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高皓天並不知道自己幫上了什幺忙,但是,當蕭依雲用這樣一種閃亮著光彩的眼光注視著他時,他只感到心中湧上一陣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頓時間,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從那天在樓梯里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後,他就被捕捉了!他開始有點暈沉沉起來,整晚,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的面頰上移開,他不知不覺的說了太多的話,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對父母都驚覺到了,而彼此交換著了解與會心的微笑。只有那個混球哥哥,居然對高皓天大肆批評:「皓天,你今晚特別嚕囌!」

「是嗎?」高皓天愕然的問。

「還有你,依雲,」蕭振風繼續說:「你魂不守舍,好象害了夢遊病一樣。」「嗯哼!」蕭太太慌忙哼了一聲。「振風,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

「出去?」蕭振風瞪著眼叫:「我為什幺要出去?我到什幺地方去?」

高皓天忽然福至心靈。

「依雲,跟我出去兜兜風好不好?我的車子昨天才從海關領出來!」

「兜風?好呀,」蕭振風大叫:「我也……」

蕭太太一把拉住蕭振風:「你窮吼什幺?」她說:「你給我待在家裡,少出去!」

「怎幺回事?」蕭振風莫名其妙的嘰咕著:「一會兒叫我出去,一會兒又不許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雲望了望父母,於是,蕭太太微笑著說:「外面風大,多穿一點吧!」

依雲嫣然一笑,臉頰紅撲撲的,她跑進卧室,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出來,穿上大衣。她注視著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著說。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夸人美麗是很俗氣的話,是嗎?」他低語。「但是,我必須說一句很俗氣的話,依雲,你真美!」

依雲的眼睛更亮了,面頰更紅了,笑容更深了,然後,他們手挽著手,雙雙出去了。

這兒,蕭振風瞪著眼睛,還在那兒嘰咕著:「這是怎幺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許我坐他的車子!什幺意思嘛!」

「什幺意思嗎?」蕭太太笑嘻嘻的看著她的兒子:「這意思就是,你是個標標準準的傻瓜蛋!」

「傻瓜蛋?」蕭振風更愣了。「我怎幺得罪你們了?好好的還要挨罵!」

「你呀!你!」蕭太太笑著拍拍他的肩:「你什幺時候才開竅呢?等你完全開竅了,你也就討得著老婆了!」

蕭振風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這才有些兒明白了。

「好呀,」他說:「當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現在這個天好高又在轉我這個小妹妹的念頭了,偏偏他們兩個都沒有妹妹,剩下我這個風在嘯啊,是賠本賠定了!」

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復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說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台,就發現講台上放著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著緞帶,她錯愕的看著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著說:「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的拆開包裹,小心的不碰壞那根緞帶。裡面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的嚷著:「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煉,下面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著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面,驚奇的發現上面還鐫刻著兩行字:「給我們的大姐姐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著臉,靜靜的注視著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裡,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來:「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著,喊著,鬧著:「老師,戴上它!」

「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鏈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的醒目。孩子們驚喜的嘩叫著,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說。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嗎?」

「是呀!」她說。

「那幺,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著。「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面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幺這樣難纏呢?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呵!她微笑著,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捨中結束,在叮囑和嘆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的、帶笑的,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的垂著,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壓在她的心臟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著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著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著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溫柔的說:「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的凝視著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說:「我只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

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著這個在烈火中煎熬著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嘆一聲。「坦白說,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

俞碧菡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著。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的看著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著,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的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

「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著那個兇悍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溫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辭彙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幺?

「哦,老師,」俞碧菡的面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的說。

「你用不著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

「哦?」她驚奇的望著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著說:「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說,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的看著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說出這幺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

「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的說:「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幺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

「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著說。

「我們一言為定!」她說,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

「一定!」那孩子懇切的點著頭。

上課鐘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的拋下了一句:「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說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里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著胸前的墜子,她對著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決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卷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著几絲淡淡的雲,雲後面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里的陽光!她深呼吸著,覺得渾身洋溢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及溫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里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小姐,要不要計程車?不管你到什幺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說:「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著說:「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幺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脫離苦海!」

「為什幺是脫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幺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幺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脫離苦海嗎?」他盯著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幺東西?」

「從苦海里飄來的花朵。」她甜蜜的笑著。「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幺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她說:「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

「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駕駛著車子,一面微笑的說:「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決不會相信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

「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

「你最好相信!」他說。

「你要幹嘛?」她問:「怎幺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說,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警察來了!」

「那幺,你信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的看著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說:「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

「夫妻?」她驚愕的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呵!」

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嫁我嗎?」他問。

「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的搖著頭。「你這算是什幺?求婚嗎?」「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的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

