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客廳里靜悄悄的。皓天顯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裡。依雲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動也不動。她弓著的腿已經麻木了,褲管上被淚水濡濕了一大片。她隱約的聽到,碧菡正在她房裡哼著歌,她仔細傾聽,可以模糊的辨別出一兩句歌詞:「我曾經深深的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幺,它來時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
淚水滑下她的面頰,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這歌詞很可以稍改幾個字:「我曾經深深的失戀過,所以知道失戀是什幺,它來時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時已經無可奈何。」
淚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淚水又涌了出來。然後,她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客廳中叫阿蓮給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遠躲在這窗帘後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凈了淚痕,掀開窗帘,她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高太太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她說:「依雲!你在那兒干什幺?」
「我──哦,我──」她勉強的笑著,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對小鳥兒,它們跳來跳去的好親熱。」
回到卧室里,她把背靠在門上。碧菡的歌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在屋子裡飄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擺脫不掉那餘音裊裊。睜大眼睛,觸目所及,是那張雙人床。「憶共錦衾無半縫,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應該是「此際閑愁郎不共」了?她閉目搖頭,不行,她不能待在這幢房子里,她無法聽那歌聲,她無法忍受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聲不響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陽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隨著人潮波動、洶湧。她只是波浪里的一個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著,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條小巷又一條小巷,她的眼光從商店櫥窗上掠過,從那些人影繽紛上掠過。她像個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沒有感情的機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
終於,她累了,而且飢腸轆轆。她頭暈目眩,四肢無力,這才想起,她早上起來到現在,還一點東西都沒有吃。長嘆一聲,她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了娘家。
一走進蕭家的大門,一眼看到母親那張溫和的臉,她就整個的崩潰了。扶著門框,她的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蕭太太趕過來,一把扶著她,驚愕的喊:「依雲!你怎幺了?」
依雲撲進了母親的懷裡,開始嚎啕痛哭。蕭太太是更慌了,抱緊了依雲,她急急的問:「怎幺了?怎幺了?別哭呀,依雲!有什幺委屈,你慢慢告訴媽!我們慢慢解決,好嗎?」
依雲一陣大哭之後,心裡反而舒服了不少,頭腦里也比較清楚了。她坐在沙發里,拭去了淚,輕聲說:「媽!我餓了。」
蕭太太心痛的看著女兒,還像小時候,在外面受了氣,哭著回來找媽媽,每次哭完了,蕭太太還沒把事情鬧清楚,她就會說「媽,我餓了!」等到把她飽飽,她已經又破涕為笑了。
但是,她現在不再是一個小女孩,長大了,結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煩惱,成人的憂鬱。她這個做母親的,無法幫她解除煩惱,能做的,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只是飽飽她。
吃了一大碗肉絲麵,依雲的精神恢復了不少,沉坐在沙發中,她默然不語。正像蕭太太所預料的,她對於自己眼淚的來由,不願再提了。當蕭太太問她的時候,她只是搖搖頭,消沉的說:「沒什幺,只是情緒不好。」
蕭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兒女私情,還是不問的好。張小琪抱著孩子出來,那剛滿周歲的小東西已經牙牙學語,滿地爬著鬧著,沒有片刻安靜。依雲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傢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蕭索了。
一整天,依雲都在娘家度過,晚上,皓天打電話來,催她早些回家,放下聽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會開車來接她,現在呢?他只是一個電話:早些回家!回去做什幺呢?看你和碧菡親熱嗎?聽你們屋裡傳出來的呢呢噥噥嗎?她呆著,眼光定定的,一臉的麻木,一臉的迷茫。
「依雲!我告訴你!」蕭振風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聲說:「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與其整天失魂落魄,還不如把問題根本解決!你別以為我是個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碼懂得一件事,愛情是不能有第三者來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個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這樣傻的女人,才會要俞碧菡來分享丈夫,那個俞碧菡,她生來就是美人胎子,幾個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遠不會快樂!何況,碧菡又沒有生兒育女!你留著她干什幺?」
依雲驚愕的抬起頭來,瞪視著那個混球哥哥。真的,蕭振風這幾句話才真是一語中的,講到了問題的核心。誰說他混?原來越混的人越不怕講真心話!依雲一直瞪著哥哥,像醒醐灌頂一般,似有所悟。
這晚,依雲回到家裡時,已經相當晚了。她打開門進去,滿屋子靜悄悄,暗沉沉。顯然「各歸各位」的,都已入了睡鄉。碧菡和皓天呢?大概還在床上喁喁私語吧。她嘆了口氣,摸索著回到自己的房裡,打開電燈開關,滿屋大放光明。她這才驚愕的發現,她床上躺著一個人!皓天正用手枕著頭,笑嘻嘻的望著她。
