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和凌雲談過話后,我就一直思緒紊亂,我無法擺脫「晚霞」給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
驚擾。站在院子里,我望著這幾椽平凡的小屋,望著那包圍著房子的幾竿修竹,詫異著在僻
靜的鄉間,一幢農村的平房裡會掩藏了多少感情的秘密!鴿子從竹梢掠過,我驚悸而不安,
初次領會到幽篁小築的每一個人,都和我息息相關,我不能漠視我所發現的秘密,和隱藏在
竹葉里的危機。凌風沒有忽略我的不安,但他認為我在為離愁所苦,因為他再過一天就要去
台南上課了,他的傷口已大致平復,成大也已經開學三個星期,他不能再繼續請假了。午
后,我們踏著遍地的落葉,在拂面的秋風裡,再去拜訪了「我們的夢湖」。湖邊,黃葉在地
上鋪上了一塊氈毯,几絲游移的白雲,輕輕的從透明的藍天上掠過,綠色的寒煙氤氤氳氳的
浮在水面。我和凌風依偎在湖邊,他把苦情花結成花環,戴在我的頭上,宣布我是他的新
娘。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朦朧的想著這奇導的湖,多少事故,多少感情,都在這湖邊萌
生!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湖的那分驚喜,那分迷惑。輕聲的,我念著他那次念給我聽的詞
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
外。」
他攬緊了我,說:「你知道嗎?詠薇?過了明天以後,我的情形就是這闋詞的下一半
了。」下一半是什麼?我愁緒滿懷,默默不語。他卻毫不考慮的念出來:「黯鄉魂,追旅
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擁住我,深情的吻我。我的淚水沾濕了他的唇,他抬起頭來,故作歡快的說:「嗨!
怎麼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這兒,擦乾你的眼淚吧,我們不會分開太久,
是不是?放寒假的時候,無論你跟著父親還是母親,無論你在世界的那個角落裡,你一定要
回到青青農場來,我們要在夢湖湖邊重聚。好嗎?詠薇?答應我嗎?」我一個勁兒的點頭,
還有什麼力量,會比夢湖對我的吸引更大呢?接著的一天,我們走遍了草原,走遍了我們共
同遊樂的地方,包括山地村落在內。望著那些簡陋的茅草房,那些用泥和草糊出來的牆,那
狹隘的窗口和門,凌風說:
「或者我畢業之後,會回到這兒來。」
「改善他們的生活?」我問。
「重建他們的生活。」他指著那些笨拙的房子:「從這些破爛的建築開始,這些房子都
該拆除重建,空氣不流通,狹窄、陰暗、潮濕,長年累月生活在這樣的房子里,怎能不生
病?」
我想起凌霄,他曾說過,希望能教導山地人種植果樹,山田缺水,無法種稻,但是果樹
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說,但願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園,能帶給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
能呢?說不定章家會是山地人的救皇,把他們從貧窮的環境里改善過來。若干若干年後,這
兒會成為一個世外桃源。
我多麼想網住那一天的日子,讓它慢一點流逝,我多麼希望這一天化為永恆,永遠停
駐。但是,這一天終於過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後,凌風走了。凌霄用摩
托車送他去埔里搭車,我和章家全體的人,還有韋白,站在青青農場的牌子下面,目送他們
消失在滾滾黃塵之中。眼淚充塞在我眼睛里,我獃獃的站在那兒,佇立凝望,失神落魄得不
知道我身邊的人是何時散開的,好久好久之後,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詠薇,屬
於傷感的時間應該過去了,想想看,你們還有那麼美的遠景,這足夠你在離別的時間裡用來
安慰自己的了!」我抬起頭來,說話的是韋白,他靜靜的站在我身邊,臉上有著了解和同
情。攬住我的肩膀,他說:
「走吧!讓我們回幽篁小築去!」
章伯伯他們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讓韋白留在這兒安慰我,我想。我們慢慢的沿著
黃土小徑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依著一棵大樹睡著了,落葉盛滿了她的裙子。
「唉!」我長嘆了一聲:「為什麼人類有這麼多的離別呢?」
「不要傷感,詠薇,」他語重心長的說:「人類相愛,所以要受苦。天生愛情就是讓人
受苦的。」
「這是代價。」我說。「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們還年輕,只要能掌握住自己,
將來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還有多少無望的愛情!你們夠幸福了,短短的離
別算什麼呢?」
「無望的愛情!」我咀嚼著他的話,心中酸酸澀澀的若有所悟。「什麼樣的愛情是無望
的愛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愛上一個你所不該愛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
「愛情一定要佔有嗎?」我問。
「你認為呢?」他反問。
「我想是的,最起碼,我全心想佔有凌風。」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難測,定定的注視著草原的盡頭。「愛情有許多種,」他深
沉的說:「或者你也可能做到無欲無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這一步,你必須在煉爐里千錘
百鍊過,經過了燒灼、挫磨、炙心般的痛苦,才可能煉成金剛不壞之身。」是嗎?他的話牽
引我走入愛情的另一個境界,那種愛應該是至高無上的,是屬於超人的。我不會有那樣的境
界,我只是一個凡人。而且,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燒灼、挫磨,和炙心般的痛苦?抬起頭
來,我凝視著韋白,他受過這種苦嗎?
