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奇!回來!」他倏然回頭。她坐在那兒,像一尊石像,那緊閉的雙唇,連動都沒動。他狠狠咬牙,用力搖頭,搖掉了那幻想中的呼喚,打開房門,他衝出房間,砰然一聲,用力的帶上了房門。
她被那房門聲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她看著那扇關閉著的門,覺得那「砰」然的聲音,始終在腦子裡回蕩,就像有人拿個大鐵鎚,在敲一個巨鍾一般。她倒在床上,用雙手緊抱住頭,淚水沿著眼角滾落下來,很快的浸濕了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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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藍一覺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個房間,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陽光照射得暖洋洋的。她疲倦的翻了一個身子,覺得鼻子也塞住了,頭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張眼凝望,一眼就看見韶青正彎著腰,對她好脾氣的笑著。「嗨!」韶青笑著說:「你發了一夜燒,胡說八道的講夢話,把我嚇了一跳。」「我講夢話?」她驚奇的。「我才不信!」
「真的,你一直在說什麼老頭、斧頭、大頭、人頭、眉頭、心頭的。你準是常常聽到那支一個老頭穿靴頭的怪歌,夜裡就開始胡言亂語!我半夜爬起來,塞了你兩片阿斯匹靈,餵了你一大杯冰水,你還記得嗎?」
「哦,」她失神的。「我不記得了!」她想著那老頭斧頭眉頭心頭的夢話,奇怪自己怎麼會說這些!噢,準是那兩句詞:「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她嘆口氣,看看手錶,不禁叫了起來:「都十點多鐘了?你怎麼不叫我起床,我還要去辦公廳辦移交呢!」
「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著。「你好好的休息兩天吧,我已經幫你打電話去達遠,說你生病了要請天假,後來董事長又親自回電話來,要你好好養病,養個三天五天都不要緊。」「哼!」她哼著。「我不是要請假,我是不幹了!」她掀開棉被,站起身來,不禁頭暈目眩,兩腿發軟,她不自禁的又坐回到床上。「瞧吧,」韶青說:「人又不是鐵打的,受了傷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還東跑西跑忙得很……你昨天下午哪裡去啦?」「去碧潭,大概在河邊吹了風。」她吸吸鼻子。「不過是感冒了,沒什麼了不起,給我一顆康得六百就好了。」
「你少亂吃成藥!我給你煮了一碗紅糖生薑水,你趁熱給我吃了吧!」「你這才是老婆婆處方呢!」
「嗨,別看老婆婆處方,有用得很呢!」韶青笑著奔進廚房,廚房裡,已飄過來陣陣薑茶的味道,倒也香得刺鼻。
迎藍勉強起身,去浴室梳洗了一番,鏡子里的人果然憔悴消瘦。她回到房間來,韶青早把薑茶熱騰騰的放在桌上,還有片烤得焦焦的麵包和一個荷包蛋。
「來吃點東西吧,生病也不能餓肚子。」
她愣了愣,頓感飢腸轆轆,這才想起,昨晚給阿奇一鬧,晚飯也沒吃。她坐在桌上,慢吞吞的喝著薑茶,吃著麵包,忽然想起來:「韶青,你今天怎麼沒上班?你為什麼不吃呢?」
「還不是為了你!」韶青笑著伸伸懶腰:「一夜聽你唱什麼老頭靴頭,鬧得我就沒睡好,早上看你昏昏沉沉,實在放不下心,乾脆請一天假陪你!至於早飯嗎?現在快十一點了,我早就吃過了。」迎藍歉然的笑笑。「我真麻煩,是不是?」
「是。」韶青臉色一正,把身子蜷在椅子中,仔細的看她。「你和阿奇還是鬧翻了?」「翻了。」「還有救沒有?」「我想沒有!」韶青一唬的從椅上跳到地下,瞪大眼睛看她,彷佛她是個怪物。「我真不知道你在鬧些什麼。」她叫著:「阿奇有那一點配不上你,你倒說說看。現在的社會,女多於男,陰盛陽衰,你再擺兩年架子,青春一去,什麼人都不會要你了!那阿奇又帥又高又挺拔,對你又那麼痴情,你怎麼和他說翻臉就翻臉!」
「你根本不了解,」她皺眉說:「故事可長了!」
「我不了解?」韶青走回到桌邊來,雙手撐著桌面,注視她。「因為阿奇就是蕭彬的兒子?因為他裝成窮小子來追你?」
「你怎麼知道?」「人家坐在這兒等你一下午,什麼事都跟我說了。」
