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崴營造,總經理辦公室。
剛結束一場會議,杜雲颺回到自己辦公室內,喝著秘書剛泡好的咖啡。
方才的會議……他承認自己有點不專心,除了會議過程太冗長外,他的心居然不受控制地想著——今晚那場跟吳董的應酬他不想要親自出席,派資深協理去參加好了,這樣就可以早點回家陪羽儂吃晚餐。
不知為何,每當他提早回家,看到陶羽儂那又驚又喜的表情,他的心也跟著輕快地飛舞。
她好像很容易滿足,一點小事就可以開心很久,而且很愛笑,不管何時看到她,她的臉上幾乎都漾著愉悅的笑意。
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越多,杜雲颺越是深刻地體認到——羽儂跟他原先想像的很不一樣。她出身名門,可卻不像其他富家千金,身上不但沒有那股唯我獨尊、令人厭惡的驕縱氣息,也沒有得什麼公主病,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要小心翼翼地哄著她似的。
相反地,她總是溫柔甜美,說話輕聲細語,對他這個丈夫溫柔,和仆佣之間的互動也相當良好,很討人喜歡。
當初願意娶陶羽儂,除了爺爺強力施壓外,也是因為對她感到愧疚,畢竟,那次車禍在她的手臂留下疤痕,所以,這個婚他結得不是很甘願,有時還會猜疑陶羽儂真的有喪失記憶嗎?
不過,他完全沒料到,自己對她的種種懷疑都還沒消除,就像個血氣方剛的小毛頭般,不但被她柔美如花的笑靨所迷惑,甚至還無可救藥地戀上她的軟玉溫香。
他那看似文靜內向的小妻子,擁有一副令他神魂顛倒的曼妙胴體。
羽儂看起來纖細,可瘦不見骨,肌膚豐潤滑膩,撫摸起來就像頂級絲綢,觸感極佳,他幾乎夜夜瘋狂地需索,非常喜歡看她在自己身下嬌媚呻吟的性感模樣。
他有過很多女人,且個個風情萬種,床上技巧都比陶羽儂好上數十倍,但她那股清甜水媚的自然嬌態、芳馥撩人的體香卻令他完全失控,連杜雲颺都非常驚訝自己竟會如此迷戀她!
除了肉體的歡愉,最令他深深迷戀的,是她獨一無二的溫婉氣息,像涓滴清泉,更像宜人的清風,不知為何,只要在她的身邊,他鎖住的眉頭就會自然鬆開,嘴角也會不自覺勾起……
呃,自己居然在辦公室里想她想到分神?!這實在太不像他的作風了!杜雲颺癟癟嘴,不該是這樣的,沒有任何女人能輕易撼動他的心思,他討厭這股無法掌控的感覺。
明知道自己該收斂一下對陶羽儂的迷戀,最好晚點回家,最好她入睡他再回去,免得一看到那雙秋水美眸,心就為之動搖……
才剛這麼想,他的行為就已經背叛自己了——杜雲颺拿起電話撥打內線,吩咐協理今晚代替他去參加和吳董的應酬。
挫敗地喝光杯里苦澀的黑咖啡,著實不明白自己到底著了什麼魔?
煩躁之際他的手機響了,才一接聽就聽到管家慌亂的嗓音。「少爺!不好了,少奶奶不知為何滿臉都是淚,剛開著車衝出去了!」
什麼?