「為什麼瞪著我?」他問。
「看你有沒有金剛不壞之身。」
他猛的震動了一下,迅速的望著我,什麼東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鬆了臉上的肌肉,
微笑說著:
「但願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會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們說得都很輕鬆,但我直覺的感到並沒有開玩笑的
氣氛。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陽穴邊的血管在跳動,這泄漏了他激動的情緒和痛苦的感情。
為什麼?我把握不住具體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回到了幽篁小築,我
有好幾天都沉浸在離愁里,惶惶然不知何所適從。原野彷彿不再美麗了,落日也不再絢爛,
夢湖邊堆滿了愁霧愁煙,小溪上積壓的也只是別情別緒,我到處流蕩,到處尋覓,找尋著我
和凌風的夢痕。這種凄凄惶惶的情況直到收到凌風的第一封信時才好轉,他在信上說:
「不許哭呵,詠薇,日子總是會流過去的,我們都得為重
聚的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嗎?再見面的時候,我不許你
瘦了,要為我高高興興的呵,詠薇!如果你知道,有個
人血液里流著的都是你的名字,腦子裡旋轉的都是你
的影子,你還會為離別而傷心嗎?」
看過了信,我捧著信箋好好的哭了一場,然後,我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
整理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的雜記,試著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東西拼成一
篇完整的小說。我工作得很起勁。同時,每天晚上,我都要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凌風。這使我
從離愁里解脫出來,我安靜了,也成熟了。
這天,我到章伯母的書房裡去找小說看,這間書房一直很吸引我。不止那滿目琳琅的書
畫和雕刻品,還因為這書房裡有一種特殊的、寧靜的氣氛。坐在章伯母書桌前的椅子里我望
著牆上韋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他在問誰呢?問菊花?菊花是誰?為什麼選擇這樣幾句話?我搖搖頭,或者什麼都不
為,我太喜歡給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來,我在書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書
好,書桌上放著一本屠格涅夫的《煙》,我拿了起來,順手翻著看看,隨著我的翻弄,一張
摺疊的信箋落了下來。我俯身拾起了信箋,出於一種朦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開了
它。首先躍進眼帘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跡,抄錄著一首張籍的詩:
「君知妾有失,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這首詩的後面,筆跡變了,那是韋白遒勁有力的字,洋洋洒洒的寫著:
「涓:一切我都明瞭,經過這麼多年,我總算想透了,也了解你了,你不會離開他,我
也無緣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數,請相信我,現在,我已心平氣和,無欲無求了。我該
感謝詠薇,你絕料不到這小女孩曾經怎樣用一句話提醒了我。這些年來,我被這份感情燒
灼、錘擊、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煉爐所煉成了,以後,我應該有金剛不壞之身,不
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但,允許我留在山裡,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邊,只要時時刻刻想到你
離我這麼近,可以隨時見到你,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我也心滿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獲得愛情,我們雖然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來,又何其幸也!
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人了解我像你那樣深,給我的愛情像你給我的那樣多,我飄泊半生,未
料到在這深山裡竟獲得知音,而今而後,我夫復何求?千言萬語,能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
未盡之言,料想你定能體會!
即祝好
韋白草草」
信紙從我手裡落到桌面上,我獃獃的站在那兒,好半天都不能思想。這封信所表明的一
切,並沒有讓我十分吃驚,卻整個撼動了我!韋白和章伯母!我早該看出他們之間的情形,
他們是同類,他們彼此了解而彼此激賞!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傳的紙條,我
一直認定是傳給凌雲的,其實是給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們!韋白為章伯母而
留在山裡,為章伯母而苦,為章伯母而佇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這首詩表現得很清楚,章
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無法走進她的思想領域裡,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擬同生死」,
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談起大寫意和詩,她說過,她欣賞而了解大寫意。她是怎樣的一個女
人!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豐富的人,章伯母屬於這種,她用怎樣的強
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軌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強烈瘋狂——她是髯可自苦了?寧可自己的心流
血,也不願傷害到章伯伯和兒女。因為,她了解章伯伯,了解他是個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
人物。是么?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韋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
月」,而且做到無欲無求!「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也就「心滿意足」了!怎樣
的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總共沒有多少字,但我在裡面讀出了無數的掙扎,痛苦,和血淚。拾起
信箋,我把它放回書本里。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漉漉的,韋白和章伯母的戀情使我感動,使我
心中酸楚而想流淚。人類的愛情是有許許多多種,有的僅是肉慾的追求,一剎那的刺激和感
受,有的卻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在那種境界里,只有詩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飄逸到很
遠很遠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淚,抹不掉心底那分朦朧的、酸澀的凄涼,某些時候,凄涼的本身就是一種
美。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對章伯母和韋白,充滿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尋找小說,
只是靠在書桌上冥想。這人生畢竟是美好的,不是嗎?多少美麗的感情存在著,它能使人類
的靈性增高,而化戾氣為祥和。
房門輕響了一聲,章伯母匆匆的走了進來,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書桌上
那本《煙》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間把紙條夾在書里,現在趕來毀去它的。她懷疑我看到了
嗎?我立即說:「我來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小說。」
我的措辭顯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掃了那本《煙》一眼,她遲疑的問:「找到了沒
有?」「我還沒找呢,」我說:「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他實在刻得很好,是嗎?