「哦?」她咽了一大口薑茶:「你看!我還能和他交往嗎?他侮辱了我!」「嘖嘖嘖,」韶青咂嘴:「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好不好?我實在不了解你,你口口聲聲說他欺騙,他唯一做的只是隱瞞了身分,這根本不算是欺騙,更談不到侮辱,如果他反過來,本身是個窮小子,而冒充為闊公子,才是欺騙呢!何況,這件事對你只有好,沒有壞……」
「韶青,」迎藍打斷了她。「阿奇昨天給了你多少錢,要你幫他說好話?」「你──」韶青氣得眉毛打結。「你這算什麼話?我完全是為你好!你以為我是為錢做事的人嗎?」
「為什麼生氣?」迎藍深深的看她。「人家還以為我是為了錢才會結婚戀愛呢!」韶青怔了怔。「你覺得你舉例恰當嗎?你不覺得你太過份了!」
「我不覺得。」她固執的。「你了解蕭家嗎?他們傷害過許多人,像商場中的大吃小,像婚姻中的奪人所愛,他們從不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人,只想別人怎麼對不起自己。他們所有的立場和出發點,只有兩個字:自私!拿阿奇來說,他追求我,可是,他先防衛他自己。然後,他以為故事拆穿了,我的反應頂多和你一樣,終究是一笑置之。所以他敢做,他敢一天又一天的欺騙我,他認為他反正立於不敗之地,像你說的,他又不是窮小子冒充闊公子,算什麼欺騙呢!事實上,欺騙就是欺騙,愛人之中就不允許有欺騙,他騙了我就是不信任我!這麼多年來,他們蕭家人予取予求,要什麼有什麼,我要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也有他們得不到的東西!」
韶青坐下來,開始為迎藍削一個蘋果,她看看她,搖搖頭。「迎藍,你的個性太強了,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聽我的吧!阿奇是值得女孩倒追的男孩子!」
「我永遠不會倒追任何男孩子!」
「我問你,」韶青好奇的看她,笑了笑。「假若阿奇並沒有騙你,他確實是個窮小子,不止是窮小子,他還是殺人犯,逃獄的人,正在被追捕當中,換言之,還是個壞小子,那麼,你就滿意了嗎?你就死心塌地的愛他了嗎?反而不受傷也不生氣了嗎?」她沉思,喝光了薑茶。
「可能。」她說:「最起碼我沒被騙!」
「荒唐!」韶青叫:「你荒唐而固執,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對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她把蘋果放在盤子里推到她面前。「吃點水果,然後到床上去躺著。我到菜市場去買點菜,自己燒點東西吃,難得我們兩個都在家。每天吃快餐,吃得我真倒胃口。」「少買點菜!」迎藍啃著蘋果說:「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飯,有人請客!」「哦,」她怔住了。「誰請你?」
「那個拿刀子頂我脖子的人,黎之偉。」
「也是昨天帶你去碧潭吹冷風的人?」
「嗯。」她哼著。韶青呆站了片刻,沉思著,然後抬起頭來,開朗的笑了。
「闊公子退位,窮小子登場。」她笑著說:「迎藍,我真沒想到你『嫌富愛窮』到這個地步,咱們那菜市場,還有個衣不蔽體的小乞丐,要不要我帶回家來給你看看!」
「你少胡說八道了!」迎藍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黎之偉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祝採薇的。」
韶青搖頭。「我搞不過你們,這種關係會讓我頭昏腦脹。」她去廚房取了菜籃出來,堅決的說:「迎藍,你今天不許出去,病沒好,再累著,我對你媽媽無法交代。你和那個黎之偉,就在我們家吃飯,我弄菜給你們吃,如果需要我退場,你給我個暗示,我馬上出去坐咖啡館!」「別胡思亂想了!」迎藍噘著嘴,罵著:「我又不是女色情狂,見一個愛一個的!對黎之偉,我不過是想鼓勵他振作起來而已。」「危險!」韶青伸伸舌頭。「如果我是男人,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孩來鼓勵我,我非被鼓勵得『忘了我是誰』不可!」「你再胡扯!」迎藍笑著站起身來,想找樣東西來打她。韶青慌忙逃出房間,一面關上門,一面說:
「哈!我總算把你逗笑了!」
