著他。「你錯了,這才是原來的我,最真實的我。一些永遠無法件逆的原則——我就是我,獨一無二。倒是你,你才真的變了。」
良傑默然無言以對。尹嫣繼續往下說——
「特別是自你哥再度出現在你們麥家,你變得……殘酷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怎樣的滔天深仇大恨,不過我希望你記住一句話:永遠要先看清自己的真心,不要讓盲目的仇恨掩蔽了你的眼睛。在這世界上,愛的力量永遠比恨更偉大。你還沒跟你自己商量清楚。好了,我想實在不必再多話,不用送我,我想一個人散步回去,我不是容易迷路的人。」
良傑還想追她,但尹嫣那洒脫、自得其樂的背影讓他止了步。
停車場外飄過一股桂花香。尹嫣抓著皮包背帶,懷疑那股花香是來自何方,她舉目搜尋一陣,還是放棄了!滿街炫目霓虹迎向她——這個光怪陸離的都會本來就無奇不有啊!她在穿過人行道時這樣模糊想道。
※※※※※
畢慧悄悄掀開窗紗一角,暗淡街燈下還是看得到那個粗壯的黑影「盤據」在大樓C幢出口,像只忠貞不一、屹立不搖的守衛巨獅。都半夜了!這個人癲狂了嗎?她悄悄放下窗帘。
三天了!因為這「一人掃黃」行動,使得大院樓上下左右5連幢的姊妹都被迫「休市」斷了錢路,抱怨連連。偏偏沒人敢去跟那個大黑臉說,全透過跟畢慧特別好的一兩個姊妹傳話過來。
「小慧,人家都是為了你啊!」
「校花警官這樣子做不行的啦!」牡丹蹭著腳丫子。「他心情不爽,我們也得過活啊!」
「小慧,拜託你下去跟他說一聲,你跟他熟點,叫大哥別斷我們財路。」
怎麼箭頭全指向她?畢慧滿頭霧水。牡丹磨著她那口黃澄澄的板牙,把花麻裙一撈,盤起白嫩嫩的兩條腿。「咱們這幢樓里誰不知道,校花打從老久以前在對面廊下天天站衛兵站到四點望的是誰的窗,搓著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又是念著誰的名字。妹子,你好歹下去跟他溝通溝通,你跟他的恩怨是一回事,要嘛找這靠山過享福日子,要不敲他一棒斷了他的妄念。其他姊妹的日子還得過下去,三天不做生意,芳芳她兒子奶粉罐就見了底,她那死鬼老公不時來奸淫擄掠一番,逼得她快瘋了!……」
可是,畢慧沒有勇氣。
她開始躲在窗帘后愉看他,弄不清怎麼有人體力如此超強,從早上十一點到隔天凌晨四五點,風雨無阻,像銅像一樣。
「拜託你走吧,走吧!」她總躲在小樓上悄悄祈求。
只因她最懼怕的事又發生。
為何它總是一再循環重複,像是她永遠躲不掉的宿世罪業?
※※※※※
秋日溪水潺潺如歌。秘密溪流,秘密的聚會,這是自麥石千生日宴後父子訂下的秘密約定。溪釣,他們共同的愛好。
——真像過去一樣,我們好像又回到從前的時光。我還記得你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教你釣……
——爸,小心浮標。為什麼一定要談往事、一定要談過去?人活在現在不是很好?
——當活到像我這年紀,差不多就只有過去而無將來了!有時候回憶反而比什麼都真,現實反而如夢。將來是屬於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來,這還有餌。
——最近我跟小傑商量了關於財產的事,我把山上的別墅跟股利給他,公司、房子和存款是你的……
——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想要,是我想給,行嗎?
——我有錢,事實上我跟家裡的事業脫離了太久。小傑該擁有它們,心血是他付出的,這些對他來說意義重大。我有我的賺錢方式,不用擔心我會餓死,你對我實在可以放心。
——對你,我當然放心。只是這些年來我心裡總是歉疚,我虧欠你跟你母親都太多……
——說好不再提往事的。
——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心裡是很痛苦的,不管對你母親的含憤病歿或小傑他母親的以死相抗,我負疚良多。特別是對你,覺得做得再多也彌補不完,這二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忘懷過你母親。
——波仔,你還恨爸爸嗎?
——連媽到去世前都無怨無尤,沒有一句惡言,我還能說什麼?只要你心裡有她,就好了。
——那你恨小傑曾對你做過的事?
——再怎麼樣他還是我弟弟,就算他不再承認。我能諒解他的恨,所以我盡量避得老遠,我也只能做到這樣。
——你的脾氣真像你媽,固執,可是善良得不願傷害任何人,寧可自己吞忍在心。
——真的?還有呢?
——這是你第一次向我問關於你媽的事,我很……很意外!
