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分鐘后,趙自耕的私家車已經停在韓家門口了。
趙自耕下了車,他打量著這幢日式房子,在目前,這種日式房子已不多了,當然,即使是僅余的日式房子,也都只保存著日式的外殼,裡面的紙門和榻榻米,是老早就被木門和地板所取代了。他整了整領帶,小知怎的,竟有些緊張,若干年來,即使辯論最大的案子,走上法庭,他也沒有這樣緊張過。他伸手按了門鈴,一面看看手錶,才七點二十分,他似乎來得太早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花園裡傳來,接著,門開了,站在門口的,竟是佩吟自己,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卷著左手腕的袖子,她正一面包紮著手腕上的繃帶,一面頭也不抬的在交代:「阿巴桑,拜託你煮點稀飯,剝兩個皮蛋……」
她驀的住了口,因為,她發現挺立在門口的,並不是來上班的阿巴桑,而是趙自耕!她用右手握著繃帶的頂端,整個人都呆住了。「佩吟,」他低喚了一聲,不知何故,整個心臟都在擂鼓似的跳動。他盯著她,她面色不好,憔悴而蒼白!眼神疲倦,眼睛周圍,有著淡淡的黑圈,難道,她也一夜沒有睡覺?他不自禁的望向她的手臂,那層層包紮的紗布引起了他的注意,怪不得這麼熱的天她總穿長袖襯衫,原來她受了傷!什麼傷?怎麼受的?他疑惑的看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讓我幫你系好嗎?」他柔聲問,注意到她單手包紮的狼狽了。
她沒說話,只被動的把繃帶遞給他。他為她紮緊,用分岔的兩端打上了結,她收回手去,默默的放下衣袖,扣上扣子,遮住了紗布。他們兩個都沒再說什麼,好像他是特地來為她包紮傷口似的。空氣僵了好一會兒,然後,他「鼓勇」說:
「你早上有課嗎?」「是的。」「幾節課?」「四節。」「下午呢?」「沒有了。」「我送你去學校,好嗎?」他問。
她遲疑著。「我有些話必須要和你談,」他很快的說:「我承認了你的看法,今天早上,我已經告訴了纖纖,她不必考大學了。」
「哦?」她的眼光閃亮了一下。有個微笑竟漾在她唇邊了。「你是來通知我,不必給纖纖補課了?」她問。
他怔了怔,老實說,他根本沒想到這問題。
「佩吟!佩吟!」韓永修在屋內喊:「是阿巴桑來了嗎?」
佩吟一愣,喊了一句:
「噢,不是的!」她看著趙自耕,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請趙自耕進去坐坐,見見父親?但是,她想起家裡的寒傖,想起母親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來胡說八道,想起上課的時間快到了,又想起……有這份必要嗎?趙自耕,他只是來辭退一個家庭教師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吧!她用手掠了掠頭髮,很快的說:
「好吧,你送我去學校,我進去拿一下課本。」
她拿了課本,然後,她和他並坐在那部「賓士」車的後座了。這是種奇妙的感覺,平常老劉開車來接她上課,她總喜歡坐在前座,和老劉談談天,也看看車前的風景。現在,她坐在後座,趙自耕坐在她身邊,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忽然間,她就覺得局促、不安、惶惑、迷惘、而緊張起來。如果他提到昨晚,她要怎麼回答?她逃開了,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逃開了。他一定以為她很驢,很笨,很不解風情?或者,他以為她是故作清高的?矯情的?
