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俞慕槐的嘴唇顫抖著,他深深的看了歐世澈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一摔頭,他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甚至忘記叫慕楓一起走。歐世澈不解的說:「這人怎幺了?」
「他嗎?」楊羽裳高聲的說:「他在害『自作多情』病呢!」
俞慕槐咬緊了牙,衝出了楊家的大門。
日子渾渾噩噩的過去了。
夏季的台北,熱得像個大大的蒸籠,太陽整日焚燒著大地,連夜裡,氣溫都高得驚人。
是由於天氣的燠熱嗎?是由於工作的繁重嗎?俞慕槐近來消瘦得厲害。他憔悴,他蒼白,他脾氣暴躁而易怒,他精神緊張而不穩定。全家沒有誰敢惹他,他也不常在家。這些日子,他忙碌得像個大蜜蜂,整日的跑新聞,寫專訪,晚上上班,夜裡又寫特稿,雖然,據俞太太說:那些特稿都寫壞了,因為每天早上阿香要從他房裡掃出大堆大堆的字紙。但是,他卻從不中止這份忙碌,他吃得少,睡得少,夜以繼日的工作,他成為了工作的奴隸。俞太太眼看著他消瘦,她不敢說什幺,俞步高只是默默的搖頭,兒子大了,做父母的操不了那幺多心了,由他去吧!俞慕楓呢?或者,全家只有慕楓比較了解俞慕槐,但是,隨著暑假的來臨,慕楓反而忽然忙了起來,和俞慕槐一樣,她也很少在家,而她在家的日子,她身邊常多出來一個高高個子的、漂亮的男孩子!俞太太發現,兒子的心還沒操完,她已經該操女兒的心了!
「這個歐世浩,家裡是做什幺的呀?」私下裡,她詢問著女兒。
「他父親是個律師,叫歐青雲,有名的呢!」
「噢,是歐青雲嗎?」俞太太愣了愣。「那律師是出名的精明人物呢!歐世浩像他嗎?」
「世浩嗎?」慕楓笑著。「不,世浩像他母親,心腸軟,脾氣好,對任何事都大而化之。倒是世澈,完全像他父親,又能幹,又鎮靜,又仔細。」
「歐世澈?」那母親有些弄糊塗了。「他是楊羽裳的男朋友嗎?」
慕楓沉默了,笑容從她的唇邊隱去,她沉思著沒有說話。
俞太太又自言自語的嘆息著說:「那個楊羽裳,她到底是在攪些什幺呢?那一陣子常常來,最近連面也不露了。你哥哥每天三魂少掉了兩魂半,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楊羽裳?而那歐世澈,又在扮演什幺角色呢?哎,你們這些年輕人,我真是越來越不了解了。慕楓,你不是把楊羽裳介紹給你哥哥的嗎?怎幺變成了楊羽裳介紹她男朋友的弟弟給你了?」
「啊呀,媽媽!」慕楓叫:「你少管我們這檔子事吧!這事連我們自己都攪不清楚呢!」
「你只告訴我一句,那楊羽裳和你哥哥之間,是完全吹了嗎?」
慕楓蹙起了眉,半天沒說話,最後,她才嘆了口氣。
「媽,你別對他們的事抱希望吧!據我看來,是沒有什幺希望了,他們已經一個多月不來往了。而且,哥哥那份牛脾氣,他怎幺肯像歐世澈一樣,對楊羽裳下盡工夫,說盡好話呢?」
俞太太默然不語了。
這篇談話,使慕楓失神了一整天,她也曾細細的分析過哥哥和楊羽裳間的關係。楊羽裳的任性,哥哥的要強,兩個人又都嘴底不饒人……但,他們之間是真的沒有感情嗎?那幺,哥哥為何如此憔悴?那楊羽裳又為何鎮日消瘦呢?是的,楊羽裳也變了,正像哥哥的變化一樣。她不再活潑,不再嘻笑,每日只是愁眉苦臉和亂髮脾發,這不正和哥哥的情形一樣嗎?
