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原來你本來是念電影系的呀!難怪你連打工都脫不了本行,該不會是貪圖店裡免錢的片子吧?」夜遙緊緊地抱住風間霧的腰。他的車騎得飛快,嚇得她閉上眼睛,不敢去看身旁飛掠而過的街景。

「要拍出好的作品當然要見多識廣,多聽多看絕對必要。沒錯,在出租單位打工既能賺錢又能增廣見聞,好處多多。」

發覺她死命摟著他,他只好將風馳電掣的快感丟到一邊,緩下速度,以求她別像無尾熊攀到全世界碩果僅存的尤加利樹一樣死命圈住他的腰。天啊!她那細瘦的手腕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搞不好,他的腰已經瘀青一塊了。

「對不起喔!昨晚糊裡糊塗就睡著了,你特地為我挑選的片子我也沒看完……」

「誰教我大半夜挑一支法國片給你,早知道你這麼快就睡著,我一定給你卡通片看。『Walace&Gromit』,你覺得怎樣?」

「W&G」是一部英國的黏土動畫,故事圍繞在一名憨厚的單身男子與他所飼養的幹練狗身上,至於那隻狗精明到什麼地步呢?當它被關進監獄時,閱讀的竟是世界名著《罪與罰》,怎樣?聰明得很嚇人吧?加菲貓裡面的那隻歐弟連替它咬拖鞋都不夠格呢!

「你怎麼曉得我喜歡卡通片?而且我還最喜歡『W&G』裡頭那隻穿著毛衣的黑臉綿羊咧!」那頭瞪大兩眼裝無辜的黑面綿羊實在很可愛,居然傻呼呼被剪了毛,還笨笨地穿上那件用自己的毛所織成的套頭毛衣呢!真是呆得很可愛。

「那隻綿羊叫保羅,是不是?」

「約翰啦!它的名字是約翰!」

夜遙揚手在風間頭上敲了一記,卻結實弄痛了自己,真是有夠笨的!眼睛長來幹啥用?明明被他頭上那頂炫銀色的安全帽弄得兩眼昏花,居然還敢掄起粉拳狠狠敲下去。天啊!她怎麼沒想到要去撞牆呢?

「天啊!它居然叫約翰?」

「怎麼?它叫約翰讓你不開心嗎?」

「……」他頭一次沒有回應她的話。

突然,一個恍悟,夜遙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拍著他的背大叫起來:「我知道了!該不會你的洋名也叫約翰吧?」

見風間霧不答腔,她更百分百確定自己猜得沒錯,於是她便忍不住捧著肚子、冒著隨時可能被他甩下車的危險大笑起來!

「哈哈哈……」難怪他會不愉快,和一隻拙拙的笨羊同名,而且還是一頭黑臉綿羊。夜遙可以想像,他的臉現在一定跟那隻羊差不多黑了。

他明明是個很酷的人物,卻屢次淪為她的娛樂笑話,唉,看來他「冰男」的招牌已被她輕易給砸了;不但如此,她大概還打算送他一張「爆笑王子」的標籤吧!

風間霧一面頭痛地想著,腦海里一面浮出那隻名為約翰的黑面羊的臉,而且發現它正以「咩咩咩」的怪聲在嘲笑著他呢!

☆☆☆

鬧鐘這玩意,夜遙自從畢業之後就沒再用過,凌晨五點半要她起床簡直是要她的命呀!

夜遙困得睜不開眼睛,搖搖晃晃地摸進浴室去刷牙洗臉,直到她坐定在鏡子前預備撲粉的時候,才覺得嘴裡有怪味,這可奇了,剛剛才刷過牙的呀!她偏著頭想了半天,才得到答案——

啊!一定是她剛睡醒,迷迷糊糊地就把漱口水給吞了下去……

惡!

所以說嘛,沒早起習慣的人就別硬爬起來,看吧!馬上就遭報應了。

要不是香織拚命遊說,她才不肯犧牲自己寶貴的睡眠時間呢。五點半!連太陽都還蒙在被窩裡呼呼大睡的時刻,怎麼有人會頭殼壞去地起個大早,只為了去一家新開幕的柏青哥店門口排隊?

