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原以為不安的心會因已到機場而平緩寧靜。
但,為什麼心中那股不祥卻又擴張了數倍?還是她已經有了神經質的傾向,天天疑神疑鬼,幻想著有人要加害於她?古泉蓮吟四下張望著,廣大的機場人聲鼎沸,各色人種充斥其中。
湯森把握僅有的時光將詠禎纏到一旁去傾訴愛語。
小丹芙坐在椅子上玩著她的新玩具。
看來也只有古泉蓮吟是滿身焦躁了。
在未離開美國的土地前,她無法放下不安,總預感著有什麼事會發生。
所以擴音器傳來可以開始登機時,她第一個拉起女兒去排隊,連招呼那個正在求愛的湯森也不曾。她沒有回頭的勇氣。
「媽媽──」小丹芙拉著她的手叫著。
古泉蓮吟正忙著將機票拿給空姐,心不在焉道:「乖乖,等上飛機坐好后再談。OK?」
小丹芙只好抱著玩具,對站在身後不遠處的東方磊直笑著。是那個綠眼叔叔呢!等會一定要記得告訴媽媽。
「走了,丹芙。」古泉蓮吟拉著女兒的手隨著長列的人潮往機內移動。
校方居然捨得替他們訂頭等艙,實在是奇怪,但想了一想,若這是櫻子的美意,倒也屬見怪不怪了。她向來是這樣的人。
「媽媽。」丹芙坐在靠窗的座位,還沒系好安全帶,跪坐著小身子往四周左顧右盼,一邊喚著母親。
「別擔心,湯森叔叔一定會趕在起飛前上來的。」她以一種解脫的口氣說著。上了飛機而沒發生任何事,代表她這一階段的擔心可以放下了。他總不會神出鬼沒地乍然出現在機上,或者是一同去日本相見吧?他應該沒有那麼多閑時間的,除非他準備由「死神」的崗位退休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在壯年時期退休。所以她可以高枕無憂了……但,這樣的想法為何無法令她雀躍呢?
「叔叔!」小丹芙開心地叫著。
她的身邊坐上了個人,蓮吟記得湯森的位置並沒有與她劃在一起。沒理由怕生的小丹芙會熱情得去對陌生人叫叔叔;沒有多想,蓮吟霍然轉頭看向身邊的男子──迎上的是一雙瞭然且淡諷的綠眼,那樣深晦的墨綠色,卻閃動著清澈的光芒,甚至能從他的眼瞳中看到自己驚慌失措的倒影。
「你!」她低呼。
「我怎麼會錯過這次旅途呢?再也不了,尤其是這麼一趟『人生旅途』。」他別有深意的用詞足以令古泉蓮吟跳個三丈高。
在好不容易放下心,以為一切將不再有改變時,東方磊的乍然出現,無疑會嚇得她花容失色;如果她因而被嚇死,倒也可以列為東方磊為奪丹芙的陰謀之一。
「你為什麼會上來?」
「買了機票便能上來,不是嗎?」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會『恰巧』與我同一班機?」蓮吟口氣相當不善,甚至防備地側身擋住他的視線,彷佛只要他多看一眼小丹芙,她就會失去女兒一般。這種想法使她一時忘了要怕他。
東方磊一隻手指扶起她已經很高昂的下巴,輕輕地提醒她:「你沒忘記我的話吧?」
她的心跳了好幾拍,任何想法都往他的「求婚」詞那邊去想,可是她仍故作不知地反問:「你說過的話很多,我記憶再好也無法一一記全。」
「很好。」他的眼神明白地揭穿她的裝蒜,也為她的不高明而冷笑:「我不介意再說一次,我們一到日本就結婚。」
「你沒這麼說過!」她這次真的跳起來了。
在惹來多方側目以及空姐伴之而來的「叮嚀」,她臉色紅窘地坐了回去。即使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是跳機逃亡,但因為飛機已漸漸滑行,即將起飛,她也只能獃獃地看著東方磊替她繫上安全帶,猶如他正在對她拷下手銬一般……混沌地起了悲慘的預感──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他正在綁住她的未來……
事情怎麼會脫離控制之內呢?她一不殺人,二不放火,更別說做過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了,但她為什麼會成為「死神」的對手?既然死神的出現是為了維護正義,那她不就理所當然代表邪惡了?