「你的手怎麼會弄傷了?」他忽然開了口,很溫柔,很關懷,卻完全沒有提到昨晚。
「哦,是媽媽。」她倉促的回答,幾乎沒有經過思想。「她打碎了熱水瓶,我又正好跌在熱水瓶的碎片上。」
「哦?」他緊盯著她,非常關心的。「很嚴重嗎?」
「縫了十一針。」她輕聲說:「醫生說會留一條很難看的疤,因為……」她迎視他,在他那溫存的注視下,憐恤的注視下,幾乎是心疼的注視下融化了。「因為……」她吶吶的說著:「我沒有好好休息,傷口……已經……已經發炎了。醫生說……醫生說……」她沒有說完她的話,因為他的頭俯了下來,蓋在她的唇上了。她又有那種暈眩而昏亂的感覺,她又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移動了……她又在反應他,本能的反應他,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怦……的響著。他的頭抬起來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停駐在她臉上,他的手捧著她的臉龐,他用大拇指輕輕撫摸著她的下巴。
「中午我來接你去吃午餐,」他說,聲調很溫柔,卻很肯定,習慣性的,有他那種半命令的語氣。「然後,我們去一家大醫院,好好的檢查一下你的傷口。」
她凝視他。他知道她無法抗拒他的!她想。他知道當他要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是他瓮中之鱉了。他甚至不避諱老劉,而老劉也居然鎮靜如常,想來,他在車中吻女孩子,也是家常便飯了。她咬咬嘴唇,她很生氣,她生自己的氣,為什麼對他如此坦白?為什麼要說起受傷的真相?為什麼要博取他的同情?她有沒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是的,她內心深處有個小聲音在答覆著;是的,她是的。
車子停了,停在她的校門口。「就這麼說定了。」他說:「你幾點鐘下課?」
「十二點。」她虛弱的回答。
「那麼,就十二點正,我的車子會停在這兒。」
哦,不行!她忽然想起虞頌超,頌超說好來接她的。說好陪她去換藥的……而且,你不要像個小傻瓜吧!你不要以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你昨晚可以毅然逃開,今天卻要俯首稱臣了?「不行!」她說了,聲音冷冰冰的,空蕩蕩的。「中午我有約會。」「有約會?」他銳利的看她,不相信的。「什麼約會?」
他以為我在撒謊。她想。他以為我是沒有人要的。他以為我早已被男友遺棄,他以為我是個寂寞的老處女,他以為只要他一伸小指頭,我就會倒到他懷裡去,他以為他魅力無邊,有錢,有勢,又是個美男子……
「他叫虞頌超!」她衝口而出,完全沒有理由要說得這麼詳細。「他在中台建築公司當工程師,是虞無咎的兒子……他會來接我,去吃飯,和──看醫生。」
他死命盯著她,他的眼神古怪。
「是嗎?」他哼著問。「虞無咎?我認識他,他的兒子好像只是個孩子。」「對你或者是,對我不是。」她挺直了背脊。「他大學都畢業了,受完軍訓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金盞花16/37
趙自耕狠狠的咬了一下牙,原來如此!怪不得她要逃開他,怪不得她要拒絕他!二十四歲,二十四歲距離他已經很遙遠,他剛好是二十四倒過來寫的年齡,四十二歲!你有什麼能力去和小夥子競爭?難道你還以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嗎?他一下子打開了車門。「那麼,再見!」他僵硬的說。聲音里,不由自主的帶著神氣呼呼的味道。她跨下了車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他砰然一聲,就重重的關上了車門。對老劉大聲的交代:
「去辦公廳!」車子「呼」的一聲往前衝去,他下意識的再抬頭從車窗里向外望。她並沒有走進校門,站在那兒,她對他的車子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那瘦削的面龐,那修長的身子,那件淺黃格子布的襯衫,那隨風飄蕩的長發……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裊裊婷婷的金盞花……車子開遠了,金盞花不見了。他咬緊牙關,靠進坐墊里。去他的金盞花!他憤憤的想。她沒有露露的明艷,沒有雲娥的嬌媚,更沒有琳達那種撩人的風韻……她瘦瘦乾乾的,既不美又不風流……他拍拍前座,大聲說:
「不去辦公廳了,去蓮園!」
車子「呼」的一聲,急轉彎,轉了一個方向。
他仍然咬緊牙關,憤憤不平的想著;她只是個女教員,她自以為了不起!那麼高傲,那麼自信,那麼咄咄逼人!那麼不肯屈服,那麼帶著渾身的刺,去他的金盞花!她像一朵高砂薊!高砂薊,這名字好像是纖纖告訴他的,一種全是針刺狀的花朵,只因為那花特別古怪,他才記住了這個古怪的名字。纖纖,他想起纖纖早上說的話了:
「一般老師是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他一怔,拍了拍前座,他嘆口氣,嗒然若失的說:
「老劉,還是去辦公廳吧!」
車子再度轉了方向。
9
虞頌超買了一輛新車子,不是摩托車,而是一輛福特的「跑天下」。這輛車是由大姐頌萍、二姐頌蘅、和母親虞太太湊出私房錢來代他買的。本來,依大姐夫黎鵬遠的意思,要嘛就不買,要買就買好一點的。福特新出產的「千里馬」,應該比「跑天下」要好得多,但是,虞頌超一本正經的說:
「拿你們的錢買汽車,我已經夠窩囊了,還坐什麼好車呢?這買車的錢,算我借的,只要我的設計圖被採用,我就有一筆很大的獎金,那時我就可以把錢還你們了。所以,千萬別買貴車,本人窮得很,還不起!」
「算了!算了!」大姐頌萍叫著說:「既然幫你買車,誰還存著念頭要你還!你也別以為我們是寵你,說真的,還不是看在媽媽面子上。你每天騎著摩托車,像敢死隊似的在外面衝鋒陷陣,媽媽就在家裡大念阿彌陀佛,你晚回家一分鐘,媽連脖子都伸長了。現在,幸好你的摩托車丟了,乾脆咱們送你一輛跑天下,你如果體諒我們的好意,孝順媽媽只有你這一個寶貝兒子,你就別開快車,處處小心,也就行了!」
虞頌超對大姐伸伸舌頭。
「這麼說起來,這輛車不是幫我買的,是幫媽媽買的!那麼,將來也不用我還錢,也不用我領情了。早知道與我無關,我應該要一輛野馬的!」「要野馬?」二姐頌蘅笑罵著。「我看你還要『賓士』呢!」
賓士?虞頌超怔了怔。
「不不,我不要賓士,開賓士的都是些達官顯要,也都是些老頭子,用司機來駕駛,如果我開賓士,別人准把我看成汽車司機!」小妹頌蕊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說真的,你還真像一個汽車司機!」頌蕊笑著說。
「去你的!」頌超罵著。
「別開玩笑了,」頌萍說:「車子是取來了,你到底有沒有駕駛執照?」「怎麼沒有?」頌超從皮夾里取出駕駛執照來。「你忘了?大三那年就考取執照了,爸說不許買車,還鬧了個天翻地覆呢!」「爸爸是好意,怕你養成公子哥兒的習氣!」頌蘅說:「那有大學生就有私家車的!」
「哼!」頌蕊打鼻子里哼了一聲。「你以為他現在就不是公子哥兒了嗎?還不是大少爺一個!」
「喲!」頌超叫了一聲,走過去,把妹妹的短髮亂揉了一陣。「你不要吃醋,等我賺夠了錢,我也買輛車送你!」
「算了!你自己的車子還要靠姐姐……」
「所以,你的車子一定要靠哥哥!」頌超一本正經的打斷她。頌萍和頌蘅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是星期天,她們姐妹倆約好了回娘家。順便,黎鵬遠就把那輛「跑天下」開了過來,移交給頌超。頌超雖然心裡有點慚愧,但是,喜悅的感覺仍然把慚愧的情緒趕到了九霄雲外。一個上午,他已經駕著車子,在門口的大街小巷裡兜了十幾二十個圈子了。現在,剛剛吃過午餐,他的心又在飛躍了,只想開車出去,去找佩吟,帶她去兜風。但是,他又怕佩吟的「道貌岸然」,她一定不會贊成他接受姐姐們如此厚重的饋贈。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著,似乎好久沒有看到佩吟了,沒有摩托車,什麼都不方便!真因為沒車的原因嗎?他怔了怔,想著佩吟,那是個矛盾的女人,有女性本能的柔弱,惹人憐惜,引人心動,卻也有另一種少有的剛強和高貴,使人在她的面前顯得渺小,顯得幼稚。
正當他在猶豫的時候,門鈴響了,春梅跑進來報告:
「三少爺,那個有黑人頭的女孩子又來找你了!」
維珍!他的心頓時揚起一片歡愉,如果要開車帶女孩子兜風,還有誰比維珍更合適的呢?她艷麗,她明媚,她洒脫,她野性,她還有最大的一項優點,無論你做出多麼荒謬的事情來,她永遠不會對你潑冷水!