杜雲颺從椅子上驚跳起來。「為何會這樣?發生什麼事嗎?還是有誰來找她?」
「沒有,少奶奶本來一個人在房間,我送茶點進去的時候,她還笑咪咪地說謝謝,但沒多久就哭著衝下樓。」
「好,我馬上回家。」杜雲颺聽到后迅速抓起西裝外套,如箭矢般衝出辦公室。
***
他開車飛馳回家,戴上藍芽耳機拚命撥打羽儂的手機,但卻沒人接聽,是故意不接?還是根本沒有帶手機出門?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杜雲颺躊躇了幾秒后,決定打電話給自己的岳母。
「雲颺啊!」崔郁貞的語氣聽起來很開心。
他聽得出背景好像很熱鬧,充滿笑語。「媽,家裡有客人嗎?」他知道岳父岳母很喜歡在家裡宴客,常常邀請至親好友到家裡聚餐。
崔郁貞笑道:「是啊,都是你爸的一些老同學啦,大夥來我們家開同學會,你跟小儂要回家嗎?廚師燒了一桌好菜,還有韓式銅盤烤肉喔,絕對夠大家吃吃喝喝,人多更熱鬧嘛!」
杜雲颺聽到后一顆心直直往下沉,看來羽儂並沒有回娘家。「沒有,我正打算回家陪羽儂吃晚餐,只是剛好開車經過附近,想說問候您跟爸一聲。」他不打算破壞岳母此刻的好興緻。
崔郁貞不疑有他,依舊笑道:「這樣啊,對了,上回你要小儂帶來的頂級人蔘和燕窩禮盒真是謝謝啊,其實你工作那麼忙,不用這麼費心啦!」
雲颺呆愣了兩、三秒后馬上會意過來,一定是羽儂替他送禮給岳父岳母。「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您和爸喜歡就好,媽,我過幾天再跟羽儂回去吃飯!」
「好,你工作忙歸忙,也要多休息,注意身體健康喔!」崔郁貞又叮嚀了幾句后才收線。
杜雲颺臉色緊繃地掛掉電話,羽儂沒有回娘家,那麼,她會去哪裡?
雨下得這麼大,她獨自開車出去沒問題嗎?還有,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會滿臉是淚地衝出去?
依他對妻子的了解,一定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否則,素來溫婉的她絕對不會有這麼反常的舉動。
到底出了什麼事?
杜雲颺越想越心神不定,到家后,他迅速將車子停入車庫內,一踏進玄關,就看到管家憂心忡忡地迎上來。「少爺,您回來了。少奶奶還是沒回來,我好擔心。」
「我先上樓看看。」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三樓,進入主卧室,卻只有一室的冷寂等待他。
杜雲颺一眼就看到她擺在茶几上的手機,他伸手拿起,猶豫了下后,點入收信匣——
這是?!
原來這就是答案,是姚如珊搞的鬼!
看完簡訊后,他點入通話記錄,發現姚如珊居然有來電,該死,她還打電話給羽儂?!
在跟羽儂結婚前,他就跟姚如珊說清楚了,兩人到此為止,從今以後再無瓜葛。
姚如珊當時哭得梨花帶雨,拚命哀求他,說失去他,她會活不下去,還一再懇求說自己願意當地下情婦,不吵不鬧,絕對不會給他惹麻煩,但杜雲颺的態度很堅決,他斬釘截鐵地拒絕,完全不想再和她有所牽扯,也知道姚如珊嗜錢如命,於是便給她一大筆錢當分手費。
姚如珊收下支票后,卻哭哭啼啼地說當不成情人,兩人還是可以當朋友,偶爾見見面,總之,她就是捨不得放棄這個英俊多金的男人。
可,她很快就發現杜雲颺是鐵了心要跟她斷絕關係,不但不接她的電話,連她去公司找他也被警衛直接擋下來,她慌了,決定直接殺到他出差下榻的飯店堵他。
他昨晚忙到凌晨才回飯店,一進Lobby就看到姚如珊雙眼紅腫地迎上來,低聲哀求說要跟他談一談,不會耽誤太久的時間,且還哭著說至少讓她進他房間洗把臉再出去,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這麼狼狽的模樣。
杜雲颺原本想叫她在Lobby的女用化妝室洗臉就好,可她拚命哀求、死纏爛打,他越來越煩,知道這個女人沒達到目的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且他明天一早還要搭飛機趕回台北主持一場重要的會議,沒時間和她在這邊耗。
他一語不發地進入電梯,姚如珊硬跟了進來,出電梯時她說頭很暈,腳步踉蹌地抓住杜雲颺,跟他一起進入他房間。
一進房間后,杜雲颺立刻推開她,叫她到浴室好好整理自己,然後打電話給櫃檯,要求櫃檯給他另一間客房。
他完全不理會那個哭到像是一攤爛泥的女人,僅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房間,搭電梯到另一個樓層,一點都不給她面子。
倘若不是因為時間太晚了,他會直接換個飯店住。
雲颺萬萬沒有料到,這女人心機如此深沉,竟找人躲在暗處偷拍下他們一起進電梯、進房間的相片!且拍照者很會取角度,照片里看不清他冷酷的表情,也看不到她紅腫的雙眼,兩人就像一對濃情密意的情侶般互相依偎。
很明顯的,姚如珊就是要向陶羽儂示威,讓她誤會他跟她在高雄共度春宵。
杜雲颺怒焰騰騰地扯動薄唇,嘴角勾起一抹陰狠肅殺的笑意,銳眸也射出駭人冷芒——很好!這女人膽敢這麼放肆,那麼,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
面對這種不識相的女人,他一向不手軟,他會叫手下好好處理這件事,教她付出最慘痛的代價,再也不敢騷擾他!更不敢騷擾羽儂!