他通知她要結婚。冰冷而公事化的,他要成為她丈夫!
這樣攸關一輩子的大事,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去處理?她不明白。但至少她知道,她不要一場冰冷的婚姻。
當初懷丹芙,就肯定了孑然一身的路要自己走,埋著她初芽深藏的愛苗,談一場獨角戀愛,不傷人也不傷己,而今,孩子的父親──她的白馬王子要介入她的世界來娶她了。破壞她的天地一切,要分享她夢幻的內心,與她共渡一生一世;但──不是為了愛。他甚至是厭惡她的一切。只為了丹芙。
想來他是夠迂腐了,當今世上,單親家庭早已不與問題兒童劃上等號了!多的是面和心不和的夫妻造就了孩子心理發展失衡,還自以為維持基本的家庭成員就是對孩子最好。
為丹芙好,就非要結婚不可嗎?古泉蓮吟發現自己不能理解東方磊的心態,要不是她本身的思想有問題,就必然是那位東方先生冬烘得不可理喻。
直到飛機穿破雲層,機身平穩不再晃動后,蓮吟才低聲地想與他講道理。
「東方先生,我不知道你去日本有什麼事,但是,我是有工作的人,沒有空閑與你玩一些把戲──當然也不會有結婚那回事。」
「即使是你手中的實驗結果都不見得次次如你所意,你又憑什麼認為在『人』的世界中,你可以掌控一切呢?」他的口氣再度充滿譏嘲。
「如果我們結婚只會使一切更糟,請你別用古老的東方人思想來認定目前的情況,丹芙不見得需要父親──」
「是的,但是如果我有父親不是更好嗎?」一直待在一邊的丹芙加入了談話,顯然對他們的話題有興緻得很。
然後東方磊與古泉蓮吟互看一眼,同時表示此段談話應列為「兒童(丹芙)不宜」來處理。
於是蓮吟轉身對女兒笑著,一手不懷好意地撈起了耳機。「乖,戴上耳機,注意看螢幕上的『睡美人』卡通。媽媽與叔叔要談大人的事。」
「但媽媽,我真的不介意有個爹地──」耳機塞上雙耳,代表小孩子失去發言權,只得乖乖地看卡通。
東方磊疼愛地看著女兒──他的女兒。漸漸有些明了這個怕生而又少言的小女生,思想上是比同年紀小孩成熟許多、靈敏許多的。這是有個天才母親的好處嗎?也許她的「試驗」不算失敗。
「不會有婚姻。東方先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蓮吟的語氣含著幾分懇求,希望他放過她。
「你以為你還能掌控一切嗎?」他傾近她,以一種親昵的姿態握住她一縷秀髮,緩緩拉近她,直到兩人鼻息吹拂到對方臉上:「從你偷了我的種那一刻起,你就該知道,你與我這一輩子是非得要糾纏不清了。而且,我東方磊決意涉入的事件,斷然沒有打退堂鼓的打算。」
「但……但……」蓮吟結結巴巴地低聲吶言,打結的腦袋早因他的傾近而罷工。
他們太接近了,接近到她可以因他身上散發的強烈氣息而昏倒;情急之時,她先前貼上他胸膛的手是為了防止他更加接近,但此刻,卻陷入另一種親密的肢體語言中。老天,她的手心甚至能感受到他襯衫下溫熱堅硬的肌理紋路,以及無堅可摧的力量蘊含其中!太……太親密了,她……是真的「碰」到東方磊了嗎?那個在她夢中呼喚過千百萬次的王子?……不,不是的,在現實中,他絕對稱不上一個王子,他當死神已經很久了,永遠不會是溫柔的王子。但,那一雙綠眸為何會閃動著和煦的波光來讓她沉淪失神呢?
