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昏昏沉沉在驛車裡彷若數月之長,但當寒氣卷著殘留的冬日氣息,自揭開的布簾撲入,她才隱約憶起不過是十數日工夫。
大街上各式各樣美麗精緻的燈籠,帶來了新年的另一波喜氣,也彰示了元宵節就在近日,等問了丫頭,才知道確切的日期是明天。
十九年來,她是第一次對「團圓」這個詞有了這般深切的體會及渴切,因此,由著丫鬟攙扶,在夜色間看到熟悉的府門,原該微笑相對的,卻無法抑制地讓眼淚自眼眶溢出。
瘦小的身軀出現在府門,揚著熟悉的笑臉。
「爹……」以為是眼迷濛之故,才會在離開不過一個多月的爹臉上,看到憔悴的老態。
「怎麼一見面就淚漣漣的,被休回家了?」蕭老爹一瞪眼,手憐惜地為她拭去眼淚。
「呸呸呸,什麼話,小姐好著呢!」後方的流丹悍獅子似的一擦腰,兇巴巴地立刻招來蕭老爹敬畏不已的咋舌。
蕭韶九破涕為笑。
「九妹!」另一條人影奔了出來。
「方表哥。」
「石崖呢?為什麼他沒有送你回來?」秦方握緊拳頭往後打量,在看不到應有的人影時,咬緊了牙根,「難道他沒有好好待你?」
狠狠地,蕭老爹送去一拳,成功地讓口沒遮攔的秦方搗著痛處到角落呻吟。
「來,咱爺倆進裡面去,別理他。」
「嗯。」蕭韶九笑開了眉眼,深深地吁出一口長氣,一吐心中的悶積,「真好,到家了,咱們一家也可以好好吃一頓團圓飯了。」
團圓?難道她當這裡才是她真正的家嗎?沒有開口質疑,但早一刻還愁眉苦臉的秦方聞言,傻子似的笑開一張臉。
當晚,蕭韶九在進行了簡單的梳洗后,便倦極而眠,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正要找父親一談別後情,卻在院子里看到打理旗下生意的兩名掌柜,一臉焦急地站在那裡,頻頻搖頭嘆氣。
「兩位管事,怎麼了?」
兩人一看到她大喜,其中一個道:「阿九,你來得正是時候,鋪子……」
「多嘴!」房門匆地開啟,蕭八兩含糊地喝了一聲,兩名掌柜噤聲,化成一聲大嘆。
蕭韶九眉鋒一擰,房裡的蕭老爹背著她。
「爹。」
她出聲喚了一聲,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怎麼了?」
「什麼怎麼?你多心了。」
「你的嗓音怎麼啞啞的?」她吃了一驚,捉住父親手臂,他忸忸怩怩地轉過身,現出一臉的青白,蕭韶九一采他的額頭,語氣轉為嚴厲,「你病了,為什麼要瞞我?」
「女兒……」
「有多久了?」怪她太粗心,沒有在昨夜就發覺爹的異樣。
「不過是昨夜著了涼……」蕭八兩小聲抗議。
「老爺都病了十數天了!」端著盆子進來的管家張媽忍不住說道,惹來蕭老爹的瞪眼。
「為什麼不叫大夫呢?」
「這……」蕭韶九在府中的權威可比蕭老爹高得多了,張媽遲疑了下,不顧蕭八兩在一旁的威脅,說道:「老爺一直不肯看大夫,起初表少爺硬是請來了一位,可老爺等人家開奸葯之後,就將人趕出去,又拿人家開的方子去抓藥,現在城裡沒有一位大夫願給老爺看病了。」
「爹,你連一點點診金也吝惜嗎?」蕭韶九不敢置信地瞪向父親,瞪得他連連擺手。
「你別生氣、別生氣,瞧我不是好好的嗎?其實真的沒什麼……」
「張媽,你現在就去請那位大夫過來。」她接替了張媽的工作,擰濕毛巾覆在老父額上。
「可是……」
「你去帳房領了銀子,先把診金付了,大夫若還不肯過來,把他招牌拆了。」她冷冷地笑,從蕭府培養出的人,可是個個出了名的潑辣難纏,聰明一點的大夫,不會在這當口上為難的。