不過,眼前最重要的是,羽儂到底在哪裡?
也許她會去找朋友?
朋友?杜雲颺發現自己對妻子的了解非常有限,除了羽儂最要好的表姊尚品萱外,他不知道她還有什麼朋友?
他白天去上班時,羽儂都是如何打發一整天的時間?去逛街嗎?依稀記得上次羽儂說她下午在學油畫,但他當時聽過即忘,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他對陶羽儂……除了很清楚她身上的性感帶,知道親吻哪裡會讓她渾身輕顫、逸出嬌吟外,其他的好像一無所知。
她的生日是幾月幾號?她最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他全都不知道。
該死!杜雲颺覺得自己真是全世界最下流的低等動物了!
他煩躁地點入羽儂手機的通訊錄,果然看到尚品萱的名字,撥打過去后,彼端的收訊很差。「你是杜雲颺?我還以為是羽儂打來的。」尚品萱聽到他的聲音后,很驚訝地道。
「我知道突然找你很冒昧,但我是想請問……」雲颺還在思索該如何解釋比較好,但品萱不等他說完,便急著說:「什麼?你說什麼?不好意思喔,我現在在香港……地鐵,這裡訊號好差……我……待會兒再打給你好嗎?對了,是不是羽儂發生什麼事啊?」她略微緊張地問著。
杜雲颺失望地暗嘆了口氣,原來尚品萱此刻在香港,那麼,羽儂當然不會跟她在一起,且聽她的語氣,好像也不知道羽儂離家出走的事。
「沒事,羽儂很好,等你從香港回來她會再跟你聯絡,再見。」
「喔,好啊,再見!」
放下羽儂的手機,杜雲颺無比挫敗地抹抹臉,告訴自己,羽儂看到這些相片當然會很生氣,但她應該待會就回來了,對,應該是這樣沒錯。
可為何他的胸口很沉很悶,整個人心神不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的心臟揪得好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擔憂?為什麼一直瞪著窗外奔騰的雨勢?他還是認為自己一點都不愛羽儂……好吧,是有點喜歡她,但那應該不是愛情吧……
若真不是愛情,現在這縈滿心頭、密密糾纏的情思又代表什麼呢?
他臉色鐵青,不斷在房裡走來走去,終於,他受不了了,無法再這樣等下去了!就算他不知道羽儂會去哪裡,他還是要開車出去找!
杜雲颺抓起車鑰匙,飛快地衝下樓。
***
暴雨停歇,早上六點,天際仍是一片灰濛濛,落花和著殘泥,被往來的車輛無情地輾碎。
羽儂開著車,猶如遊魂般回到家門口。
事實上,一整個晚上她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隱隱約約覺得心好痛,臉上的淚流了又干、幹了又流,她不停地開車,漫無目的地亂開,像是一個迷失在荒野中的人。
不論她怎麼找,前方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光亮,也找不到方向。
然後,她渾渾噩噩地開車回到家門口,望著雄偉的大門,眼神空空洞洞的,彷彿此刻正看著一間很陌生的大宅。
這是她家嗎?
她的車子才剛停在門口,屋子裡的杜雲颺就看到了,整個人如旋風般衝出來。
一個小時前他也才開車回來,整晚都瘋狂而盲目地在大街小巷找羽儂,他不知道她會跑去哪,只好一再徘徊在她娘家、她以前念的大學附近,像只無頭蒼蠅般亂找。
他倦極了、累極了,但還是沒有辦法回到卧室睡覺,整個人焦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好不容易,他終於看到她的車出現在大門前,謝天謝地,她回來了!