「嫁給我不是太糟的事吧?」
那個低沉的嗓音似摻了迷魂藥。
「嗯……」她只能獃獃回應。
「事實上我也不會太老,是不是?」
「是……」
「那麼你有什麼理由不嫁我呢?是不是?」
「是……」她徹底地被他的綠眸催眠,只能依著他所設的陷阱掉。
雖然有點勝之不武,但到底是達到目的了,東方磊撇開心中的愧疚感,逕自淺嘗起勝利的美酒。笑得邪邪的,在她依然未曾回神的迷糊面孔上,首次發現這女子十分美麗。忍不住細細端詳了起來──彎彎的新月眉、中國式的杏眼、嬌俏的鼻、菱形而呈粉紅色澤的小嘴。曾經略圓的小臉,如今已是個圓滿的瓜子臉。嫻雅中透著純良的氣息,白皙的肌膚泛著粉紅的澤光──她「居然」這麼的美!而且,以一個生了小孩的女子而言,她的「純真」氣息當然是非常不協調的突兀了。
突來的一股激越,讓他做出了連自己也會訝異的舉動;他,吻了她──哦!老天!
蓮吟的回過神,是在他的唇覆上來時,她可以說是花容失色了,連同所有的低呼,全融入他的氣息中,而她再度沉淪了。
他……吻了她,正在吻她!這個吻將好不容易清醒的她又陷入另一種光怪陸離的情境中……
如果七年前的偷吻不能稱之為吻,那麼,眼前這一個就絕對可以叫做「初吻」了。
他的唇很軟,卻又同時有足夠的堅硬,猛烈地擒住她本欲抗拒的唇瓣,仔仔細細地佔領住她無力自保的城池,然後霸道且意氣昂揚地巡視他的領地,沒放過一分一毫嘗去她芳唇的所有滋味,烙印下他專屬的痕迹……
她無力抗拒,節節敗退,兵敗如山倒是如此明顯。東方磊自是得以更加為所欲為,但,勃發的情潮仍能在理智的示警中漸漸收斂。這是飛機上,有一大堆人共處的地方,小小一個淺吻也足以超過他向來自製的尺度了,更別說這個吻並不為他所預定……該死!
結束得如此快速,推開得如此突然,蓮吟頭昏腦脹地看著已距她面孔很遠的他,兩個人的氣息都在急喘中,為這不該來的一吻而無言以對。
他凝視她一會,倏然轉開臉別向他那方的窗口。
蓮吟低垂下頭,被一股苦澀進佔心頭。悲慘地回憶著夢中被白馬王子溫柔親吻的畫面,畢竟,那只是一場可笑的少女夢幻而已。事實上,他掠奪,夾著互相遽動的兩顆心,在沒有情愛之下,依然能夠有這樣的親密。倉卒的發生,狼狽的收場,她被過程中的狂猛撼到了心,以為不該是天地為之變色的情況,應是如初升煦陽的溫暖和平……
而最傷人的是他的表情,彷如碰了她是件多麼令人不愉快的事似的,讓她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開始自怨自艾了起來。早知道他是萬萬不會覺得她好的,為什麼還要結婚?咦,等等!結婚?她答應了嗎?
「東方先生──」她倏然抬頭,急欲否決掉先前迷迷糊糊許下的允諾。
「住嘴。」他凌厲地瞪她一眼,又回到他自己雜亂的思緒中。
古泉蓮吟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才將梗在喉嚨的話給吞了下去。面對一個正在生氣的人,識時務的人都會安靜以求自保,但老天,他究竟在火大個什麼勁呀?又不是她強吻他,是他自己「侵犯」她耶!她才是有資格生氣的人吧?他老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終於明白自己也是可以生氣的,她也氣呼呼地別開臉,看向女兒這一邊,不料卻看到女兒好奇且有些瞭然的眼瞳。
尷尬與羞赧的紅潮泛上她白嫩的粉頰,她居然忘了有女兒在一旁當觀眾,真是羞死人了──面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原本理應欣喜若狂才對,但蓮吟實在是沒有多大的精力去表現得興高采烈,能抬起唇角微笑就阿彌陀佛了。