一切全是香織的主意!她提出邀約,夜遙向來只有點頭說是的份,天知道她連柏青哥該怎麼玩都沒半點概念!不過,這種話在她面對香織時,是一句也說不出口的。

她想香織如果不是狂熱的柏青哥迷的話,八成就是有老化的傾向了。否則怎會約定這種清晨時間?簡直像睡不著覺而跑到公園晨跑或打太極拳的老人家嘛!

好不容易,在半睜著眼的惺忪狀態下均勻抹好飾底乳液,夜遙嘆口氣,決定放棄眼影、眼線、睫毛液等太細微繁瑣的彩妝。她只在臉上按一些柔亮蜜粉,再勾勒一下眉形,兩頰刷上淺淺的腮紅,然後塗一圈果凍唇彩,便預備出門了。

可以預料香織瞧見她這張素顏時,定會由頭到腳嚴厲地數落她一番。

香織十分堅持化妝是對今天將遇見的人的基本尊重,這樣的想法與多數日本女性雷同,她們將出門化妝這件事當作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若要她們素著一張臉出門,恐怕比要她們光著身子更令她們感到難堪吧。

實地到東京街頭瞧一眼就知此話不虛,要在街上找到沒化妝的女人,比期望絕種的恐龍復活機率還低,這就莫怪日本的彩妝工業如此發達,光賺自己女性同胞的錢就賺翻了,更甭提近年來愈來愈哈日的台灣市場,一支限量發售的緞面唇膏,即使搶破頭還不見得買得到。也真不懂那些瘋狂搶購的人心裡在想什麼,限量有啥稀奇?塗了,還不是一樣那張嘴。

廢話不多說,趕快出門要緊。赴香織的約要敢遲到,她不把她剝皮去骨做成生魚片拼盤沾芥末醬油大口吞掉才怪。

☆☆☆

東京的消費實在高得很離譜,一個小小的松茸三角飯糰,摺合台幣居然要價一百二十元,真是坑死人不償命!害得夜遙連配飯吃的果汁都捨不得買,便夾著尾巴奔出那家便利商店。

「日本真不是窮人住得起的國家!」夜遙餓著肚子,忍不住嘴裡碎碎念。

這也難怪她感到挫敗了,好幾年一點一滴節省起來的存款,來日本不到一個月就用得精光,如果說是瘋狂採購倒也還好,偏偏錢財散盡才驀然驚覺錢都花在看不到的地方,除了房租、水電、交通費,其中最令夜遙心疼的莫過於每日必支出的飲食費用了。

她剛來東京的時候,被興奮徹底給沖昏了頭,每一樣日式料理看來都美味無比,不管三七二十一,即使一份四千圓日幣的上等壽司,都敢叫來填肚子,更甭提像蓋飯、蕎麥麵、拉麵這類小case了,往往一頓吃下來,摺合台幣五百塊錢絕對跑不掉,一個月的時間就把她「肖想」很久的PRADA小肩包給白白吃掉了,等她終於停下饞嘴開始讓大腦運作的時候,已經為時晚矣。

不幸中的大幸是當初買的是台灣、日本來回機票,讓她還不至於慘到回不了家;只不過她身上剩下的錢不曉得還夠不夠她苟活半個月咧!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台灣有家報社在周末休閑版給她一塊哈日專欄,邀她每周將游日感想書在報上,這份及時工作讓夜遙再度燃起希望。好不容易來了東京,她才不想這麼快就打道回府,得多看多玩,才值回機票錢,否則不曉得又要等上幾年才能再來一次了。

香織知道夜遙經濟拮据,也就很幫忙地想辦法替她省錢了。例如,找她出去玩一定安排男伴替她結帳;還帶她去好幾家經濟實惠的老饕餐廳,教導她如何吃得便宜又不委屈自己的肚皮;更時常免費替她打理髮型。

香織總說道:

「不能因為沒錢就偷懶,女人不懂打扮、不愛打扮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沒錢買新衣不要緊,今天再給你燙個新髮式,換個截然不同的新鮮感覺,保證就沒人會注意你經常不變的衣著了。」

