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祁霧霜站在橋上望著黑光粼粼,闃寂又深不見底的河流,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夜半時分,祁霧霜決定搭計程車直奔台南未婚夫家。煩亂的思緒令她一路坐立不安,無法休息。望著窗外天色由黑轉明,景物由都市叢林變為綠油油的稻田,一夜未曾合眼的霧霜己顯露出疲憊與憔悴。
現在她就在未婚夫俞俊仁家門口,她靜靜凝視著俞家雕刻細膩的大門,思慮卻不斷飛奔──
她是如此深愛著俊仁,可是卻與他無緣。她必須要與他解除婚約。
這一切都怪她父親寵信小人,如今祁家垮了,風光不再,甚至可說是一蹶不振了。
所以她就更沒有資格與俞家這種大地主、南部旺族的獨生子結婚。
俞俊仁正在當兵。想當初,她還日夜盼望只要等俊仁退伍,她就可以與他共結連理,做他的妻子了。
而如今,才不過一年的光景,竟有如此叫人意想不到的驚人變化。
回想過去的種種,淚水不禁流下,心中的悵然是言語無法形容的。
到底站了多久,霧霜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天空大白,路上行人漸多之際,她才如夢初醒。是該面對一切的時候了,霧霜告訴自己。
她鼓起勇氣去面對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她用力按了俞家的電鈴。
※※※
在見到俞俊仁的母親之前,霧霜己恍若身在嚴寒無比的冰窟中;而俞母說出來的話,更是令她心如刀割般的痛苦。
「你沒有資格再嫁給俊仁。」俞母一副「狗眼看人低」的不屑神情。「祁家垮了,你再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了;你只是一位「貧民」,一位毫不起眼的下階層人家,你高攀不起俞家。」
這些日子以來,霧霜真的是受夠了眾人對她的冷嘲熱諷,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她總是一笑置之;但她的心卻不斷在啜泣。
「我知道。」她以最高貴倨傲的一面出現在眾人面前,儘管她再也不是豪門公主了,但她仍有屬於自己的尊嚴與驕傲。她告訴自己,她永遠是高高在上、冷傲自負的「冰山美人」。
「我是來告訴你們,對不起,我無法與俊仁結婚。」她一字一字緩緩道出。
俞母一聽立即火冒三丈,惱羞成怒的霍地起身,嚷道:「放肆!你這是什麼態度!什麼不要臉的話!記住,是我們俞家不要你,是你配不上俊仁,你別凈往自己臉上貼金。」
俞母狠啐道:「我們俞家世代清白,俊仁又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原來我們也欣然接受你,你跟他也算是門當戶對。你富有的家世背景,再加上出眾的外貌,對俊仁日後事業的發展,可說是如虎添翼;但是現在你帶給我們的不止是拖累,還有不幸。我們真是瞎了眼,當初才會答應這樁婚事。真是對不起俞家的列祖列宗,今天還落得要解除婚約的田地,我們俞家的臉全都被你丟盡了。」俞母感慨地跌回椅子上。「祁霧霜,你真是對不起我們俞家。」
「這樁婚事就到此為止。為表明你是心甘情願主動提出解除婚約,你必須──」俞母抿著嘴,久久不發聲。「你知道俞家丟不起這個臉,若是告訴別人解除婚約的事──」她犀利地望霧霜一眼。「反正這一切的過錯,我要你一個人負全責。我要你--向俞家的列祖列宗謝罪懺悔!」
※※※
為什麼要我一個人承擔?
只因為我再也不是豪門千金?
望著俞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遠方老宅矗立著,霧霜跪在大門口外,三步一拜的,三步一拜地緩緩前進,淚也因屈辱而流下,直到神牌前。
霧霜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你應該大聲反駁,大聲回絕這種不合理的要求,因為這一切實在是太荒謬了。
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是俞家不要你,是他們瞧不起你,你為何還要將過錯往身上攬?
因為你知道,一切都變了!你再也不是那個人人捧在手掌上呵護的天之驕女,只是一個落拓人家又身負巨債的貧窮女孩。
為了證明我人窮志不窮,為了不要讓人家瞧不起,為了能坦蕩蕩地離開,更為了俞俊仁──
我願意,我心甘情願如此犧牲,我無怨無悔。
※※※
已是半夜,霧霜又怎會到這座橋上?