岡田櫻子的長相是很典型的日本美女,濃眉、單眼皮、小嘴、粉白的臉,加上日本婦女善於修飾自己的外貌,全身上下可真是找不到值得批評的地方,完美得隨時都可以給天皇召見而不會失禮;連一根頭髮都不會造反,安分得梳理完好。加上出身巨富之家,更自有大家閨秀的氣質風範,唯一會招人批評的是她的直性子與偶爾的冷嘲熱諷;對講究虛偽與禮貌的日本社會而言,那是很離經叛道的事,偏偏岡田櫻子就是不願完全屈就日本社會當一個凡事只會躬身應聲「嗨」的日本小女人。所以在家族間她是一個頑強的異類,令人又愛又恨。
當然她是不會去做接機那種無聊事的,派人送古泉一行人去飯店休息后,把一切的接風洗塵宴安排在隔日,免得讓來客太累。
算定了今日蓮吟理應一臉的神清氣爽,沒想到卻看到了一雙熊貓眼。岡田不滿地叉腰說了:「要不是有吉勃特與小丹芙的好精神來佐證我待客十分周到,我還以為你被我錯待了呢!古泉,你很不給我面子哦。」
古泉蓮吟只能無力地笑著,沒有回答,倒是眼尖得看到岡田身邊西裝革履的高瘦英俊男子正在對岡田皺眉,看來是有話要說了,果然:「櫻子,請注意禮貌,女孩子不宜動作粗魯。」
「磯晃司,你可以走了,我今天不須要司機。」原本就脾氣不甚好的櫻子怒眼瞪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沒有狂怒,只是在不贊同的眼色中,添了一抹包容,定定看了她一眼,才道:「我在樓下等你。」
「我自己知道回家的路!」她叫。
那名男子沒理會她,逕自出門去了。
「混蛋!大笨蛋!」岡田櫻子甩上門,忿忿地叫著。回過頭時猛然看到三雙非常好奇的眼,同時閃著曖昧的問號。「你們看什麼?小丹芙,來,姨姨抱。」
「阿姨討厭那位叔叔嗎?」丹芙問著。
「見鬼了!蓮吟,你對這個小天才做了什麼?」
古泉蓮吟坐在她身邊:「櫻子,他是誰?」根本不理會她的「轉移注意力」之計。
向來插不上話的湯森也開口了:「雖然你有權保有你的隱私,但,說來聽聽不介意吧?」
「他不是誰,只是我的備選丈夫之一,並且是其中最惹我討厭的男人。」岡田櫻子冷笑道:「要知道,娶了我就如同得到一座金山,岡田機構可不是間小公司,誰敢不對我好?誰敢不愛我?」
「哇!那麼那個日本男人不就穩遭淘汰了?又不會迎逢你,也不會說好話,又愛管你,真是不會做人呀!」吉勃特嘻嘻哈哈地說著,惹來岡田櫻子的白眼。
「別再談那個人了。蓮吟,你有心事嗎?」
「有呀,一大堆。」她沒精神地回應。自從東方磊來到她生活中,她少有不失眠的時候,但這種事,又難以對他人啟齒。在沒有定論之前,多了一個人知道,只會多一分麻煩而已,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吉勃特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戀愛中的女人向來都很怪異。」即使昨天沒有坐在古泉身邊看到實況轉播的好戲,但那個帥男子對她的熱吻可是昨天頭等艙的特別新聞,想不知道都很難。
「戀愛?」岡田櫻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蓮吟:「有哪一種戀愛會這麼狼狽的?」
「拜託,我們不是要去吃午飯了嗎?下午一點還得去學校報到,參加座談。能不能暫時將私事撇下?」蓮吟開始求饒。她緊張的心情已沒有空間去容納更多的疲勞轟炸了。
岡田櫻子與湯森互看一眼,從彼此瞭然的眼光中明確地知道,他們的老朋友此刻的情況一如七年前執意人工受精的模樣;也許,兩件事是有關聯的。
心下有了七八分的譜,倒也不必急著逼問出什麼結果。時間,會帶來答案。
於是便順著古泉蓮吟的要求,一同吃飯去了。
因為電梯的人太多,岡田櫻子與湯森先讓蓮吟母子與人潮一同下去,說好在大門處會合的。但,等湯森與櫻子下去后,在找不到人許久,才驀然明白,蓮吟母子失蹤了!在這絕不可能發生意外的情況下,失蹤了。
古泉母女會平空消失到哪裡去呢?