香織的確為她設想許多,即使個性上霸道又雞婆,夜遙仍然由衷感謝她。畢竟在這個腳步從容快速的城市,鮮少有人願意停下步伐,伸手扶人一把的,而香織的熱情,讓夜遙感動萬分,也深深覺得自己著實幸運,雖然沒做過什麼好事,卻好像一路走來都有神明在暗中保佑她一樣。

一路上凈想些有的沒的,不知不覺已來到約定的地點,夜遙一抬眼就看見香織不耐地以長指甲敲著表面,一面用尖細的嗓音抱怨道:

「夜遙,你好慢喔!我還以為你沒睡醒一不小心掉進馬桶,被水沖走了呢!」

「拜託!饒了我吧!又要早起、又沒填飽肚子,還要忍受你的炮轟,我快覺得自己比阿信還悲情了。」

「你沒吃早餐?」兩女之間竄出一道清亮的男聲,把夜遙嚇了一跳,起床到現在都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因為這名男子意外現身而瞪成銅鈴一般大。

「你……怎麼來了?」夜遙想不到瀨戶悠朗會出現,嚇得她直倒退兩步。早知道他會來,她寧可冒著惹毛香織的危險蒙在被窩裡睡到天亮,也絕對不來和他打照面。

「就算給你一把刀,你也絕對沒本事把我們倆切開。」香織言下之意,就是她和悠朗現在如漆似膠鎮日黏在一塊,甜蜜得很。

「你喜歡吃什麼,我去買。反正我們也還沒吃早餐。」悠朗開口問道。昨晚一直瘋到凌晨,他和香織東西沒吃,酒倒是喝得夠膩了,連合眼的時間都沒有,直接由上一攤跑到這裡來排隊,再不補充點養分,待會兒在柏青哥店裡昏倒的,不會是別人,就是他們。

「不用麻煩了。」夜遙冷冷地拒絕了悠朗的好意。

「放心,不用你出錢,悠朗請客,這麼好的機會怎能放過呢?夜遙喜歡味道清香的松茸飯糰,搭配柳橙果汁,我要穴子口味的飯糰和綠茶。」香織支使悠朗乖乖去跑腿之後,見他走遠,才轉過頭來眯著眼問夜遙道:「你不喜歡悠朗?為什麼?」

沒料到香織會問得這樣直接,夜遙窒了一窒,垂下眼瞼:「為什麼這樣問?難道我表現得這樣明顯?」

「還不夠明顯嗎?你只差沒在臉上寫著『我討厭瀨戶悠朗』!好奇怪,你甚至還不認識他,就這樣厭惡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對不熟悉的人一向這樣冷淡,你不是最清楚的嗎?」

她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就因為這種態度,被香織大大訓了一頓。

如果你不給人機會進入你的心扉,那就休怪我撬開門直接硬闖了——當時香織是這麼說的。「我見過你對待風間學長,那和對待悠朗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他們對你而言都同樣不熟悉,可是你對一個笑,卻對另一個投以不屑的冷眼。」

「這不重要吧?我喜歡或者討厭他,都無所謂,只要你喜歡他就好了。」

夜遙不覺得向香織坦承自己和悠朗在她之前曾經有過牽連是個好主意,反正她和悠朗不可能再有干係,所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何必說出來造成香織、悠朗和自己的二度傷害呢?

「你喜不喜歡他,對我來說很重要。夜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悠朗是我最親密的愛人,因為你們都是我最珍惜、最摯愛的人,如果你們不能好好相處,我的心裡將會非常難過……」香織的音調愈來愈哀凄。

「別用苦肉計了,以你的個性,倘若我拒絕試著接受悠朗,你也一定會想盡各式辦法,設計讓我們合得來,對嗎?」

香織吐吐舌頭。「嘿,你愈來愈聰明了,真不好玩。」

「托你的福,被你訓練得不機伶點都不行,否則到最後我會連自己是怎麼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香織轉轉滴溜溜的大眼,鬼點子在腦中迅速萌生——

「知道我現在計劃什麼嗎?我要讓你喜歡悠朗,至少不要那麼討厭他;再來就是把你和風間學長湊成一對,這樣以後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雙約會了。」她從以前就很嚮往doubledate,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實現的機會。