韶青走了。迎藍把吃髒的杯子碟子洗乾淨了,收拾好房間。她們這間卧房帶客廳帶餐廳的小公寓總算還雅潔可喜。整個打掃完了,她又倦了,往床上一躺,不知怎麼,就又沉沉入睡了。再睡了這麼一大覺,到晚上,她是真的精神振作,神采煥發了。病也好了。韶青的「老婆婆藥方」顯然有效。她換了件鵝黃色的衣裳,帶著三分嬌弱,坐在客廳里,連韶青都說她是「我見猶憐」的。黎之偉準時來了,韶青殷勤招呼,他注視迎藍,知道她已卧病一天,就跌腳嘆息了。
「我昨天就知道她不對勁,應該馬上去看醫生的,她自己一直說沒事沒事!」「不過,也被我們家的李大夫給治好了。」迎藍笑著說。
「李大夫?」黎之偉怔了怔。
「就是李韶青呀!」迎藍笑著。「她是我的私人大夫,私人護士……」「私人管家,」韶青笑嘻嘻的介面:「私人秘書,還有私人大廚師!」她拉開椅子,請黎之偉坐。「黎之偉,你坐坐,我這個私人大廚師要去表演手藝了。」
黎之偉坐下來,好奇的打量這房間,又好奇的看看韶青的背影:「能有個知心的朋友一起住,實在不錯,是不是?」他正色看她了。「你和蕭人奇的交涉辦得怎麼樣了?」
「已經了斷了。」她說,臉色陰暗下來。
「真了斷了嗎?」黎之偉不信任的說。
「真的,我跟他說得清清楚楚了,他也是個很驕傲的人,今天一整天,他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卻上心頭14/26
「你很遺憾?」他一針見血的。「你在期望他的電話,是不是?」他對她不贊同的深深搖頭。「你仍然很喜歡他!這也難怪,畢竟,你已經付出了那麼多,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收回來的!」她不語,有種被人看穿心事的尷尬。
韶青出來了,端著菜盤。迎藍慌忙跳起來幫忙,張羅碗筷,布置餐桌。真虧韶青能幹,居然做了五菜一湯,有獅子頭、韭黃炒肚絲、青椒牛肉、蛋餃、和一盤素菜。湯是純純的雞湯,一桌子香噴噴的,香得迎藍都在咽口水,她覺得餓得可以把整個桌子都吃下去,不禁由衷的歡呼起來:
「韶青,你真是天才!我不知道你還會包蛋餃!」
「天才?」韶青笑臉迎人。「現在這時代,女人都坐辦公桌,連一些女性基本應該會做的事,都變成了天才!這實在不知道是進步還是退步!」她望著黎之偉:「你要不要喝一點酒?」
「啊呀!」迎藍驚呼。「不能給他酒喝!這個人一喝酒就變樣子!千萬別拿酒來!」「只一小杯葡萄酒,」韶青笑著說:「葡萄酒根本喝不醉!」
「是的!」黎之偉的酒癮發了,慌忙介面:「那和喝糖水差不多。迎藍,你也該喝一點,能治感冒!」
韶青拿了一瓶紅葡萄酒來,又拿了三個杯子。大家坐下,喝了一點酒,吃了許多菜,一層濃郁的、和諧的,像家庭般的溫暖氣氛,就在餐桌間瀰漫開來。逐漸的,大家都擺脫掉拘束與心事,大家都變得熱烈而興奮起來,大家都有些薄醉。本來,三個人都各懷心事,這一會兒,酒入愁腸,就都發生了作用。韶青變得非常愛笑,動一動就笑,說一句話也笑,這笑像傳染般立即傳給了迎藍,她也笑了起來,一笑就不可止。兩個女孩的笑當然刺激了黎之偉,他也笑起來,一時間,滿屋子裡充滿了笑聲。「黎之偉,」迎藍邊笑邊說:「你為什麼留那麼多鬍子?」
「對啊!」韶青也笑著介面:「我開門時沒看清楚,以為來了一隻大猩猩!」黎之偉用手摸鬍子,笑著說:「因為我的嘴長得很難看,我把它藏在鬍子里,你們就看不清它有多醜了!」「不行!」迎藍叫著:「你要把鬍子剃掉!」
「不剃!」黎之偉叫:「我是兔唇!」
「胡說!」韶青直撲過去,要分開他的鬍子,找他的嘴:「給我看看是不是兔唇!」「他不是兔唇,」迎藍笑得伏在桌子上。「他是鴨唇,像唐老鴨一樣,呱呱呱的。」「他還是頑皮豹唇呢!」韶青笑著說,忽然驚呼:「哎呀,不得了,迎藍,他只有鬍子,沒有嘴!」
迎藍大笑特笑了。她站起來,抱住韶青,把她抱回椅子上,笑著說:「你喝醉了,韶青,你醉了。」
韶青坐正身子,又給每人倒滿了酒杯。
「我告訴你們,我為什麼留鬍子,」黎之偉喝了一大口酒,正色說:「有一天晚上,我帶了一個女孩出去吃消夜,那女孩盯著我的嘴看,我知道我的嘴是五官里最丑的,我說:別看我的嘴!那女孩說:我就喜歡你的嘴!後來,那女孩又看我的腿,我說:別看我的腿!他媽的,就是這兩條腿長壞了,如果再長那麼兩三公分,我就有一八○了,你知道,迎藍,蕭家兩兄弟都不止一八○,搶球、跑壘、搶女朋友都比別人強,我最恨我的腿了。誰知道,那女孩對我純純的說:我最喜歡你的腿了!哈,我這一樂,當場就作了一支歌!」他拿筷子敲著盤子,大唱起來:「不看你的嘴,不看你的腿,看了之後心裡跳,不知是否撞到鬼……」
迎藍和韶青笑得滾在一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兩人拿著餐巾紙,彼此給對方擦眼淚。黎之偉喝著酒,大聲的說:
「故事還沒有完呢!」「說呀!」迎藍笑著喊。「說下去呀!」
「一星期以後,」黎之偉繼續說:「我在一家咖啡廳又碰到這個女孩,她正和一位男歌星在一起,我聽到那女孩在說:我最喜歡聽你唱歌,我最喜歡聽你吹牛了。那男歌星輕飄飄的就快神魂顛倒了。我忍不住走過去,又唱了一支歌!」他再度「擊盤」而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忘掉你歌聲,就讓一切走遠。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那人有張大嘴,你又能歌能吹,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恭維,恭維你,恭維他,恭維那遍地蒼生,只為那虛榮的手,掐死我的溫柔。」
迎藍是笑得不能待在餐桌上了,她又笑又跳,倒在床上,捧著肚子,韶青也笑不可抑,笑得把酒杯都弄翻了,只有黎之偉不笑了,他用一隻手握著酒杯,一隻手托著下巴,獃獃的凝視著屋裡兩個愛笑的女孩。韶青好不容易笑停了,抬頭望著黎之偉:「黎之偉,」她說:「你的歌唱得很好!」
「應該當歌星的,是不是?」他反問。
「再唱一支給我們聽聽!」
「好!」他爽朗的應著,立即唱: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迎藍笑著奔過來,抱住他的手臂,又搖又喊:
「不要唱這樣的歌,不要唱悲哀的!我們都沒有悲哀,沒有失意,沒有煩惱,對不對?我們唱快樂的、開心的歌,唱呀!黎之偉,唱呀!」黎之偉真的又唱了:「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嬌阿嬌艷的紅透透,
阿黎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樓七樓兩隻黃鸝鳥,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無份呀,你要上來幹什麼?阿藍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他匍伏在桌上,似乎真的醉了。迎藍抱住了他的肩,把面頰靠在他背上,眼眶兒紅了。韶青跟著那拍子,點頭晃腦重複著他那最後兩句歌詞:
「阿藍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就在這大家都已「忘了我是誰」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韶青依然搖頭晃腦的唱著歌,腳步蹌踉的走去開門。迎藍依然靠在黎之偉的背上,用手梳弄著他的濃髮,黎之偉依然匍伏在桌上,嘴裡還哼哼哈哈的不知唱著什麼。門開了。阿奇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手裡抱著一束清香嬌嫩的茉莉花。面對屋裡的這個局面,他一呆,手裡的花束散落到地上去了。
迎藍慢慢的把頭抬起來,看到阿奇了。她雙頰紅灧灧的,嘴唇也紅灧灧的,眼睛水汪汪的,笑容也水汪汪的。她在桌上倒了一杯紅葡萄酒,含笑的走過去,一面遞上酒,一面輕輕的唱著:「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嬌阿嬌艷的紅透透……」
阿奇一把奪過酒杯,惱怒的問: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黎之偉從他匍伏的地方抬起頭來了。他慢慢的站起身來,慢慢的回過頭來,慢慢的走到阿奇面前,他用左手擁著韶青,用右手擁著迎藍,笑嘻嘻的說:
「你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嗎?」
阿奇對他怒目以視,啞聲說:
「你就不能離她遠一點嗎?」
「你就不能離她遠一點嗎?」黎之偉一模一樣的頂了回去。他笑嘻嘻的吻了吻韶青的面頰,又笑嘻嘻的吻了吻迎藍的面頰。「我們正在開慶祝會!慶祝我們的新生!是嗎?」他問迎藍:「慶祝我們擺脫蕭家的魔影,重新找回我們自己,是不是?迎藍,你為什麼不趕這個人走?為什麼要讓他來破壞我們的歡樂?」迎藍笑嘻嘻的抬起頭來,笑嘻嘻的對阿奇說:
「你來做什麼?你走吧!我們在唱歌呢!」
阿奇伸手去抓迎藍:「你醉了!」他喊。黎之偉慌忙把迎藍拉開,迎藍幾乎完全倒在他懷中。他攬緊了迎藍,對阿奇暴怒的喊:
「你少碰她!她並沒有要見你!」
「迎藍!」阿奇忍耐的叫了一聲,眼光直直的看著迎藍:「你說一句話,如果你真跟了這個人,我們之間就一刀兩斷,如果我再來糾纏你,我就是烏龜王八蛋!我說到做到,只要你一句話!」迎藍醉眼迷濛的看他,笑容可掬。
