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黑夜的君王

番外 黑夜的君王

黑夜孕育了我黑色的慾望,

我的慾望釀就了我黑色的絕望,

我的慾望是我的眼淚,

我的絕望是我的愛戀,

我的愛戀是你的噩夢,

你的噩夢是我的天堂,

我的天堂是我的絕望。

黑越越的夜,看不到一顆星星,月亮萎縮在天邊,如被強暴后的女子,哆哆嗦嗦,遍體鱗傷,枯瘦的身體上還殘有黑夜渾濁腥臭的精液。整個天空瀰漫著姦淫的氣味。

姦淫是黑夜的顏色。肉乎乎,濕黏黏的,像章魚的手。

摟住全世界所有的黑暗。

陰黑潮濕的屋子裡,鎖了一室的淫糜和污穢。慘白的傢具恍惚可見,猶如亂墳堆中被挖掘出來的骸骨。粘稠的空氣中混雜著粗重的喘息和浪蕩的呻吟。歡愉凌駕於痛苦之上,殘暴踩碎了一地的聖潔。戰慄的快感,致命的掠奪,都夾雜在痛苦的甜蜜之中。冰冷的鎖鏈,是被剝了皮的毒蛇,細長扭曲的身體血肉模糊,爬動處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黑色的,紅到燒焦了的黑色,連地面都被腐蝕炭化了,何況是血肉之軀呢……

已經沒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了……唯一記得的就是瘋狂地掠奪!掠奪!再掠奪!不甘心只有自己被黑夜侵蝕,恨不得將對方的一切吞沒,從肉體到靈魂,一同焚燒,從骨骼到經脈,一同腐蝕!最後,只剩下兩具焦黑的屍體。我們已經被血與肉的鎖鏈銬在一起了,再也逃不掉了……這裡就是我們的天堂,充滿屍臭的黑色天堂!

聽……你聽到了嗎……?

那無比淫蕩的似哭似笑的呻吟……剎那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遙遠……飄渺……來自地獄的……

一隻白貓和一隻黑貓,白的如冰似玉,黑的賽煤比炭。白色代表晴晝,黑色代表夜晚。白晝與黑夜各分一半,卻永遠走不到一塊。

男孩下意識地撫摩著兩隻貓咪,它們也很乖巧地撒嬌似的用小腦袋蹭著他的手,那模樣天真而又可愛。傳來的陣陣溫暖,令人強烈地感覺得到那小小生命的鼓動,充滿希望,充滿光明,就像一山的紅杜鵑,光輝燦爛地擁舞著,躍動著,尖叫的快樂在風中顫抖。

剛生下不久的貓咪,嬌小得一手就可以提起兩隻,柔弱的頸脖又是那麼的纖細……輕輕地觸碰,就能感覺到脈搏在朝氣蓬勃地跳動著,血液順暢地在體內你來我往。

與溫柔地撫摩相反的,男孩的一雙眼睛逐漸變得冰冷而又邪惡,黑得如同見不著底的井,又像掌上的黑貓。他的臉色也逐漸地褪盡,留下毫無知覺的慘白,就像手邊的白貓。

你們……很快樂對嗎?什麼也不用煩惱……什麼也不用擔憂……一心一意地滿足於舒適的生活……天真得什麼也不懂……吃飯睡覺和玩鬧就是你們的世界……

真的太快樂了……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快樂……這麼滿足……?

只要你們兩個幸福就好了嗎……?

不可以!不可以……讓你們這麼無知的幸福下去,我來告訴你們……什麼是……黑色的快樂……

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你們知道嗎……

男孩撫摩貓咪的手掌陡然手緊,眼底迸射出殘忍而又痛苦的寒芒,還有那一片深深的絕望,就像無邊的黑夜。兩隻貓咪沒想到會被如此對待,身子在被掐住的頸脖下慌亂地扭動著,瞪得老大的眼眸滿是震驚與不信,還有那即將面對死亡的濃烈的恐懼。小小的生命怎麼也不明白天使般的主人為何會在下一刻變成了恐怖的惡魔,無辜又無助的眼珠子不死心地發射出無言的疑問,無言的哀求,以及無言的抗拒。氧氣一點一滴地擠去,五臟六腑彷彿泡在生鹼水裡,逐漸地扭曲,變形,直至乾癟……

可是,在貓咪即將斷氣前,男孩卻鬆開了手,一綹兒空氣如箭一般地射進那細小的肺葉里,激起一陣陣劇烈的痙攣。儘管難受,貓咪仍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然而更迅速的,伴隨著男孩眼底絕望風暴的掀起,他兩隻手抓住貓咪用力一扯──

嘶───!!

纖細的頸脖破裂開來。柔弱,無辜,茫然,惶恐,全被那潮水一般的血海漫過去了……無蹤無跡……只留下華麗嫵媚的萬丈紅霞……

男孩神情恍惚,一股無端的甜蜜湧上心頭。尚殘有體溫的血流猶如一條條軟綿綿的蠕蟲,蜿蜒著向四周圍擴散,企圖透過每一粒細小的分子,滲入到濃黑的大地中去。把自己完完全全到奉獻出去。一地的鮮紅,正是獻給夜神的祭品。

白貓破碎的肢體沾滿了星星點點的紅杜鵑,紅的更紅,白的更白,生前沒有煥發出來的美麗竟在這一刻以驚人的速度釋放著,將美的精華揮發到極致。黑貓雖也沾滿了血,卻沒有什麼變化,火一般的紅艷似乎都被那致命的黑色給吸收乾淨了。

白色,是將一切奉獻出去。

黑色,是將一切掠奪進來。

血仍在涓涓地流淌著,從兩隻貓兒的斷頸里,一團團紅彤彤的蟲子簇擁著滾落到地面,緩慢地擴散,爬行。男孩端坐其中,感覺彷彿坐在一座小小的山谷里,四周蘩花似錦,艷光一片,上下左右都是成片成片大紅的花朵,一簇簇,一叢叢,一串串,嬌艷欲滴,光彩照人,滿心滿眼都是這遮天蔽日的紅色……好漂亮……再沒有如此絢爛的美艷了……美麗只在奉獻的那一瞬間……

血,慢慢地滴盡,干透。

艷光漸漸地斂去,直至消失,代以深沉扭曲的黑色。魔鬼吃掉了豐腴的天使,指甲上死一般的黑。

又回來了……又回到黑夜的懷抱……

男孩的面孔變化莫測,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時而擴大,時而縮小,彼此交換著到最終定型,這一定型竟是隔了十年。不再是稚嫩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年輕俊秀但卻無比陰騖的臉孔,不變的,只有眼底那深不可測的絕望。

***

A大,外文系教職工辦公室。

韓川剛進門,就有同事向他報告:「韓老師,余老師今天請假。」

大家都知道全校最受歡迎的教日語的黃金單身漢韓川和教英文的美麗女教師是最近剛走成的一對。

「她怎麼了?」韓川記得昨天送余老師回家時還好好的。

「今天早上她一開門就看到一隻肚破腸流的死貓躺在她家門口,嚇得當場昏過去。」

「死貓?」韓川一怔。

「而且還是一隻黑貓,不知道是有人惡作劇還是怎的,總之那樣子真是又可怕又噁心。」一名女教師回想起來都覺得心有餘悸,她正好和余老師住樓上樓下。

韓川不說話了,一股怒氣急劇地在胸間囤積。是惡作劇還是意外,這還用說嗎?他當然知道是誰幹的,因為今早上他家門前也出現了一隻慘不忍睹的死貓,只不過那只是白的。會做這種變態又殘忍的事的只有一個人!

強忍下怒火去給學生上日語課,韓川始終板著個臉一反平日的溫和親切。學生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覺得今天的老師實在有些嚇人。既然老師心情不好,就應該盡量不去惹他,偏偏最角落處卻有兩束火辣辣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向他直直射來,宛如兩簇黑紅色的火焰。

詭異懾人的眼眸。

陰鬱灼熱的目光。

還有……那深不見底的絕望。

韓川不是沒有被這樣注視過,儘管心下惴惴不安,如芒在背,平日仍能裝做若無其事地忽略過去。但今天那目光卻把他壓抑的怒火撩撥得異常旺盛。在他差一點忍不住要爆發的時候,下課玲及時地響起來了。

「下課!」韓川口氣惡劣地吼道。

學生們立刻如遇大赦般地趕緊作鳥獸散,惟恐被颱風尾給掃到。當然,除了一個人外。

韓川知道他總會留到最後一個才走,便也不急著收拾東西,待其他學生一一散去后,他才迎上那兩束糾纏著冰與火的目光。沸點的背後是冰點。灼熱到極致便是徹骨的冰寒。

「莫世傑,你到底想做什麼?」韓川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道。

被質問的男生有一雙漂亮得出奇的眼睛。那不是男孩子該有的眼睛,美得太過分了,一不小心就會令人迷失於其中。但也不適合女孩子擁有,內藏的陰狠犀利總在不經意間閃露。他長長的睫毛抖了一下,並沒有吱聲,眼帘底下迅速地浮起一層薄若蟬翼的哀怨。

韓川繼續逼問道:「那是你乾的吧?未免也太惡劣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麼還有干這種惡作劇?!」