他用遙控器打開大門,走到車子旁輕敲她的車窗。「羽儂。」
她看到他了,緩緩地降下車窗,眼神非常迷惘。
她那陌生又空蕩蕩的眼神令杜雲颺心弦一揪,老天,她看起來好凄慘!頭髮凌亂、小臉慘白、淚痕斑斑,雙眼哭到紅腫,整個人就像是被抽走靈魂的布娃娃般,讓他覺得好心疼!
杜雲颺柔聲道:「怎麼把車停在門口?開進去啊!」
「……」羽儂還是獃獃地坐在駕駛座上,雖然望著他,但眼神卻好像穿越過他,飄蕩到好遠好遠的地方了。
她那無依無靠的神情令雲颺更加心痛,語調也更為輕緩。「你起來,我幫你把車子開進去。」
她乖乖聽話,起身換坐到另一側,讓雲颺幫她把車子開進去停好。
然後,杜雲颺牽著她下車走進屋子,回到主卧室,他泡了杯熱牛奶給她,然後擰了一條熱毛巾,體貼地要她先擦擦臉。
羽儂坐在床上始終不發一語,與其說是溫順,不如說是茫茫然。
雲颺坐在床邊,望著她過分蒼白的小臉,心弦更是強烈收縮,她現在好像進入一個很遙遠的世界,沒有任何人可以碰觸到她的靈魂,令他感到害怕。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他此刻真的感到害怕!他一直以為陶羽儂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可現下這一秒,他卻很真切地感受到——他不想失去她!
一股恐慌感鋪天蓋地地席捲過來,他害怕自己從今以後再也看不到她那溫婉的笑靨……
見她接了毛巾卻沒有動作,杜雲颺拿起毛巾,擦拭著她光潔的額頭、小小的臉頰,力道好輕好輕,就怕一個使勁弄疼了她。
羽儂怔怔望著他,眼底又起了陣陣薄霧,雲颺此刻的柔情讓她心底好酸、好痛,他是真的關心她嗎?或者只是在盡身為丈夫的義務?
她永遠不會忘記車禍前他說的那一句——我們都還年輕,不該因為長輩的意見而賠上自己的一生。
賠上一生?!跟她在一起,竟是賠上他的一生?那麼,她還要自私地將他困在自己身邊嗎?
雲颺清了清喉嚨,用沙啞的聲音說道:「羽儂,我很抱歉,但關於你所看到的照片絕對不是事實,我的確是留宿在高雄的飯店,但在結婚前,就已經跟姚如珊斷絕關係了,是她硬跟到高雄來,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要進我房間梳洗一下,我帶她進去后,就直接打包行李搬到另一個房間,根本沒有與她獨處,更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
羽儂握著馬克杯,怔怔聽著,臉上波瀾未起。
「我說的全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馬上叫姚如珊來這裡對質。」一提到姚如珊,杜雲颺眼底瞬間迸發肅殺氣焰。
「不用了。」她輕輕地道,眼底滿是無法言喻的愁苦。
「羽儂?」
她異常平靜的表情讓杜雲颺更覺不安,明明她人就坐在他眼前,可他卻覺得她離自己好遠好遠。
「真的不用了。」
她的嗓音清冷如碎冰,凝眸望著他,唇畔緩緩地揚起一抹微笑,那笑容里藏著點點淚光。
他急切地問:「她還打電話給你對吧?她到底對你胡說了些什麼?」
「這些事情跟她沒有關係。」她靜靜望著雲颺,平靜的語調隱藏著哀傷。「我們之間的問題與任何人都無關。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車禍發生前,我們已經協議要取消婚約一事?」
她的嗓音好輕,可杜雲颺卻狠狠一震,冰寒瞬間貫穿全身,無法置信地望著羽儂,她……
「我都想起來了,其實,你真的不應該娶我的……是我的錯,害你結了一個最不情願的婚。」
「不,不是這樣!」
杜雲颺焦急地想解釋,但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羽儂的視線飄向落地窗外,望著遠方灰色的雲朵。
「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真的不知道為何那場車禍會讓我喪失部分記憶?總之,這些日子你一定過得很痛苦,我……真的很抱歉!你留在我的身邊一定很痛苦,就像坐牢一樣……」
原以為已經痛哭了一整夜,心應該不會再痛了,可講到最後那幾個字時,她還是心如刀割、萬分絞痛。
「我想,那時候你應該也是心生疑竇吧?應該有懷疑我是否真的喪失記憶吧?」淚意閃閃的水眸更是凄楚。
杜雲颺遲疑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的遲疑重重地刺痛了她,像是最後一根稻草般,完全壓垮她。
其實,他的答案原本就在她預料之中,只是,沒聽到他否認,她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黑……
這回,心已經不是疼痛,而是比疼痛更加難熬的碎裂了,她的胸膛、她的魂魄、她的世界已完全崩裂、粉碎。
他懷疑她!當兩人一起走上紅毯時,他不是喜悅的,甚至不憧憬婚後生活;當兩人同床共枕的時候,他也不是滿心歡喜的,他並不信任她。
老天……
羽儂絕望地閉上雙眼,毫不理會軀體傳來的抽痛,嗓音發顫地道:「所以,我們不該讓錯誤繼續擴大。」
不要讓錯誤繼續擴大?