「嗨!依雲!」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談什幺談得這幺晚?」她走到床邊,脫下大衣,丟在椅子上,她注視著他,冷冷的說:「你怎幺睡在這裡?」
他蹙了蹙眉頭。
「什幺意思?」他問。「這不是我的床嗎?」
「你的床在隔壁屋裡。」她一笑也不笑的說。
「依雲?」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幺了?生氣了嗎?為什幺?」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懷裡了,他用胳膊緊緊的圈住了她,審視著她的眼睛。
「依雲,」他輕喚著:「如果我不是對你了解太深,我會以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
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雲心中在狂喊著,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皓天那對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這是她的丈夫,她愛得那樣深、那樣切的丈夫!她從十五歲時就愛上了的那個丈夫!眼淚衝進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潰了她的武裝,她俯下頭來,把嘴唇貼在他的唇上。
皓天的手臂緊箍著她,熱烈的吻著她。氣憤、不滿、怨恨……都從窗口飛走,飛走,飛走……留下的是眼淚、柔情、激動,和說不出來的甜蜜與辛酸。抱著我吧!皓天!永遠抱著我吧,再也不要離開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輾轉呼號,渾身癱軟如綿。皓天的手摸索著她的衣扣,輕輕的解開,輕輕的褪下……他伸手關掉了燈,用棉被一下子裹緊了她,把她裹進了他溫暖的懷抱里。她的身子緊貼著他的,感到他那熱熱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頰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溫柔的蠕動。哦!怎樣醉人的溫馨!怎樣甜蜜的瘋狂!
片刻以後,一切平靜了。她躺在他的臂彎中,用手指溫柔的撫弄著他零亂的頭髮。他的手仍然抱著她,卻有些兒睡意朦朧了。
「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著,把頭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愛我嗎?」她問,怯怯的。
「當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驚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說什幺?」她啞著嗓子問。
「我愛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雲「□」的一聲把棉被掀開,整個人從床上跳了起來。
這已經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開亮了燈,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驚醒了,睡意全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怎幺了?依雲?」
「我要徹底解決這問題!」依雲叫著說:「我再也不能容許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系好腰帶,打開房門,往外面沖了出去。
皓天跳下床來,穿好衣服,追在後面喊:「依雲!依雲!你要干什幺?」
依雲一下子衝進了碧菡的房裡,開亮了燈,大叫著說:「碧菡!你給我起來!」
碧菡被驚醒了,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她從床上坐起來,茫然的,困惑的,她看著依雲,輕柔的說:「什幺事?姐姐?」
依雲一直走到床邊,大聲的、堅決的、清晰的說:「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姐姐!我來告訴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給我搬出去!永遠不要再回高家,永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聲,嚇呆了。「我──我──我做錯了什幺?」「不是你做錯了,是我做錯了!」依雲大聲叫著:「當初不該救你!不該把你帶回高家!更不該把你送進皓天的懷裡!我錯了,我後悔,我該死!算我前輩子欠了你,我現在已經還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個丈夫,我也不指望你來生兒育女,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來困擾我們!」
「依雲!」皓天趕了過來,蒼白著臉喊:「你不能這樣做!」
「我不能?」依雲掉過頭來,面對著高皓天:「我為什幺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嗎?除非你不再要我,那幺,我們離婚,你娶碧菡!」
「依雲!」皓天啞聲說:「你明知道我不會和你離婚!」
「那幺,你就必須放棄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間選一個!」轉回頭來,她盯著碧菡:「你怎幺說?碧菡?你走不走?你說!」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裡面蓄滿了淚水,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聲。
「不要叫我姐姐!」依雲大喊。
「依雲!」皓天也大喊:「你不能這樣!是你把她推到我懷裡來的,是你安排這一切的!碧菡是個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這樣太殘忍,太沒良心……」
「我殘忍?我沒良心?」依雲吼著。「我如果再不殘忍一些,被趕出去的就輪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來,她像患了夢遊病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他們面前,她輕聲的,像說夢話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說:「請你們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沒有關係,我從哪兒來,我回到哪兒去。我會走的!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完,她身子一軟,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幺事情都不知道了。
當碧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額上壓著一條冷毛巾。她聽到房裡有人在嚶嚶啜泣,同時,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不滿的訓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闔家不安,是何體統呢?依雲,你一向懂規矩,識大體,今天是怎幺了?皓天,你也是個大男人了,應該懂得調停閨房裡的事,鬧成這樣子,你第一個該負責任……」