在同一間飯店的十二樓,東方磊正逗著他的女兒玩,小丹芙已完全對他失去了戒心,親熱得很。
反而是蓮吟比較有「被綁架」的自覺,堆起了一臉戒慎的表情,瞪著東方磊的臉,不受歡迎的回憶偏也要湧上來湊一腳,不讓她忘了昨天那一吻……他的唇形是五官中最優雅柔軟的……老天,她想到哪兒去了?
「你……你想要怎麼樣?我隨時可以求救的!」她無法再忍受他對她視而不見的態度,好歹她是他綁架來的人吧!若沒有用意,又何須綁她上十二樓?
東方磊沒有看她,只是對小丹芙笑著:「丹芙願意讓叔叔來當你的父親嗎?」
小丹芙歪著頭想著:「我是願意,但我不認為媽媽會讓你當她的丈夫。」
「小東西,你不覺得那是兩回事嗎?」東方磊笑得親切,投向古泉蓮吟的眼光卻異常的冷淡。
在那樣的眼光下,蓮吟心虛別了開去,他真不愧是一輩子都與奸惡之徒周旋的人,輕易得可以戳中人心最不能理直氣壯的那一環,存心讓人充滿罪惡感──她偷了他的種。這件事足以用來威脅她一輩子,他做再多錯事,都得怪自己是開頭做錯事的那一個,這也使得他的立場永遠可以光明正大,但是……他怎麼忍心?即使沒有任何情愛摻雜其中,但……她既不奸,也不惡,只是一個單純嚮往一個人戀愛的傻子,更是他孩子的母親;除了這些,她哪一點值得「死神」先生動用他各種手段來對付她?還是……他當真恨她有那麼深,一輩子都不準備原諒她的過失?那麼,他為什麼要吻她?如果當丹芙的父親與當她的丈夫是兩回事的話,那是否代表他與她之間只可能是有名無實?
小丹芙走過來拉了拉她裙子:「媽媽,你要與叔叔結婚是嗎?」
她可不以為這件事有她否定的餘地,古泉蓮吟在心中長嘆口氣。是「他」決定要結婚,不是「他們」共同達成協議;這樣獨斷且基礎薄弱的婚姻,若想要期待什麼遠景就有點痴人說夢了,而至今她仍不明白他堅持的理由,明明他也是不要家庭的人呀!
面對女兒天真認真的問題,她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媽媽?」丹芙又問了一次,眼神中浮起了希冀的渴望。
「丹芙要一個爹地嗎?」
「如果能夠有,當然是最好的了。叔叔有與我相同的眼睛哦!」她那一雙墨綠的純真眼眸正閃動星輝。
「是呀!」蓮吟應和著,游移的眼對上另一雙相同墨綠,卻是深沉若海的眸子,夾著一絲絲無可奈何的認命:「既然無論如何都得結婚,就給你一個有相同眼眸的爹地吧!」
這世界的共同定律是少數服從多數,既然三人之中有兩人認為此法可行,她還有什麼話說呢?
只是呵,沒料到啊,她這一生中未曾預設婚姻的存在,居然也走到那條路中,而且還是與他──那個鐫鏤在她心中多年的夢中戀人。
這麼奇特的情況下成就一樁婚姻,無論由什麼角度去看,都沒有樂觀的遠景。
她是個科學家,「實事求是」是她向來謹遵的格言與人生觀。向來不會感情用事的人,是否比較能接受這種權宜婚姻,而不必失落於沒有愛情來做婚姻的前提?
很難,很難!
全天下有哪一個女人能在沒有愛的情況下與枕邊陌生人廝守一生?若有,就不會有「偷情」這詞兒產生了。
由單親家庭晉陞為「正常」家庭,在生活本身,早是一種徹頭徹尾的顛覆了,又哪能期待一如往昔地正常過日子呢?
要結婚了……由他一手包辦的婚姻。
能怨誰呢?她甚至連他都不能產生怨恨,誰教她才是始作俑者,作繭自縛也只能算是罪有應得;是她把他拖進這一串關聯中,他也算是受害者吧!
真的,天可證!在當年十八歲單純的心思中,絕對沒有想過往後會牽扯出這些無法根除的麻煩,她只是要一個孩子來愛罷了……如果,後續發展是可以預料的,她還敢再做一次嗎?