夜遙在心中嘆口氣。幸好香織的職業不是紅娘,否則由著她這樣隨便捉兩個便湊成一對的草率作風,這世界原本就居高不下的離婚率肯定有向百分百疾速攀升的無窮潛力。

☆☆☆

頭一天開幕的柏青哥店前,一早就聚集了一批識途老馬,店門還沒開,眾人已經忍不住摩拳擦掌起來,準備門一開就衝進店裡,拚命撈錢了。

「為了吸引人潮,剛開幕的柏青哥店會在遊戲機上動手腳,讓中獎機率大大提高,所以聞風而來的人往往在店外拉成一條長龍隊伍,不早一點來排隊,等於放棄發財的機會。先灑錢攬客源,這是日本一般柏青哥店都會採取的造勢手段。」瀨戶悠朗果然是識途老馬,玩樂這方面的情報,問他准沒錯。

「先說好了,今天賺的百分之七十都給夜遙,剩下的就拿來中午好好祭祭五臟廟。」進場之後,香織就定下遊戲規則。她此番找夜遙來,最大的目的也是要紓緩她的經濟困境。

「這樣不好,誰贏的就是誰的,不用特別分給我。」夜遙心好痛地拿出身上僅有的財產換了一盒小鋼珠。但想到香織拍胸脯保證過穩賺不賠,心才停止滴血。

「客氣什麼?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不如將我和悠朗那部分的錢當作置裝費好了,買幾件漂亮衣裳,別老是就那幾套衣服在我眼前晃,看了礙眼。」香織選好機台,一手撈起大把鋼珠往機器丟,清脆的中獎祝賀音樂立時響起,她開心地忙著接住大把落下的鋼珠。嘿嘿,真是大珠小珠落下來,大錢小錢進口袋呀。

才一個上午,他們就進帳了十多萬塊日幣有餘,樂得香織直嚷著要去法國餐廳吃法國菜。

「我老早就想嘗嘗那道橙汁烤鴨的滋味了,我們就拿這筆錢去揮霍吧!」

「我們這副德性,恐怕服務生也不會輕易放行吧?」悠朗頭腦倒是挺清醒的,不像香織早被興奮沖昏了頭。如果她堅持要勇闖高級法國餐廳的話,悠朗考慮先向肯德基老爺爺借身上的西裝應急。

「這倒是真的。」夜遙答腔道。天知道,她已經啃了一個禮拜的咖哩麵包,現在隨便給她一道菜名,她都會點頭說好。

「夏天就應該去海邊,不如我們到臨海副都心吧!現在天氣正好,晴朗無雲,吃飽飯後還可以在海邊散散步,眺望東京灣清澈的海面和彩虹大橋,這個主意不錯吧?」悠朗興緻勃勃提議道。

「夏天就應該去海邊」這句話儼然成為悠朗的招牌口頭禪,夜遙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附議。至於夜遙嘛,她都笑得這樣開心了,我想就不用問了。」

於是他們一行人便搭上「百合海鷗號」,往台場方向前進。

午餐輕輕鬆鬆打發一頓,畢竟肚子餓的時候什麼都好吃,尤其夜遙大大吃了一口海鮮義大利面之後,眼淚就差點晃出眼眶。

吃飽需要消化一下,所以他們一伙人便慢慢踱步,欣賞眼前碧藍的天海一色。

海鷗在頭頂飛舞,惹得香織遺憾嚷道:

「可惜,剛才在餐廳里忘記『污』一塊麵包來喂這群好吃的可愛傢伙。」

一直都在日劇畫面中目睹它的丰采,以至於腦海中僅記憶它夜晚炫麗繽紛的景象,今天終於親眼見識才驀然發覺,原來浪漫日劇的必備景點——彩虹大橋,白天有著與夜間迥異的雄偉壯觀,也是另一種美。

雖然當初這地區的綺麗造景並不是專為情侶所設置,可是由於這裡的氣氛實在是太過美妙,也就逐漸吸引雙雙儷影前來談情敘愛。夜遙這一路走來,實在頗為尷尬,誰讓她夾在香織和悠朗中間呢?