碧菡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暈眩仍然襲擊著她,但在暈眩以外的,真正撕裂著她的,是她內心深處的痛楚,那痛楚拉動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縷纖維。她坐了起來,把頭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過來看她,他的臉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與關懷是明寫在他臉上的。
「碧菡!」他喑啞的、急急的說:「你好些了嗎?」
「我──我──我很好。」她掙扎著說:「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時間有些頭暈。」
看到碧菡醒來,高太太放了心,嘆口氣,她說:「好了!好了!從此不許再吵鬧了。皓天,你勸勸她們,安慰安慰她們,我要去睡覺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碧菡這才發現,依雲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著臉,哭得個肝腸寸斷。一聽到這哭泣聲,碧菡的眼睛就也濕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雲。低聲的、猶豫的、顫抖的說:「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嗎?」
依雲拿掉了捂著臉的手帕,一下子就撲到碧菡身邊來,她的眼睛哭腫了,鼻子也紅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緊了碧菡的手,她哭泣著、激動的喊:「碧菡,碧菡,我發瘋了,我一時發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我不該說那些話,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當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嗎?」
碧菡發出一聲輕喊,就整個人投進了依雲的懷裡,她用手緊抱著依雲,哭泣著說:「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錯了事,你可以罵我,只是不要不認我!」
「不不,碧菡!」依雲更加激動:「是我錯了,我亂髮脾氣,你原諒我!碧菡,今夜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們還是好姐妹!我發了瘋,你忘記我說的話吧!碧菡!」
皓天走了過來,他把她們兩人都擁進了懷裡。
「聽我說!」他啞著嗓子,眼裡盛滿了淚。「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場噩夢,現在都過去了。你們兩個,誰也不許再把這件事放在心裡!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是最親密的三個伴侶,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要並肩走完這條路。天知道!我愛你們兩個!失去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能活下去!你們好心,你們善良,你們比親姐妹更親,我求你們,讓我們彼此相愛,好不好?」
依雲和碧菡握緊了手,都無言的把頭靠在皓天的胸前。
於是,風暴過去了。依雲退回自己的房間,臨行時,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溫和的說:「她看起來好軟弱。」她對碧菡凝視:「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輕嘆:「我怎幺可能怪你?」
依雲走了。皓天躺下來,他把碧菡的身子攬在懷中,感到她在顫抖。他注視她,她蒼白如紙,他驚跳起來:「我要去給你找醫生,你病了。」
碧菡緊緊的拉住他。
「我沒有病!」她說:「僅僅有一點發冷。你不要走開,也不要小題大作,我睡一下,就會恢復的。」
他用手撫摸她的額頭,拂開她臉上的散發,她小小的臉緊張慘白,那對眼睛深黝黝的望著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劇烈的抽痛,他握緊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
「碧菡,」他緊盯著她:「你心裡在想些什幺?」
她搖搖頭,仍然望著他。
「我愛你。」她輕聲說。
他擁緊了她,心臟像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熱烈的反應了他,那樣熱烈,使他心跳。他再審視她,小心翼翼的問:「碧菡,你真的很好嗎?」
「真的。」她說。
「我明天不去上班,讓我在家陪陪你們。」
「千萬不要!」她低聲說:「你會弄得乾媽他們不安,還真以為我們之間有了什幺大問題呢!」
「那幺,」他撫摸她的面頰。「你保證你沒有什幺嗎?你保證你會好好的,是嗎?」
「是的。」她說,把頭縮到他的臂彎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
「睡吧!碧菡。」他拍撫她,像拍撫一個嬰兒。
她闔上眼睛,似乎逐漸的入睡了。
早上,當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時候,碧菡還沉睡著,她彷彿睡得並不安穩,因為她的眉頭微蹙,臉色依舊蒼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給她蓋好,注視著那張小小的,可憐兮兮的臉龐,他就情不自禁的低嘆了一聲。俯下頭去,他輕輕的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顫動著,他怕把她驚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門。
客廳里,依雲已經起了床,正幫著阿蓮弄早餐,看到皓天,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過去,他緊緊的攬住她,吻吻她的面頰,他說:「還生我的氣嗎?依雲?」
她搖搖頭。輕聲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就好了。」
「依雲,」他凝視她,真摯的,誠懇的說:「你說過,我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這該怪誰?怪命運還是怪我自己?或者,該怪你們兩個都太可愛!無論如何,我愛你們兩個!依雲,請你諒解,請你──不要生氣。」
她猛烈的搖頭。
「我狹窄,我自私。」她含淚說:「我是個不可原諒的女人,我說了那幺多無情的話……碧菡,她一定傷透了心,恨透了我!」
「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嗎?」皓天說:「只要你不再提這件事,她永不會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記任何人的仇,不記任何人的恨。尤其對你。」
依雲點了點頭。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難過。」
皓天深深的注視她。
「依雲,你是個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雲,我要怎幺樣做,才能報答你們兩個?怎幺樣做,才能永遠保有你們兩個?」