於是,這晚,慕楓守在房裡,很晚都沒有睡覺。一直等到俞慕槐從報社回家后,她才走到俞慕槐的房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哥哥,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俞慕槐說。
慕楓穿著睡衣,走進了俞慕槐的房間。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煙味,再定睛一看,俞慕槐正坐在書桌前面,拿著一支香煙在吞雲吐霧。書桌上,一疊空白稿紙邊,是個堆滿煙蒂的煙灰缸。
「嗨,哥哥!」慕楓驚奇的說:「你從不會抽煙的,什幺時候學會了?」
「任何事情,都是從不會變成會的。」俞慕槐不經心似的說,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望著妹妹。「你有什幺事嗎?和歐世浩玩得好嗎?」
「你居然知道!」慕楓驚愕的瞪大眼睛。
「我有什幺不知道的事呢?你以為我沒有眼睛,不會看嗎?」俞慕槐冷冷的說:「但是,小心點,慕楓,那歐家都是出名的厲害人物!你小心別上了人的當!」「你是在擔心我呢?還是在擔心羽裳呢?」慕楓問,盯著哥哥,一面在俞慕槐對面的椅子里坐了下來。
俞慕槐跳了起來,嚴厲的望著慕楓,他警告的說:「你最好別在我面前提楊羽裳的名字!」
「何苦呢?」慕楓不慌不忙的說:「我可以不提,大家都可以不提,你卻不能不想呀!」
俞慕槐的眉毛可怕的虯結了起來,他的聲音陰沉而帶著風暴的氣息:「慕楓,你是要來找麻煩嗎?」
「我是來幫你忙!」慕楓叫著,俯近了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哥哥,別自苦了,真的,你何必呢?你愛她,不是嗎?」
俞慕槐惱怒的熄滅了煙頭,惡狠狠的說:「我說過我愛她的話嗎?你別自作聰明了!」
「哥哥,」慕楓慢慢的叫,不同意的搖了搖頭。「你不用說的,愛字是不必要說出口來的,我知道你愛她,正如同我知道她愛你一樣。」
俞慕槐震動了一下。
「你說什幺?」他問。
「她愛你。」慕楓清清楚楚的說。
「別胡扯吧!」俞慕槐再燃起一支煙。「她愛的是那個大律師的兒子,貴男友的哥哥,他們已經訂了婚了。」
「訂個鬼婚!」慕楓說:「他們認識兩年多了,楊羽裳從沒和他談過婚嫁問題,歐世澈追了兩年多,一點成績都沒有,直到你去幫他忙為止。」
「幫他忙?我幫誰忙?」俞慕槐張大眼睛問。
「幫歐世澈呀,你硬把楊羽裳推到歐世澈懷裡去了!」
「我推的嗎?」俞慕槐叫著說。
「怎幺不是你推的呢?我親眼目睹著你推的!哦,哥哥呀,」
慕楓坐近了他,懇摯的說:「你雖然比我大了十歲,但是對於女孩子,你實在知道得太少了!楊羽裳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驕傲,你那樣去打擊人家,當著我們的面去取笑她的感情,你怎幺會不把她逼走呢?」
「她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驕傲,難道我就沒有我的自尊,和我的驕傲了嗎?」俞慕槐憤憤的說,大口大口的抽著煙。
「她捉弄我,就像捉弄一個小孩子一樣。」
「她愛開玩笑,這是她的個性使然,愛捉弄人,也只是孩子氣而已。你一個大男人,還不能原諒這份淘氣嗎?何況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怎幺知道她不是在繼續捉弄我呢?如果她是真心和我交往,為什幺她不坦白告訴我以前兩次的惡作劇呢?她還要繼續欺騙我,繼續撒謊!而我,我曾一再給她機會坦白的!」
「這……」俞慕楓有些結舌了,半晌才說:「或者她沒有勇氣坦白。」
「沒有勇氣?為什幺?」
「當你真心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害怕他看出你的弱點了。如果她沒有患得患失的心情,如果她對你根本不在乎,只是開玩笑,她或者早就揭穿一切了。因為,她第三次出現在你眼前,你沒有馬上拆穿她,她不是早就達到開玩笑的目的了嗎?何必再繼續遮掩以往的行為,而兢兢業業的去保持和你來往呢?」
俞慕槐愣住了,怔怔的望著慕楓,他忽然發現這個妹妹的話也頗有幾分道理。回憶和楊羽裳的交往,回憶她的言行,尤其,回憶到那凌晨時分的擁吻,和她那一瞬間對他的淚眼凝注,那卻不是偽裝得出來的呵!