不對!小孩才沒有他的手法殘忍呢!兩隻剛出生不久的小貓竟讓他給活活撕開了肚皮。

莫世傑開口了,但卻是答非所問:「貓死了……我勒著它們的脖子,看著它們一個勁地掙扎……然後才撕開了它們的身體……那沾了血的樣子好漂亮……」

「你……」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韓川正要發作,莫世傑那低沉迷離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小時侯,我也曾經這樣殺死過兩隻貓,一黑一白,全都死了……因為它們看起來很可愛,很快樂,快樂得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告訴它們什麼是黑色的快樂,什麼才是真正的美麗……我沉迷於這種快樂太久了,久得怎麼也掙不脫……現在,我也想把這種真正的美麗和黑色的快樂獻給你……」

「你胡說些什麼?」韓川聽得毛骨悚然,只覺得這種話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說出來的,「不准你再說這種話!這次的事就算了,我不會跟余老師說是你乾的,不過你要好好反省!我也就罷了,可余老師因為驚嚇過度沒能來上課,你難道不覺得心中有愧嗎?」

世傑的眼神遽然變色,在那一層薄薄的哀怨之下迸射出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甚至可說是不屬於正常人的陰毒光芒。像毒蛇的齒,妖鬼的爪。

「愧疚?」他冷冷一笑,寒意立刻如蜈蚣般爬上了韓川的背脊,「你難道還不懂嗎?那兩隻貓就是獻給你們的祭品。黑貓就是我自己,我殺死自己來獻給你們,白貓就是你那虛假的溫柔,我殺死那虛偽的面具好讓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而那個女人,她無法接受祭品的話……那就只有給我陪葬!」

剖開自己,塗滿污血,將魔鬼的使者獻出去,把最濃黑的悲涼與憤怒送出去!而這種來自地獄的奉獻同時也潛伏有同歸於盡的瘋狂因子,也許到最後,被掠奪的將是對方,把掠奪來的一切也一併奉獻出去!

滿山滿谷絢麗多姿的紅杜鵑……是多麼美的景色啊……紅得這般的妖異,可是……那被鮮血潑出來的紅杜鵑卻又顯得如此的嬌弱,清純,小鳥依人,令人直想狠狠地破壞,傷害,摧殘,蹂躪它!那無聲的邀約是清純底下的淫蕩,也是最美麗的地方。

韓川在世傑的注視下寒毛倒豎,冰冷的蜈蚣所爬處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你究竟想怎麼樣?」韓川驚覺自己根本沒有那個魄力與這才19歲的學生對峙,那種眼神似乎隨時都可以把他吸如永無止盡的黑洞里。

世傑一眼不眨地凝望著他,緩步走到他的面前,輕盈得好似一抹幽靈。韓川的頭皮隱隱發麻,他想要退開幾步,卻怎麼也動彈不了,像被那彷彿帶有無形魔力般的目光給凍結了,整個人就如同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樣,腳板與地面緊得難捨難分。

世傑比韓川高一點點,他微微頷首,冰冷的手輕輕撫上韓川刀刻般的臉龐。

「不要再接近她……這決不是警告而已……我已經把自己殺死在她面前了,其他的都無所謂,只有這個……我決不放棄!」

從剖開的黑貓腹中,釋放出的是復仇與怨恨的惡靈。

灼熱的氣息伴著森冷的聲音揚起,吹拂過韓川的頸脖,令他不禁抖了一下。宛如觸電般的滾燙,與撫在臉上的冰冷形成極鮮明的對比,然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卻是來自於同一個人。

「你……為什麼……?」韓川雖然氣惱,卻仍無法控制自己的膽怯。

「為什麼……?」世傑扯開一朵灰黑色的微笑,絕望沉浮在他的嘴邊唇上。

「我早就說過了,因為……我愛你。」

韓川頓覺一陣頭昏目眩,天搖地動,口中如含滿了糠,竟說不出一句話來。世傑的目光漸柔漸軟,由如劍般的犀利轉變為如夢般的柔和,彷彿流出了粘稠帶膿的液體,一路將面孔腐蝕熔化。

魔女一般的陰霾已在囤積醞釀,地獄深處隱約傳來貓叫的聲音。失了聰的蝙蝠跌跌撞撞,四處飛竄,磕得血流滿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每當黑夜來臨,世傑總都會打心底冒出一股奇異的恐懼感,彷彿雨後的春筍,一顆一顆齊刷刷地竄出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然而,在堅硬如鐵的冰涼的恐懼外殼下,卻是甘美無比柔嫩細膩的快感,光滑如玉,給人的感覺像是沿著滑梯順滑直下,墜入無底的深淵。恐懼每增長一寸,快感必增多一分。

被黑夜封鎖的恐懼,在刀鋒前游移的快感。

彷彿一位銬著鎖鏈的君王。

從小,似乎總在陰暗處生長,畏縮地躲在角落裡窺視著遠處那一片燦爛的陽光地帶。可是那不是屬於他的世界!一旦越出黑夜的邊界,他將被焚燒成一團焦黑!只能……這麼遠遠地望著……遠遠地……

爸爸不需要他,媽媽也不需要他,他們只關心哥哥。那個大他四歲,漂亮得像個天使一樣的哥哥。可是當爸爸為了給哥哥撿帽子被汽車撞死後,媽媽的態度就全變了。她不停地鞭打著哥哥,一邊哭一邊歇斯底里地痛罵,用滾燙的火鉗烙他,用夾子把他的指甲生生夾下來,用針線把他的嘴縫起來,不准他吃不准他睡……哥哥滿身都是血,新血覆著舊血,舊血翻做新血,渾濁得好象魔鬼的唾液。只因他不是媽媽的親生兒子,他是個殺死媽媽最愛的人的兇手。

那時的世傑6歲,他看著哥哥蜷縮在骯髒的角落裡,像只血肉模糊的蛆蟲,沒有尊嚴,沒有反抗,沒有生存的價值。那隱藏在亂髮和污血下的雙眸充滿了閃閃的淚光,在腐爛了的黑暗之中,宛如鑽石般的美麗。是凌虐讓他美得如此的凄慘,凄慘得如此的美。

想要使他變得更美一點……世傑這麼想著,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帶著欣賞獵物的表情,如同一位高貴的君王,居高臨下審視著從陽光下捕來的獵物,心滿意足。黑夜就是他的王國。哥哥迎向他的目光是那麼的惶恐,那麼的美。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勒住了哥哥細小的頸脖,用勁全力掐下去。哥哥沒有喊叫,也沒有掙扎,眼底儘是美無倫比的絕望。詭異的幸福頓時充塞世傑的心胸。從來沒有過的美麗。但是,到底他還是鬆手了……他的哥哥啊……最適合絕望了……籠罩無邊黑夜的絕望……

後來,哥哥被送進了精神療養院,媽媽被送進監獄。惟有他依然留在黑夜的國度里,獨自守著這充滿霉味的潮濕的房子,傾聽那空寂中烏鴉拍翅的聲音。無比的淫靡。它們是黑夜飼養的天鵝。

再後來,媽媽回來了,從此變得血一般的妖艷。這間昏暗的房子開始散發出淫亂的氣味,不同的男人來來去去,有老的,有小的,有粗魯的,有矯作的……在媽媽的床上只有一個定義:做愛的工具。他們死一般地做愛。情慾的氣味濃烈刺鼻,幾乎令世傑抽搐。他不止一遍地在暗處看到媽媽狂浪地笑著,放肆地張開白皙的大腿,像蛇一樣與男人們糾纏在一塊,欲仙欲死地尖叫著,野獸般地翻滾著。她像是要吸盡男人的每一滴氣血,瘋狂而又炙烈。雪白的大腿在黑暗中發著熒熒的光暈,如白骨一樣的清晰。

世傑每次都吐得幾欲虛脫。可媽媽淫蕩的笑聲依然響在耳邊,時而像亂抖的珠子,時而像拔尖了的海綿,每日每夜不停地回蕩著。沙發上、地板上、床上……無一處沒有他們做愛的痕迹。狼籍一片,赤裸裸的在他面前。

再後來,媽媽自殺了,手上還握著爸爸的照片,緊緊地貼在胸口上……

終於,這座房子徹底地陷入了永無天日的黑暗之中,他既是這裡的君王,又是這裡的囚徒。

銬著枷鎖的君王。

厭惡陽光下的每一樣東西,覺得那過分幸福的樣子不是美麗的真正定義,想要把他們拖進黑夜裡來,想讓他們變得更美一些……

因為,他實在太寂寞了。

從此貓貓狗狗、小鳥小兔之類的小動物的屍臭便時時漂浮在這座房子里。撕裂了的肢體,粉碎了的頭顱,在奉獻了最後的美麗之後直至腐爛,才被一把火燒掉,只留下流星劃過天際時那一瞬間的絢美。

想要掠奪更多的美麗,想要找尋更多的黑色快樂來陪伴他……

因為,他實在太寂寞了……

韓川是唯一一個讓世傑感到震撼的陽光下的生物。從頭到腳,每一根頭髮,每一處毛孔,每一個細胞。彷彿一顆炮彈在死水中陡然爆炸,無數的碎片擴散成絢爛的花朵。

韓川也許忘記了,但世傑仍清楚地記得,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是在課堂上,他正是為了見他才考到這所學校來的……