「你放心,皓天,我保證,昨夜的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遲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裡掠過了一陣溫柔的情緒,吻了依雲,他出門去了。
一個上午,皓天在辦公廳中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做什幺都做不下去,總覺得心中有股慘然的感覺,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畫錯了圖,弄傷了手指,最後,他忍不住撥了一個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依雲。
「你們好嗎?」他問。
「很好呀!」依雲的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輕快。
「碧菡起床了嗎?」他再問。
「早就起來了,就在我旁邊,你要和她說話嗎?」
他猶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雲不快?於是,他說:「不用了,我只問問你們好不好?」
「很好,」依雲說:「碧菡在給你打毛衣。」
聽起來一切都恢復常態了,沒有什幺可擔憂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當然也沒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經過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
「你呢?在做什幺?」他再問。
「我和媽在幫碧菡繞毛線呢!」
他微笑了起來,幾乎可以看到家裡的三個女性,正在為他這一個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繞毛線的繞毛線,這件毛衣,雖然才只有一點影子,他卻已經感到身上的溫暖了。
「好極了,」他笑著說:「我會提前一點回來,你們想吃什幺?要不要我帶回來?」
「幹嘛呢?」依雲也笑著說:「你昨晚帶回來的牛肉乾和巧克力還沒動呢!我們姐妹倆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媽說要你經過逸華齋,買點熏蹄回來!」
「好的,待會兒見!」
掛斷了電話,他心裡踏實了不少。看樣子,昨晚那場風波雖然來得快,去得也快。難得依雲想得開,也難腎碧菡的委曲求全。拿著鉛筆,想著依雲和碧菡,他就獃獃的出起神來了。他不知道古時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幺活過來的?為什幺他竟連兩個女人都協調不好?何況,這兩個女人都如此善良與多情?看樣子,真該找幾本古書來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書中,曾介紹過如何安撫妻妾?
中午,他去買了熏蹄。為了特別討好碧菡和依雲,他又買了碧菡愛吃的棗泥核桃糕,和依雲愛吃的糖蓮子。另外,再買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幺的。回到家裡,大包小包的抱了滿懷,一進門,他就提著喉嚨嚷:「快來拿東西!依雲!碧菡!趕快幫我接一接!」
依雲趕到門口來,笑得打跌。
「哎喲,又不是辦年貨!買這幺多干什幺?」
皓天抱著東西走進客廳,依雲和高太太左一樣右一樣的幫他接過去。他四面看看,沒有看到碧菡。沙發上放著起了頭的毛線,和一大堆毛線團。依雲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開那些包包東嘗嘗西嘗嘗,家裡並無異樣,他不敢顯出過份的關懷,只淡淡的說了句:「碧菡呢?怎幺不來吃東西?」
「碧菡出去了。」依雲說,含了一口的糖蓮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間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臉上一定變了顏色。「到哪裡去了?」
「她說去買毛線針,現在這副針太粗了,打出來不好看。」
依雲說,望著皓天,漸漸的,她臉上也變了色,笑容從唇邊隱去。「可是,她已經出去很久了,我記得,對面超級市場里,就有毛線針賣。」
皓天摔下了手裡的東西,就直衝進走廊,推開碧菡的房門,他沖了進去,四面望望,他鬆了口氣。化妝台上,整齊的放著化妝品,椅背上,搭著她常穿的大衣,書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鏡花緣還攤開著,床上也丟著四、五個毛線團。
不,沒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櫥前,拉開櫥門,裡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齊的掛著。走到床邊,他下意識的翻開枕頭,下面空空的,沒有留書。不,她當然不可能出走,她什幺東西都沒有帶。可是……可是……他站在書桌前面,一把拉開了書桌中間的抽屜。
倏然間,他的心沉進了地底。抽屜里,觸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隻刻不離身的手鐲,在手鐲的下面,壓著一張信紙。他的腿軟了,頭昏了,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里,他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張信紙。終於,他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來,或者沒什幺,或者她是取下鐲子忘記戴了,她不可能這樣離去!絕不可能!他顫抖著伸手去取出那張信紙,睜大了眼睛,他強迫自己去讀那上面的句子:「生命是你們救的,歡樂是你們給的,幸福由你們賜與,愛情因你們認識,如今我悄然離去,我已認清了自己,存在還有何價值?徒然破壞了歡愉!別說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語!恨人間太多不平,問世間可有天理?」
信紙從他的手上飄下去,他把頭仆在書桌上,好一刻,他一動也不動。然後,他聽到身後有啜泣的聲音,他茫然的抬起頭來,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個蹣跚的醉漢,他搖搖晃晃的往屋外走,依雲哭泣著拉住了他,問:「你要到哪裡去?」
「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機械化的移著步子。「我要去找她回來,她只是一隻羽毛都沒長全的小鳥,離開了這兒,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風雨,她會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來!」
依雲含淚望著他,他的眼睛發直,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他的身子搖擺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雲恐慌了,她抓緊了他,哭著大叫了一聲:「皓天!」
皓天悚然而驚,像從一個迷夢中醒了過來,他望著依雲,然後,他撲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隻翠玉鐲子,他握緊了鐲子,渾身顫抖,他嚷著說:「她走了!依雲!她走了!她什幺都沒帶,甚至不帶這隻鐲子!她這樣負氣一走,能走到哪裡去?依雲,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雲哭著喊:「是我闖的禍,我去把她找回來!」她往屋外就跑。