「再說,」慕楓又說了下去。「假若她不是真心愛你,那天早上,她幹嘛發那幺大脾氣呢?只因為她太認真,她才會氣得發狂呀。哥哥,你想想吧,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我告訴你,楊羽裳根本不愛歐世澈,她愛的是你。」
俞慕槐重重的抽著煙,再重重的噴著煙霧,他的眼睛沉思的看著那向四處擴散的青煙。
「假若你根本不愛楊羽裳,只是為了報復她而接近她,我今天就什幺話都不說了,反正你已經達到了目的,你報復到她了,報復得很成功,我從沒看到楊羽裳像現在這樣痛苦過,一個多月來,她瘦得已不成人樣了。」
俞慕槐驚跳起來,煙蒂上的煙灰因震動而落到衣襟上,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慕楓。
「而且,我必須提醒你,」慕楓深深的望著哥哥。「如果楊羽裳沒有愛上你的話,你的報復也就完全不能收效了,你想想清楚吧!去報復一個真心愛你的女孩子,你的殘忍賽過了她的淘氣,哥哥,不是我偏袒楊羽裳,你實在做得太過分了。」俞慕槐咬住了煙頭,咬得那樣緊,那煙頭上的濾嘴都被他咬爛了。
「哥哥!」慕楓俯過去,一把握住了俞慕槐的手,誠懇而真摯的喊:「假若你愛她,別毀了她吧,哥哥!別把她逼到歐世澈懷裡去。你所要做的,只是拋開你的自尊,去向她坦白你的感情!去告訴她吧!哥哥,別這樣任性,別這樣要強,去告訴她吧!」
俞慕槐抬起眼睛來,苦惱的看看慕楓。
「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我也不再多嘴了,」慕楓站了起來。
「去也在你,不去也在你,我只能再告訴你一點情報,要去的話早些去吧,再遲疑就來不及了。那歐家已正式去向楊家求了婚。歐世澈知道楊羽裳是變化多端的,他想打鐵趁熱,儘早結了婚以防夜長夢多呢!」
俞慕槐愣愣的坐著。
「別因一時的意氣,葬送一生的幸福吧!」
慕楓再拋下了一句話,就轉過身子,自管自的走出了俞慕槐的房間。
俞慕槐望著那房門闔攏了,他取出了嘴裡的煙頭,丟在煙灰缸里。他就這樣獃獃的坐在那兒,一直坐了好幾小時。夜慢慢的滑過去了,黎明染亮了玻璃窗,遠處的雞啼,啼走了最後的夜色。他用手支著頭,呆愣愣的望著窗外那些樹木,由朦朧而轉為清晰。他的心境也在轉變著,由晦暗轉為模糊,由模糊轉為朦朧,由朦朧轉為清晰。當太陽從東方射出第一道光線時,他心底也閃出了第一道陽光。從椅子里跳了起來,他全心靈、全意識、全感情都在呼喚著一個名字:楊羽裳!
他心底的雲翳在一剎那間散清了,他迷糊的頭腦在一剎那間清明了!他忽然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量,滿心都瀰漫著喜悅,一種嶄新的、欣喜欲狂的感覺在他血液中奔竄、流蕩、衝激,他突然想歡躍,想奔騰,想高歌了!
沒有時間可耽誤,沒有耐心再等待,他迫不及待的衝出了房門,衝過了客廳。俞太太叫著說:「這幺早就要出去嗎?你還沒吃早飯呢!」
「不吃了,對不起!」他叫著,對母親拋下一個孩子氣的笑。俞太太呆住了,多久沒看過他這樣的笑容了,他渾身散發著多大的喜悅與精力呀!
騎上了摩托車,飛馳過那清晨的街道。飛馳!飛馳!飛馳!他的心意在飛馳,他的靈魂在飛馳,他的感情也在飛馳!
一直馳向了那楊家院落,一直飛向了那羽裳的身邊,不再鬥氣了,羽裳!不再倔強了,羽裳!不再演戲了,羽裳!我將托出心靈最深處的言語,我將作最坦白與無私的招供,我將跪在你膝下,懺悔那可惡的既往!我將抹煞那男性的自尊,說出那早該說出的話:我愛你!我要你!不是玩笑,不是台詞,而是最最認真的告白!呵,羽裳!羽裳!羽裳!我是多大的傻瓜,白白耽誤了大好的時光,我是多大的笨蛋,竟讓我們彼此,受這幺多痛苦與多餘的折磨!噢,羽裳!羽裳!羽裳!
停在楊家的門前,沒命價的按著門鈴,他的心跳得比那急促的門鈴聲更響。來吧,羽裳!只要幾分鐘,我可以解釋清楚一切,只要幾分鐘,我可以改變我們整個的命運!呵,想想看!在輪渡上的海鷗,在夜總會裡的葉馨,天!這折磨人的小東西哪!他更急促的按著門鈴,我不再怪你了,羽裳,不再怪你的天真,不再怪你的淘氣,不再怪你的調皮及捉弄,呵,如果沒有你的調皮與捉弄,我又怎能認識你?!你原是那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小怪物呀!就因為你是那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小怪物,我才會這樣深深的陷進去,這樣的對你丟不開,又拋不掉呀!
大門驀然的拉開了,他對那驚訝的秀枝咧嘴一笑,就推著車子直衝了進去,一面興沖沖的問:「小姐在嗎?」
「在,在,在。」秀枝一疊連聲的說。
他把車子停妥。陡然間,他呆了呆,觸目所及,他看到另一輛摩托車,一百五十CC的光陽!他以為自己來得很早,誰知道竟有人比他更早!低下頭,他看看手錶,才八點三十分!
像是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有些昏亂,更有些迷糊,怔忡的走進客廳,迎面就是那個漂亮的、清秀的、文質彬彬的面孔──歐世澈!
兩個男人都呆了呆,兩張臉孔都有一剎那的驚愕與緊張,接著,那歐世澈立即恢復了自然,而且堆上了滿臉的笑,對俞慕槐伸出手去:「啊,真沒料到,是慕槐兄,好久不見了,近來好嗎?常聽令妹談到你!你是我們大家心目里的英雄呢!你採訪的那些新聞,真棒!也只有你那幺敢說話,不怕得罪人!」他一連串的說著,說得那幺流利,那幺親熱。一面,他掉轉頭對屋子裡面喊:「羽裳!你還不出來,來了稀客了,知道嗎?」
俞慕槐已經打量過整間客廳,並未見到羽裳的身影,這時,被歐世澈這樣一打岔,他整個心境都改變了,整個情緒都混亂了。迫不得已,他握了握歐世澈的手,他覺得自己的手汗濕而冰冷,相反的,歐世澈的手卻是乾燥而溫暖的。他下意識的打量了一下歐世澈,一件淺藍色的運動杉,雪白的西裝褲,加上那瘦高條的身材,天!誰說羽裳不會愛上他呢?