那是個暴風雨的天氣。滾滾烏雲張牙舞爪,橫行無忌;狂風鼓動著黑色的翅膀,企圖吞噬一切;渾濁的雨水翻江倒海,傾盆直下,夾雜著風中的泥沙,在地面上聚成一道道黑色的河流。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這灰濛濛的淚海之中,連天堂都被地獄的惡鬼佔據了。到處天昏地暗,除了黑夜還是黑夜。哭得發狂,哭得身心力竭,哭得肝腸俱裂,哭到最後,眼中流出的是濃黑的血液。

世傑在這樣一個夜晚逃出了那個淫臭無比的房子,因為他聽到了媽媽和男人的聲音,就在那空空如也的房間里。妖邪的叫喊宛如裂帛,漫出的儘是猩紅的血。他彷彿看到了那塗滿男性體液的豐腴身體,一絲不掛,在黑暗中白得發亮。不論是尖叫還是氣味,都生生擠壓著世傑的胃部,他不得不逃!拚命地狂奔、狂奔、狂奔,最後撲倒在風雨恣肆的大街上,吐得滿面青白,渾身發涼。

天邊電閃雷鳴,如條條白蛇環繞,恣情交配,粗重的喘息和吼聲響徹天宇。

為什麼還是逃不開?!強暴和淫靡無處不在。腥臭的氣味如鬼魅魍魎死死地黏在他背後,揮不去,趕不走,企圖要注入他的腦髓,侵入他的肌肉,在他的體內植下暴力和淫靡的種子。他的心在逐漸地變形,扭曲,逼迫著他的身體變為野獸,撕扯一切,破壞一切,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痛苦與快樂就是兩條駐紮在他內心深處的毒蛇,它們互相搏鬥,互相噬咬,互相糾纏,互相發泄,在施虐與被虐中達到高潮。連他的體內也充滿了如此淫逸暴虐的快感!

淋漓的雨變成了藍色的血,粘稠模糊的,藍得接近死一般的黑暗。豆大的雨點凄厲地叫喊著從高空中砸下來,粉身碎骨,濺起一地的絕望。如祭神的處女。無限的快樂。無限的孤寂。

忽然,一襲溫暖的外套披到了他的身上。世傑渾身一顫,猛地轉過身。是一個陌生的男子。溫和的眼睛美得好乾凈!

「你沒事吧?這樣會生病的。」

韓川素來有日行一善的習慣,他遠遠看到一名少年跌坐在滂沱大雨中,想也沒想就趕過來了。他撐著傘遮去密集的雨點,發現少年的臉異常的蒼白,不禁關切地問道:「不舒服嗎?你家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少年以戒備的眼神瞪視著他,像一匹狼狽但依然充滿攻擊性的野獸。韓川安撫地微笑著:「你不用害怕,我是這附近A大的教師,不是壞人。」

他的微笑向來無人能敵,從三歲女娃到八十老太都會不自覺地喜歡上他那春風般和煦的笑臉。因此雖說他是才剛步入大學講壇不久的新鮮人,但他的笑容卻很快地贏得了全校上下的心。

應該說這是他的一種獨特的魅力吧,他給人的感覺就像蔥鬱的樹木一樣安全而又可靠,溫暖而又舒適,充滿了生機活力,待在他身邊,再急燥的心也會被一片安詳與平和所包圍。他又像一方遠離喧囂的伊甸園凈土,令人在不知不覺中忘掉了所有的憂傷和煩惱,拋卻了一切世俗的紛爭,幸福和安寧在他的身邊是那麼的輕而易舉,觸手可及。

世傑怔怔地看著韓川,披在肩上的厚重衣料不容抗拒地傳來陣陣暖意,樹木般穩重好聞的氣味強烈地沖入他的鼻間。皮膚依然凍得發青,心臟卻在急劇地升溫。燙得發抖。

這是什麼感覺?彷彿在濃霧密布,長年不見天日的原始叢林深處投下了一束陽光。水樣的光圈,火樣的焦點。

「來,我送你回去吧。」韓川拉過他的手,發現冷如堅冰。

恍遭萬伏電流擊中般,世傑臉色一變,迅速地抽回手,一下子退了好幾步。驚悸。莫名的惶恐。再退,再退,旋身即跑,速度之快使得韓川沒有來得及叫住他。留下一地的惘然,但也隨即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了。

世傑幾乎是沒命地逃回家。一打開門,陰冷、潮濕和那淫靡的味道再度迎面撲來,但卻像被什麼東西擋住似的沒法像往常那麼囂張。呆楞了許久,才發覺到是身上的這件西服外套。世傑脫下它,輕輕地撫摩著,心臟忽然一陣強有力地收縮,緊得彷彿把渾身肌肉都牽起來了。被韓川觸過的那隻手又麻又燙,好象置於沸騰的濃硫酸中,透過血管直接和心臟連到了一塊。痛苦異常,但又無比的舒服,一種更為奇特的快感很快地流遍了全身脈絡。想要更多……更多……

他極力抑制住身心的戰慄,又忍不住將外套拾起,臉頰一點一點地挨過去……渴望卻又遲疑,飛蛾撲火前那微妙的心思一閃而過。當冰冷的臉與濕漉漉但仍殘有體溫的衣料相貼時,冰塊與爐炭剎那間溶化了,各種感官的碎片衝擊開來,幻化成燦爛的星空,閃亮如鑽石的淚光。層層快感風起雲湧,猶如漫天的流星雨,撒下無數華麗的舞蹈。

世傑無法剋制地發著抖,全身上下都被這沉重的森林氣息包圍了。這兒似乎不再是那間陰黑冰冷的房子,而是一片茂密的叢林,成千上萬的古木矗立四周,濃濃的綠意鋪天蓋地而來……明亮得無比的眩目!陽光與湖水的結合處折射出道道攝人心魄的奇妙光芒,宛如透明的蓮花瓣,在叢林中呈現出層層疊疊班駁參差的色彩,彷彿地獄深處的黑樺林,地府最美的聖地。

世傑抱著外套,像抱著一件極其珍貴的寶物,一株最具生命力最艷美的樹木,就像那個人,那個彷彿從陽光里走出來的人……

把他拉入著黑夜的王國,緊緊地抱著他……一定會更美吧……

想把他拉進來……想讓他變得更美一些……使他成為他獨一無二的收藏品……

世傑迷亂地想著,雙手抱得更緊了。

那時世傑16歲,剛步入高中,韓川23歲,大學畢業不久。

***

為了再見到韓川,為了心底的那個願望,世傑很努力地考上了A大外國語學院,主修英日法三門語言。由於他是孤兒,又是以相當優異的成績考進來的,所以學校給予優厚的補助,一切學費全免。他打聽到了韓川教授的是日本語,還特地通過教導處的關係編排在韓川的班裡。總之一切都是為了見他而做。在看不到韓川的日子裡,世傑總是凝視著撫摩著那件西服外套。那是這座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聖潔之物,宛如開在萬丈深淵裡的白百合。

韓川會注意到世傑,是因為他拔尖的成績和孤僻的性格,以及家境的凄涼。三年的時間讓世傑變得更高大成熟,以前那個蒼白的少年已不復存在,只是冷漠與絕望依舊。韓川早忘了那個無月無星的雨夜,他只覺得這個學生夠特別,特別到令他想盡一切地去幫助他。他以為世傑眼底的絕望是來自一個孤兒的凄楚,因此為他的孤僻沉默感到憐惜。當同齡的孩子們都在盡情地享受生活享受青春享受快樂的時候,這個孩子卻以層層黑色的蛛網裹住自己,帶著防備與不信任縮在角落裡,讓他看了隱隱的心痛,一股作為師長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試著去接觸他,想要踏進他的內心世界,卻意外地發現了那突忽其來的信任。而且只對他一人,只接受他,只信任他,對別人則是理也不願理。

毫無理由的信任。韓川怎麼也想不通,不過有信任總比沒信任好,總有一天世傑也會像接受他一樣接受其他的人吧。

可是,慢慢地,變質了。不,應該說,一開始就已經變質了。原本世傑對於韓川來說,就好象路邊撿回來的一隻貓,孤獨而又高傲。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撿回來的根本不是貓,而是一匹極具攻擊力的美麗剽悍的野獸,一匹嗜血並也會因為血的洗禮而變得更美的狼。

這個孩子不是人,是野獸。

等到韓川發現時,他已不知不覺走進了那個永恆的黑夜王國。毫無預警地。當他想要抽身而逃時,那匹邪惡的野獸又衝過來堵住了他的去路,一雙充滿愛欲的火紅色眼眸直勾勾地攫住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彷彿不是真實的,一切都好似鏡中的幻象。

冷酷陰騖,邪美妖魅的帝王,在那昏暗的房子里,端坐於一片艷紅之上,斑斑的血跡繪成瑰麗的華袍,曠艷的紅色蜘蛛爬滿了全身,絢麗恐怖,神秘莫測。他的腳下是一堆小動物的屍體,醜陋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手上還捏著一隻垂死的小鳥,細細溫溫的紅蜈蚣緩緩地往下爬……

美得令人膽寒!

