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無聲,後面小樓上有燈光亮著。
蕭別離已上了樓?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候,能做些什麼事?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還是有個秘密的女人?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這時,窗戶上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
三個人。
他們剛站起來,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然後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麼會有三個人?另外兩個人是誰?
葉開目光閃動著,他實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並不遠,他束了束衣襟,飛身掠過去。
小樓四面都圍著欄杆,建築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亭閣。
他足尖在欄杆上一點,人已倒掛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戶開了一線,從這裡看過去,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
桌上擺著酒菜。
有兩個人正在喝酒。面對著門的一個人,正是蕭別離。
還有個人穿著很華麗,華麗得已接近奢侈,握著筷子的手上,還戴著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
這人赫然竟是個駝子。
屋裡的燈光也並不是太亮,酒菜卻非常精緻。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透明,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
這鴕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恃候,所以特地託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換到你『普通』兩個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想帶些來的,只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為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裡?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他為什麼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麼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有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沒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來越少了。」
蕭別離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對女人的興趣已越來越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裡有個女人還不錯。」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簡直精采。」
了求道:「你為什麼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裡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點頭。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但這點卻同意。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
了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著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願躲在外面喝西北風。」
葉開心裡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麼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心裡總是很舒服的。
但後面的這旬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一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過頭,正微笑著,看著他這面的窗戶。
那隻戴著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著道:「主人裡面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三個人的影子,現在第三個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雲在天?他為什麼忽然溜走?
屋子裡布置得精緻而舒服,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懶人,又是個殘廢,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
葉開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活,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他舉杯向了求,接著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著臉,冷冷道:「你並沒有失禮,也用不著抱歉。」
葉開道:「只不過我對一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闆剛才只說錯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丁求忍不住笑了。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的小夥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才將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裡的氣氛已輕鬆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接下去應該說什麼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該是那「第三個人」的座位。
要怎麼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麼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呢?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迹。
葉開正在沉吟著,考慮著,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面上還帶著笑容,但眸子里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到這地方來?為什麼要送那些棺材?怎麼會和蕭老闆認得的?在這裡跟他商量什麼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里也全無笑意。
他現在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象中更難對付得多。
蕭別離只是默默地喝酒。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丁求道:「沒有用。」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著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實在太不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
丁求道:「不錯。」
葉開眨眨眼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為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還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了求道:「七種。」
葉開嘆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著的蕭老闆。」
蕭別離面上一直帶著微笑,這時才輕輕嘆了一聲,道:「一個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麼活得下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裡?」
葉開道:「鐵拐里?」
了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鐵拐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種暗器全發出來,」葉開嘆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連一個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位暗器高手之間,當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你的膽子真不小,因為你只要一動,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同時射向你。」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麼,你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
葉開嘆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捲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了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離開這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里?」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候,還做過幾個月和尚,為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了求道:「後來你又在京城的鏢局裡混過些時候,欠了一身賭債,才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為了一個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是生非,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丁求目光的的,盯著他,道:「現在我只問你,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裡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然也想回來看看——我若這麼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為什麼?」
丁求道:「因為你天生就是個浪子。」
葉開嘆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麼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張紙,接著道:「你賺到的最後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老關東那裡贏來的一袋金豆子」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抬起頭,盯著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裡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裡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為什麼?」
葉開答道:「因為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武功不錯、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著,眼睛里漸漸也發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後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里出發出了光,道:「你要殺誰?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群!」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就好像在聽著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在談論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葉開,那隻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擺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於長長嘆出了口氣,苦笑道:「要殺馬空群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冷冷道:「你們跟他有什麼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殺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回答,也已用不著回答,他已伸出手來。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人殺不了馬空群。」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麼多?」
了求道:「你應該知道。」
葉開眼睛里又發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三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為何不去試試」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賺這三萬兩,現在退回來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為什麼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麼?」
葉開揚了揚手裡的銀票,微笑道:「急著去先花光這一萬。」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裡,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若不花光,以後再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這是個聰明人。」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但葉開的腳步反而更沉重,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太疲倦。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現在翠濃屋子裡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著。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覺睡到天亮,呼吸著她香甜的發香,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著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她用被蒙住了頭,睡得彷彿很甜。
葉開微笑著,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裡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近的距離內,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後彎曲。劍光點著他的胸膛刺過。他的人已倒竄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住了自己的面目,撲向後面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雲在天,我已認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形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過頭。
果然是雲在天。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殺機。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雲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然能。」
他微笑著,接著道:「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的事,卻不知為什麼要瞞著我。」
雲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該是你,不是我。」
雲在天沉吟著,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活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雲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你沒有看見她?」
雲在天臉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笑了又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雲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身沖了出去。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因為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裡。
她留在這裡,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云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然也有,現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
葉開嘆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他脫下靴子,躺進被窩。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去在被裡的內衣。——是她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麼會留在這被裡?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著走的?