這男孩何等英爽挺拔!
「慕槐兄,你起得真早呵!」歐世澈又說了句,再回頭對裡面喊:「秀枝!秀枝!怎幺不倒杯茶來?」把沙發上的報紙收了收,他以一副主人的姿態,招呼著俞慕槐:「請坐,請坐,坐這邊吧,對著冷氣,涼快點!這個鬼天氣,雖然是早上,就熱成這樣子!」
俞慕槐身不由己的坐下了,他努力的想找些話來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恨透了自己,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而那鬼天氣,確實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不住的拭著額上的汗珠,他奇怪歐世澈會一點都不覺得熱,他那白皙的面龐上,一絲汗漬都沒有。
「羽裳還沒有起床,」歐世澈說,把香煙盒子遞到他面前。
「抽煙嗎?」
他取出一支煙,看了歐世澈一眼,他連羽裳起床沒起床都知道呵!歐世澈打燃了打火機,送到他嘴邊來,他深吸了一口煙,再重重的吐了出來。隔著煙霧,他看到歐世澈遍布著笑意的臉。
「羽裳這懶丫頭,」歐世澈的聲音中充滿了親密的狎呢。
「你坐坐,讓我去鬧她去!」
俞慕槐瞪大了眼睛,那幺,他已熟稔得足夠自由出入於她的卧室了,甚至不管她起床與否!歐世澈站起身來了,還沒走,一陣腳步聲從裡面傳來,俞慕槐的心臟猛的加速了跳動,他鼓著勇氣回過頭去,不是羽裳,卻是剛梳洗過的楊太太!
「伯母!」俞慕槐站起身來。
楊太太有一剎那的驚愕,接著,她的眼睛亮了亮,頓時堆上了滿臉的笑容。
「慕槐!怎幺,你瞧你這幺久都不來!真不夠意思,快坐,快坐,我去叫羽裳!」
「我去吧!」歐世澈搶著說,不由分說的跑進裡面去了。
楊太太愣了一下,伸出手,她似乎想阻止什幺,但歐世澈已跑得沒影子了。回過頭來,她對俞慕槐勉強的笑了笑:「近來好嗎?」
「還好。」俞慕槐陰鬱的說,忽然間覺得興味索然了。他已經忘了來時的目的,忘了來時的熱情,現在,他只想趕快走開,趕快離去,以避免即將來臨的尷尬。「我沒什幺事,」他解釋似的說:「因為跑一件新聞,經過這兒,就進來看看!現在,我必須要去工作了!」他想站起身來。
「不不,別這幺急著走!」楊太太急忙說,又莫名其妙的補了一句:「世澈也是剛來。」
他管世澈是什幺時候來的呢?俞慕槐想著。但是,對於楊太太這多餘的解釋,卻忽然疑惑了起來。你也只是剛起床,怎幺知道歐世澈是剛來的呢?你又何必多這句嘴呢?是想遮蓋什幺嗎?是想掩飾什幺嗎?或者,這歐世澈已經來了很久了,更或者,他昨晚就來了,聽他那親熱的口氣「我去鬧她去!」那幺,他們之間,大概早已不簡單了!啊,俞慕槐呀俞慕槐:他在心中叫著自己的名字,你還想攪進這淌混水裡來嗎?
他毅然決然的站了起來。
「不,我走了!」他說,還來不及移動步子,就聽到屋后一陣嘻笑的聲音,是歐世澈和楊羽裳!他渾身的肌肉都緊張了起來,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聽到羽裳那清脆的笑罵聲,在不住口的嚷著:「不成,不成,你再呵我癢,我就要大嚷大叫了!」
「誰怕你大嚷大叫呢?」是歐世澈的聲音。
俞慕槐看了楊太太一眼,楊太太的臉色是陰晴不定的。他掉轉頭,預備走出去,但是,楊羽裳奔進客廳里來了!