這是韓川第一次踏進這座黑色的房子所看到的景象。他突發奇想地想要進行一次家訪,看看世傑的生活狀況,便跑到這裡。門沒有鎖,他按了按門鈴,又叫喚了兩聲,半天後才聽到「進來」兩字,這一腳便踏進了亘古黑夜的王國。

他驚呆了,從頭皮到指尖,冷得發麻。

那不是他的學生!不是那個平日在課堂上乖乖聽講課後好好學習的男孩!

他以為他只是比較沉默寡言,比較不和群而已,誰會想到黑夜的沉默背後竟是血的喧嘩?

他來了,來到我的世界……

世傑想著,心花怒放。黑漆漆的世界也為之胎動不已。變奏的華爾茲劃過耳膜,骷髏在華莛上搖擺,斷裂的琥珀杯拼湊起火紅的騷艷。

溫柔的鮮血,一滴滴……一朵朵……一簇簇……

獻給你,也獻給我自己。

為什麼要害怕呢?這一切都是獻給你的啊,你不覺得它們無比的美麗嗎?這些是我眷養的一群華麗嬌貴的蜘蛛。堅韌綿長的蛛絲纏了又纏,繞了又繞。嬌艷欲滴。我要用它纏住你,綁住你,捆住你……

來吧,我愛,這一切都將獻給你,連同我自己。

待韓川恢復神智后,他發現自己被捆綁在床上。空氣里有著濃濃的絕望的味道。

「你想做什麼?!」他叱喝著,這種不明所以的感覺令他惱怒。世傑沒有回答他,背對著不知在找什麼東西。

黏黏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凝聚成夜神的眼淚。韓川感到極為不舒服,他掙了掙手腳,發現被布條捆得死死的,動一動都難。

「莫世傑!你不要胡鬧!快點放開我!」他很想恢復平日溫和的語氣,卻因心急恐懼而失敗。

世傑轉過身,帶著寵溺而又詭異的微笑──看得韓川心驚膽戰。詭異得一團濃黑的寵溺。

「老師,你還記得這個嗎?」

他舉起手。那件充滿森林氣息的灰色西服外套。

「那是──」好象有點印象,韓川努力地在腦中搜索。

世傑走過來,輕輕地將那件西服披在他身上,然後便將整個身子也覆蓋上去,腦袋枕著他的胸膛。灼熱而又堅定的心跳一波一波傳來,敲擊在耳畔,令人情迷意亂。

「你幹什麼?」

韓川嚇了一跳。被一個男生這麼壓著,實在不是滋味,胸口沉甸甸的,呼吸也不順暢了。

世傑枕在韓川的身上,覺得就好象枕著一潭湖水,水波是那麼的暖和溫柔,青翠碧綠,托著他,彷彿載起一葉浮萍,再怎麼無所歸依,也始終和水緊緊相偎。他不理會韓川的抗議,開始斷斷續續地訴說起那個黑色的雨夜……那個絕望蒼白的少年和那位森林使者般的青年……

韓川這下才想起來了,原來他就是當年那個蒼白無助的少年,蜷縮在暴風雨中像只受傷的小獸,爪子上全是紅紅的血塊。

接著,世傑又吐露了心底的那個秘密。那個永恆的願望。赤裸裸,毫無保留。

韓川瞠目結舌。

天堂的怪鳥在唱歌,拋落下細碎的珍珠,晶瑩剔透。綠色的水妖爬出泥沼,枯瘦的指甲閃閃發亮,像夜光下鋒利的牙齒,堅硬而又柔軟。粘稠濃密的水草猶如妖嬈的美女,紛紛在水下蛇舞。

這一天就到此為止,世傑也沒再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解開束縛后,韓川迫不及待地逃離了這座房子。

當年逃開的是那個蒼白的少年,而今逃的人是他。

他逃不掉!

身後那兩束如冰似火的目光總是緊緊地縛著他,像加長后鎖鏈銬在他的頸脖上,殘酷的寵溺沉浸在黑鐵之中。毒蟒在耳邊喘息,濕熱的紅信子掃過臉頰,引起一陣刺骨的戰慄。冰與火在體內搏鬥,極堅硬又極柔軟,極艷美又極猛烈。

韓川對世傑態度的轉變,其實也不是這個時候開始的,他很天真又很盡職地以為,世傑只是性向不同,心理上有些壓力,看看心理醫生就會沒事的。

而世傑第一次覺得,一個26歲的大男人,還是大學的講師,竟能天真得如此的可愛,如此的可笑,如此的……叫人心疼!

他沒有看過心理醫生,但卻翻閱過這方面的書籍。然而,一切都令他厭惡!恨不得一把撕碎,撒向灰白色的天空,化做一群黑色的蝙蝠,向地面俯衝過去,做最絢麗耀眼的撞擊。

瘋狂是絕望衍生出來的產物,寂寞是絕望的孿生兄弟,他的愛戀和迷亂也因絕望而生。

他喜歡血色的美艷,喜歡由死亡換取的黑色的快樂。

「我從來就沒有以看一個老師的眼光看你,確切地說,我只看得到你。對我而言,只有你,才是真實完滿的,是黑夜裡唯一發光的東西。為此,我才會坐在這裡,坐在你的面前……」

說這話時的世傑,帶著一抹黑夜的溫柔,彷彿極輕柔又極沉重,像是打濕了翅膀的蝴蝶。

韓川選擇極力忽略過去,他無法正視他,那個男孩背後懸浮著的是撒旦的笑臉和上帝的頭顱,他走過的地方,月光如膿,流了一地,那不是光,是天使的屍體。灰白色的。腐臭的。粘稠的。

嫉妒的火焰是冰冷的,憤怒的火焰是灼熱的。當這兩種極冷又極熱的東西相接觸時,在無法融合的情況下就會發出裂帛的聲音,隨後將炸出漫天的五彩繽紛──那是心臟的碎片。

要擺脫世傑的痴纏,最好的辦法就是弄出個女朋友來。於是韓川接受了頻頻對自己示好的美麗英文女教師,他們老早就是被學生們看好的一對。不可否認,他是帶著私心和余老師交往的,這已經令他很過意不去了,如今更令他不安的是那冰冷的嫉妒和灼熱的憤怒。他不敢看,不敢想,不敢面對……

「你以為這樣就能擺脫我嗎?如果是這樣,我也就不會站在這裡了。世界上最大的勝利者通常是最絕望的人,這一點我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一切都豁出去!逼在雪亮的刀刃上。

身體已經腐爛了,分做一塊塊為覓食的烏鴉所果腹……

烏鴉的眼睛里有著我的眼淚。

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就讓它們替我流淚吧……

流干一切也無所謂……

世傑那殘酷的惡作劇成功地令韓川意識到他的絕望和瀕死的快樂。韓川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無理的理由與余老師分了手,他不能讓世傑找到發泄的目標。隨著愧疚的加深,憤怒也隨之高漲。

「老師,你真的非常善良啊……既然你如此的善良,為什麼卻不願來拯救我呢……?」

世傑當然知道韓川在怕什麼,他總是習慣對人表示出關懷,當初對他也是如此。可是,為什麼到了最該拯救的時候,卻不願出手呢?

現在,將他們困在一起的是一大片黑色的沼澤,四周輕煙繚繞,始終瀰漫著一層腥臭的水霧。他一步一步往沼澤深處走去,拖著沉重的腳鐐,鎖鏈的另一頭扣在韓川的頸脖上。沼澤的邊上棲息著一群群水妖,身上纏滿了色彩斑斕的水蛇,如此的妖嬌,如此的嫵媚,緊貼著他們的肌膚,靠吸取他們體內的氣血存活。彷彿千年的愛人。

沼澤深處是未知的世界,生滿了無數的小蟲子,像那座淫糜的房子,更像撲朔迷離的未來……

或者,沼澤就是世傑的身體,他把靈魂埋藏於濃黑的水潭之中。冰冷昏暗,誰也看不清誰。如果韓川也能化為沼澤的一部分,這樣彼此交融,分子與分子親密地接觸,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

這是一個假死的世界。

韓川沒想到三年前一個無心的舉動,竟會給他招來了地獄的擺渡人。那件充滿森林氣息的西服外套抗拒著血與夜的氣味,卻也不得不鎖在那間漆黑的房子里。這個男孩莫名其妙地闖入他的生活,如同陰雲般籠罩了他的整片天空,濃烈鬼魅的眼神總是企圖把他推向無底的深淵,像腐酸一樣地侵入他的心肺。是怎樣的情感竟會另這個男孩以如此極端的冰與火的方式生活?韓川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那個無心的雨夜對世傑來說,是瘋狂與絕望轉型的開端,就在那個時候,他剝下了執狂的蛇皮,整隻吞咽下去,毒液與血液融到了一塊,閃閃發亮。他如遇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那片模糊的身影,至死不放手。

幾天後,世傑遇到了一個他以為今生永遠也不會再見到的人。空氣在剎那間凝固住了,四周的景象緩緩模糊,褪去,天地一片空白,只有他們兩人。來者是一個白皙雅緻的青年。同樣的震驚。

「小傑……」那人的聲音帶著一絲訝異的顫抖,複雜的表情縱橫於面上,眼瞳中閃爍著粼粼的波光,彷彿有什麼在遊動,穿梭過目光之河,直直地游進世傑的心中,「你……還記得我嗎?」

世傑佇立良久,目光迅速地黯淡下來,似乎被來人的明亮與溫雅刺痛了般,一股霧氣悠悠升起,化做千萬細細的冰針,扎進他的皮膚,埋藏於他的細胞之中。隱隱的疼痛夾雜著冰塊的碎屑,黑色的小蟲帶著尖銳的寒氣爬滿了整個胸腔。他當然記得他是誰。那個隱藏在記憶深處失落的絕望與美麗。

「……哥哥。」

***

A大校園的樹林里。

世傑平日沒事就喜歡待在這裡,因為韓川經常從這裡經過。韓川是屬於光明的,而他只能躲在暗處默默地窺視著他。現在他與同父異母的哥哥莫世界站在這裡,一股強烈的恐懼如猛禽般向他飛撲而來。

哥哥……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了,以往籠罩在他身上的絕望已不復存在。那個蜷縮在角落,滿身血污,擁有一雙閃亮眼眸,像蛆蟲一樣沒有任何生存價值的男孩已經完全蛻變了,變成一隻耀眼的飛鳥,寬闊聖潔的翅膀吸取著太陽光的熱度,純白得令他想一把撕碎!