捫心自問,只有苦笑一聲。她還是會!不過可能會在生完孩子后立即請調外太空,永不回來。
東方磊眯起了眼,並不十分樂意看到那個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小女人陷入茫然迷途的失神中;尤其是那抹令人不悅的認命表情。
她總有一天會知道,他這麼做,是對三人最好的安排。他斷然不會允許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當一個私生子,也不會冷血得拆散她們相依七年的母女之情,而古泉蓮吟既然目前沒有異性伴侶,與他結婚並無不妥。事實上他還算吃虧了,那個要當他妻子的女人甚至小得足以當他女兒!他三十九歲了,而她才二十五歲,這無異是「收容」了兩個女兒──天知道他還為此放棄單身的自由呢!
「走吧!我們得去登記了,然後帶你去看我們在日本的家。」打破沉默,東方磊的口氣有些粗率。
「呀……但……學校安排我們住飯店……」
「那不是大問題。走吧!」
他一手抱起小丹芙,一手拉著蓮吟,走出房門,往飯店的一條密道走了出去,沒有與那群正在拚命找她們母女的人碰頭。
在抵達日本的第二天,古泉蓮吟成了東方太太,嫁給了綁架她的男子。
非常好笑的情況,但她則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反是烏雲層層地浮上她隱憂且忐忑的心頭。
他們現在這種情況可以稱之為蜜月旅行嗎?
完全沒有經過她的同意,東方磊擅自替她請了一星期的婚假,原因是他原本來日本就是要去京都辦事;身為他的妻子,自然得要跟隨著。
蓮吟已經不敢想像日本這邊校方的負責人,臉會綠到什麼程度;更不敢去想回美國后,她還會不會有工作的事。唯一能抱怨的是東方磊的獨斷獨行。
可是三天來,接觸了最真實的日本生活,她實在必須慶幸東方磊並不是沙豬之最。更糟的男人在日本處處可見,尤其是生長在美國那樣講究自由與平等的地方,其實是很難體會真正大男人主義的面目,便以為東方磊的行為已足以令人髮指,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那些行跡惡劣的男子全數出產在日本,但沒有人覺得意外,因為那是日本千年以來的民族性,從不曾改變過的傳統,而「傳統」則是日本人所稱道的驕傲,賴以維生的精神指標。
基本上,日本就是一個矛盾的民族。擁有最尖端的科技、最富競爭力的商品、最先進的資訊,幾乎領導著亞洲的經濟動向;但在人文生活中,在人際關係的演進上,卻是不肯有所進化的,堅守著他們自古以來劃定的界限,不去逾越。大男人始終是大男人,而女人們在婚前的各種不馴行為、各種的離經叛道,都會在婚姻的過程中安於沉寂,不再有任何聲音去訴諸社會的不公。
可怕的「認命」。
如果硬要以日本人的眼光來比較,那她是否該慶幸成為她丈夫的人是糟中之最不糟的?一如是成堆爛柿子中最不爛的?那有什麼兩樣呢?反正她是不會去吃那些爛掉的水果,再怎麼比都沒意思了。也就是說,她依然不幸地嫁給了個沙豬丈夫。
今日,她們一「家」三口一同去超市補給日常生活用品,身為一個不太糟的沙豬男人,他至少是會幫忙提一些重物,也再三叮囑女兒要勾住他手臂,以免走失。讓她輕鬆地提一些小東西。
他們來到京都后,一直住在他朋友借他的日式別墅中。
看來這位死神先生也是交遊廣闊的,古泉蓮吟忍不住會想,能與東方磊交上朋友的人,若不是同樣屬怪胎之流,就必然是十分偉大的了。他這種人居然也會有朋友,基本上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如他今天來超市買生活必需品──很居家的模樣是很難與死神的形象劃上等號的!
因為一路的心思都放在研究東方磊上,也就痴痴地看著他,皺著眉頭而不自知。直到東方磊也相同皺著眉頭瞪她時,她才訝然回神,不明白他做什麼瞪她?