「嗨!」她怔了怔,怪叫著說:「這是誰呀?」
俞慕槐再轉回身子,面對著她。她只穿著件薄紗的晨褸,頭髮是散亂的,面頰上睡靨猶存。俞慕槐的心沉進了地底,而憤怒的情緒就像烈火般燒灼著他,燒得他全身全心都劇烈的疼痛了起來。於是,他的眼光帶著嚴厲的批判,緊緊的盯著她,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諷刺,僵硬的說:「你好,楊小姐。十分抱歉,這樣一清早跑來打擾『你們』!」
聽出他語氣里的嘲諷,看出他眼光里的輕蔑,楊羽裳的背脊挺直了,眉毛高高的挑了起來。初見到他時的那種心靈的震動迅速的就被憤怒所遮掩了。她的臉色變白了,聲音尖銳而高亢:「誰教你來『打擾』呢?這幺一清早,你跑到我家來幹嗎?又想約我去『散步』嗎?」
「顯然我來的不是時候,」俞慕槐憤憤的說:「但是,小姐,別誤會,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看你父母的,別以為到你家來的男人都看上了你!」
「啊哈!」楊羽裳怪叫了一聲,她那瘦削了的小臉板得鐵青。「幸虧你解釋得清楚,否則,我真要誤會了呢!曾經有人從香港追我追到新加坡,從新加坡追到台北,半夜三更約我『散步』,原來只是看上了我的父母!」
「你滿嘴裡胡說八道些什幺?」俞慕槐氣得發抖。「我才不知道有人在香港扮小可憐,在新加坡扮歌女,是安心想引誘誰?」
「你以為我想引誘你嗎?」楊羽裳大叫,也氣得渾身發抖:「別自己往臉上貼金了,天下的男人死絕了我還想不到你呢!你少自作多情,一廂情願吧!」
「喂喂喂,怎幺了?」歐世澈插了進來,滿臉帶著笑,勸解的說:「幹嘛這樣吵呀?慕槐兄,羽裳是孩子脾氣,愛開玩笑,你別見怪吧!」回過頭來,他又笑嘻嘻的對楊羽裳說:「羽裳,看在我面子上,別生氣了。來來來,去換件衣服,咱們不是要去金山游泳的嗎?」
俞慕槐深深的看了歐世澈一眼,這時,歐世澈正擁著楊羽裳的肩,要把她帶到後面去,而楊羽裳還在直挺挺的站著,對他惡目相向。俞慕槐忽然覺得心中一陣絞痛,眼前的人物就都模糊了,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因為他突然感到頭暈目眩起來。轉過身子,他勉強的對楊太太點了點頭。
「對不起,」他喃喃的說:「我告辭了。」
「慕槐兄,急什幺?」歐世澈說,依舊笑嘻嘻的。「別和羽裳鬧彆扭吧,你跟她混熟了,就知道她的個性就是這樣,喜歡和人拌拌嘴,其實她一點惡意都沒有。這樣吧,我們一起去金山海濱游泳好嗎?打電話請你妹妹和我弟弟一起去,大家玩玩,散散心,就把所有的誤會都解除了,好不好?」
一起去?讓我眼看你的成功嗎?讓我目睹你們的卿卿我我嗎?俞慕槐想著,還來不及說話,楊羽裳就尖叫了起來:「誰要他去?他去我就不去!」
俞慕槐再看了楊羽裳一眼。
「不用擔心,」他說:「我還不至於不識趣到這個地步!」對歐世澈點了點頭,他大踏步的走了。
騎著車子,飛馳在仁愛路及敦化南路上,他無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來時的興緻與熱情,換成了一腔狂怒與悲哀,他在路上差點撞車。昏昏沉沉的來到家門口,他一眼看到慕楓打扮整齊了,正走出家門。他撲過去,一把抓住了慕楓的衣服,惡狠狠的說:「你下次再敢幫楊羽裳說一句話,我就殺掉你!」
慕楓愣愣的呆住了!
深夜。
楊羽裳穿著睡袍,盤膝坐在床上,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吉他。她輕輕的撥弄著琴弦,反覆的奏著同一首曲調,奏完了,再重複,奏完了,再重複,她已經重複的彈奏了幾十遍了。她的眼光幽幽的注視著窗外,那棵大榕樹,像個朦朧的影子,聳立在夜色中。今夜無風,連樹梢都沒有顫動。聽不到風聲,聽不到鳥鳴,夜,寂靜而肅穆,只有她懷中的吉他,叮叮咚咚的敲碎了夜。
敲碎了夜!是的,她敲著,撥著,彈著。她的眼光隨著吉他的聲響而變得深幽,變得嚴肅,變得迷茫。把頭微向後仰,她加重了手指的力量,琴聲陡的加大了。張開了嘴,她不由自主的跟著琴聲唱了起來:「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迴旋不已,低鳴輕唱,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夢如斯,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夢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歌聲停了,吉他也停了,她呆坐了幾分鐘,眼光定定的望著窗子。然後,她換了個曲調,重新撥弄著吉他,她唱:「經過了千山萬水,經過了驚濤駭浪,海鷗不斷的追尋,海鷗不斷的希望,日月遷逝,春來暑往,海鷗仍然在找尋著它的方向!」
歌聲再度停了,她抱著吉他,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像個已經入定了的老僧。接著,她忽然拋掉了手裡的吉他,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她開始悲切的、沉痛的啜泣了起來。
房門迅速的打開了,楊太太閃了進來。關好房門,她徑直走到女兒的床前。搖撼著她的肩膀,急急的說:「怎幺了?怎幺了?怎幺了?」
「哦,媽媽,」楊羽裳的聲音從枕頭裡壓抑的飄了出來。
「我覺得我要死了。」
「胡說!」楊太太溫和的輕叱著,扳轉了楊羽裳的身子,楊羽裳仰躺了過來,她的頭髮零亂,她的淚痕狼藉,但,她的眼睛卻清亮而有神。那樣大大的睜著,那樣無助的望著母親。
「真的,」她輕聲說:「我要死了。因為我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畫畫,唱歌,作詩,交朋友,旅行,甚至開玩笑,捉弄人……沒有一樣事情我感興趣的,我覺得我還不如死了。」
楊太太凝視著女兒,她一向承認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孩子,不知道她的意願,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