她的膝蓋仍不住地顫抖,今天所受的折磨實在是夠多了!膝蓋上的瘀血全是被那些小石頭及凹凸不平的地面所戳傷的。
這是哪裡?
祁霧霜一點也不在乎,至少她已離開俞家那人間地獄。
但她能肯定自己正在一座橋上,上頭空無一人,沒有路燈也沒有人家;只有黑漆漆的夜伴著她。
她一人佇立在這橋上,隱約能聽見淙淙的流水聲,她知道下方是茫茫無際的深水。
她的心思還完全陷在今天在俞家所發生的一切。而最叫霧霜心痛的是──她永遠失去心愛的俞俊仁了。想起這種種屈辱,她有股想跳入水中的衝動,希望這水能清洗一身的不幸。
※※※
這不是我的幻覺吧?姚毅鎮定地思忖。
凌晨三點半,他居然會看到一名身著白洋裝的女子獨自站在橋上。
兩年多來意志消沉的生活,今日姚毅總算是有些「真正」清醒了。
她是鬼?還是人?
這座橋叫做「無名橋」,是一座默默無名的橋,它只是一條單純對外聯絡的管道,讓人們的交通更順暢、更迅速。
也許因為這座橋上連個燈都沒有,所以有許多女子在此自殺殉情。據說,凡在此橋上自盡過的女人,都會在三更半夜,同一時間、地點「歷史重演」一次。
事實上,姚毅並不怕鬼,過了兩年黑暗不見天日的靡爛生活,他認為有什麼比失去愛人還更能讓他震懾的事?
這橋上的「女鬼」,倒是兩年來唯一能吸引他注意的,他好奇地想一窺究竟。
今天正好是農曆七月半,俗稱鬼月,而這時辰正是陰氣最盛的時候。
依常理判斷,正常人現在當然會拔腿就跑,他也明白自己應該快騎著管家老吳那輛破摩托車絕塵而去。不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竟驅使他向前進。
他躡手躡腳一步一步地越來越靠近那名「女鬼」。
南部的天氣真是好!今晚天空無雲,星光燦爛,月兒高掛,星月的光輝直射那名神秘女子的臉龐。
她在哭泣?兩行淚珠滴在她宛若白玉一般的臉上,更顯動人心神,楚楚可憐。
不管她是人或是鬼,姚毅都相信她一定有著極傷心而無法排解的事,所以才會有自殺的念頭。
姚毅靜靜地站在她斜後方,仔細凝視著她,猝不及防,姚毅在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恢復神智,一把抓住了正要跳入水中的她。
他的手臂就這樣緊抓著這女子的兩肩。
他居然救了她!
他們中間隔了一條寬約五十公分的石護欄,這女子是背對著她,所以姚毅只能看見她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
儘管他發揮了「人溺已溺」的憐憫心,但他能夠感覺到這女子散發出一股強烈無比的怨氣,她一點感恩之心都沒有。
一碰觸她灼熱的身軀,姚毅已知道她是人,活生生的女人,而不是什麼陰魂不散的鬼魂。
「小姐,生命是很可貴的,千萬不要輕生。」姚毅好心地勸告。
結果,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居然聽到對方充滿不屑的聲音。「誰說我要投河自盡,我只不過覺得全身黏黏的,想跳入河中洗個澡而已。」
這女人真跩!