「原來你考進了這所學校。」莫世界牽起一抹笑容。算算時間,這個弟弟也到了上大學一年級的年齡。他有好多想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尷尬的沉默漂浮在兩人中間。

世傑靜靜地看著世界,他們明明就站在一塊,面對面的,之間卻彷彿隔有一堵無形的牆,他的這一邊是死一般的黑夜,四處是墳堆,瀰漫著強烈的屍臭,幽綠的火焰從地底噴吐出來,紅眼睛的妖鬼彼此纏抱,赤裸的身體正逐漸潰爛,膿水和體液混雜在一起。而世界的那一邊,聖母瑪利亞在微笑,聖潔的光芒如白百合般鋪撒一地,馨香滿懷,仙女們在月光一樣的湖水中自由地嬉戲,珠玉似的歌聲飛出一群群雪白的鳥兒。

不應該是這樣的,那片絕望,絕美的絕望,曾經那麼無辜又無邪楚楚可憐地罩在世界身上……為什麼這麼快就被驅散了呢?也許,是絕望轉移了,統統對準他直劈過來,劈出永恆的黑夜,把他留在黑暗的這一邊。

在他看世界的同時,世界也在打量著他。

「小傑,」世界不安地頓了頓,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問道,「媽媽……還好嗎?」

世傑的眼睫毛動了一下,奇異地看著他。他還挂念那個將絕望賜給他們的女人嗎?在一陣窒息的沉默之後,他用一種平淡得沒有一點感情的聲音敘述了媽媽出獄后的事情。

世界愈聽臉色愈白,相較於世傑的平靜,顯得是那麼的惶恐懊悔。

「怎麼會這樣……?媽媽她為什麼……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事情,也許就不會是這樣子了……」

世傑的目光一冷,周身的氣溫遽然下降。

世界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徑自說著,薄薄的淚光泛上眼眸:「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你想會是怎麼樣?」

世傑突然出聲問道,他向前跨了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刀鋒一般逼近世界雙眼。世界慌亂不安的眼神令他想起當年那個血肉模糊的男孩。那眼底的絕望是多麼的美啊……美麗從痛苦中衍生出來,像揉碎了的黑玫瑰……

「你以為,如果爸爸媽媽還活著的話,我們一家就能幸福下去嗎?你以為那真的就是幸福嗎?」

世傑的臉上似笑非笑,心卻在急劇凍結。世界……他那美麗痛苦的哥哥到哪去了?走在光明裡,漸行漸遠。漸行漸遠。他彷彿看到了韓川的背影,心登地一下又緊縮起來。世界的影子,韓川的影子,忽而交錯,忽而合一,越變越透明,越變越輕盈,兩雙羽翼飛展出來,乘起滿載的銀輝,光的碎屑如雪花紛披……

他們都要離他遠去,毫不猶豫地。要把他獨自一個人留在地獄里。殘忍的人究竟是誰呢?

世界的臉色因他的話更顯蒼白。

「我知道,其實最痛苦的人是你,」他幽幽地道,「就算爸爸媽媽在世,你也會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幸福。可是……我無意於此啊!小傑!你告訴我,要怎樣你才會原諒我?我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到後面他忍不住激動起來。已經只剩下他們兄弟倆了,為什麼他們還要像陌生人一樣?

「我已經畢業了,工作也不成問題,我可以……」

「你可以養我,是嗎?你想說的是這個?」世傑截過話頭,微微牽起嘴角,眼中一片陰霾。

「我……」世界一時語塞,「我知道我沒辦法補償什麼,但是,我真的希望能讓你過得好一些!小傑,你究竟要我怎麼做?你告訴我啊!」

「怎麼做?」

世傑喃喃,眼底如閃電般掃過一縷灼痛。世界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欺身向前,一把掐住頸脖。

「小傑……?」輸送氧氣的通道突然被截斷,世界直感到頭昏耳鳴。世傑的手掌宛如一隻巨大的蜘蛛,不懷好意地勒著他的咽喉。

「親愛的哥哥,如果說要補償的話,就讓我看看你最美的樣子吧。」

世傑微笑著低語,祥和的表情與粗暴的動作截然不符,深黑色的瞳孔映出那個遍體鱗傷的少年的身影。

來吧,讓我看看你絕望的雙眼,看看你最痛苦的美麗,我會把那個被摧殘被虐待直至瘋狂的少年還給你,那才是你最真實的模樣……同時也是我自己……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一直以來,我們在黑夜中同體共生,現在你怎麼可以背叛我一個人到天堂去?

世界先是有些掙扎,而後慢慢地停手了,任由脖子上的桎梏越來越緊,越來越重。他那雙澄澈的眼睛直直地望進那兩個絕望的旋渦,臉上漸漸浮起一層似幻非幻的哀傷,好似月光下的湖水,是那種被月光吸空了腦髓的美麗。他看到了……旋渦的深處是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孩,身上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肉,黑紅色的血和渾濁的淚融成劇毒的汁液,流到哪裡,就腐爛到哪裡。究竟是世傑還是他?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

原來,當年那個被血淹沒的男孩鑽到世傑的身體里去了……難怪會有那麼濃黑的絕望……就在那個時候當時的情形和現在是多麼相似啊……什麼都沒變,只是他們的身體變大了……

世傑勒著手下溫熱的頸脖,眼神又迷亂起來。真是好熟悉的感覺啊……以前的日子又回來了嗎?掌下的那個東西是那麼的溫暖舒適,隨著掌力的加重,血管的顫動越來越快,溫度也越來越高。好想……好想掐得更緊一些……

他凝視著世界,各種幻象如百花競放,一個接一個不斷地閃現。那張臉,那種眼神,好象就是他自己……他在自己殺自己……又好象是韓川,帶著溫和的微笑著告訴他,他要飛到天堂去,永遠不會回來了……接著靈魂變成了一隻雪白的鳥兒,展翅高飛……令人憎惡的天使正引著他的哥哥和韓川飛向越來越遠的高空,遠離他,遠離地面,遠離混沌,遠離無邊的黑暗。

他構築了這個千年的黑夜王國,但卻也被困鎖在裡邊,沒有一絲生氣,沒有一線希望,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在沉睡,伴隨他的只有永恆的孤獨和寂寞……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孤獨和寂寞。

不能放手……絕不能放……一鬆手他們就會全都飛走了……就算把手砍斷,那隻斷裂的手臂也會牢牢地附在他們身上……就像無盡的怨念與絕望……

「莫世傑!你在做什麼?!」

韓川的聲音猛然響起。世傑渾身一震,沒等回過神,一雙手就衝過來把世界奪了過去。世界的頸脖在一陣窒悶后忽然竄進一絲冰冷的空氣,使得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

韓川扶著他,不忘對世傑怒目而視:「你做什麼?瘋了是不是?」

他只是路過,不小心瞄見世傑的身影,心下一沉正準備繞道走開,不想定睛一看,竟令他大吃一驚。見世界咳個不停,他又忙問道:「你沒事吧?」

「沒……沒事……」

世界虛弱地笑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順暢一些,他還有點站不穩,但身邊這個黑色西服男子卻給了他強有力的支持。

世傑站在一邊,握緊了拳頭,內心的魔鬼又在不客氣地叫囂起來,猛獸在體內衝撞著,一雙無形的手正一片一片撕著他的心臟,毒蛇與多足的蟲子硬生生穿過他的五臟六腑,留下一個個醜陋的窟窿……

「為什麼……?」

他顫抖的聲音在風中響起。韓川與世界同時看向他,都不約而同地怔住了。

一滴清寒的淚珠自世傑的眼中滑落……

如不小心墜下雲層的天使。

「你那麼善良,為什麼卻不願救我呢?」

韓川和世界呆愣在原地,世傑什麼時候走的他們也不知道。世界之所以驚愣,是因為他從未見過這個冷漠孤僻得像鬼一樣的弟弟流淚。而韓川,他的心裡彷彿被什麼狠狠地敲了一下,破裂的呻吟傳了出來。是那顆淚珠化成的斧頭嗎?剛剛那一瞬間,他好似看到了那個雨夜裡蒼白無助的少年,怎麼也掩飾不住惶恐和無辜令人不由自主地隱隱生痛。那不是兇殘的野獸,也不是恐怖的妖鬼,只是一個被黑夜鎖住了心的孩子。

──為什麼不願救我呢……?