「如果你再不好好的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布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

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著車,他不再開口說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著他。

他板著臉,眼光直望著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著問:「怎幺?生氣了?」

他仍然直視著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面。熄了火,他說:「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

她下了車,望著他。他依然板著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幺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

「吃什幺?」他問。

「隨便。」她簡短的回答,微微帶著點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著她。

「喝酒嗎?」他問。

她端起酒杯來,賭氣的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著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說,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

「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

「坐好!」他說,沉重的呼吸著,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的直視著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幺?」她不解的,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著氣問。

她愕然的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

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裡打轉,她閃著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

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的說,聲音里已夾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說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幺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面臨我生命里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幺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面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覆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面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

「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說:「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朮太壞。」他說:「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幺久了?那時她才只有十歲呢!依稀彷佛,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著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

「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

「為什幺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

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決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

「那幺,為什幺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他說:「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

「再說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願意!」

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說真的?」他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

「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

「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婚禮是在五月間舉行的。

對蕭家來說、這個婚事是太倉促了一些,倉促得使他們全家連心理上的準備都不夠,蕭太太不住的摟住依雲,反反覆復的說:「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想多留你兩年呢!」

依雲自己也不希望這幺快結婚,她認為從「戀愛」到「結婚」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稱是「閃電式」。她說她還不想做個「妻子」,最好,是先訂婚,過兩年再結婚,但是,高皓天卻叫著說:「我不能夠再等,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不願意再等!我已經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實在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雲嗤之以鼻。「別胡扯了!你這十二年裡大概從沒有想到過我,現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幹脆說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娘胎就開始等起了!」

「一出娘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恍然大悟的說:「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娘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紅線牽好,我就開始痴痴的等,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誰,卻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電梯里被一個莽撞鬼一撞,撞開了我的竅,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來,我就在等這一撞呀!」

「哎喲!」依雲又好氣又好笑。「他真說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順著桿兒就往上爬,前世準是一隻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準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蕭太太看著這對小兒女,世間還有比愛情更甜蜜的東西嗎?還有比打情罵俏更動人的言語嗎?

事實上,真正急於完成這個婚禮的還不止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繼善是個殷實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這些年,隨著建築業的發達和高樓大廈的興建,他的財產也與日俱增。事業越大,生意越發達,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獨子,遷延到三十歲不結婚,他已經不滿達於極點。現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們趕快結婚,以免夜長夢多。高太太卻比丈夫還急,第一次拜訪蕭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對蕭太太表示了:「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個兒子,將來依雲來了我家,我會比親生女兒還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點點,我不找他算帳才怪!皓天已經三十歲了,早就該生兒育女了,我們家實在希望他們能早一點結婚,就早一點結婚好!」

「可是,」蕭太太微笑的說:「我這個女兒哦,從小被我們寵著慣著,雖然二十二歲了,還是個小孩子一樣的,我真擔心她怎能勝任做個好妻子,假若一結婚就有孩子,她如何當母親呢!」

「你放心,千萬放心!」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家裡請了傭人,將來家務事,我不會讓依雲動一動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個好學主,從沒做過家務事的。至於孩子嗎?」這未來的婆婆笑得好樂好甜。「我已經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帶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於是,蕭太太明白,這個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輩的抱孫心切,小一輩的度日如年。而她呢,總不能守著女兒不讓她嫁人的!於是,好一陣忙亂,做衣服,買首飾,添嫁妝,訂酒席,印請帖……一連三四個月,忙得人仰馬翻,等到忙完了,依雲已經成為了高家的新婦了。

新房是設在高繼善的房子里的,高繼善只有一個兒子,當然不願意兒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裡人丁太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要和兒子兒媳婦分開。他們為了這婚事,特別裝修了一間豪華的套房給他們做新房,房裡鋪滿了地毯,裱著紅色的壁紙,全套嶄新的、訂做的傢具。高繼善夫婦自己的房間都沒有那幺考究。依雲對這一切,實在沒有什幺可挑的,雖然,她也曾對高皓天擔憂的說:「我真怕,皓天。」

「怕什幺?」

「怕我當不了一個成功的兒媳婦,怕兩代間的距離,我總覺得,還是分開住比較好些。」

「讓我告訴你,依雲,」高皓天說:「我自己在國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國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輕人,我和你一樣怕和長輩住一起。但是……依雲,」他握住她的手。

「別怕我的父母,他們或者思想陳舊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們仍然是一對好父母,他們太愛我,『愛』是不會讓人怕的,對不對?」

依雲笑了,把頭偎進高皓天的懷裡,她輕聲說:「我會努力去做個好媳婦!」「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著她。「你這幺善良,這幺真誠,這幺坦率,而又這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個最好的愛人、妻子,及媳婦!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經太好太好!」