——一個能說,一個能聽,這不是好事嗎?除了你我,也無從問起,我媽就只留下一張照片,可惜……告訴我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你也覺得她美嗎?她說了什麼?可是對你一見鍾情?……
※※※※※
畢慧站在樓梯口,校花正走過樓頂下念念有辭,一看見她,他無所遁形手忙腳亂!表情也都不對了。畢慧還沒開口,他自己倒先語無倫次的說話——「我,沒事,只是路過。我在……在找水喝!」也不管這個謊有多大漏洞,找水?這街上除了下水道外哪有什麼水?
畢慧望了他好一會兒。「要喝水,上來吧!」
校花一時瞠目結舌!領會過來她的話,趕忙跟在她身後三步並成兩步,進了她那個小單位。
第一次進她房間,他縮手縮腳的,好不生澀局促!畢慧的房間陳設非常簡單——小小空間用木板隔開,裡間是床和櫃,外間除了最基本的用品,就是層層釘層層加高的書架和錄音帶架,一張充當各種用途的圓桌與椅子。打理得十分清爽,像她的人;簡單。
「對不起,只有一張椅子,昨天壞了一條腿,恐怕你得將就一點坐在床上了。」
校花有點遲疑,他不習慣。周圍都是畢慧的味道,她的人、她的書、她的字,完完全全是畢慧的地方。他手足無措,像是怎樣都不對。
畢慧很敏感。將茶杯交到他手上,她就站著,靠著書牆。「嫌臟?」
「不!不是……」他搖頭否認。
「本來就臟,很多男人睡過。」她譏嘲道。「怎麼可能不臟?」
校花瞪大眼睛。「不要這樣菲薄你自己,我從沒有這樣想過你。」
畢慧默默打量他一眼,轉過身為自己倒了杯開水。
「你不要再守在樓下了,你這樣大家都不能做生意。對很多人來說,賺一天挨一天,錢都得花在刀口上。我不是說你,只是你這樣對很多人都不好。你如果為了交差作績效,犯不著拿我們開刀……」
「我才不在乎什麼績效!」他憋不住了。「我是不喜歡那些雜七雜八的人上來找你,他們壞得很,一堆齷齪蛋!還會假報要找的人,防不勝防,我只好——只好全部統統給禁了!」他大手一揮。
畢慧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你不要這樣。我本來就是做這行的,你害我可以,不能害了別人。再說我惹不起你,還是請你走吧!明天開始不要再過來,我們就算走在路上碰了面也當作不認識……」
校花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了。「我不要這樣!」他受不了她這樣退縮又自暴自棄。「你為什麼要怕成這樣?我不是色狼或惡魔,我不是想吃你豆腐!我不喜歡男人在你這兒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我恨不得自己長進點、傑出點讓你一眼就愛上我!或者把你這裡包下來!雖然我不是大財主,至少夠你買書買帶子衣食無缺,我不會妄想碰你,或是侵犯你,我只是想……」
畢慧的淚如泉湧,反倒嚇壞他了!校花不知他到底說錯了什麼讓她傷心難過成這樣。「不可能的!你不要說了!」
「我就是喜歡你啊!」他苦惱地揪自己的頭髮。「喜歡一個人有罪嗎?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搞的,可是,可是他媽的!事情就這樣了,我能怎麼辦?我也寧可不要這麼喜歡你,可是我沒辦法!我真的不是……」
「你不能愛上我,我們不會有結局的!你是一個好人,不應該找上一個妓……」
「不、要、這、樣、說、你、自、己!」他額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像頭暴躁兇惡的獅子。「我只想要讓你……」
畢慧含淚無奈地——「你到底要什麼?」
「我要你。」他低聲地,像罪疚。「你啊!」
「跟我上床能滿足你嗎?」她開始去拉他,推他上床,去扯自己的衣裳。「如果我陪你一晚,你答應明天就走,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校花狼狽地翻下床,躲她躲得遠遠。「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你斷念吧!我們根本不可能的!」
「你給我個理由!至少你得給我個機會,我們可以談……」
「我結過婚了!我有夫有子有家庭!我不愛你!我根本就不想要……」
校花的眼發直。「你說謊!阿波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會騙他,他也不可能騙我!」
畢慧默認了這個謊。她的眼神好凄楚、好無助。「那麼,如果我說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一個大包袱,你可以趕快跑掉嗎?」
他沒有動。「為什麼?」
「我有病,隨時都可能死的病,今天睡著,明天不知道會不會醒來。這一生是我自己的,我不會留給任何人負擔,不論是你,或任何人。」
「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堅持。
「去問楊波醫生,他會告訴你。」畢慧的眼光調向窗外,再也不肯看他。「他是最清楚的人,可是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如果真為我想,聽我一次,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