孤零零的問話如幽靈漂浮著。

「原來你是我弟弟的老師,真是麻煩你了。」世界誠心道謝著,韓川卻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你弟弟?莫世傑是你弟弟?」那小子不是沒有家人了嗎?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只是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沒想到會在今天遇上。」世界簡單地解釋道。

「可是他為什麼對你……?」韓川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世界苦笑了一聲,幼時的記憶如水泡般浮了上來。

「小傑他不會殺我的,他只是想看我痛苦。」

那個小小的君王,踏著黑暗而來,靜靜地俯視著他,溫柔而又殘忍。他蜷伏在角落裡,帶著一身的血污,像臨刑的囚犯,待宰的羔羊。美麗如花,柔弱如花,恐懼也如花。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韓川皺起眉頭,覺得這對兄弟一樣的古怪。

世界抬眼看著韓川,許久沒有回答。這個人看上去成熟又穩重,有著極強的親和力,是典型的丈夫型男子,世傑居然會在他面前流淚,想必這其間一定有著什麼吧?

「老師,小傑是不是和你很熟?」他試著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他的情況?」

「情況?」

韓川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世傑那瞄準獵物般的眼神,赤裸裸的慾望與絕望交織其中,好象隨時都會把他生吞活剝似的……他面色一紅,趕緊甩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認真說起來,他對那小子根本什麼都不了解,只知道他無父無母,一個人居住,性格孤僻,總是獨來獨往,一個朋友也沒有。不過,他倒是看到了那小子莫名其妙的一面。韓川思索著,或許把這告訴他哥哥會比較好。

世界聽說了世傑那虐殺動物的嗜好后,臉色又一陣發白。他早知道世傑從小就有些古怪,卻沒料到會是以這種方式發泄。

「他這樣子不太正常,我認為讓他去看看心理醫生會好一些。」韓川說道,他幾次都想跟世傑提起,但又怎麼也開不了口,目前他看到世傑就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惱意和懼意,令他無法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更有避不見面的衝動。

世界輕搖著頭,眼中盛滿難言的苦痛和深深的自責。

「不是這樣的,他需要的不是心理醫生……」現在的世界就像當初的他,需要的是徹底的救贖,否則不管怎麼醫治,這瘡疤還是會潰爛,噩夢還是會繼續,「如果沒有我,一切也許都會不同了……」

小傑是他的影子,是比形體更灰暗的東西,藏在光明的背面,悲慘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沒有誰會關心,沒有誰會在意……就像地面上的塵土一樣……

韓川不解地看著他。難不成要世傑這麼一直下去嗎?他的心中雖有疑問卻沒有問出口。

這時,世界又開口了:「老師,如果你能明白的話,也許就會理解他了。」

或者這個男人可以拯救小傑也說不定。

***

為什麼不願救我……?

為什麼……

小男孩的眼眸流露的是與之年齡極為不符的哀怨,稚嫩的臉上有兩道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痕──是被眼淚燒灼后留下的痕迹。子夜般死黑的瞳孔里,有什麼在掏挖,一鼓一鼓地抖動著,不斷地滲出膿血,彷彿要突破眼球孵化出來。他的腳下踏著一路的血印子,一條長長的鐵鏈如利齒扣在細小的足上,如同殘暴的獵犬一口噙住了剛剛出生的白鴿。過分快活於鮮血狂濺的眩美,魔鬼由天使幻化而來,羽毛逐漸褪盡,一片一片,宛如白色的蝴蝶,飛下地獄里來。地上到處是蠕動著的蟲蛇,慢吞吞地蜷上去,如粗陋的麻繩,將雪白的羔羊緊緊地纏住,將美麗從醜陋中釋放出來。

韓川恐怖地看著這一切,驚慌失措。他想衝上去把孩童從束縛中解救出來,卻苦於動彈不了,低頭一看,許多像樹根般的條狀物纏住了他的腿。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為什麼你不願救我?

孩童的口中傳出了世傑的聲音,反覆地在空中回蕩,像夜行的蝙蝠,四處撲飛,竄進人的心靈深處。

韓川想開口說話,又發現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孩的兩顆眼珠子驟然凸爆,滾落下來,眼窟窿中飛出兩條巨蛇,糾纏在一起,盤在孩子瘦小的身軀上,沖著他齜牙咧嘴地笑,醜陋的眼瞳中映射出世傑的臉龐。悲傷。絕望。憤恨。

還有……一顆清寒的淚珠……

為什麼你不願救我呢……

***

韓川陡然從噩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自從昨天從莫世界那裡聽說了世傑的事情后,他心裡就一直很不舒服,像有一塊沉重冰寒的巨石壓在那一樣。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最痛苦的,可看到現在的小傑,我才知道,其實……傷害最深的是他才對……

莫世界的聲音在耳邊悠悠蕩起。

──無論父母在世與否,都沒有人注意過他……媽媽出獄后又讓他看到了那麼淫穢的一幕……你能想象他的痛苦嗎?一直一直地……生活在黑暗與狂亂之中,沒有任何人的陪伴與關懷,鬱積的寂寞與怨恨又將向哪裡發泄呢……?

韓川煩亂地下床走到落地窗前,嘩地打開厚重的窗帘,溫熱的陽光一下子透過玻璃簇擁而來,室中登時一片光亮。天使們歡呼著跳下雲彩直撲向他的懷抱,熱情地親吻著他的額角,使得他飄逸柔順的短髮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金褐色,襯著那張俊逸的臉孔,就好像大天使拉斐爾。

被陽光一照,煩亂頓時減輕了不少,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靠在牆上,腦中又浮現出那個黑夜裡的王國。小小的君王在哭泣……

一地的冰雪,因血的溫熱,融成水,化做眼淚,滲出肌膚,混進了骨頭的剛硬與鋒利,變成斧子,敲擊進他的心房……

──老師,如果可以……請你救救他吧……

莫世界在臨走時回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留下這如鉛塊般沉重的話。

混合著莫世傑的眼淚……

為什麼你不願救我……?

韓川漫不經心地走進那片樹林,步子放得很慢,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忽然他眼光一挑,猛地轉身厲聲喝道:「你不用躲躲藏藏!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世傑繞過高大的樹木向他走來,昨日那不小心滑落的脆弱早已被他收藏得嚴嚴實實。他在韓川面前站定,默然無語。

韓川看著他,一股粉紅色的憐憫油然而生,好象草莓果凍,軟軟地填塞在胸間。

「你哥哥已經把你們家的事情跟我說了,」他有些困難地道,「……我很抱歉,作為你的老師,我竟然一點都沒了解,可是你也不應該一直拘泥於往事,畢竟一切都過去了,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你可以過上全新的生活,就像你哥哥一樣,那不是很好嗎?」

世傑只是安靜地聽著,不發一言,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他有何想法。

韓川又道:「還有,你哥哥實際上是很關心你的,你為什麼要那樣對他呢?你們是親兄弟不是嗎?你不該把對父母的怨恨怪到他的身上。」

「我沒有怪他。」世傑突然道,臉上揚起一絲古怪的笑意,「老師,看來你還是沒能從他嘴裡了解到什麼,如果你當時能仔細地觀察一下我的家,或許就可以明白了。

世傑深邃幽黑的眼眸如深不見底的井口,妖鬼在井底唱歌,蠱惑人心的歌聲飛飄出來,化做無數灰黑色的蝙蝠,翩翩起舞。韓川有著些微的眩目,彷彿著了魔般怔怔地看著他。低低的聲音像遠處傳來的汽笛,沈悶得又如冰下艱澀的泉流……

恍惚中彷彿被什麼牽引著,等韓川的腦子恢復正常運轉時,已站在那座曾來過一次結果卻落荒而逃的房子里。沒想到自己還會願意來到這裡,韓川一時間五味雜陳。上次來時什麼也沒注意,這回他才發現這座房子相當的昏暗,窗戶關得嚴嚴實實,暗淡的光線似垂死的螞蟻,即使在白天也好似籠罩著一層黑霧。空氣像攪不開的漿糊,黏黏乎乎,又好象脫了殼的蝸牛,肥胖的肉足一點一點地挪動,濕漉漉的,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韓川一進屋就感到有些喘不過氣,實在太壓抑了,悶得人心慌。

「為什麼不打開窗戶?讓空氣流動一些不好嗎?」這小子難不成一直都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

說著他走過去想拉開窗帘,卻聽世傑一聲大叫:「不要!」

韓川一驚,手一晃,當地碰掉了什麼東西。

「不要……不要打開!」世傑蒼白著臉,「這座房子不適合光線進來……」

陰黑潮濕的王國,好像吸血鬼一樣,承受不了光明的熱度,一旦被陽光照到,也許就會化成灰燼了吧?所有的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姦邪,醜陋,殘暴,淫穢,還有燒焦的慾望,刺骨的孤獨,都在黑夜中得到永生,千年不變。

世傑的眼睛彷彿有兩蔟火焰在燃燒,灼灼發亮,猶如暗夜中的星子。在光亮處死黑一片濃烈懾人的雙瞳,在光的背面竟如死神的鐮刀反射出白骨般的熒熒光輝。

韓川愣了幾秒鐘,才低下頭看掉在腳邊的東西。是一個相框。他揀起來,仔細辨認著照片上的人。這是一張四人全家福。那英挺的中年男子和美麗雍容的少婦想必就是世傑的雙親吧?看得出少婦對男子有著極深的眷戀,宛如依附在古木上蜿蜒纏綿的蔓藤。還有兩個可愛的小男孩,大的約莫八九歲,很討人喜歡的乖寶寶模樣,這應該是昨天才見過面的莫世界,人雖長大了,但那雙漂亮的眼睛卻沒有變;小的正是屢屢在他噩夢中出現的那個孩童,果然是世傑沒錯,一樣美得出奇的眼瞳卻陰黑可怖──這根本不是孩子的眼神!