於是,這天午後,他就駕著車,帶維珍直馳往郊外去了。
維珍今天打扮得非常出色,她穿了件最流行的露肩裝,大紅色的上衣,只在肩上有兩條窄得不能再窄的帶子,露出了整個肩膀和頸項。每當她彎腰或低俯身子的時候,那胸前的小溝就隱約可見。她穿了條同色的裙子,料子很薄,沒有襯裡,風吹過去,就整個裹在身上,說不出的誘人,說不出的性感。性感,是的,維珍是極端性感的,性感加上青春,再加上美麗,她是不折不扣的小尤物!使人想起年輕時的碧姬芭鐸和伊薇明媚絲。「噢!太好了!」她坐在車子里,大開著車窗,迎著一車的風,她那滿頭的小鬈鬈全在風中顫動,她的眼睛閃爍著光彩,聲音清脆如一串風鈴的叮噹。「頌超!你太棒了!我不知道你還會開車,又開得這麼好!噢,頌超,我們開到福隆去好嗎?」「福隆?」他一怔。「福隆海濱浴場呀!剛剛開放,人一定不會很多,我們游泳去!」「怎麼走法?」他問。「我還是讀大學的時候去露過營,坐火車去的,可沒開車去過!」
「你可以走北宜公路,」維珍說:「先到宜蘭,再轉過去,這條路比較好走。」「現在已經兩點鐘了,」頌超隱隱覺得有些不安。「要開多久的車才能到?今晚趕得回來嗎?而且……我們也沒帶游泳衣!」「哎呀!」維珍甜膩膩的叫著:「你能不能洒脫一點?游泳衣到福隆再買就是了,那兒整條街都在賣游泳衣。至於時間嘛……」她一直膩到頌超的身上去,嘴對著頌超的耳朵吹氣,吹得他渾身癢酥酥的。她壓低了聲音,細細柔柔的問:「是不是還離不開媽媽?你爸媽限定了你回家的時間嗎?回去晚了要挨打手心嗎?」笑話!他男子漢大丈夫,已經當工程師了,難道還要拴在父母的腰帶上?他挺直了背脊,加足了油門,把車子轉往北新公路,再轉往北宜公路。「好!我們去福隆!」他大聲的說。
「啊哈!」她笑著,滿面春風。「太好了!這種熱天,我就想到海水裡去泡個痛快!」她的手軟軟的搭在他肩上,輕嘆著。「你真好!你真好!」她用手指滑過他的鼻樑,害他差點把車開到電線杆上去。「你知道嗎?」她說:「你的鼻樑好挺,好漂亮,像保羅紐曼,我從十四歲,就愛上保羅紐曼了!」
他的心又輕飄飄了。和維珍在一起,他總覺得輕飄飄的,像沐浴在一片春風裡。「我二姐說我很醜,」他笑著說:「她說我的嘴巴太大了。」
「男孩子嘴巴大才漂亮呢!」維珍振振有辭的。「又不是女孩子,要櫻桃小口!男兒嘴大吃四方。何況,你看那些男明星,那一個嘴巴不大?我就喜歡你的嘴巴,」她正視他,誠懇而真摯的說:「你的嘴很性感。」
他一愣。從沒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他轉開眼光來看她,她那媚力十足的眸子正定定的停在他臉上,裡面閃著溫柔的光芒,像夜色里的兩點螢火,是溫馨的,幽麗的,而略帶著神秘意味,竟引起他一陣遐思綺想。
車子開上了迴旋的山路,他開車的技術並不熟練,他不敢再胡思亂想,也不敢再去研究她眼底的神秘了。她也不再招惹他,靠在椅墊中,她開始輕輕的哼起歌來。她曾當過一段時期的歌星,雖然不像一般紅歌星那樣,有很好的歌喉。她的歌聲和一般人比起來,仍然是相當動聽的。她的特色是柔媚而略帶磁性,有些嗲,卻並不肉麻。她在反覆的低唱著:
「我等過多少黃昏,
我等過多少清晨,別問我為何虛度青春。
只為──只為了──我從沒有遇到一個──
像你這樣的人。………………」