「一句話?」她喃喃的重複著。
「一句話!」他大聲說。
迎藍笑看黎之偉,又笑看韶青,最後笑看阿奇。
「再見!」她笑嘻嘻的說。
阿奇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死死的再看了她一眼,死死的又看了黎之偉一眼,再看那杯盤狼籍的桌子,那瓶已快喝完的紅葡萄酒,他摔摔頭,毅然決然的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迎藍笑著坐在地毯上,笑著拾起那些茉莉花,笑著把面頰依偎到那小小的花朵上去。
韶青依舊在唱著:「阿藍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卻上心頭15/268
迎藍許多天都沒有去達遠。
這些天,她都過得相當懶散,吃吃喝喝睡睡,偶爾和黎之偉出去走走。她不去達遠,實在是一種逃避,剛開始想辭職的那種決心,已有些兒動搖,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難,可是,不辭職,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對達遠、蕭彬,和隨時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她不知道向蕭彬怎麼開口。
這些日子裡,黎之偉天天都來,已成為她們小公寓里的常客。迎藍和韶青都同樣歡迎他,因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說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藍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偉不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聞不問。幾天下來,他們三個之間就建立了一種非常微妙的關係,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間更坦白,更親切。黎之偉常在深夜帶瓶酒來,兩個女孩都沒什麼酒量,黎之偉是不醉也帶三分酒意的。因此,三個人也曾又哭又笑,各人談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鬧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這一天早晨,迎藍終於決定面對現實了,她必須和達遠之間作一番了斷。梳洗過後,她整潔而清爽,穿了套比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達遠。
一走進達遠的電梯,她頓感心頭悸痛,和阿奇在電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緊扣心弦。走出電梯,她四面張望,公司里的經理級剛剛來上班,見到她,每個人都點頭致意,總經理還特別跑過來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嗎?這種忽冷忽熱的天氣最容易害病。你趕快恢復上班吧,你不來,整個公司都亂亂的!」
她微笑不語,只敏感的覺得,每雙凝視她的眼光都是怪異的、好奇的。她很快的退進自己的辦公廳,蕭彬還沒有來上班。她放下皮包,開始整理抽屜里的檔案、文件、書信……把它們分門別類的用迴紋針、橡皮筋綁起來,以便於下一任的秘書接手。下一任的秘書,她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會是誰?一定夠漂亮,夠溫柔,夠迷人的,她會是阿奇的捕獲物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鈴響了。蕭彬來了,她的心「怦」的一跳,居然像第一次應徵那麼心慌意亂。
她走進了董事長室,蕭彬不在辦公桌後面,他在會客室的沙發中坐著,深深的在抽一支煙。
「過來!迎藍。」他的聲音平靜而帶著權威性。「到這邊來坐坐。」她順從的走了過去,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熄滅了煙蒂,仔細的看她。