姚毅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了,安娜拋棄他跟別的男人跑了,就在他們曾經那樣海誓山盟后。如今他更加肯定,這女子所經歷的一定比他可憐上千倍萬倍,否則不會連命都不要了。
唉!明明心念與行為完全不同,卻死鴨子嘴硬,只怕若她真死了,到閻羅王那兒都還不會承認自己是自殺。
「好,就算你跳下去是要「洗澡」,但你很可能會被水鬼抓走,知道嗎?」他試圖與這位冷傲的女子說理。
只可惜,霧霜直盯著墨黑的河水,一點反應也沒有。
姚毅提醒自己得小心點,他從未碰過這種「生死一線間」的事,搞得不好,這女子鐵定會賠上一條命。
儘管自己長得高大壯碩,孔武有力,但他的力量也漸漸在消失,尤其是面對這個毫無求生意志的女人。她渾身軟趴趴的任姚毅抓著,不管姚毅如何使勁拉,她似乎故意讓自己往下掉。最後,姚毅居然反被她的重量拉出石護欄外,與她的頭碰在一起。
「我拉你上來,好嗎?」他憋著氣道。
「不要,我還是想下去洗澡。」她自以為是地說道,無視於姚毅惶亂慌張的心情。
這女人怎會如此拗?直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軟的不行,只好使用「激將法」了。
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的脾氣真壞!怪不得你的男朋友會不要你,你一定是被拋棄,才會傷心欲絕想自殺。」
他發現因自己的口拙,反將事情越搞越糟,突然這女子狠狠咬住姚毅的胳膊。
「哇!」姚毅痛得尖叫。「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好象在驗證這句話似的,那名女子一點也不鬆口,姚毅的手臂己汨汨流出血,霧霜也感覺有一些血流入她的嘴中。
最後迫於無奈,他只得狠心鬆手,就這樣,「撲通!」一聲,她掉入河中。
「呸!」姚毅啐道。「瘋女人,真是好心沒好報,你想洗澡,就好好洗吧!」他叫嚷著:「瘋子!」
他的手臂隱隱作痛。「可惡!」他雙眉糾結在一起。
須臾間。「救命!救命!」姚毅往橋下左顧右盼,喔!該死的!是那女子在河中大喊。
他不顧一切地跳下橋,在水中尋找那女子的身影,終於看到她在他的正前方,她似乎已無力掙扎了。
「救命!救命!」霧霜虛弱地喊。
姚毅奮力地游過去,終於抓住她。拚命地,努力地,游過草叢,抵抗逆流,他們搖搖晃晃游到岸邊。
經過這番生死的掙扎,待他終於喘過氣時,姚毅暴躁地說:「怎樣?洗這種澡的滋味夠刺激吧!」
他們全身又臭又臟,畢竟在台灣想找一條清澈乾淨的河流,只怕是天方夜譚。
霧霜狠狠地瞪著眼前這個與她一樣滿身污臭的男人,淚水簌簌滑落。
姚毅實在是滿同情她的。
「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逼得你一定得走上絕路?」他實在不明白。「我的愛人棄我而去,整整兩年,我過得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但我──」姚毅兩手一攤。「還是活下來了!我並沒有傻到輕生。」
這番話竟讓霧霜撲倒在這陌生男子的懷中,她哀嚎著,哭得肝腸寸斷。她卸下平日堅強、冷漠孤傲的假面具,把這段日子所埋藏的委屈一股腦全發泄出來。
姚毅輕輕抱住她,這時的霧霜再也不是眾人眼中那冷若冰霜、狂傲自負的「冰山美人」,她只是一位柔弱無助的小女人。
大概是淚流幹了,霧霜也累了,所以她靜靜靠在這陌生男子的胸膛上。
陌生男子說話了。「你──有什麼心事,可以說出來。」他說出頗有哲學意味的話。「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我倆只是萍水相逢;正因為這樣,我反而是你的最佳聽眾,你可以放心地傾訴一切。」
霧霜顯然還有些舉棋不定,有些猶豫。
姚毅微笑道:「我也是滿腹苦水想找人發泄,既然今日我遇見你,表示我倆有緣。女孩,願不願意聽我發發牢騷?」
「好。」霧霜道。「我不相信你的事情會比我還倒霉。」
「我老爸逼我娶一個我根本就不認識的女人。」姚毅訕訕地道。「沒有感情的婚姻,你能忍受嗎?」
「你這算什麼?」霧霜反唇相稽。「為了還債,我必須嫁給一個已經快死的肺癆鬼,而且還得為他生小孩。」
姚毅大笑。「想不到,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他指著她。「我太高興了,天下居然還會有比我更可憐的人。」