「這座房子到了夜晚,總會響起媽媽的聲音。」

世傑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韓川從照片上收回心神,看向他。

「你說什麼?」

世傑定定地凝視著他。

「媽媽沒有死,她還在這座房子里,每到晚上,我都會聽到她和男人作愛的聲音……尤其在下雨天,那聲音持續得更久……還有……」

「你不要胡說!那一定是幻覺!」韓川忍不住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就沒事了!」

他彷彿又看到那個雨夜裡蒼白的少年,渾身濕漉漉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打著抖,一雙眼睛就像受了驚的小鹿,忽閃忽閃的。莫非世傑那時候就是受不了幻聽的折磨才跑出來的?盤踞在心頭的憐意頓時又增添了幾分,韓川忽然覺得萬分的愧疚,為前些日子的冷漠和疏遠而懊悔。世傑畢竟還是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下生長,沒有任何親人能夠依靠,他有什麼錯呢?反倒是他,在聽到那場驚人的告白后就嚇傻了,直覺避瘟神似地躲著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斥責他。現在想一想,這孩子哪懂得什麼是愛情?他對他或許只是一種戀兄的情愫,只是想要找一個可以關心他的人而已,所以才會說出想要他來拯救他的話。

「幻覺嗎……?」世傑低低地重複了一聲,目光變得空洞起來,「不對……媽媽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家,死的只是她的肉體,而她的靈魂一直都漂浮在這座房子里,因為她和我一樣,都是上不去天堂的人……」

「世傑……」韓川剛要開口,又被打斷了。

世傑的目光調到客廳里的一張沙發上:「媽媽常和男人在那個地方作愛,而我就站在這裡,濃重的肉體的氣味總是向我擠壓過來……可是,他們卻看不見我……沒有誰……」

他只是空氣里的一粒浮塵,封鎖在自己的王國里,彷彿一切都是靜止的,然而沉默的背後,地火在運行,哭泣的熔岩因為鮮血的加盟而愈發狂躁。

「世傑!」

世傑的手沒提防地一緊,驚得他心猛然一縮,血液頓時急洶洶地逆流直上。他張皇失措地看著韓川,好似被電流打著般,全身滾燙一片,又像直接把手放到火中去烤,登時皮開肉綻,焦黑一片。他的氣息急促起來,一幕幕鮮明斑斕的林木向他橫撲直蓋,層層疊疊的枝葉,雄渾有力的脈動,生猛炙烈的吐納,都如風暴般飛卷襲來。心臟像被猛獸攫住似的,抓得一片血爛。他拚命壓制住身體的顫抖,卻壓不住那火辣辣的灼燙感。韓川的這一握,幾乎令他窒息,心底忽地閃現出一雙火紅色的眼睛,血紅血紅的,一鼓一鼓,幾乎要爆裂開來……是誰……是誰……

這種反應……原來他還是他……那個黑夜在暴風雨中狂奔不知所歸的少年……只是多了那雙火紅色的眼睛……潘多拉的盒子就快要爆炸了吧……?

我的希望在哪裡呢?

韓川握著世傑的手,似乎這樣就能把他的力量傳送過去。他誤以為世傑蒼白失色的臉是因為想起了往事的緣故,壓根沒料到世傑狂瀾洶湧的內心世界。

「那些都已經是過去了,你要看開一點,否則永遠也無法走出陰影,」韓川語重心長地道,「你不是要我救你嗎?那就聽我的話,把房間整一整,不要弄得陰陰暗暗的。居住環境明亮了,心情才會好起來。再找個時間和你哥哥好好談談,不管怎麼樣他都是你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你會留有這張全家福,就表示你多少對他們還是有感情的。試著讓自己過得輕鬆一些,好嗎?你啊,總是獨來獨往,也不多交一些朋友。有些時候,朋友能給予比親人更大的支持,你知道嗎?」

世傑亮灼灼的眼睛直瞪著他,卻沒有回一句話。

韓川當他是同意了他的建議,又道:「等你習慣了有朋友的感覺后就搬到學校公寓去住,雖沒有家裡方便,但卻熱鬧得多,對你改變人際關係也有好處。」

他拍拍世傑的肩膀,很滿意他沒有反對。「好吧,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明天再過來看你。」

說著他點了點頭,正要向門口走去,不想一股強力倏地從身後將他扯了回來。韓川一時腳步不穩,向後跌進一堵堅硬的肉牆裡,忙要掙扎著起來,那股強力又將他的身子扳了過來。迎面就撞上那電光石火般的灼熱目光,那被燒得通紅的眼眸令韓川悚然一驚,心跳一下子漏掉了幾拍。

與火熱的目光相反,世傑的表情一片冰寒,彷彿呼口氣都能結成霜花。他冷冷地笑道:「你說要拯救我,難道就是這一堆廢話嗎?」

「世傑!」

韓川的肩膀被抓得又緊又痛,一張臉挨得老近,呼吸一絲一縷都能清楚地感覺到,使得他非常地不舒服,不明白世傑究竟想幹什麼。一隻大手又拂上了他的臉頰,身體立刻僵硬起來。

「你真是太天真了……」

火焰的深處鬱積著一場絕望的風暴,世傑的笑愈來愈冷,手心卻燙得發麻。「世界只是跟你說了我家的事,你就這麼輕易放下了對我的戒備。你以為……我所謂的要你救我是什麼意思?」

「世傑!」他在說什麼?韓川發現自己居然掙不動,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世傑的冷笑像一根又尖又利的刺,直直向他扎來,「你快放手!」

「老師……」

世傑充耳不聞,一雙眼睛又迷濛起來,如夢境一般曠遠迷離,然而他握住韓川的手更緊了,「你那麼善良……一定會拯救我的對吧……?」

「世傑!」

在韓川察覺到危險時,一股熾熱的氣息如閃電般向他逼近,冷不丁地噙住了他的口唇。韓川驚得瞪大了眼,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與僅離他幾毫米距離的世傑對視著。世傑的眼睛……一團的黑!又好像一團的紅……黑火在燃燒,掀起滾滾濃煙,火烏鴉滿場飛舞……

還未從震驚中蘇復,一個又燙又滑的東西撬開了他的唇齒,竄進他的口中。

韓川嚇得倒吸了一口氣:「你……」

這一出聲使得那東西更輕而易舉地向他口腔深處探去。舌與舌的交纏,引得韓川的體內竄起一道道電流,口中的液體沸騰翻滾,全身細胞都抽搐起來。雙手發麻,雙腳發軟,渾身燙得如在火中焚燒,奇異的快感升騰起來,滑溜而又靈活地攪著他的心窩。所有的空氣和力量都被抽空似的,陣陣窒息使他根本沒有一絲反抗的餘地。

屋內的氣流也騷動起來,原先凍結的空氣因溫度的不斷升高而溶解,宛如即將爆炸的一鼎沸水,滋滋作響。

「放開……」

就在思考能力也將被淹沒之前,韓川終於擠出了一絲縫隙虛脫地抗議著。他雖然已經是個23歲的成年男子,卻從未和人如此的親密過,先前和余老師交往時也是非禮勿動,非禮勿言,連拉一拉手很少。

世傑總算離開了他的唇,但依然緊緊地抱著他。韓川此刻氣喘不已地靠在世傑懷中,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羞愧得什麼亂七八糟的感覺都齊聚心頭。他著實被嚇壞了,沒想到世傑竟會如此的大膽。他想狠狠地怒斥他,卻又什麼也罵不出,就連目光也不敢往他身上放,想掙開那鐵箍般的臂膀,卻軟綿綿地沒有一丁點力氣。

世傑下一刻的舉動又使他驚叫起來:「你……你做什麼?!」

世傑竟然輕輕鬆鬆地一把抱起他往卧室走去。雖然表面看上去有些偏瘦,他的體重可不算輕呀,這小子怎麼一下子就能把他抱起來了?

還沒來得及消化,他又被放到了一張大床上。韓川心下一驚,這正是上次來時被捆綁的地方!