他一面開著車,一面捕捉著她的音浪。他忘了時間,也忘了很多事,在這一瞬間,他只有香車和美人。他開著車,左一個彎,右一個彎,行行重行行,上了坡,又開始下坡,行行重行行。車子經過了宜蘭,就開始沿著海岸行駛了,海面一望無際,陽光在海面上閃出了點點光華,海水扑打著海邊的岩石。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維珍停止了唱歌,她伸展四肢,高興的,熱烈的輕喊著:「海海海!多麼漂亮的海呀!多麼漂亮的陽光呀!多麼漂亮的岩石呀!多麼漂亮的沙灘呀!」金盞花17/37
她講得怪流利的,他不自禁看了她一眼,心裡模糊的想,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演過的戲里的台詞。
終於,他們到了福隆,已經是下午五點鐘。
海邊的陽光仍然很大,他們買了游泳衣,到了海濱浴場。換上泳衣,頌超望著她,不禁呆了。她買了件好簡單的三點式泳衣,全黑色的,很廉價的。可是,她那誘人的胴體,卻在那泳衣下一覽無遺。那美好的乳溝,那細小的腰肢,那挺秀的胸脯,那修長而亭勻的腿……他瞪大了眼睛,看呆了。「游泳去呀!傻瓜!」她拉著他的手,奔向那遼闊的大海。「你不要這樣瞪著我看,好像你從沒見過女人!」
他回過神來,領悟到自己的失態了,可是,當他和她的眼光接觸時,他知道,她正在享受他的「失態」。他們手拉手的奔進了海水裡,一個海浪正好對他們湧來,把他們送上了波峰,又一下子卷過去,淹沒了他們,他們摔倒在水中,浪退下去了,他們雙雙站起來,渾身滴著水,頭髮都濕了,兩人對望著,翻天覆地的大笑起來。浪又來了,他們隨著浪的波動而跳躍,她站不穩,跌進了他的懷裡,他慌忙抱住她,他的手碰到了她那柔軟而性感的胸部,他覺得有股熱浪在自己身體中奔竄起來。他立即放開她,一翻身仰泳了出去,像一條矯健的魚,在浪花中一下子就竄了好遠好遠。
他游著,從仰泳一變而為蛙式,自由式,他用雙腿用力的打著水,海水被他扑打得飛濺起來。越游越遠,他越游越漂亮,他那健康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發亮。
她站在水中,驚愕的看著他,開始大聲的叫嚷:
「頌超!不要游太遠!你怎麼不管我啦!」
他游過來,游到她身邊,站起來看著她。
「你怎麼不游?」他問。
「我根本不會游,我只會玩水!」她說。
「哈!那你還鬧著要游泳?」
「你怎麼可能游得那麼好?」她又驚又佩又羨慕。「你教我好不好?」他在她的驚佩下變得更矯健了,更敏捷了,更男性了。他開始教她,半認真半不認真的教。她也開始學,半認真半不認真的學。她的身子柔柔軟軟的躺在他的胳膊中,每一個蠕動引起他一陣心跳。然後,太陽開始沉落了,夕陽的餘暉把海水染紅了,管理員開始吹起哨子,要大家上岸去。
「怎麼?」頌超驚愕的說:「這麼快就不能游啦!」
「太陽說下去就下去。」維珍走上岸來,她的手仍然緊握著頌超的手。「天馬上就要黑了。」
「糟糕!」頌超的理智回來了。「我們還要開車回台北呢!必須馬上動身了。」「讓我告訴你,好不好?」維珍的一雙手,軟綿綿的環抱住了頌超的腰,她的面頰離他只有一尺遠,她那起伏的胸膛在他眼前波動,像海浪,要卷擁他,要吞噬他,要眩惑他。她的聲音很溫柔,很甜蜜,很悅耳,很輕盈。「我們今天回不去了。」「怎麼回不去了?」他不解的。