她為什麼沒有掙扎呼救?
葉開決定在這裡等下去,等她回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人好像在等,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群、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裡?是不是也在等?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
風砂卷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回去。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而到鎮上來猛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該找個騷娘們摟著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的,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於是大家大笑,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衝去,大聲呼嘯著。
別的人卻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呼。剛沖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手裡倒提著斬馬刀!
熱酒立刻變成冷汗。
「你是什麼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出,斬馬刀已迎面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眼睛里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轉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刀光只一閃,立刻又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為什麼?你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不能怪我,只怪你為什麼要入萬馬堂!」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中卷舞,遠處的天燈已漸漸黯了。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鋼鍋。
鍋里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四散。
一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干又硬的馬肉投入鍋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總想嘗嘗馬肉是什麼滋味,現在總算嘗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里。」
另一個人沒有理他,正將一隻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襠里。
手伸出來時,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麼?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麼嫩?頭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還有得你好受的。」
其實,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時辰不停的賓士,開始時還好,到第五個時辰,馬鞍上已像是布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娘養的,你他媽的躲到哪裡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里,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鍋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里的肉。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自是誰?」
「是我。」
這聲音彷彿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燒著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著笑道:「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有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麼事?」
沒有回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里。
這人為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帳篷里的鼾聲還在繼續著。
已經勞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吃驚,因為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在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著。
傅紅雪從後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衝出門,躍上馬,急馳而去。
小樓上燈光已熄了。
現在只剩下馬芳鈴一個人,還睜大了眼睛在床上躺著。
馬空群、雲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他們在哪裡?
翠濃又在哪裡?
馬勞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身上還在淌冷汗。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如果不是半夜,也許會出去看個究竟。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大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裡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建築得堅固而寬敞,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只有她們父女、公孫斷、沈三娘住在這裡。
也許只因萬馬堂只信任他們這幾個人。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沉,那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著時也跟睡著差不多。
現在屋子裡等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仇人。
馬芳鈴咬著唇,坐起來。
風吹著新換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一條人影。
一個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牆上掛著一柄劍。
黑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馬芳鈴咬著唇,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掛在牆上的劍。
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
掌心的冷汗,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馬芳鈴強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屋子裡很暗,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沒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然後,她就聽見了風中的馬蹄聲。
窗外的人想已發現有人回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回來了。」
馬芳鈴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群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跟他回來的是誰?
回來的只有一匹馬,馬空群怎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馬空群怎麼會帶了個女人回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她剛坐起,又俏悄躺下去。她很體諒她的父親。男人越緊張時,越需要女人,年紀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輕的女人。三姨畢竟已快老了。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回來,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裡,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窗紙彷彿已漸漸發白。方才那個人呢?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裡,等著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第一個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她父親已回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著,終於握緊了劍,赤著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人,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一陣水的聲音。
聲音競是從三姨房裡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回來了?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裡?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著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間門開了一線。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后看著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