「你究竟……唔!」

話還沒說完又被吻住了。世傑幾乎是忘情地瘋狂掠奪著他口中的每一滴汁液。韓川又羞又怒地掙扎著,但很快就被世傑壓制住了手腳。他的身體完全失去控制,在一波接一波的快感中載沈載浮,好似失了舵的舟子。

在這一片慾望的汪洋中,那雙充滿激情的黑眸愈逼愈近,死命地追逐著他,不管怎麼閃躲,怎麼逃,那如蝙蝠般的黑暗仍張開了寬大的雙翼向他劈頭蓋臉地襲來,並且擴大再擴大,形成一渦旋流,龍捲風從裡邊伸出無數只巨掌,揪住他,拽住他,急切地要把他往旋渦中扯去。巨濤發出震天動地的暴吼,在與岩石致命的衝撞中,將自己砸得粉碎,再一頭載進海洋中,再度掀起狂浪的風暴,如此的循環往複,一遍遍地在體內引爆。肉體撼動起來,心臟鼓鼓地布滿細薄腫脹的毛細血管,一張一收……終於在頂端出現了絲絲裂縫……紅色的,滲著血……業火般鬼魅的眼眸在縫下窺視著……

「老師……請你救救我吧……」

在滅頂之前,韓川恍惚又看到了那個雨夜裡蒼白無依的少年……還有……那滴清寒的眼淚……

……請你救救我吧…………

韓川痛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在那一刻死去,為什麼還要讓他面對如此尷尬的處境?!他恨自己的無知和單純,恨自己的心軟和輕信,更恨自己內心的動搖和身體的背叛。他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居然會以為惡魔還能變回天使。錯了!一切都大錯特錯!變成惡魔的天使是怎麼也飛不回天堂的,就像吃了禁果的亞當和夏娃,寧可忍受生老病死的苦痛也不願回到那無知無欲的伊甸園,因為邪惡與情慾的力量更來得真實可靠。聖潔的天堂居於九天之上,是那麼的遙不可及,而地獄與人間僅僅只隔一層薄薄的地皮。淫邪不是聖潔的反義詞,只是比聖潔更貼近人心的東西。可是……為什麼要選上他呢?

為什麼偏偏是他……?

「我絕對不原諒你!」

他再也不要在這座暗無天日的房子里多待一秒!再也不要去面對那雙深黑色的眼睛!再也不要與那匹失了心的野獸有任何瓜葛!再也不要……

──如果可以,我寧願那個雨夜不曾遇到你!

死刑的宣判回蕩在世傑耳邊,受刑的精靈一次次地昏厥,死亡的碎波在眼帘下跳動。

──我不愛男人,更重要的,我不愛你!

他不愛他!!

***

強忍著一身的疼痛與疲憊,韓川終於回到自己的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直衝浴室。滾燙的熱水只洗得掉斑斑的血跡和黏濕的汗液,卻怎麼也洗不掉那一身青紫的烙印和焚心的疼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他死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遇上這種事情!只是同情,只因為是同情不是嗎?把他的同情心丟給野狗讓它們咬個粉碎吧!他的這副軀體再也不需要……!

第二天,韓川就因為在熱水中浸泡過久而病倒了,連續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誰也不見。病並沒有多大嚴重,真正折磨他的,是這一星期來斷斷續續的噩夢。夢魔像是緊緊擒住了他的心,不願讓他醒來,不願讓他遺忘,不願讓他逃避下去。夢裡才是最真的現實,而現實是假想的樂園。可他每次還是會痛醒過來。夢裡有一張臉,蒼白如紙的臉,讓人聯想到的只有死亡。一雙燒焦似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他,揮也揮不去,引起他心絞痛的正是那一滴如鑽石般晶亮的清淚……

淚珠兒細細地發著光,刺得他眼睛直痛,無聲地迫問著他:

為什麼你不願救我?

為什麼不願救我……?

為什麼……

心臟像是被剜去似的痛,綿長而又窒悶的痛。然後他就不得不痛醒過來了,醒了之後又是欲裂的頭痛,一起逼迫著他,悶得他無法喘息。

救你……?

你要我怎麼救你?!你所做的一切還不夠嗎?為什麼還不放過我?被侵犯的又不是你,為什麼還要擺出這樣一張臉來?!最該哭的……應該是我啊……

韓川欲哭無淚地抱住了痛得幾乎要發瘋發狂的頭顱。他再也無法待下去了!要抹去這一切,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他要走,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離開學校,離開這個城市。到東京去!他一直在為考取早稻田大學的研究生做著準備,現在該是時候動身了。

得打一份辭呈。坐到電腦前,忽然想起許久沒有查看電子信箱了。輕點滑鼠,打開信箱,最先躍入眼帘的就是那一行字:

為什麼你不願救我呢?

手一震,心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韓川盯了好久,到底還是忍不住點擊了。

──媽媽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一直一直地叫喚呻吟……好噁心的聲音……你還是不願來救我嗎?我一直在叫著你啊……為什麼……你還是不來……

韓川如遭電擊般猛地一下站起,「砰」的一聲椅子向後倒去,不知碰著了哪個地方,「吱──」電腦的屏幕一片漆黑。

不要管他!不要管他!跟我沒有關係!一點沒有!

韓川不停地對自己說著,卻掩不住急劇上漲的不良預感。

***

病假結束,韓川回到學校打算跟校長商量辭職考研的事情,卻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當場愣在那裡久久不能思考。

──莫世傑被人發現在家中自焚,現已送進精神病院。

「好好的一個孩子,真是沒想到啊,」校長嘆息著,「那個孩子,據說被人救出來后整個人就已經神智不清了,他一直喃喃地說著什麼要把什麼聲音燒掉……」

聲音?!

韓川清醒過來,問了出事的時間,正是給他發電子郵件的那天晚上。

那小子……究竟想怎麼樣……?

市精神病院。

韓川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看到世界,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開口。世界什麼也沒說便快步離開了。看來他已經看過世傑了……難道世傑的情況真的那麼差嗎?

韓川覺得心臟又開始絞痛起來了,不由得握了握滿是冷汗的拳頭。

「就是這兒了。」

護士把他領到世傑的病房門口。探訪的人只能從門的欄框中望進去。只見世傑獃獃地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腳還纏有白色的繃帶,手中好像還抱有什麼東西,又破又爛,像是被燒過似的……

「他手上拿的是什麼?」韓川忍不住問道。

「是一件燒壞了的西服外套,他被救出來時就一直抓著這東西,我們本來想拿下來的,可只要一碰那外套,他就發起狂來。現在不管做什麼事情,他都不讓那件外套離手。」

韓川的指甲深深掐進了肉里。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這……」護士猶豫了一下后還是點了點頭。

打開房門,韓川走了進去。一步一步,極為緩慢。病房裡一片空白,迥異於那間被黑暗籠罩的房子。世傑沒有注意他,目光始終停留在手中的外套上,表情是獃滯的,好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韓川在他面前站定,久久地注視著他。

不見了……那個陰鬱鬼魅的惡魔,和那個雨夜裡蒼白無依的少年……都不見了……

現在在這個軀體里的是誰呢……浴火鳳凰只存在於傳說之中,而現實里,一場火燒出的會是什麼呢……?

更深的絕望,仰或更麻木的感覺?

……你還沉浸在黑夜當中嗎……在這一片天堂似的潔白中……

世傑下意識地撫摩著那件被燒毀了的外套,像是沒有注意到來人似的,連頭也沒抬。韓川思忖了一會,忽然對護士道:「請讓我和他單獨相處一會好嗎?」

護士剛想反對,可看到韓川乞求的目光后又狠不下心拒絕,只好答應了。

「好吧,不過請小心一些,他還不太穩定,一旦有什麼事請立即按鈴。」

好心地提醒后,護士便退出了病房。

韓川伸出一隻手,輕輕端起世傑的臉。觸感是如此的冰涼,一直寒到心頭。世傑的臉順著方向,目光總算與他相遇了,但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像一潭死水,不要說波瀾就連絲漣漪也沒有。

「……你這個樣子,還是該笑呢,我是該哭……?」

韓川緩緩地跪了下來,仰視著世傑,「你一直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裡……你就是這樣呼喚我的嗎?非要我和你一起痛苦下去不可……?你真的是……太過分了……」

眼淚自他的眼中悄悄滑落……那滴清淚,夢裡世傑落下的眼淚,原來跑到他的身體里去了……難怪那麼的痛……

現在他該怎麼還給他呢?

「如果……這是你留住我的手段,那麼……你的目的達成了……」

他的手從世傑臉上滑到腰間,眼淚也從他的臉頰滾落到世傑的手上。他輕輕靠過去,摟住了世傑的腰身,在把頭埋入他的懷中的同時,終於淚如傾盆。

他再也逃不掉了!一旦走掉,那份心痛就會永遠追逐著他,如同野獸般,無窮無盡,噩夢也無窮無盡……到老到死都得不到救贖。他終於體會到了世傑的絕望。

兩個溺水的人可以互救嗎?如果不能,就一起沉溺吧……

世傑的手不知何時搭在了韓川的肩頭,原先獃滯的眼眸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眼淚也隨之滑落。

這最後的賭注他算是贏了一半吧?

他燒掉那個黑夜的王國來換取最後的救贖……如果瘋狂可以留住愛人,就讓他永遠地瘋狂下去吧……如果不能,就讓白色的十字架穿破他們的心臟吧!

永遠永遠……

不要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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