「那條北宜公路,到晚上非常危險,沒有路燈,全是連續彎路。而且很多大卡車,利用夜裡運貨,這是肇事率最高的一條路。你還是剛開車,冒這種險,是很犯不著的。說實話,我不敢讓你這麼晚開車回去。」
「不回去怎麼辦?」他有點急。「明天我還要上班,而且,家裡會急死,准以為我第一天開車就出車禍了。你不知道我媽,她真會到警察局去報失蹤的!」
「你不會打電話回去嗎?這兒可以打長途電話到台北,告訴他們你在福隆,告訴他們你趕不回去了,讓他們幫你明天請一天假,這不是很簡單嗎?」她鎮靜的說,凝視著他的眼睛。「我相信,假若你媽知道你要在黑夜裡開四小時的迴旋山路,她一定寧願你留在福隆過夜。」
「哦!」他傻傻的應著,傻傻的望著她。「可是,我們住在那兒?」「這裡有鐵路局辦的旅館,有那種獨棟的小別墅,我們去租一棟。」她柔聲說,忽然抬了抬睫毛,眼珠閃亮。「你看過漁火嗎?」她問。「漁火?」他愣頭愣腦的重複著,心裡還在考慮要不要開車回台北的問題。「福隆是個漁港,漁船都在晚上出海,他們利用一種強光燈來吸引漁群。所以,到了晚上,你可以看到海面上無數盞小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數都數不清有多少,美得像一幅畫。」「是嗎?」他盯著她。「是的。你不相信,今晚就可以看到。」
「好吧!」他拉住她的手,理智已經飛走了。「我們去訂旅館,打電話。」半小時以後,他已經和家裡通過了電話,也租到了旅館。那旅館是單獨的一棟棟小屋,建在小小的、稀疏的樹林里。他拿了鑰匙,走了進去,才微微的一怔,原以為這種獨幢小屋,裡面一定有兩間以上的卧房,誰知卻只有一間屋子,兩張床,和一間浴室。他發了一會兒呆,才說:
「我去幫你另外訂一間。」
「啊呀,你省省吧!」維珍往床上一坐,瞪著他。「你要我一個人住一幢這種房子嗎?我不敢。你聽外面的風聲、樹聲、海浪聲……老實說,我會嚇死,我怕鬼。」
他望著她,有些兒束手無策。
「那要,那麼,那麼……」他喃喃的說著,用手抓抓頭,心想,自己一定是「驢」得厲害。
「不要煩了,」她站起身來,像安慰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這兒不是有兩張床嗎?我們一人睡一張。」她深深的凝視他。「我信任你。」他不說話了,眼睛仍然瞪著她,她還穿著那身「性感」得「要命」的游泳衣。你信任我,他想,我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自己呢!「拜託,你去車上把我們的衣服都拿進來,好嗎?」她說:「我滿身都是海水的鹹味,我必須洗個澡。」
他被提醒了,這才覺得自己像個呆瓜。他走出去了,發現車子可以直接停到這小屋門口來,他就去把車子開了過來,再把車子中兩個人的衣服都拿進小屋裡。一進小屋,他就又愣了愣,聽到浴室里水聲嘩啦啦的響著,看到床上拋著的兩件黑色比基尼泳衣。原來她已經在洗澡了。他關上房門,下意識的拉好窗帘,聽著水聲淙淙中夾雜著她的歌聲,她在細聲細氣的唱著一支英文歌:
「當我還是個小小孩,我曾經在門口獨自徘徊,
那天有個騎馬的人經過,
他問我在等待著什麼?
如果我覺得孤單,馬背上容得下人兒兩個!
我跟著他騎上馬背,就這樣走遍東西南北!