察覺到夜遙微妙的心情變化,香織於是左手挽起夜遙的手臂,右手勾搭悠朗,笑道:

「愛的路上三人行,少了誰都不行。」

她現在還能這樣笑嘻嘻,卻沒預料殘酷的預言會有實現的一天。

☆☆☆

這陣子和香織相約吃個中飯總會碰到悠朗形影不離地在香織身旁出現,夜遙雖然覺得很討厭,但已經不再明顯透露憎惡的表情。

「我老家在秋田,那裡一到冬季就成了白色鄉鎮,常常一路踏著深及膝蓋的雪,一步一腳印走回家,兩隻腿老早凍得像冰柱一樣……」

瀨戶悠朗侃侃而談描述他家鄉冬雪皚皚的景象,讓夜遙這個生長在副熱帶地區的女孩只能偏著頭、神情專註地側耳傾聽,一點都插不上嘴。

她比較無法想像的是,像悠朗這樣一個熱愛陽光以及衝浪運動的青年,居然是來自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這也無怪乎他一考上大學,就迫不及待奔來東京了。

比起台灣與東京燥熱的酷暑,三十度以上的高溫每日勇創新高的紀錄,夜遙揮舞著手上的涼扇,對那天寒地凍的雪國,不由得心生嚮往。

「高校三年級的冬季,我們按照傳統,全班合力造一座雪窯洞,夜裡我們點起蠟燭分站兩列,夾道歡迎帶領我們三年的老師步入窯洞。燭影幢幢映照在潔白的雪上有一股溫馨氛圍,再加上全班一人一句感謝發言,讓向來嚴厲的老師都禁不住落下淚來。你們可以想像當時的畫面,老師站在我們努力砌成的雪洞中,他曾苦心教導的一批學生每人手裡捧著一支火光溫暖的蠟燭,老師再也按捺不住摘下眼鏡,頻頻拭淚……」

香織一面想像當時的情景,一面說道:

「哇,你們老師肯定感動斃了!」

悠朗唇邊逸出笑聲:「是很感動,也真的差點掛掉。」

「什麼意思呀?」夜遙對悠朗詭異的笑容感到疑惑。

悠朗的濃眉霎時飛揚了起來。「都要畢業了,不趁機把舊恨新愁一次清算,難道等畢業典禮那天再行動,然後蠢得被校方老早部署好的警力逮個正著呀?」

「好傢夥!你做了什麼?」

「也沒做什麼啦,只是率先拎一把大雪鏟,兩腳踩上那座矮窯洞,拚命往下打,好讓雪窯崩坍,把那老頭給活埋罷了。」

說是率先,只因為繼悠朗而起的人多到一人一腳就把那窯洞給踩崩了,絲毫不費力就達成報仇的目標。然後悠朗才意外發現,原來這老傢伙樹敵眾多!大家也真是太假了,明明想埋了這老傢伙,卻捧著蠟燭說著言不由衷的感恩辭,若不是他率先發難,這些笨蛋傢伙下一步是不是預備給那老傢伙來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回家在夢中唾棄自己?

「了不起,你們挖了一個洞讓他自己往裡頭鑽。可惜我們家鄉冬季沒有大雪,否則也來如法炮製多好。」香織拍拍悠朗的肩,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老天,他居然這麼膽大妄為,連老師都敢惡整!夜遙懷疑這世上有哪件事是悠朗不敢做的?

「結果呢?」就算師生之間有嫌隙,也不該弄到這種地步,夜遙覺得悠朗理當受到重罰。

「因為是我帶頭起鬨的,所以被留級一年;倒霉的是,班導還是同一個人。不過最後一年,我們倒是相處愉快,他不找我的麻煩,我也不給他惹麻煩,各退一步;他讓我順利走出校園,我也讓他不再提心弔膽。」現在回想起來,那老傢伙還挺令人懷念的咧!

看看錶,香織拎起小肩包起身。「我下午兩點鐘有個臨時預約的客人,你們繼續聊,我先走了。」

悠朗拉住香織,在她唇上印下一枚吻。「七點以後的時間是我的,這句話你沒忘記吧?」

「問我記不記得?你別忘了準時來店裡接我就好嘍!」

香織說完,一把揪住悠朗的襟口,把他定在眼前,補給他一個深深的熱吻。用一枚蜻蜓點水的吻就想矇混過去,想得美咧!