你喜歡菊花嗎?章伯母?」
「是的,很喜歡。」她微笑了,放鬆了緊張的神色。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該
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裡,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我調回眼光來,凝視著章伯母,
微笑的說:「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了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視著我。
「可是,畢竟會有人了解和欣賞的。」我說。
我們對視著,這一瞬間,我明白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她知道我所發現的事情,她也知道
我對這件事的評價。我向門口走去,她叫住了我:「詠薇!」我站住,她把那本《煙》拿起
來,當著我的面抽出了裡面夾著的信箋,把書遞給我:
「你不是在找小說嗎?這是本好書,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過那本小說,默默的退了出去。拿著書,我走出幽篁小築,在原野上無目的的走
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小溪靜靜的流著,白色的小鵝卵石在陽光下閃爍。沿著溪流,
我向上遊走,然後,我停住了,我看到韋白了。他正靠著一棵樹假寐,手裡握著一根釣竿。
浮標安詳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魚簍里也裝滿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獲得愛情,
與那些人比起來,他何其幸也!)我眼眶濕潤的遙望著他,模糊的,回憶起我曾經對他有過
的朦朧而微妙的感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像這溪流一樣的平靜,也像這溪流纏纏綿綿
的水流聲,帶著種難以描述的、酸酸澀澀的調子,我告別了我的童年。沒有驚動韋白,我悄
悄的繞開,一直走向夢湖。坐在湖邊,我讓那層迷濛的綠煙罩著我。雙手抱著膝,我把下巴
放在膝上,凝視著那一平如鏡的湖面。秋風在水面迴旋,在林間低吟。一陣簌簌然的風聲掠
過,無數的霜葉卷落在湖裡,無數的漣漪擴散在湖面。我想起我寫給凌風的小詩: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築的那個小女孩,帶著滿懷的不耐,對任何事都厭煩,對全世界都
不滿。而今,卻坐在這靜幽幽的湖邊,漲滿了滿胸懷的溫情。成長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間來
臨的,你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故,才能發現你長大了。無論如何,這到底是一個美麗的愛情世
界!
我帶著滿身黃昏的陽光,和青草樹葉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築,一走進客廳,我立即呆
住了。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在欣喜的說:「詠薇,看看是誰來了?」
我張大了眼睛,然後我奔跑了過去。那是媽媽!帶著渾身風塵僕僕的疲倦,以及期待的
興奮,張著手站在那兒。我撲進了她的懷裡,用手緊抱著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滿是淚痕的臉
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喊:
「噢!媽媽!呵,媽媽!」
媽媽緊攬著我的頭,用顫抖的手摸著我長長了的頭髮,和被太陽曬熱了的面頰,哽咽的
說:
「好了,詠薇,一切都解決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協議,你可以跟我了,我來接你回
去。」
我抬起帶淚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媽媽。然後,我問:
「媽媽,離婚之後,你比以前快樂些嗎?」
「只要不會失去你。」媽媽也含著淚,帶著股擔心和近乎祈諒的神色。「哦,媽媽,」
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會失去我,爸爸也不會,我愛你們兩個,不管你們離婚不離
婚。」真的,我的心情那樣平靜,那樣溫暖。愛情有許許多多種,如果婚姻已經成為雙方的
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紙契約捆在一起呢?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不是嗎?
像章伯伯和章伯母,最起碼,章伯母是欣賞而了解章伯伯的,章伯伯也離不開章伯母,他們
的婚姻才有存在的價值。媽媽和爸爸呢?只是長年生活在爭吵和不了解之中。現在,我懂
了。「媽媽,」我再說:「你不必在意有沒有我的監護權,無論有還是沒有,我都是你的女
兒,不是嗎?也是爸爸的,是不是?你們雖然離婚,我並沒失去你們,是不是?」
「噢,詠薇!」媽媽喊,捧住我的臉審視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說:「你——變了很
多,黑了,結實了,也——」
「長大了!」我介面說。
媽媽含著淚笑了,我也含著淚笑了,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和媽媽之間,再也沒有
芥蒂和隔閡,彼此了解,而彼此深愛。三天後,我和媽媽離開了青青農場。我們到鎮上搭公
路局的車子去埔里,再由埔里轉檯中,由台中去台北。
公路局的車子開動之後,我望著車窗外面,車子經過青青農場,原野,遠山,小樹林,
章家的綿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視線中消失,我長成的地方!我心中漲滿了各種複雜的感
情,淚水在睫毛上顫動。車子迅速的在黃土路上滑過去,捲起了滾滾的煙塵。「我必定會回
來的!」我在心裡默默的說:「我必定會!」「詠薇,在想什麼?」媽媽問。
「我——」我輕聲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寫一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