有一天他獨自離去,讓我在房裡暗暗哭泣……」
他呆站在房裡,傾聽著這支古怪的歌,傾聽著那蓮蓬頭噴出的水聲,心裡不由自主的在想像各種鏡頭,全是她在浴室里的情況。然後,歌聲停了,她在浴室里喊:
「頌超,你在外面嗎?」
他一驚,像做了什麼壞事被發現了似的,臉就漲紅了。他慌忙一疊連聲的說:「在,在,在。我把──把──把你的衣服拿來了!」他說得結結巴巴,因為,他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是要把衣服送進去,還是等她出來穿?
「噢!」她應了一聲,立刻,那浴室的拉門「嘩」的一聲拉開了,她大大方方的走了出來。他睜大眼睛,看到她裹著一條浴巾,頭髮水淋淋的還在滴水,那浴巾很薄,也不夠大,遮得了下面就遮不住上面。她整個胴體,在這半遮半掩下,竟比全裸還來得誘惑。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心在狂跳,而喉嚨里卻又干又澀。「哎,」她微笑的看他,伸手摸摸他的頭髮,她這一伸手,那浴巾又向下滑了幾分,她笑著說:「你的頭髮里全是沙,還不快去洗個澡!」「哦,是的,是的。」他應著,心想,自己總不能學她這樣脫了泳衣進浴室。也不敢裹著浴巾出來,他咬牙切齒的暗罵自己是「膽小鬼」,卻一把抱住自己的襯衫、長褲,往浴室里走去。「喂喂,你幹嘛?」她叫住了他。「你抱那些衣服進去,預備放在什麼地方?」他伸頭一看,才發現浴室小得只有一個水泥槽,上面是蓮蓬頭,四面既無椅子也無衣鉤,根本沒地方放衣服,而且,那僅有的一塊浴巾,已經在她身上。
「你進去洗吧!」她說:「洗好了叫我一聲,我把毛巾從門縫裡遞給你,好嗎?」他點點頭,傻呵呵的再把手裡的衣服放在床上,然後,穿著游泳褲走進了浴室,打開蓮蓬頭,他一面洗澡洗頭,一面就剋制不住自己那瘋狂般的雜思綺念。他拚命洗,拚命洗,覺得把皮都洗掉了,然後,他聽到她在叫:
「頌超,你到底要洗多久?」
「噢,好了,好了!」他慌忙說。
門被拉開了一條小縫,她把浴巾遞了進來,他接過浴巾,把下身層層包裹,可惜,那浴巾實在太薄太小,他抓住腰間的接頭處,覺得毫無安全感。走出浴室,他發現她根本沒穿衣服,已經鑽到毛巾被裡去了。
「對不起,我想睡一睡,我好睏好睏。」她說。
他盯著她,盯著那條毛巾被,這是夏天,雖然屋裡有冷氣,性能卻並不十分好,小屋裡仍然熱得厲害,那毛巾被下,她的身體曲線玲瓏,她的腿由於怕熱,仍然露在被外,毛巾被的顏色是紅的,她的大腿卻白皙而豐滿。
他咽了一口口水,走過去,坐在自己的床上,兩張床中間大概只有一尺距離,她用手托著頭,裸露著整個的胳膊和肩膀。她瞅著他,眼光有點迷迷濛蒙的、媚媚的、柔柔的、水水的。女人是水做的。「你──想──幹什麼?」她喃喃的低問著。
他的眼光發直。伸出手去,他怯怯的碰她的肩膀,她的頸項,她那光滑的肌膚。她也伸過手來,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不能不移過去,坐到她的床上,她拉下他的頭,於是,他的嘴唇就壓在她的唇上了。兩個人之間的毛巾都在往下滑,他喘息著,背脊上冒著汗,身體里像燃著火,無數的火焰,要衝出去,衝出去,衝出去……「你有──經驗嗎?」她悄聲低問。金盞花18/37
他的臉漲紅了,恥於承認沒有。甚至於,也忘了反問一句,她有沒有經驗?本能告訴他,她既然問得出這句話來,她一定是有了。「你──沒有?」她低嘆著,試著要推開他。她扭動著身子,要逃避,要閃開,她的扭動使他更加發狂了。「你該保持它!」她說:「你該珍惜它!現在,像你這樣的男人已經不多了。你該保持到你結婚的時候!請你……不要……」她拚命扭動身子。太遲了,寶貝。他用力拉開了兩人間的障礙物。太遲了,太遲了。他摸索著她,探索著一個神秘的快樂之泉……他聽到窗外的樹聲,風聲,海浪聲。海浪涌了上來,卷裹他,逢迎他,吞噬他……。