「這是什麼意思?」
杜雲颺臉色沉凝,定定地望著羽儂。
他原本以為她會哭著質問那幾張相片的事,問他為何還不跟姚如珊斷絕往來?但她卻隻字未提,也沒有哭哭啼啼地追問他在外面是不是還有更多的女人。
她的眼神除了絕望與悲傷外,似乎沒有其他情愫了……
羽儂幽幽地望著他,水眸凝聚著萬千愁緒,緩緩地望著他的眉、他的眼,像是要把他的樣貌深深烙印在心底般。
良久,她才輕輕地道:「我們離婚吧,我還給你自由,這是我欠你的。」
終於說出來了!她輕輕合上雙眼,默默地忍受胸口傳來的劇烈痛楚,那痛楚是那麼凌厲,一秒、兩秒、三秒、四秒……為何還沒結束?為何還在痛?不!忍下去!忍下去!陶羽儂,你可以吞下這些苦的,為了雲颺的未來,為了還給他屬於他的自由,你要忍。
再苦都要忍。
室內氣氛異常靜寂沉重,安靜到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離婚。」
羽儂堅定地重複著,沒有被他嚴厲的氣勢嚇到。
室內又是一段好長好長,幾乎要綿延到宇宙盡頭的沉默。
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杜雲颺終於開口了。「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很浪漫的丈夫,不但沒有開口求婚,也沒有陪你去挑喜餅、選婚紗……只是按照長輩決定的時間去迎娶你……當然,我也知道自己對你不夠體貼,連蜜月旅行都沒有,你心裡一定有很多委屈吧,這些我都可以改,也可以立刻抽出時間陪你去旅行,天數和地點都由你決定。」
「不,不是這樣,雲颺,這不是你的問題,你不需要做這些。」
羽儂輕聲打斷他的話,眉睫纏繞著更多哀傷。「我要再度強調,這不是第三者的錯誤,也不是你的錯,根本問題在於——我們之間真的有愛情嗎?真的有互相信任嗎?」
水意在她眼波浮動,她黯然低語。「當初要結婚時,我就很清楚你並不是很愛我……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好好努力,就可以讓兩人的愛情加溫,但現在看來,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廂情願會困住你,造成你莫大的負擔,而且你不信任我,懷疑我的失憶是否只是偽裝,你敢保證我們之間真的沒有問題嗎?」
「我不要你繼續懷疑我,婚姻如果不是互信互愛,那相處在同一個屋檐下真的很痛苦、很悲哀!我不願你有一天厭倦這些束縛和責任,因而討厭我,甚至是憎恨我!」她的聲音更加飄忽,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他會恨她嗎?更凌厲的感覺撕裂羽儂的身體,讓她不寒而慄,不,她不要那樣!自己已經對雲颺付出太多太多愛了,儘管知道這樁婚姻是建立在不平等的愛情基礎上,可她還是甘之如飴,拚命想當一個好妻子。
一直到昨天,姚如珊的話、重拾的記憶,就像連續好幾巴掌摑醒她,讓她痛徹心肺,幡然驚醒。
羽儂不得不含淚接受最殘酷的事實,放手吧,為了雲颺好,她要立刻放手,她虧欠他太多太多自由了。
她可以接受雲颺不愛她,但一想到有一天,他會無比憎惡地看著她……不!她無法承受,絕對無法承受!