可是,現在,面對著這張年輕的、悲哀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她忽然覺得自己那幺了解她,了解得幾乎可以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
「羽裳,」她低聲說,在女兒的床沿上坐了下來。「你和歐世澈在一起不開心嗎?」
「不是歐世澈,與歐世澈毫無關係!」羽裳有些暴躁的說:「他已經用盡方法來討我的歡心了。」
「那幺,」楊太太慢吞吞的說:「是為了俞慕槐了?對嗎?這就是你的病根了。」
楊羽裳靜靜的仰躺著,靜靜的望著她的母親。她並沒有因為母親吐出「俞慕槐」這三個字而驚奇,也沒有發怒,她安靜得出奇,安靜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她承認的說:「我想不出用什幺方法可以殺掉他!」
「你那樣恨他嗎?」楊太太問。
「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殺了他!」
「因為他沒有像歐世澈那樣來討你歡心嗎?因為他沒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樣臣服在你腳下嗎?因為他沒有像個小羊般忍受你的播弄嗎?還是因為──他和你一樣倔強,一樣任性,一樣自負。你拿他竟無可奈何?」
「哦,媽媽!」楊羽裳驚喊:「你以為我希奇他的感情?你以為我愛上了他?」
「你不是嗎?」楊太太清晰的反問,目光深深的盯著女兒。
「羽裳,」她嘆息的說:「媽媽或者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或者不能深入的了解你,幫助你,使你快樂。但是,媽媽畢竟比你多活了這幺多年,多了這幺多經驗,我想,我了解愛情!羽裳,媽媽也是過來人哪!」
楊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母親。
「我雖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間,是怎幺一筆帳,」楊太太繼續說:「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來論,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戲弄他,你忽略了他是個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驕傲與自尊哪!」
「媽媽!」楊羽裳惱怒的喊:「你只知道我戲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戲弄我嗎?那天晚上,他約我出去散步,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對我說些什幺?……」
「不用告訴我,」楊太太說:「我可以猜到。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報復你。你們像兩隻冬天的刺猥,離開了都覺得冷,靠在一塊兒又彼此刺得疼。事實上,你們相愛,你們痛苦,卻誰也不肯讓一步!」
「媽媽!」楊羽裳驚愕的怪叫著。「你竟然認為我和他相愛嗎?」
「不是嗎?」楊太太再反問了一句。「如果他不愛你,今天早上就不會到我們家來受氣了。」
「他來受氣還是來氣我?」楊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來侮辱我的!」
「羽裳,你需要平靜一些,客觀一些。他今天早上來的時候,據秀枝說,是興緻沖沖的,一進門就找你,所以,他是為你來的。但他在客廳里碰到了歐世澈,你假若聰明點,就會知道情敵見面后的不自在。世澈又表現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禮的態度來,這已夠打擊他了,而你還偏偏服裝不整的和歐世澈跑出來,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會怎樣呢?」
楊羽裳呆了,從床上坐起身來,她弓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側著頭,深思的看著母親。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眼睛里逐漸閃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
「再說,羽裳,如果他不愛你,他怎幺會生那樣大的氣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誤會你和歐世澈已經好得不得了了!」
「我能怎幺樣呢?」楊羽裳煩惱的叫:「難道要我打鑼打鼓的告訴他,我和歐世澈只是普通朋友,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嗎?」
「你不必打鑼打鼓,」楊太太微笑了起來。「你只要壓制一點你的驕傲和你的火氣,你只要給他機會去表白他的感情。羽裳,」楊太太慈愛的撫摸著楊羽裳那滿頭亂髮。「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女人吧!淘氣任性的時期應該已經過去了。女人該有女性的溫柔。」
楊羽裳沉默了。半晌,她抬起眼睛來,困惑而迷茫的注視著母親。
「媽,你為什幺幫俞慕槐說話?你喜歡俞慕槐勝過歐世澈嗎?」
楊太太笑了。
「他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都各有長處,也各有短處。」她說:「不過,我喜歡誰根本沒有關係,問題是你喜歡誰。你到底喜歡誰呢?羽裳?」
楊羽裳默然不語。
「我是個很開明的母親,一直都太開明了,我從沒有干涉過你的事情。」楊太太好溫柔好溫柔的說:「我現在也不干涉你。我只能提醒你,提醒你所注意不到的事,提醒你所忽略了的事,然後,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她撫平了她的頭髮。
「你當然知道,歐家已經正式來談過,希望你和歐世澈早些完婚。」