為了避免自己兩眼發直瞅著這對璧人惹火的吻別,夜遙將目光輕輕別過去,落在窗外對街的燈飾店。

日本各式飾物都有專門店鋪可供多樣選擇,其中夜遙特別愛逛家飾屋,即使買不下手,卻能駐足享受精心布置的氛圍,幻想自己正在理想的家中,將壁紙、窗幔、燈座和沙發罩的色彩及形式都一一搭配擺置,大功告成之後,全身放鬆地陷在柔軟舒適的單人沙發上,再小口小口地啜飲手上那杯假想的香醇維也納咖啡。

這就是人生……過過乾癮也好。

「哈啰,你在看什麼這樣專註?香織已經走了。」悠朗的大手在夜遙眼前揮舞,遮住了她的視線。

夜遙回過神來。「那……我也要回去了。」

她還沒起身,手腕已經被悠朗拉住。「這麼討厭我嗎?」

這傢伙怎麼還有臉問這種問題呀?她不討厭他,難道還該喜歡他嗎?她是因為香織在場才陪著坐在這裡,現在香織都走人了,她有什麼理由不閃人的?

「我知道香織和你談論到這一點了,你毫不掩飾對我的憎惡,是因為那一夜嗎?」

自己心知肚明卻要人家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好,她就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沒錯!就是那該死的一夜!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現在可以放手了吧?」

「你對那一夜沒有別的感覺,只有後悔,是嗎?」聽到她的真心話,讓他有些遺憾,心底那股鬱悶與不愉快,盤旋久久散不開、化不去。

「『你利用了我,我毫無知覺』,我不會這樣指控你,可是無論如何,那夜我不清醒的確是不爭的事實,而任何有一點風度的男人都不該貪圖這一點便宜;更何況你還吃干抹凈,一大早就腳底抹油落跑去也,令人不屑!而最讓我唾棄的是,你竟然不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我面前!還有這個——你還在我手上畫上一組符號,你怕人家不曉得你和我睡過嗎?」夜遙伸出手背,真有一股想翻掌摑在他臉上的衝動。

只是罵完了好長一大串,她不禁氣喘吁吁地壓著胸口順順氣,連悠朗體貼地遞上的一杯茶,她都想也不想就接過杯子,一口飲干。

「這是你的心裡話,說完了。現在可以換我說了嗎?」

夜遙瞪大杏眼,想聽聽這位老兄還想怎樣狡辯抵賴。

「知道你不是隨便的女孩,我為我輕率的行徑在此慎重地向你道歉——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悠朗認真的語氣反而讓夜遙一時怔住,甚至屏住了呼吸。他……不開玩笑的時候,氣勢竟然如此震懾凌人,與他之前吊兒啷⒌奶度簡直判若兩人。

「除非你有辦法替我擦掉這個!」

夜遙展開手背,白天雖然不明顯,夜裡卻是刺眼得很;他說過這玩意很難褪掉,就像她對他的芥蒂疙瘩一樣,很難消滅抹去。

悠朗的嘴角又勾起邪惡的弧度。「那有什麼難的!」

順手抽一張桌上的餐巾紙,他得意洋洋掏出衣袋裡隨身攜帶的小酒瓶,倒了一些些在紙上,隨即托住她的手,輕輕地擦拭。

兩三下就清潔溜溜,悠朗揚著眉將餐巾紙扔進垃圾簍。

「好了,請檢查。」他攤掌,擺出一個「請」的姿勢。

不可置信地將手背拉到鼻尖前,兩顆眼直溜溜地盯在上頭移不開——

騙人……真的不見了!

「你不是說這個很難洗掉?」可惡!他這個無恥的騙子……

「是很難洗掉,可是我有解藥。按照約定,請你原諒我吧!」

夜遙氣得說不出話來,捏著粉拳,生平頭一遭想成為神力女超人打得他飛到外太空去。

這個無賴!沒臉皮的痞子!

