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誰是埋刀人
旭日東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裡嚼著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閑,那麼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裡等著他。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么?」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已全都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裡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后,每個人都在房裡,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問天已亮了。」
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人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后,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群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頭顱。」
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群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奠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一楊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著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著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群突然冷笑著,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后,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裡,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群目光炯炯,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后在哪裡?有誰能證明?」
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裡坐得蠻舒服的,偏又要我出去。」
他嘆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劃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怨惋借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廣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清用粥。」
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臉,長長的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里,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鍊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贊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裡。」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裡從未沒有刀,也用不著刀。」
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里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俊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女,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髮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的婦人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衝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系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他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炔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划著臉笑道:「醜醜丑,抱著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丑不醜?……」
花滿天沉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雲在天道:「怎麼能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乘她一個不留神,藏在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裡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么,我為什麼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裡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裡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突聽一個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的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賓士,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馬空群飄身下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葉開也只好跟著。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裡。墳頭矗立著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干此。」
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里,都不知埋藏著多少凄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裡,心裡也只覺涼颼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群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明白為什麼別人都稱他為三老闆。
馬空群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裡?」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望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里。」
葉開聽著,他只有聽著。
他實在不能了解他說這些話的意義。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睛里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裡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群道:「你做的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著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麼要走?」
馬空群沉著臉,道:「因為這裡的麻煩大多,無論誰在這裡,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裡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
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群道:「不遠?在哪裡?」
葉開眺望著天畔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裡。」
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你還要叫我到哪裡去?」
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里「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裡」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的顫抖。
一片烏雲捲來,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里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這是不是象徵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黯,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准。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音,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了。
只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間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複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硬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嘆息著,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群道:「這隻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己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炔就對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群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著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