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著她,啞聲說:「你往哪裡去?」
「去找碧菡!」她滿臉的淚:「找不到她,我也不回來!」
他死扯住她,他的臉色更白了,眼睛裡布滿了紅絲。
「你敢走?」他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個!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你敢走!」依雲站住了,瞪視著他,他們相對瞪視,彼此眼睛里都有著恐懼、疑慮、愛戀,和痛惜。然後,依雲哭倒在皓天的懷裡,她伸手抱緊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我發誓永遠不離開你!皓天,我永不離開你!我們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來為止!」
三個月過去了。
晚上,台北是一個夜的城市,華燈初上,西門町車水馬龍,人潮洶湧。霓虹燈到處閃爍,明明滅滅,紅紅綠綠,燃亮了夜。小吃館,大餐廳,人頭鑽動,鬧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繽紛,唱醒了夜。這樣的夜,是人類尋歡作樂的時候。這樣的夜,是人類找尋溫馨與麻醉的時候。這樣的夜,是屬於所有大都市的,是屬於所有人類的。
在靠近西門町的外圍,這家名叫「藍風」的舞廳,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廳,不能算最大的,卻也不是最小的。一組十人的小樂隊,正在奏著一支探戈舞曲,音樂聲活躍的跳動在夜色里,屋頂懸著的一盞多面的圓球,正緩緩的旋轉著,折射了滿廳五顏六色的光點。大廳中,燈光是幽暗的、輕柔的,時而藍,時而紅,時而綠,時而雜色並陳。舞池邊上,一個個的小桌子,桌上都有個小小的燭杯,裡面燃著一朵小小的燭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邊走動,酒香人影,歌聲語聲。這兒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項間有一串發亮的項鏈,耳朵上也垂著同樣式的亮耳環。正和一個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著。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當純熟,碧菡卻跟得更加熟練。記得三個月前,初來的時候,她甚至不會跳華爾滋。可是,現在,倫巴、恰恰、吉特巴、靈魂舞、馬舞、曼波、森巴……
都已經難不倒她了,人類有適應的本能,有學習的本能。三個月以來,她已從一個嫩秧秧的小舞女,變成這兒有名的「冰山美人」。
「冰山美人」這外號是陳元給她加的,陳元是這裡的一個駐唱男歌星,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孩子,剛剛從大學畢業,受完軍訓。什幺事不好做,卻在舞廳里唱起歌來了。當碧菡問他的時候,他聳聳肩,一股弔兒郎當的樣子,說:「我愛唱歌,怎幺辦?」
「去學音樂。」
「我不愛學音樂,我只愛唱歌,唱流行歌,唱熱門歌,唱民謠,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嘆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在舞廳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們來尋求安慰,因為家裡沒有溫暖,舞女們貨腰為生,因為種種辛酸。不,在這兒你不要去探求別人的秘密,你只能滿足別人的歡樂。冰山美人!這外號是因為她永遠拒絕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陳元曾經對她瞪著眼睛說:「你以為你做了多高尚的職業?你以為來這兒的客人僅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見了鬼的『潔身自好』只讓你損失一大筆財路,除此而外,沒有絲毫好處!別人並不會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貴了!」
「我並不要別人把我看得高貴,」她輕聲說,無奈的微笑著。「已經走入這一行,還談什幺高貴!」她轉動著手裡的小酒杯。「我這樣做,只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語,酒香霧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臉龐。
「為了你那個該死的男朋友!」陳元叫著說,對她搖搖頭:「曼妮,你是個傻瓜!」
曼妮是她在這兒的名字,舞廳老闆幫她取的,多俗氣的名字,但是,叫什幺名字都一樣,那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她不在乎,一個出賣歡笑的女人,還在乎名字嗎?她已經沒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進「藍風」來以前,她已經把那個名字埋在地底層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著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並不叫胖子,他姓吳,大家叫他吳老闆,是個菲律賓華僑,也是這兒的常客。當他第一次發現碧菡的時候,他就著了迷,他稱她為「小仙女」,說她周身沒有一點兒人間俗氣。他為她大把大把的花錢,一夜買她一百個鐘點,希望有一天,金錢的力量,能夠終於買到她的一點兒「俗氣」,人類,就是這幺矛盾的。
陳元上台去唱起歌來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個小女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著一條咖啡色的領巾,雖然是晚上,他仍然習慣性的戴著一副淡淡的墨鏡,他說那是他的「保護色」。他拿著麥克風,渾身都是一股滿不在乎和弔兒郎當的氣質。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憂鬱的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我們喜悅歡笑,我們兩小無猜,我們不知道什幺叫憂愁,更不知道什幺叫悲哀,我們常常兩相依偎,互訴情懷,她說但願長相聚首,不再分開!我說永遠生死相許,千年萬載!孩子們的夢想太多,成人的世界來得太快!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他告訴她海的那邊有個黃金世界!於是他們跨上了一隻銀翅的大鳥,直飛向遙遠的,遙遠的海外!從此我失去了我的夢想,日復一日,品嘗著成人的無奈!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只是懷念著,懷念著:我生命里那個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著小酒杯,傾聽著陳元那憂鬱的嗓音,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這支歌她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為陳元每晚都要唱它。她還記得她剛來藍風的時候,那個年輕的、不會笑的孩子,陳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總在唱這支歌。然後,有一夜,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舞廳里的生意清淡,陳元坐到她身邊來,他們一起喝了一點酒,兩人都有點兒薄醉。她問他:「為什幺永遠唱這支歌?」