「彆氣了,我們將從前自腦海里洗去,重新開始,為了香織、為了我們,做個朋友吧?」悠朗大方地伸出手來。見夜遙肅著一張臉,毫無伸手言和的打算,他便自行握住她的手,久久不鬆開。

「請你放手!」

適時鬆手他還不是不懂,他輕輕張開手,讓她迅速脫離他的掌握。

「你想買燈嗎?我倒是曉得一個好地方喔!」看著她又不經意將目光投射在對街的燈飾店,他馬上有個好主意,要帶她去瀏覽選購一些好東西。

好朋友嘛!有「好康」的當然要一起分享。

☆☆☆

「我覺得你不應該開跑車,野狼一二五感覺比較適合你。」夜遙安穩地坐在車裡,不怕這樣的批評會惹得悠朗惱火一腳將她踹下車去。

「我也覺得應該騎摩托車,這樣就可以拐你緊緊地摟住我的腰。」如果她願意由背後將他摟緊,他鐵定現在毫不遲疑就將這輛炫亮跑車駕去典當,換一台復古且老土的野狼一二五上陣。

「你做夢!我不會坐你的機車!」就是他那副事事不正經的態度讓她火大,開始後悔自己誤上賊車。

面對她的輕蔑謾罵,悠朗仍然笑出聲來。弄得夜遙更加光火,真想跳車算了。

他的存在感令她很不舒服。因為無法忽略,所以討厭。這份體驗讓夜遙驚愕地說不出話來,這是不是可以解釋為,她……在乎他?

「我們到了,如果你喜歡家飾,那你一定不能錯過——澀谷的LOFT百貨。」他停好車,替她拉開車門,卻發覺她發直的眼光溜溜地盯著他出神。

「怎麼了?」他問。她的臉色有點蒼白耶。

夜遙愣了一下,這才搖搖頭,收回視線。

「沒事,我們走吧。」哼,她才不在乎他咧!在乎個鬼啦!

位於澀谷車站出口附近的LOFT百貨,原先只是西武百貨的分館,各個獨立樓層專販衣飾以外的用品——鐘錶、旅行用品、文具、家庭雜貨,以及家飾燈具,由於貨色齊全、各具巧思,如今儼然躍升為澀谷超人氣的百貨公司。

這裡也是夜遙每次來澀谷必定造訪的重點區,光是燈具區就往往引得她駐足數個鐘頭還流連忘返呢!雖然她買不下手,但每回她都至少會挑一張LOFT新出品的造型明信片帶回家聞香也好;這裡的明信片不但設計創意十足,而且每一張都可愛得很過分,讓人忍不住掏光口袋裡所有的財產也要把它們全部帶回家。

仔細算一算,累積她前前後後買下的明信片總額,搞不好都已經夠她抱一座美美的燈鈽回家了咧!

「這裡我常來,不用你帶。」事實上,她來得很兇,還被香織取笑LOFT簡直是她第二個家。

「你想買燈,對不對?想買便宜又漂亮的燈,沒錯吧?」

「LOFT的燈可不便宜呀!」

「所以我們在這裡光用眼睛享受一番,先選好自己最有感覺的一盞燈。」

「然後呢?」她想要一盞光暈澄黃的貼地燈飾,她打算將它擺在床邊地板上,夜裡就會灑下一地的輝煌。

「然後我們到別的地方去買。」

悠朗不由分說牽起夜遙的手,將她帶出百貨公司,往一條不知名的巷弄走去。她想掙扎卻因害怕迷路而作罷,天知道他帶她轉了幾個彎,她根本記不得了。

最終他們駐足在一間矮小、尋常的店家前面。事實上它若不掛上一塊歪斜的招牌,光由外表還真難判斷這是住家,還是商店。

招牌上寫著:「redtangerine」——紅橘子,光由店名大概會以為這是一家水果店吧。他們不是要買燈飾嗎?關橘子什麼事呀?