聽他這麼一說,霧霜的雙眸又蒙上一層霧氣。
「對不起,姑娘,我──」他趕緊道歉。「請不要在意我的瘋言瘋語。」
「很可笑,是不是?錢真是可以逼死人。」霧霜可憐兮兮道。
姚毅不再說什麼,望了她一眼。「冷嗎?我們都濕透了。」他自嘲地一笑。「這真是美妙的一夜。」
濕答答的衣服黏在女郎玲瓏有致的嬌軀上,她直打著哆嗦。
「願不願意換個地點聊聊?」姚毅幽默道。「這裡顯然不是聊天的好地方,不但有蚊子、雜草,也許還有──水鬼?」
霧霜被他這麼一說,嚇得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手。「那我們……走吧!」
姚毅格格一笑,帶著她爬上堤防,走到小徑上,他的破摩托車就停在橋的另一端。
機車后綁著一大袋行李,姚毅把行李打開,拿了一件薄襯衫套在她身上。「台南很熱,待會兒你的衣服就會幹了,可千萬小心別生病了!」
他自己也拿了一件背心,當著霧霜的面,毫不羞赧地換上。
霧霜的雙頰緋紅,不過在天色矇矓之際,姚毅根本沒有發現。
「走吧!我們騎到市區去,找個地方好好傾吐彼此可憐的遭遇。」姚毅坐上駕駛座。
就這樣,他們共騎著那輛破摩托車,離開這座無名橋。
自己怎會如此隨便?霧霜坐在這陌生男子的身後,她不可思議地想。摩托車呼嘯馳過,景色一一從她眼前掠過,但憂愁卻揮之不去。
就在這啤酒屋裡,她的思緒正一點一滴地凝聚起來。
今夜發生的事,從跳河自殺到騎摩托車,進啤酒屋;這都是她生平第一次的經驗。
實際上,以霧霜平日心高氣傲,又自命清高的個性,她當然不可能隨隨便便搭乘陌生男子的機車,更遑論一起上啤酒屋暢談彼此的心事。
霧霜反正已覺得人生沒啥希望──她就要嫁給一個肺癆鬼。所以,她反而想開了許多事,不再拘泥於小節。現在的她與一夜前的她,真有天壤之別。
唉!一切都無所謂了。反正,她是一個沒有任何希望的「活死人」。
「對了,你為什麼隨身帶那麼多衣服?」理理思緒后,她岔開話題問。
「我離家出走,準備逃婚。」在說這項重大「決定」前,姚毅還特別清清喉嚨,喝了一口啤酒。
「逃婚?」霧霜的眼睛瞪得好大。「你──要拋棄未婚妻?」她驚訝他竟如此無法無天膽大妄為。
「沒錯。」姚毅並沒有因這美麗女子「蔑視」的口吻而覺得慚愧,他依然自在地吃著炸豆腐。
「你的行為是很嚴重的錯誤,你──有罪!」霧霜大聲反駁。
「我──」姚毅指著自己。「我何罪之有?」他嗤之以鼻。「都什麼時代了!我為何要當我老爸的傀儡,我是有自主權的。」
他雖說得冠冕堂皇,但霧霜仍聲色俱厲地指責他:
「你太自私了!你可曾想過,你的未婚妻要孤零零地站在禮堂外,一個人忍受眾人對她的冷嘲熱諷,你要她的臉往哪兒擺?你要她如何在你的家人及眾多親友面前抬起頭來?」
「難道你要我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實現我老爸的心愿,然後把她丟在家裡獨守空閨,而我在外尋花問柳,花天酒地?也許最後我會有情婦,有外遇。」他激烈地駁斥。「請問,你能容忍你的丈夫這麼做嗎?」
霧霜沒有答腔。
「選擇逃婚是目前最好的方法。我不希望兩人的結局是以悲劇收場。」
這男子畢竟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霧霜思忖著。「你──哎!說穿了,我還滿佩服你的。至少你能當機立斷,哪像我,畏頭畏尾,不敢改變事實。」
「為什麼?你的情況到底怎樣?」
「我拿了人家的錢,允諾與他的兒子結婚。」她說得很嚴肅。「君子一言九鼎。」
「笑死人了!」姚毅哼一聲。「什麼時代了!還有你這種傻女人堅守孔子那一套。」他拚命搖頭。「像你這種女人鐵定已是稀有動物。」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人,社會道德才會敗落,所以上帝才要懲罰世人。你看,天災、地震頻傳,就是要警告你們這些惡人。」霧霜振振有辭地教訓他。
「哇!不得了!還搬出上帝呢!」姚毅還是一臉悠哉。「我是爛,但你又好到哪?自命清高,自認嚴守舊禮教就是道道地地的好人,結果呢?」姚毅調侃道:「你居然還要嫁給你不愛的人?以金錢為交易,要替肺癆鬼生小孩,這就是你忠誠的下場?」
霧霜的臉一陣黑、一陣白,這些話正說到她的心坎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凄慘可憐的一天。
也許是發覺自己的話太過傷人,姚毅趕緊彌補。「對不起,你就當我是憤世嫉俗的人吧!」
「是的,我作夢也沒想過,我家居然垮了!我的丈夫會是個肺癆鬼──」說到她的傷心處,一陣鼻酸,她又想哭了。