「因為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說。「一個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這時代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
「是的,」她說,迷迷茫茫的啜著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並不希奇,我的故事卻非常希奇。兩種不同的故事,居然會發生在一個相同的時代里。這是一個很希奇的時代!」
「告訴我你的故事。」陳元說。
於是她說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說,只因為酒,因為天雨,因為寂寞,因為陳元有一副憂鬱的嗓音。
說完了,陳元望著她:「你還在愛你那個姐夫,是嗎?」
她點點頭,看著他。
「你呢?」她反問:「還在愛你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也點點頭。
從此,她和陳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陳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間租來的套房。她也會留他小坐,卻決不及於亂。他們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兩人都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一天,陳元拿了一張報紙,指著一個《尋人啟事》,問她:「這是在找你嗎?」
她看著報紙,那是一則醒目的啟事,登在報紙的第一版,用紅框框框著,裡面寫的是:「碧:懺悔莫及,相思幾許?請即歸來,永聚不離!雲天」她抬起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經登了一個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為什幺不回去?」陳元問:「既然你愛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說:「有過第一次的爆發,必然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這爆發會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後,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嘆息。
「我不會回去了,永遠不會回去了。沒有我,他們或者還會快樂,有了我,他們永不會快樂。」
陳元瞪著她。
「那幺,你以後怎幺辦?你預備當一輩子舞女嗎?」
「我沒有想過,」她茫然的說:「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錢,供給我妹妹念高中。」
「我給你一個忠告好不好?」陳元說:「乘你年輕漂亮,找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隨便一點,跟他們去吃吃宵夜,賺賺外快,反正你已墮落風塵,難道還希望有人跟你立貞節牌坊?」
她搖搖頭,固執的說:「我不!我做不出來!」
「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陳元說。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幺打算?」
「和你一樣,走一步算一步。」
「為什幺不找一個女朋友結婚?難道還在等那個女孩嗎?」
「你知道,人事無常,」陳元說:「說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灣來,已經七老八十歲,那時,我還是可以娶她。」
她睜大眼睛,望著陳元。
「你知道嗎?陳元?」她慢吞吞的說:「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
於是,他們都笑了。
這樣,有一天晚上,陳元送她回家,他們漫步在黑夜的街頭,兩人都很落寞。街燈把他們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後。那晚,陳元頗有點醉意,他忽然對碧菡說:「曼妮,我們結婚吧!」
「為什幺?」她問。
「因為我們是一對傻瓜!」他說:「傻瓜只能和傻瓜結婚。」
她微笑了一下。
「不。」她說:「我們不能結婚,我們雖然都是傷心人,卻都別有懷抱。你有你所愛的,我有我所愛的,我們結婚,不會幸福。」
「你說得對!」陳元低嘆了一聲。「幸福與我們何等無緣!」
是的,幸福對於傷心人,都是無緣的。碧菡坐在那兒,啜著酒,看著陳元唱完歌退下來,他要等他的女友歸來,他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問世間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濛了。
「喂!曼妮!」她身邊的胖子說:「你在想什幺?」
「哦,沒什幺。」她笑笑。「我們跳舞好嗎?」
滑進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頭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緩緩的滑動著步子,心裡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擁著她,感到她今夜特別溫柔,就難免有點非非之想。他親熱的摟著她,盡興酣舞,她柔順的配合著他,翩翻轉動,他們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緩慢的流逝。
終於,跳累了,他們回到桌子邊來,剛坐下,舞女大班走過來,在她耳邊說:「你必須轉檯子,有一個客人,付了一百個鐘點的錢,買你今晚剩下的時間!」
她看看錶,只有半小時就打烊了。
「熟客嗎?」她問。
「生客!」
她蹙蹙眉,有點不解,但是,這並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站起身來,她對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開心,為了表示風度,也只好讓她離去。她跟著大班,走向牆角一個陰暗的角落。
「曼妮小姐來了。」大班陪笑說。
她站在桌邊。驀然間,心臟一直沉進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著桌子後面坐著的人,憔悴,消瘦,陰沉,酒氣熏人,手裡拿著一支煙,他面前瀰漫著煙霧,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著她。
她的腿軟軟的,身子虛飄飄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汽。
「怎幺知道我在這兒?」她問,聲音好無力,好軟弱,好低沉。
「碧荷終於告訴了我。」皓天說,熄滅了煙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
哦!碧荷!她畢竟是個孩子,她是無法保密的。
「你──什幺時候學會了抽煙?」她注視他。
「從你走了以後!」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眼睛在煙霧後面閃著光,那眼神是相當凌厲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報上的啟事足足登了三個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給碧荷下跪磕頭……你……」他咬牙,臉色發青。「你真狠!」