「病全好了?」他問。「嗯。」她哼著。「是身體上的病呢?還是心病?」他再問,開門見山的把話題立刻拉進主題。她瞪視他,覺得自己有些木訥。「都有。」終於,她吐出兩個字來,決定不繞彎子,以坦白對坦白。「我今天來辦移交,希望你先找個人來接收一下,在你找到新秘書以前,我想,總經理那兒的江小姐,可以先來兼任一下。」「你要辭職?決定了?」他眼光銳利。
「嗯。決定了。」她說。
他又燃起一支煙,慢吞吞的吸著,慢吞吞的說: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會勉強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並不容易,達遠的待遇不低,工作環境和性質都是第一流的。這些日子來,你幫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不承認你是個好秘書。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問題分開來,不要混為一談?」
她沉思了片刻。「恐怕不行。」她說:「我如果在這兒上班,我就逃不開阿奇!」「阿奇已經走了。」他靜靜的說。
她嚇了一跳。「走了?走到哪兒去了?」她驚問。
「他自己請求調美國辦事處,走得很匆忙,也很堅決。我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娶了祝採薇,小兒子走了,我的弟弟們都已結婚,侄兒里最大的只有十三歲,最小的才出世……你對我們蕭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著他,他眉頭微皺,聲音沉穩,可是,他全身都帶著某種既無奈又傷感的情緒。他再吸了口煙,正視著她:
「人真奇怪,」他說:「到了老年,就會恐懼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歡阿奇,他走了,我覺得我像是失去了一隻手臂,平常,公司里許多大決定,都是他決定的。我那大兒子像媽媽,性格文靜,這小兒子就像我,做事果斷而富侵略性。我始終沒跟你說清楚,他一直在五樓上班,五樓是我們的企劃部,他是那兒的總負責人。他這一走,企劃部等於垮台,所以,他決心要走的時候,我非常生氣,我罵他不負責任,卻他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麼沉默著不說話,不反抗,不頂嘴,也不聲辯,拎了個小皮箱,只裝了點換洗衣服,掉頭就走了。他媽媽追到機場,還想阻止他出境,他對他媽媽說:又不是生離死別,傷心什麼?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我也隨時可以飛回來!就這樣,他就走了。」
迎藍睜大眼睛,眼裡忽然就蒙上了一層淚顏她想開口說什麼,喉嚨啞啞的,就是說不出口。蕭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你怪我們家集體在騙你,是嗎?迎藍,我們從來沒有騙過你!」她驚愕的抬頭看他,眼裡仍然有淚水在轉動。
「你剛來的時候,我們對你都不怎麼認識,阿奇騙了一個他不認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認得你之後,他一心一意只想保護你,決不想傷害你。迎藍,你用心想一想吧!為什麼把他騙一個陌生女孩的罪過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見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麼會騙你?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那麼悲慘?一定要遠走高飛?他一向就沒缺過女朋友,他對所有的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她瞬著眼睛,一語不發,睫毛上閃著淚珠,在那兒搖搖欲墜。她獃獃的看著蕭彬。
「好了,」蕭彬站起身來:「如果你決心辭職,我不留你,如果你願意留在達遠,我很感激──我已經再沒有興趣招考女秘書了。如果你真不幹了,我要找個四十歲以上已婚婦女來代替你。」她也站了起來,直視著蕭彬:
「我──做下去。」她啞啞的說。
蕭彬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這是阿奇在機場,交給他媽媽的,托她轉給你,我不知道他寫些什麼,如果你不願意看,可以丟字紙簍!」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蕭彬的房間,回到秘書室里,她立刻關緊了房門,望著那信封上龍飛鳳舞般的筆跡:
「留交夏迎藍小姐親啟阿奇」
她深深吸氣,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開了封口,抽出了信箋,只看到上面草率而倉促的寫著幾行字,顯然是臨上飛機前寫的:「只為了一聲『再見』,
就這麼遠遠離去,說起來多麼瀟洒,做起來幾番遲疑,
也曾經驀然回首,找不到燈火闌珊處,也曾經望空吶喊,只看到白雲飄然去悠悠,
揮揮衣袖,不說離愁,
偏偏心底盪起那麼兩句: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就這麼短短的幾行字,她卻淚濕衣襟了,把信箋再念一遍,她發現後面還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忽然
想起了那個叫電梯等人的壞傢伙,你可以馬上撥一
通長途電話,號碼是×××──××××××,找
一個姓蕭名叫人奇的傢伙傳話給他,他必歸來,與
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內不打電話,就不要再
打了,那壞傢伙多半去找金絲貓了!」
她撫平了信箋,把信箋攤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讀著,一遍又一遍的讀那「又及」,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誦了為止。有一陣,她心血來潮的想拿起電話,直接接美國,又廢然的停止了。是她把他趕走的,是她不想見他的,是她要求了斷的!而且,他到最後還在威脅她呢!如果一周內不打電話,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絲貓了!換言之,他只等一個星期的電話!過期不候!好大的架子!畢竟是蕭彬的兒子!
她開始機械化的把信箋摺疊起來,收進皮包,心裡空蕩蕩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層,卻一直反覆的蕩漾著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電話,又強迫自己把手收回來,不能打電話!達遠有接線生會偷聽!不許打電話,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最起碼,如果要打,也等過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緒亂亂的,腦中昏昏的,拿著一支原子筆,在拍紙簿上胡亂的畫著線條,畫滿了,又開始畫圓圈,大圓圈,小圓圈,畫著畫著,心裡卻冒出兩句話來:
「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圓兒替……」
她的臉驀然一紅,在心裡暗罵了一句:「不要臉!怎麼可以想他?」把這張紙揉成一團,丟進字紙簍,換了一張紙,她開始練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貓……「哇,你在罵我是狗!」阿奇說。「哇!你又罵我是貓!」阿奇說……呸呸,不要臉呵,夏迎藍!她慌忙再把這張紙丟掉。再度拿起一張紙來,這次,她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停了筆,瞪著那張紙,呆住了。完了,今天夜裡,又該說夢話:「老頭、靴頭、拳頭、斧頭」了!她長長的嘆口氣,用裁紙刀把那張紙機械化的裁成一條又一條,一條又一條,然後,把每一條都結在一起,結成一條好長好長的帶子,再慢慢的扔進字紙簍。這一天似乎過得很漫長,工作少之又少,電話也不多。大概蕭彬交代過,不要太勞累她。很多公文都不經過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長室去了。終於,到是下班時間,她回到家裡,韶青也剛回家,正和黎之偉在廚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偉自己帶了一瓶酒來。居然是瓶香檳。「有事情需要慶祝嗎?」她問,坐到床邊去換掉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