「他們付多少錢「買」你?」姚毅很好奇,究竟對方花多少錢才買到如此動人美麗的女子。
霧霜比個「一」的手勢。
「一百萬?不可能,太少了!一千萬吧!」姚毅微蹙著眉。「一千萬,是不是?」
她搖頭。「一億!」
「一億!」桌上的啤酒差點被震翻。「那你不就是「一億新娘」?」他嗤之以鼻。「哇!你的夫家真有錢。」
「我並不愛錢。錢害垮我家了,害我的父親死了,也害我──」霧霜的眼神好遙遠。
「它是不是也害你無法與心愛的人結婚?」姚毅釋然道。
「在我家未垮以前,我有一個未婚夫。」霧霜苦澀道,但她還未能說完,這男子已幫她接下去了。
「你一定很愛他,只不過現在「門不當戶不對」,他的家人一定會嫌棄你,再加上你又必須還債,所以──」
「我們分手了。」她直接表明,但雙眸有很深的悵然。
姚毅並沒有忽略她的痛苦,他感傷地說:「真是人間悲劇,無法與相愛的人在一起,這就是「慟」。」
霧霜莞爾一笑,等於是默認。「向你吐吐苦水,心情舒坦多了!現在,我較能去面對不可測的未來,謝謝你!」
「不客氣。」姚毅喝了二、三口啤酒。
「你呢?」她試探地問。「你的故事呢?」
「我在美國時,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他並不避諱他的過去。「我很愛她,我們同居了三年,一切都如此美好!我們還計劃等她畢業那天就結婚。」
「然後呢?」霧霜介面問:「你們為何分手?」
姚毅沉浸在回憶中,一段不堪的過去。「我為她犧牲很多,我滯留在美國,與老爸翻臉,就為了與她廝守。誰知道──」他的雙眸迸出怒火。「就在她畢業的那天早上,我看到桌上的紙條──」
「寫些什麼?」不知為何,她緊張地問。
「她嫌我窮,養不活她,跟人跑了!」他簡單地說。「我恨死她了!」
「那表示你還愛著她。」霧霜語意深長道。「愛之深,責之切。」俊仁的影子又浮上她的心頭。「俊仁是不是會像你一樣地恨我?」她心悸著。
「現在還有時間,你可以學我,逃婚吧!」姚毅趴向前,他與霧霜面對著面。
「不!」她苦笑。「我不能背信忘義。」她又在強調古老的「教條」。
「喔!拜託!」他叫嚷著。「你已經拿到錢就可以跑了。」
「不!這是道義。」她仍然仗義直言。「這是道義!」
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真是個冥頑不通的女人。」但他還是佩服她。「像你這麼內外兼美、秀外慧中的女孩,真不知那個肺癆鬼上輩子做了多少好事,真便宜他了!」
「謝謝你的讚美。」霧霜的嘴角上揚。「我並沒有你說得那麼好,我有很多缺點,像我的脾氣,哎!」
他的嘴角一撇。「你能為家人犧牲,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事。」姚毅自我解嘲。「不像我,一個大男人,反而不敢面對事實,選擇逃婚。」
「所以,你更要回家。」她鼓勵著。「也許,事情並沒有你想的糟,也許你的未婚妻是一位如花美眷喔!說不定你第一眼看到她就會愛上她。」
「喔──」他呻吟著。「第一,她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醜女,我十分肯定。她的頭髮枯黃像稻草,滿臉的紅豆,眼睛小得像芝麻,鼻孔大得像兩個探照燈,身材活像個洗衣板──」
他話未畢,霧霜已笑得歪倒在桌底下。「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如此……醜陋的……女人。」她結結巴巴著。
「是真的。」姚毅抓住她的手臂,正經八百道。「這全是奶媽告訴我的。我的奶媽不會騙我,她真的見過那個可怕的女孩,所以她才會要我逃婚。」
看他如此驚慌又無奈的模樣,霧霜也不好意思再笑。狐疑道:「你的奶媽?」
「是的,她從小就照顧我,一直沒結婚。她是我母親當年陪嫁的丫頭。」他解釋著。
「看樣子,你的老婆實在是丑得可以。」她不禁同情他。「不過──」
姚毅揚手制止她再說下去。「沒有不過,我反問你,你會愛上你的肺癆丈夫嗎?」
霧霜不敢言語。
「我替你回答──不會。」姚毅振振有辭道。「我也同樣不會愛上她。」
「我知道。」她聳聳肩。「但是,我實在滿同情她的。恐怕她將要過著沒有丈夫的日子。」
「不是恐嚇,是事實。」他糾正她。「這個醜女人,竟還能博得我父親的歡欣,她一定是心懷鬼胎、不懷好意。」而且,她一定覬覦我家的財產,這句話,他並沒有告訴霧霜,畢竟他們只是萍水相逢。
「瞧你,把自己的老婆說得一無是處。」霧霜頓覺世人好無情,就因為那女子長得像醜小鴨?