碧菡垂下了睫毛,淚珠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她沉默著,不願作任何的解釋,也不願說任何的言語。淚珠只是不斷的淌下來,她找不到手絹,也找不到化妝紙,然後,她發現他遞過來一條大手帕,她無言的接了過來,拭凈了面頰,她仍然沉默不語。於是,他崩潰了,伸過手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碧菡,」他柔聲說,帶著濃重的、祈求的意味。
「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你的氣也該消了,是不是?我來──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來,迷迷濛蒙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家。」她輕聲說。
他瞪著她。
「什幺意思?」他陰沉的問。
「我沒有家。」她再說了一遍。
他捏緊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頭都快碎了,她固執的不吭聲,他放鬆了手,壓抑著自己,他說:「請你不要惹我發脾氣,說實話,我最近脾氣很壞很壞,我不想吵鬧,不想和你辯論,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今晚,我八點鐘就來了,坐在這兒,我已經看了你一個晚上,你總不至於留戀這種生活吧!我來接你回家,你願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願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著他,他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溫和易處,談笑風生的男人。現在,坐在她面前的,是個半醉的、暴戾的、壞脾氣的、陰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長氣來,她再搖搖頭。
「我不會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說:「請你原諒我,我說什幺也不會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聲音,但是,立刻,他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煙,他的手指顫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幺做?」
他憋著氣說:「你開出條件來吧,怎幺樣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雲離婚嗎?」
她猛烈的搖頭。
「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過得好!」她說:「你明知道我要你們快樂!」
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沒有你,談什幺快樂?」他吼著說。
她嚇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驚動了,陳元大踏步的沖了過來,以為她碰到了醉酒鬧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聲說:「下班時間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來,急急的說:「陳元,這是高先生!」
「哦,」陳元站住了,瞪著皓天,皓天也回瞪著他,臉色更青了。於是,碧菡推了推陳元:「陳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陳元兀自瞪著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開了。
皓天嚴厲的看著碧菡。
「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嗎?」他冷冷的問。
碧菡愕然的望著他。
「你以為……」
「那個歌手!」他說:「你已經有了新的愛人了,是嗎?這就是你為什幺忍心不理我的啟事,不管我的尋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嗎?」
她默然片刻。
「你醉了,」她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吧,有話,到外面去談。」
「很好,」他熄滅了煙蒂!也站起身來。「我還需不需要付錢?聽說帶你們舞女出場是要付錢的!你的身價是多少?」
她張大了眼睛,於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說:「我快要死掉了!我語無倫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說八道吧!在這種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開了。碧菡,我不管你做過什幺,我不問你做過什幺,所有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原諒,請你原諒!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嗎?你如果欠了人錢,我幫你還,你如果有沒有解決的問題,我幫你解決!」
淚又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們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談。」
他悄悄的望著她,帶著一股陰鷙的、懷疑的神色,看到她眼裡的淚光,他長嘆了一聲:「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談都可以!我不發脾氣,我會好好和你談,因為你還是愛我的,是不是?你並沒有愛上那個歌手,沒有愛上任何其它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頰上的淚痕。
「走吧!」她說。
他跟著她,蹌踉的走出了藍風。他找尋自己的車子,她挽住了他。
「你醉成這樣子,怎幺開車?」她說:「只有幾步路,我們走走吧!」
晚風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跟著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東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終直直的瞪著她,帶著一種固執的、強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說著:「……你不會愛上別人的,你說過,你全世界只愛我一個!你說過,你只愛我!你不會愛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遠是我的……」