10
凌晨,佩吟睡得很不安寧,很不沉穩,她一直在做夢,母親、父親、弟弟、醫生……的臉交替在她面前出現,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鍾醫生在和他們研究是不是要開刀,母親反對,父親拿不出主意,只有她贊成,因為,她知道,不開刀弟弟也會被癌細胞蠶食而死,開刀還有一線希望。她贊成、贊成……弟弟沒有從手術台上醒過來,母親把她恨得要死……她翻了一個身,天氣好熱,他們家用不起冷氣,她覺得渾身都是汗。她用手摸摸額頭,把枕頭翻了一個面,再睡。她又做夢了,趙自耕、纖纖、頌超、維珍、維之……她苦惱的搖頭,想擺脫這些人影。「我中午來接你。」趙自耕說。「不行,我中午有約會。」她說。中午的約會呢?頌超沒有來,一個半成熟的孩子,記不起他曾有過的諾言。趙自耕砰然的碰上了車門,好響……真的,什麼東西在響著?她一震,醒了,才聽到床頭的電話在狂鳴。電話是為母親而設的,醫生警告過她,家裡有這樣一個病人,隨時都可能出危險,她需要一個電話,和所有醫院、急救處、生命線的號碼。她抓起電話聽筒,下意識的看看錶,早上五點十分,這是那一個冒失鬼?
「喂?」她睡意朦朧的問:「那一位?」
「佩吟,是你嗎?」好年輕的聲音,好熟悉的聲音。她吃了一驚,真的清醒過來。「頌超?」她問。「是的,是我。」頌超的聲音里有些特別,有種令人不安的沮喪和懊惱,他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她問。
「你能不能出來?」他的語氣里有抹懇求的意味。
「現在嗎?」「是的,現在。」他說:「我就在你家門口,我在巷口的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你在我家門口?」她愕然的問,不相信的。「你知道現在幾點鐘?」「我知道,早上五點十分,我剛剛從福隆連夜開車回台北。」「福隆?你在說些什麼?」
「請你出來!」他哀求的。「你出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公用電話只有三分鐘,我沒有第二個銅板。」
「好,我就出來。」她掛上了電話。
掀開棉被,她起了床,去洗手間匆匆梳洗了一下,她換上一件淺黃色帶咖啡邊的短袖洋裝。裸露的胳膊上,傷口確實留了一條疤痕,雖然早已拆了線,那縫線的針孔仍然清晰,紅腫也沒有全消,她看看手臂,那傷痕像一條蜈蚣……這才忽然想起,自從頌超那天中午失約,沒有接她去換藥以來,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悄悄的穿過小院,走出大門,她就一眼看到頌超,正站在她家對面的電線杆下,在他身旁,有一輛嶄新的「跑天下」,他正斜倚在車上,雙手抱在胸前,對她的房門痴痴的注視著。她帶上了大門,向他走來。
「那兒來的汽車?」她問。很驚奇,很納悶。
「我的。」他說,打開了車門。「是大姐和二姐合資送我的。」他對車內努努嘴:「進來,我們在車裡談,好不好?」
她順從的鑽進了車子,立即,有股濃郁的香水味對她繞鼻而來,她自己不用香水,也從來分不出香水的味道和牌子。但是,這股香水味卻好熟悉,絕不是虞家姐妹身上的,虞家二姐妹雖然出身於富有的家庭,卻都沒有用香水的習慣。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為什麼這香水味如此熟悉了。林維珍!她該猜到的。自從那天她介紹維珍認識他,她就沒見過他了。她微側過頭去,看著他坐進駕駛座,他的面容煩惱而憂愁,怎麼?維珍在折磨他,捉弄他了!她在給他苦頭吃了,貓捉老鼠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