「不說了!都是一堆垃圾。」姚毅把自己的老婆說成垃圾。「換你了,你的決定真的不改變?」
這時的她,臉上不自覺抽動著。
「怎麼了?」
「腳疼。」她簡單道,伸下手按摩自己的膝蓋。
「怎麼回事?」他不明白。
「沒什麼,只是昨天跪了一下午。」她無一絲保留地把她在俞家所受的折磨,一五一十告訴他。
「真是欺人太甚!」姚毅火冒三丈。「有錢就能逼人做這種「慘無人道」的行為嗎?實在太過份了!」他不可置信地問:「你就真的從大門口外,三步一跪,跪到他們家的祖先牌位前?」
「是的。」她不以為意。「這沒什麼嘛!忍耐一下就好了。」
真是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女子!
姚毅思忖著:從他在橋上碰到她的剎那間,他就知道,這女人執拗得很,她的自尊心強烈到否認她的愚痴行為──跳河自盡。
可是,她卻又可以為了一個男人,委屈求全地跪地懺悔、認錯。承認那些明明是富豪人家「欲加之罪」的行為。
姚毅一點也不懂她。
夏日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早。很快地,一抹淡陽己從窗欞隙縫射入,陽光把玻璃內的麥酒,染成一片金黃。
「你知道嗎?我從來不喝酒的,今兒真是破例呢!」霧霜自嘲。
「人在絕望中總是會做出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事。」他一語雙關道。
她當然明白,他指的是無名橋上的事。「沒錯。」她承認著。「謝謝你救了我。雖然我的未來吉凶未卜,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起碼我還活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安慰她道。
晨曦,在這女子的臉龐抹上一層暈光,使她看來宛若一位從天而降的天使。
她真的很美!姚毅讚歎。真是「天妒紅顏」,這麼美麗的女人,為何竟會有如此悲慘的命運?
他看看錶。「離早晨六點還有十分鐘,你還可以選擇逃婚。」他又在鼓勵她做「壞事」了。
「還有十分鐘,你可以選擇回家娶你的妻子,不要在外遊盪了。」她回敬道。
「喔!我真服了你。」姚毅佯裝頭疼。「我衷心希望你的「執著」能帶給你好運。」
「我不會在意好運或惡運。」她領悟了。「就當我是為自己積福就行了。」
「好!」姚毅舉起大拇指讚美,他嘻皮笑臉地頭往前仰。「需不需要我教你一些「毒夫術」。」
「毒夫術?」
「是啊!」他低語著。「怎樣不留痕迹地把丈夫毒死──」
「你實在是壞得可以。」她噁心道,強烈地做出「不」的姿勢。「我不需要。因為只有兩年而已。」
「兩年?」
「在這兩年內,我為他生下孩子。兩年期滿后,我就可以走了。從此我與他們家再也毫無瓜葛。」
「就這樣?有這麼簡單?」他才不相信,有錢的人鐵定會耍花樣。但他有自知之明,他不願再多說任何話,以免眼前這女人又把他的人格貶到最下流的地方,也許還以為他是撒旦轉世呢!「好!」他舉起酒杯。「祝福你,兩年後重見光明。」
「謝謝!」霧霜也舉酒乾杯。
牆上的老式鬧鐘中的鳥兒突然站出來,咕咕叫──
六點了!
分手的時候到了!
聽著鐘聲,姚毅和霧霜竟有依依不捨的感覺。
可是,又能奈何?
他和她,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