依雲抬眼注視他,她眼裡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愛我?」

這是個傻問題,但是,在情人們的世界里,多的是傻問題!在新婚的時期里,依雲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傻問題,她會攀著高皓天的脖子,不厭其煩的問:「皓天,你什幺時候發現你愛我的?」

「皓天,你會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

「皓天,你對我的愛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對於這一類的問題,高皓天經常是用數不清的熱吻來代替回答。有時,他也會把她攬在懷裡,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輕言細語的說:「從盤古開天闢地之日起,我已經愛上了你,那時候,我們大概還沒有進化成為人類,就像你說的,那時候我們是一對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采了果子,一蹦一跳的跳到你身邊來,我對你不住口的說:吱吱吱歧吱吱……」

她笑得渾身亂顫。

「為什幺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語言!你總不能希望猴子說人話。那些吱吱吱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一直說個不停了。

依雲笑得前俯後仰。

「你真會貧嘴!」她叫著。

「關於我對你什幺時候會厭倦?這問題很難答覆,」他繼續說:「什幺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話實在太俗氣了,對不對?」

他歪了歪頭,一股深思的樣子:「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吵架的!」

「為什幺?」

「你想,到幾千千幾萬萬幾億億幾兆兆年以後,那時太陽已逐漸冷卻,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漸退化,我們已經做了幾千千幾萬萬世代的夫妻,那時,又退化成了一對公猴子和母猴子,我采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到你身邊,我會說:吱吱吱吱吱……你一定會生氣的對我吼:『你已經吱吱吱吱了幾千世紀了,怎幺變不出一點新花樣來?還在這兒吱吱吱呢?』於是,就吵起架來了。然後,我會說:『再過幾千幾萬個世紀,我就不對你吱吱吱了,那時我要對你吼吼吼了!」「你在說些什幺鬼話啊!」依雲越聽越希奇了。「因為,那時候啊,我們已經退化成一對公恐龍和母恐龍了,恐龍示愛無法吱吱吱,只能吼吼吼!」「哎喲,」依雲笑得肚子痛。「你怎幺這樣油嘴啊?看樣子,你大概是一隻八哥鳥兒變來的!」高皓天一怔,立即正色說:「你幫個忙好不好?」「怎幺?」「你瞧!我這兒猴子時期和恐龍時期還沒鬧完,你又把我變成八哥鳥兒了,現在,我又得去研究公八哥向母八哥求愛時是怎幺叫的了!」依雲笑得喘不過氣來。「不行,不行,」她嚷:「不可以這樣逗人笑的,人家笑得腸子都扭成一團了。」「我還沒有說完呢,」高皓天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是什幺?對了,你問我愛你到底有多深有多切?」「哎呀!」依雲用手蒙住耳朵,笑著滾倒在床上。「我不聽你胡扯了!」高皓天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從耳朵上拉下來,俯下身子,他貼著她的耳朵,一本正經的說:「你要聽的,你非聽不可!」「那幺,你說吧!」她忍住笑,不知他又會講出些什幺怪話來。「我告訴你,依雲,」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的真摯,無比的嚴肅,無比的懇切。「我愛你愛得心酸,愛得心痛,愛得心跳,愛得……」他的唇從她耳邊滑過來,滑過了她那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繞了過來,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他下面的話被吻所堵住,再也說不出來了。這兒,高皓天的父母坐在外面的客廳里,只聽到那對小夫妻在房間里一會兒「吱吱吱」,一會兒「吼吼吼」,再夾著」吃吃吃」的笑著,接著,就忽然安靜了下來,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夫婦二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都不由自主的想著,現在年輕一代畢竟不同了,談情說愛的方式都是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呢!真的,愛人的世界里有講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事。人類的一部歷史,不是就由這些傻話和傻事堆積起來的嗎?依雲和高皓天的蜜月時期,也就在這股「傻勁」中,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蜜月之後,高皓天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他的生活安定而愉快。在這份安定之下,他的工作效率神速,靈感層出不窮,他設計的建築圖,在公司里引起了極大的重視。七月,他所設計的第一棟大廈開工了。八月,第二張藍圖被採用,九月,他設計了一連串的郊區別墅……於是,那位擁有水泥公司的父親,開始動心機,要給兒子成立一個獨資的建築公司了。在這段日子中,依雲只是瀟瀟洒灑的做一個新婦。她曾經想找個上班的工作,但是,高家既不需要她賺錢,高皓天本人又有高薪的收入,她也就沒有工作的必要了。高太太更加反對,她對依雲說:「留在家裡給我作個伴吧!女人家,即使上班也上不長的,等有喜的時候,還不是要辭職!」高太太就是這樣的,她毫不掩飾她「抱孫心切」的心情,最初,依雲聽到這種話,總是弄得面紅耳赤。後來,聽多了,也就不以為意了。高皓天也同樣不贊成依雲出去工作,他笑嘻嘻的說:「能享福幹嘛不享福?你如果真想工作,不如嘗試寫寫文章,你不是一直想做個文學家嗎?」「什幺文學家?」她說:「對文學連皮毛都不懂,也配稱』家』了?我不過有那幺點兒興趣而已。」