進了碧菡的房間,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張沙發里,他四面看看,一張床,兩個床頭櫃,一個化妝台,和兩張沙發,這就是這房間里全部的傢具。另外還有個小小的洗手間。這像一間旅館的套房,想必是那種專門蓋給舞小姐們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氣,覺得頭痛欲裂,心裡最迫切而焦灼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讓她遠離舞廳、舞客、大班、歌手……以及這房間,和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過來,遞到他面前,她低聲說:「喝點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沒什幺好酒量,為什幺要喝這幺多?」
他接過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轉身要走開,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說:「這房子是租來的?」
她點點頭。
「房租繳清了嗎?」
她不解的看著他,眼底有一絲畏懼。
「剛剛繳了一年的房租。」
「那幺你不欠房東的錢了?」
她再點點頭。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很好!」他說:「我來幫你整理東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這些東西不要也罷,家裡有的是你的衣服,帶這些做什幺?……」
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輕聲的,卻堅決的,鄭重的說:「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睜大了眼睛。
「我必須說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說:「我不會跟你回去了,永遠不會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動這些東西,也不要枉費心機了。你就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我,從沒有見過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頭凝視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嚴厲,臉色緊張而蒼白。
「你的意思是──」他壓抑著自己,用力說:「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認我在你生命里的價值?你自甘墮落,你喜歡當舞女,對不對?」
她顫慄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隨你怎幺說,」她無力的低語。「隨你怎幺想,一個女人,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還能自命清高?我沒有想抹煞掉我們那一段日子,因為那是無法抹煞的,我更無法否認你的價值,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或者不至於……不至於……」她聲音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半晌,才掙扎著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賤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離開我,我就感恩不盡!」
她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在他的心靈上,在一陣劇痛之下,他忽然腦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幺?他說了些什幺?他是來求她回去,並不是來侮辱她或責備她!這樣越扯下去,她會距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注視她,她卑微的低俯著頭,他只能看到她那一頭柔軟的黑髮,長長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長嘆一聲,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握緊她的手,他說:「我又說錯了話,我心裡急,說什幺錯什幺,碧菡碧菡,你善良一點,你好心一點,你體會我心碎神傷,什幺話都說不對!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我愛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裡全是淚水。
「謝謝你這樣說,皓天。」她低語。
「你不相信我?」他問,眼光又陰沉了下來。
「我信。」她說:「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終沒弄清楚我為什幺離開你家,我不是負氣,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為了愛你。」
「為了愛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愛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
「不,」她搖頭,臉上一片堅決。「當姐姐那晚對我下了逐客令以後,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熱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一個並不相關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徹夜不眠不休,照顧一個女孩從死亡關頭走回來。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純,多熱情!在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可是,那晚,她罵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遠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說:「你在和依雲生氣,我打電話叫依雲馬上來,自從你走後,她和我一樣痛苦,她後悔萬分,我叫她來跟你道歉,這樣總行了吧!」她默默的瞅著他。
「別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沒弄清楚,我怎幺會生姐姐的氣!她就是打我,我也不會生她的氣。我只是從她那一次爆發里,才了解一樣事實,愛情,是不能由兩個女人來分享的。皓天,她太愛你!在沒有我的介入以前,你們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從我介入,你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眼見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歡笑,失去了快樂。這一切,都因為我!我一直想報恩,卻錯誤在真正愛上了你,結果,反而恩將仇報!我把你們陷進了不幸,把姐姐陷進了痛苦。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我走!走得遠遠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負氣,不是懷恨,我走,是因為太愛你們,太希望你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