「你準備走了嗎?」東方磊手上提著三大包購物袋,另一手牽著丹芙,人已站在結帳完畢的出口。
蓮吟才發現自己正占著收銀台的位置,而收銀小姐正笑僵地看她,身後更有一串人等著結帳。她連忙抓了櫃檯上的小包包,跳到東方磊這一邊。
「你真的是位精明且流著天才血液的女子嗎?」東方磊戲謔的低語在她耳邊響起,氣息拂過她發梢,激起耳根一陣陣顫麻抖動。
她下意識捂住發紅的耳朵,垂下眼瞼:「我……忘了……」
「媽媽在發獃,忘了自己站在什麼地方。」小丹芙好心地替母親的話語下注解。
東方磊兀自笑得詭異,定定看了她一眼。
「走吧,回去了。」
到停車場打開車門讓他的新婚妻子與女兒上車后,東方磊敏銳地將視線投向兩百公尺處巷子口的某一點,唇邊淡淡地泛了抹笑,分不清是嘲弄還是讚許。
「爹地,上車。」丹芙在車內叫著。
「小乖,等一會。」東方磊緩緩地踱向駕駛座,上車后快速地將車子駛離,像有什麼事似的。
「怎麼了?」蓮吟緊張地問著。
「有好玩的事。」
他閣下所謂的「好玩」,就是在向來寧靜的京都街道九拐十八彎地大玩飛車遊戲,無視於紅綠燈,以及車行轉向指示,一律唯他獨尊地橫衝直撞,他老兄大概以為京都的馬路全部隸屬他的!
如果東方磊因而被抓去毒打一頓,沒有人會可憐他的。古泉蓮吟抓緊心口,心中呼叫不休,最丟臉的是,她居然是三人中唯一嚇破膽的人。
回到別墅,古泉蓮吟全身虛脫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也沒有力氣下車遠離身邊那個瘋狂的男人。她必須先仔細檢查一下,心臟是否還在正常的地方,她的五官有沒有扭曲變形,她的頭髮有沒有直豎……老天,她覺得全身不對勁……
諷刺的是身邊那對相擁的父女──「爹地,好帥哦!比雲霄飛車還好玩。」
「喜歡嗎?」那個不肖父親如此問,並且口氣得意洋洋。
「好喜歡!」被帶壞的丹芙語氣激昂。
「不愧是我東方磊的女兒!」
聽聽!那副驕傲的口吻,活似他才是懷胎十月的那一個,別人沒有分似的!
這一點她一定要抗議,等她被嚇飛的三魂七魄全部回來歸位之後。她一邊瞪眼一邊喘氣。
「準備下車了嗎?」東方磊先讓女兒進屋,而他則打開她這邊的車門,閑適地問著。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正在被仇家追殺嗎?」她低聲吼著,但抖音的程度使得她氣勢全無。
他唇角勾勒著嘲笑:「你還不明白你嫁的人是什麼身分嗎?」
她倒抽了口冷氣:「你……你不會是在告訴我……往後甭想過平靜的日子了?你……把我拖入怎樣的生活中?」
「是你將兩條平行線扯出交集點的,不是嗎?」他右手手指輕輕滑上她白嫩的面孔,享受著丈夫專有的權利。
「別再翻老帳了!我只是想明白往後是否得陪你亡命天涯?」她讓氣憤淤心,根本忘了自己用詞不恰當。
他伸出食指在她面前左右擺動:「不,是陪我去追逐那些亡命天涯的人。」老實說,他未曾想到那麼遠的事,因為他從沒打算讓妻女陪他東奔西跑,不過,這女人表現出的嫌惡可就傷人了,讓他想不逗她都不行。
「那有什麼不同?東方磊,我不是你的附屬品,我不會因為婚姻而改變自己原來所過的生活,希望你明白!」
「叫我磊,不許連名帶姓叫我。」他大手抓出了所有購物袋,然後又丟下一句:「希望你的腿已有力氣走路了。」
他逕自回屋子裡去了,留古泉蓮吟坐在車子中體會什麼叫「生氣」!
她是個冷靜又理智的女人,她是個有風度且修養絕佳的女人,她是個向來不知生氣為何物的女人……天可鑒,這些特質將因東方磊的出現而遠離她。他真的是可惡透了!
在準備進屋前,她才猛然回想起東方磊並沒有告訴她開飛車的原因,老天,她不會正好「有幸」目睹一場黑社會的械鬥火併吧?
老天保佑這只是突髮狀況,並不代表未來每一天她都得這麼提心弔膽地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