因此,她現在只有唯一一個選擇,就是走上這條最陰暗的路。
杜雲颺腦中無比混亂,有個殘酷的嗓音一直在體內吶喊——杜雲颺,你還是人嗎?你深深傷了她,你竟把一個愛你的女人傷到體無完膚,你這王八蛋!你該死,你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
很複雜的情潮在體內翻騰,後悔、不舍、茫然……她要離婚?他只覺得有一股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要從指縫間滑落了,他還來得及挽回嗎?還來得及嗎?
「不。」
他低吼了聲,宛如被困住的野獸,臉色鐵青。
「我不要離婚。」
羽儂幽幽地望著他,淚已盈滿她的眼眶,可她再度深呼吸,不允許淚花墜下。「對不起,我的醒悟來得太遲,但我想……離婚才是最好的方式,我把自由還給你。」
杜雲颺無語地望著羽儂,望著她的泫然欲泣,心被糾扯得好緊。
自由?
他不要那種鬼東西!他只要她繼續留在他身邊,永遠在他夜歸的時候替他留下一盞暈黃的燈,永遠在他疲憊煩躁的時刻以最清甜的笑靨溫暖他……
這一刻,杜雲颺深深覺得自己是個很失敗的男人,他的人生一團混亂,事業上的功成名就在他眼前好像變成一堆糞土。
他艱澀地開口道:「羽儂,我們還可以好好談談,不用急著作決定。」其實,有一句話已經滾到他舌尖,可他驚疑地不敢去深思那句話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而且,他還有資格對她說這種話嗎?
還有什麼好談的?羽儂望著他,唇畔依舊有抹飄忽苦澀的笑,他的慌亂在她眼底全變成愧疚,她認為雲颺只是愧疚姚如珊向她示威的事,但其實問題癥結根本就不在那裡,而是他不愛她。
他不愛她……
她移開視線不再看他,眼底瀰漫著濃濃悲哀。「我想我們之間真的沒有長談的必要了,你也不用對我覺得愧疚,其實我很懦弱,是我不敢再繼續面對這些事情……就算過了這關,我以後也不知道該如何在這樁婚姻里繼續立足、繼續呼吸?」
她語調很輕,可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顆巨石般狠狠砸中他的心,老天!他真的讓她這麼痛苦嗎?繼續與他生活在一起,她會無法呼吸?
倘若他堅持不離婚,究竟是對或是錯?是否會把她傷得更深?他腳底下的地板好像崩裂了,整個人直直往下墜,墜入一個巨大的謎團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羽儂哽咽地道:「我更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憎恨你,因此,就到這裡吧,請你答應離婚,不用擔心我,我會回到家人身邊,就算失去婚姻,我還是我父母親的女兒,絕對不會做出傻事。」
她會恨他嗎?羽儂萬分清楚自己永遠不會!她愛他愛得這麼深,是用靈魂來熱愛他!就算到這一刻,她腦子想的也不是自己在離婚後要何去何從、要如何面對外界的目光?而是她該怎麼做才能讓眾人不要責怪雲颺?尤其杜爺爺素來憐愛她,倘若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勃然大怒!她捨不得雲颺挨罵,還有,她該如何安撫父母親,叫他們相信雲颺沒有錯?
唉……千頭萬緒無法釐清,可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想出辦法的,她絕對要付出最多的努力,不讓雲颺為難,不讓任何人責備他。
她凄楚地再度請求道:「請你答應離婚,好嗎?」
聽到她語氣里的懇求,杜雲颺覺得全身像被可怕的力量扭絞著,每口吸入的空氣都帶著苦澀,他真的讓妻子這麼痛苦?跟他在一起有這麼難熬?他真的好恨好恨自己!
方才想說的那句話再度衝上舌尖,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可一接觸到羽儂淚光盈盈的水眸,他喉頭一縮,無語地再度咽下,他沒有資格,像他如此惡劣的男人,有什麼資格挽回她?
倘若,離婚真的是她殷切祈求的,唯有離婚才能讓她擺脫苦痛,那他……
他深深地、深深地望著她,眼底承載了太多太多濃烈的情愫,以及無法說出口的感情,最後,他眼底的眸光一一褪去,幽然長嘆。
「至少,給我幾天的時間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