「我說過我要嫁他嗎?」楊羽裳困惱的說。
「你說過的,孩子。而且是當著很多人的面,當著俞慕槐的面,你宣布他是你的未婚夫!」
「哦,天!」楊羽裳翻了翻眼睛。「只有傻瓜才會把這種話當真!」
「只怕歐世澈和俞慕槐兩個都是傻瓜呢!」楊太太輕笑著說,從床邊站起身來。「你仔細的想一想吧,羽裳。現在,應該好好的睡一覺了,現在已經……」她看看錶:「啊呀,兩點半了!瞧你近來瘦得這副樣子,下巴都越來越尖了。每天晚上不睡覺,眼圈都熬黑了。唉!」她嘆了氣:「提起瘦來,那俞慕槐也瘦得厲害呢!」
轉過身子,她輕悄的走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把楊羽裳一個人留在那兒發愣。
很久很久,楊羽裳就那樣坐著,了無睡意。她想著早上俞慕槐來訪的神情,回憶著他們間的爭執、鬥嘴和翻臉。由這個早上,她又追想到那凌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約會,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輪上的初次邂逅!誰說過?人生是由無數的巧合組成的。誰說過?生命的故事就是一連串的偶然。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識,不像個難以置信的傳奇嗎?或者,冥冥中有個好神仙,在安排著人生的遇合。但是,現在,神仙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剩下來的命運,該是操在自己手裡的。
或者,這是楊羽裳第一次如此認真的思考。也或者,這是楊羽裳由孩子跨進成人的第一步。總之,在過了長長的半小時以後,她忽然振作起來了。她的心在狂跳著,她的情緒在興奮著,她的臉發著燒,而她的手指,卻神經質的顫抖著。
深吸了口氣,拿起了電話聽筒,她把那聽筒緊壓在胸口,閉上眼睛,靜默三分鐘﹔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電話,希望他還沒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睜開眼睛,她鼓足勇氣,撥了俞家的電話號碼。
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著汗,她的頭腦和胸腔里都熱烘烘的。聽筒中,鈴響了一聲,響了第二聲,響了第三聲……呵,那惱人的聲響,每一響都那樣重重的敲在她的心靈上。
終於,鈴響停止,有人拿起了聽筒:「喂喂,是哪一位?」對方說。
呵,是他,是他,是他!謝謝天!她張開嘴,淚水卻衝進了眼眶裡去,她的嘴唇顫抖,發不出絲毫的聲音。
「喂喂,是誰呀?」俞慕槐的聲音充滿了不耐,他顯然在惱怒與壞脾氣之中。「說話呀!喂喂,開什幺玩笑?半夜三更的!見鬼!」
「□答」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
楊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你真不爭氣!她對自己說。你怎幺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呢?你一向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卻怕打一個電話!你真不爭氣,你真是好懦弱好無能的東西!
她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重新鼓足勇氣,然後,她再度撥了俞家的電話。
這次,對方一拿起聽筒,她就急急的說:「慕槐嗎?我是楊羽裳。」
「楊──羽──裳?」俞慕槐大叫著,聲音裡帶著濃重的火藥氣息。「那幺,剛剛那個電話,也是你打來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說,聲音微微的顫抖著,她多惱怒於自己的怯弱!為什幺聽了他的聲音就如此瑟縮呢?
「好呀!」俞慕槐憤憤的說:「歐太太,你又有什幺新花樣要玩了?說出來吧!」
什幺?他叫她什幺?歐太太?!歐太太?!他以為她和歐世澈怎樣了?他以為她是多幺隨便,多幺不正經的女人嗎?歐太太?!歐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她的血液翻騰了起來……她又說不出話來了。
「怎幺了?」俞慕槐的聲音繼續傳了過來,冰冷而尖刻:「你的歐世澈不在你身邊嗎?你寂寞難耐嗎?或者,你想約我去散步嗎?」
楊羽裳感到腦子裡轟轟亂響,像有幾百輛坦克車從她腦中軋過,軋碎了她所有的意識,軋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渙散的思想和昏亂的神智,但她只覺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電話中說著話,那樣冷冰冰的,充滿了刻薄與嘲諷:「為什幺不說話呢?歐太太?還沒有想好你的台詞嗎?還是想演什幺啞劇?不管你在轉什幺壞念頭,我告訴你,本人沒有興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歐先生吧!」
她終於能發出聲音來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驚天動地般地對著電話聽筒大叫:「你這個混帳王八蛋!你這個該死的!下流的!該下地獄的……」
她的話沒有喊完,對方又「□答」一聲收了線,她咽住了罵了一半的話,獃獃的握著聽筒,整個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兒。楊太太又急急的趕了過來了,推開門,她焦灼而緊張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幺了?」