「向你的興趣努力吧!」他認真的說:「許多『家』的產生,只是因為有興趣呢!」

於是,她真的開始寫點散文,作作詩,填填詞,也偶爾寫寫短篇小說,偶爾投投稿,偶爾被報章雜誌採用一兩篇。這樣,已足夠引起她的興奮,高皓天也戲呼她為:「我親親愛愛的小作家太太!」

「你別拿著肉麻當有趣吧!」她笑著罵,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卻仍然是相當得意的。

日子過得甜蜜而寫意。白天,她陪婆婆上街買買東西,回娘家和媽媽團聚,去依霞家裡鬧鬧,或者,關著房門寫她的文章。晚上,高皓天下班了,生活就多采多姿了!開車兜風,看電影,去夜總會,或者,雙雙膩在那間卧室里,談那些吱吱吱、吼吼吼的傻話,經常,把笑聲傳播在整個的空間里。

這個夏天將過完的時候,依雲發現了一件大事,這使她和高皓天都為之興奮不已。原來蕭振風自從依雲婚後,就變得神神秘秘、奇奇怪怪起來,他常常失蹤到深夜才回家,又常常自言自語,在室內踱來踱去。使蕭太太大為緊張,她對依雲說:「準是你們一個個的結婚,四大金剛只剩了他一個光桿,把他刺激得生起病來了!我看,他最近精神有點問題,昨夜,他對著牆壁講了一夜的話!」

這謎底終於揭曉了。一天,依雲和高太太去百貨公司買衣料,走得太熱了,去冷飲部喝杯橘子水,卻迎頭碰到了蕭振風,他胳膊里挽著一個女孩子,竟是那個差點嫁給高皓天的張小琪!他們是在依雲的婚禮上認識的。竟人不知鬼不覺的戀起愛來了!那天晚上,高皓天和依雲都回到蕭家,把蕭振風大大的圍剿起來。蕭振風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晚卻面紅耳赤,張口結舌,不住的抓耳朵,抓鼻子,似乎手腳都沒地方放,被「審」急了,他就猛的跳起來,大吼了一句:「大丈夫說戀愛就戀愛!你們一個個結婚,我連戀愛都不敢承認嗎?本人是戀愛了,怎幺樣?」

看他那股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大家都哄然的笑開了。於是,蕭太太明白了,這最後的一個未婚的孩子,也將要脫離他那個孩子氣的世界,投身到婚姻的「蜜網」里去了。

這晚,依雲躺在高皓天的臂彎里,她不住的問:「為什幺你當初沒有愛上張小琪呢?她不是很美麗,也很可愛嗎?」

「還是我的母猴子比較可愛!」高皓天說。

她在他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

「到底為什幺?為什幺?」她固執的問。

「為什幺嗎?就為了把她留給你哥哥呀!否則,你哥哥又要說我眼睛里沒有他了!」

「不成理由!」她說:「完全不成理由!」

於是,他一把把她抱進了懷裡。

「為什幺嗎?只因為在我眼睛里,天下最美的、最好的、最可愛的女人,舍你其誰?」他說,把嘴唇湊向她耳邊。「只是,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一個小猴兒了呢?」

依雲羞澀的滾進了床里。可是,第二天,高太太也開始試探了。

「依雲,你們現在年輕一代的孩子,都流行避孕,是不是呀?」

依雲的臉紅了。

「我並沒有避,媽。」她輕聲說。

高太太笑了。

「這樣才好呢!依雲,」她親昵的望著兒媳婦。「我告訴你,不要怕生孩子,嗯?生了,我會帶,不會讓你操心的!我家人丁單薄,孩子嘛,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她一愣。她可並不想生一窩孩子,像母雞孵小雞似的。但是,想起高皓天在枕邊的細語:「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個小猴兒了呢?」

她就覺得心頭一陣熱烘烘的,是的,她願意生個孩子,她和高皓天的孩子!不久前,她還對生命有過懷疑,現在,她卻深知,如果她有了孩子,這孩子絕對是在一片歡迎和期待中降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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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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