進門之後,夜遙結實被狹小的室內竟然擺設這麼多綺麗的燈飾而營造出奇異的美妙氣氛感動了,這一刻她學了某部影集中的主角說的一句話,她說道:

「拿叉子戳我吧!因為我已經熟了!」

這感覺怎麼說才好呢?反正就是感動得一塌糊塗,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情不自禁伸手捧起一盞燈,卻忍不住撫摸另一盞,到最後夜遙竟恨起自己不是章魚投胎,可以一口氣抱八盞燈在懷裡。

「怎麼辦?我每一盞都好想要。」夜遙陷入苦惱。

「那就全部帶走呀!」悠朗手上也替她抱了兩盞,好供她考慮選擇。

「不行,我沒這麼多預算,頂多只能帶一盞回家。」

「你有多少預算?」

「五千。」

「那起碼夠你帶三盞回家了,你慢慢挑吧!」

悠朗的話讓夜遙睜大眼睛,直掏掏耳朵,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五千圓日幣吃三碗拉麵還差不多,買三盞燈?那簡直是做夢!

「我是說五千日幣,不是台幣耶!」

「你看看燈座下貼著的標價,就知道我沒說錯。」

夜遙查看標價。「真的好便宜!」忍不住驚呼逸出唇間。

「不然你以為這家店名為『紅橘子』是啥意思?所謂紅橘子,就是熟透了,不快賣掉不行的瑕疵品嘛!這裡專門收購各家大型精品家飾百貨遭退換的商品。別擔心,其實說瑕疵,也只不過是燈罩色澤稍有不均,或者燈座有些微傾斜罷了,不仔細看的話,絕對看不出來。更何況只因為一點小瑕疵,價格就打了三折,相信不大吹毛求疵的人都會樂得撿這個便宜的,對嗎?」

看她愛不釋手的模樣,就曉得她壓根沒發覺他說的瑕疵;即使現下察覺了,也根本不以為意,反而因為三折的超低價而開心得不得了。

在夜遙眼底,這些渺小的瑕疵根本不足以挑剔、介意,就像紅色的熟透橘子,不但價格優惠許多,而且比新鮮上市的橘子還甜呢——只是得趕緊吃掉就是了。而購買瑕疵燈飾比較沒保障的是,恕不提供修繕之類的售後服務。

但是夜遙才不管那麼多呢,她一口氣就買下三個燈飾,自己抱一個,另外兩個讓悠朗搶去捧。雖然辛苦地走了好一段路才上車,她還是感覺好滿足,況且其中有一盞燈就是夜遙方才在LOFT看上眼卻買不下手的日式和紙地燈;這種燈一向貴得很,只因為紙罩上有一個小洞,價格就天差地遠了,夜遙當然不放過這個好機會,快快樂樂地將它拱回家膜拜去了。

至於她這筆預算從何而來?當然是前幾天和香織、悠朗去玩小鋼珠贏來的嘍!比起置裝,夜遙更鐘情室內氣氛的營造,可以想像香織如果知道她拿那筆錢一口氣買三個燈,鐵定掄起拳頭破壞她的寶貝燈才能消心頭火氣。

「你怎麼曉得這樣好康的店?」人的心真是瞬息萬變,上一秒他還這麼惹人嫌,下一秒就變得如此可愛了。

「那店長是我社團的學長,他念室內設計,對空間布置很有一套。」

聽說他是個大學生,還不曉得他的科系,夜遙開口問道:

「你也念室內設計嗎?」

「我念建築,啊,你別那副不信任的眼神,難不成你要我說自己是海邊衝浪系,你才覺得可以採信?」

他的回答總是損自己多、傷別人少,夜遙淺淺地回以微笑,算是給他的鼓勵。

其實,他並不是那麼地討人厭,或許,真的是她想錯;或許,結交這個新朋友也不錯……夜遙如此想著。

「香織說你有一個專欄,常常因為搜集題材而傷腦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改天我帶你去參觀東京的現代建築,也許可以當做一個不賴的題材哦!」

他熱心地要當地陪,夜遙不想拒絕,只是她還不太習慣這位新朋友給她的感覺,她認為有必要回家好好理清思緒,再作回應。

「再說吧!我得看看時間上有沒有問題。」雖然其實她閑得可以,隨便哪天去都行。

「那好,你考慮看看。」悠朗沒有多說話,能夠說服夜遙與他共乘車,他已經覺得這是一大進步了。

人不能太貪心,一步一步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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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陷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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