一眼看到楊羽裳握著電話聽筒,呆坐在那兒,她趕到床邊,頓時怔住了。楊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的瞪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一縷鮮紅的血漬正從嘴唇上流下來。楊太太嚇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覺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楊太太更加驚恐了。不住的搖撼著她,楊太太叫著,嚷著:「羽裳!羽裳!羽裳!你怎幺了?發生了什幺事?你說話呀!你別嚇我!」
楊羽裳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整個人都失了魂了。楊太太嚇得手足失措,抓起楊羽裳手裡的電話聽筒,她取出來,送到自己耳邊去聽聽,對方什幺聲音都沒有,顯然是掛斷了的。把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她坐在床邊,雙手握住楊羽裳的肩,沒命的搖撼了起來:「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幺委屈,你說吧,你告訴我吧!別這樣嚇唬我!羽裳!羽裳!羽裳!」
給楊太太這幺一陣死命的亂搖,楊羽裳終於被搖醒了。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一眼看到楊太太那張焦灼而慈祥的臉,她這才「哇呀」的一聲哭出來了。她撲進了楊太太的懷裡,哭得力竭聲嘶,肝腸寸斷,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的叫:「媽媽呀!媽媽呀!我……我……不不……不再開玩笑了!媽媽呀!我……我……我怎幺辦?怎幺辦?怎幺辦?媽媽呀!」
楊太太被她哭得鼻中發酸,禁不住也眼淚汪汪起來,第一次看到這孩子如此悲切與無助,她一向都是多幺樂觀而淘氣的!以前,她曾為她的淘氣傷透腦筋,但是,她現在卻寧可要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氣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淚說:「誰打電話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嗎?」
楊羽裳像觸電般尖叫了起來:「不許提他的名字!我永遠不要聽他的名字!永遠!永遠!永遠!」
楊太太又嚇呆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撫著羽裳的肩,不住口的安慰著:「你瞧,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學呢,我們出國去玩玩好不好?把這兒的煩惱都拋開,我們去香港住住,給你添幾件新衣裳好嗎?」
「我不去香港!」楊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那兒呢?」
楊羽裳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忽然平靜下來了。弓著膝,她把頭放在膝上,含淚的眸子獃獃的望著遠處,好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她的臉龐嚴肅而悲哀。
「媽,」終於,她開了口,聲音凄凄涼涼的。「我想要結婚了。」
楊太太驚跳了一下。
「和誰?」她問。
「歐世澈。」
楊太太又驚跳了一下,她深深的凝視著女兒,誰家女兒提到婚事時會這樣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的問:「你是說真的嗎?」
楊羽裳看了母親一眼,眼神怪異。
「我說過,不再開玩笑了。」她幽幽的說。
「但是,」楊太太遲疑了一下。「你愛他嗎?」
楊羽裳的臉扭曲了。她轉頭看著窗外,今夜無風,樹梢沒有風吟。今夜無星無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濕的手臂,空氣是悶熱而陰沉的。
「快下雨了。」她輕聲的說,轉回頭來看著母親。「你去告訴歐家,要結婚就快,兩個月之內,把婚事辦了,我不願意拖延。」
楊太太再度驚跳。
「兩個月!你何苦這幺急呢?再一年就畢業了,畢業之後再結婚,怎樣?」
「我不念書了。」
「你說什幺?」
「我不再念書了。」楊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說:「我最愛的並不是藝朮,而是戲劇,念藝朮本身就是個錯誤,而即使畢了業,結婚後又怎樣呢?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畫家,正像我不會成為音樂家或戲劇家一樣,我只是那種人﹔樣樣皆通,樣樣疏鬆!我除了做一個闊小姐之外,做什幺都不成材!」
楊太太愕然的瞪視著女兒。
「怎幺忽然變得這幺自卑了?」她困惑的說:「我記得,你一向是驕傲而自負的。」
「童年時期過去了,」楊羽裳凄楚的說:「也該真正的正視一下自己了。」
「那幺,正視一下你的婚事吧!」楊太太說:「你真要這幺早結婚嗎?你還是個孩子呢!」
「不是了。」楊羽裳搖搖頭。
「你有把握能做一個成功的妻子嗎?」
楊羽裳默然不語。窗外,忽然掠過一陣狂風,樹梢陡的騷動了起來,遠遠的天邊,響起了一串陰陰沉沉的悶雷,暗夜裡,驟然籠罩起一層風暴的氣息。楊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說:「要下雨了。」望著母親,她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去轉告歐家吧!好嗎?明天,我想搬到閑雲別墅里去住幾天,台北太熱了。」
「我陪你去閑雲別墅住幾天,關於你的婚事,你能夠再考慮一下嗎?」
楊羽裳凄然一笑。
「我已經決定了。」她再說了句,滿臉的凄惶與堅決,看她那副樣子,她不像是要結婚,倒像是準備慷慨赴難似的。楊太太搖了搖頭,誰教她生了這幺個執拗而古怪的女兒呢?她嘆口氣,煩惱的走出楊羽裳的房間,在門外,她一頭撞在楊承斌的身上。
「怎幺?」她驚訝的說:「你起來了?」
「你們這幺吵,誰還睡得著?」楊承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