「我真的……」蕭老爹開始心疼銀子,蕭韶九一瞪,他立刻像做錯事的小孩般低下頭。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鋪子里的事了吧?」
「這……」再隱瞞也是徒勞,他嘆了口氣,說道:「年歲將近時,爹接了一批絲綢單子,規定交貨期在元宵前,可貨物經揚州府時,便被扣了下來,聽說跟宮裡的一個失竊案子有關,現在那邊已開始催單了,逾期交納的鉅額違約金,恐怕會讓鋪子的資金因此難以周轉……」
「爹。」她斂下眉眼,「石崖的十箱白銀,你都按我的意思投到鋪子了嗎?」
「投了啊,怎麼了?」蕭韶九沉默了下,給了父親一個寬心的笑容,「你在府里儘管安心養病,被扣的貨,由我來想辦法。」
「爹不想你一回來就操心……」
「別忘了九兒從十二歲開始,便是你得力的左右手,況且,這事還非得我辦不可,因為揚州府洛大人的千金正是我的手帕交,找她可比你們直往官衙里跑有用多了。」
「對、對!」蕭八兩興奮地一拍手,父女倆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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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在燈山人海、歡歌曼舞中到來。受邀請前來揚州府台洛一礫府中觀賞花燈的,無一不是顯赫一方的權貴及其親眷。
貴賓樓里,歌舞甫歇,座上男子匆「咦」了一聲,頂了頂旁座之人,問道:「聽,這簫聲吹奏的是什麼曲子?」
「調子是商調,好像是詩經的『鹿鳴』」石崖側耳聽了下,「相當雍容喜樂的曲子,可惜,吹奏者顯然沒有樂曲中的好心情。」
洛一礫陪笑道:「想必是小女所宴請的一班好友在作樂酬答吧,如果掃了你的雅興,可以叫她們停下來。」
唐煜笑道:「不必,我可沒這麼不識趣,只是最近對簫聲莫名地特別注意。對了,將近兩年沒見到表妹,想必是益發標緻了吧?」
「標緻不敢,倒是出落得大氣了些許,我一早就遺人讓那丫頭前來請安,人也該到了。」
「不忙。」唐煜朝石崖招手道:「公事已畢,今晚良辰美景,怎麼還板著一張臉?快過來瞧瞧彩燈美人多好啊……」他匆地頓住,一雙興味的眼飄向窗外。
「怎麼?」
「我猜,那位白衣姑娘肯定是剛剛吹簫的女子。」他不自禁地兩眼發亮,「一直以為鍾愛病美人是一種病態的審美觀,但是石崖,我現在不得不承認這種女子的確嫵媚嬌妍,更能打動人心……」
石崖沒有動,顯然所謂的美人對他不具誘惑。
倒是洛一礫好奇地往外探,沉思了下,說道:「這一位是小女的閨中密友,好像姓蕭……」
「蕭?最近好像常聽到這個姓氏。」石崖微微一頓,忽然有了起身的想望。
庭院之中,一名白衣飄然的女子持簫俏立於花蔭彩燈之旁,此時簫聲已歇,女子緩緩轉過一張雪白的容貌,石崖於閣樓之上驚鴻一瞥,立刻震住了。
「這女子不是一干閨秀中最美麗的,但絕對是最出色的,瞧那神韻氣質,柔弱得讓人想永遠保護在懷裡憐惜,我敢打包票,全場的男人的眼光都在痴看著她……」唐煜純粹欣賞式的評語,猛斷於發現石崖鐵青的臉色下。
「石爺?」洛一躁也被石崖的臉色嚇了一跳。
幾天來在公事上與石崖接觸,不僅深深佩服於這名年輕卓絕的男子,所表現的精明幹練與冷靜自持,原想大概不可能有事能讓這男子喜怒形於色了,沒想到……正猶豫該不該往下追問,外頭人影甫動,他一見,正好轉移話題,「來,盈兒,快來見你表哥和這位洛陽鉅富石官人。」
洛盈盈生得嬌俏討喜,出身官家,卻難得沒有驕縱習氣,一臉明媚的笑讓人一下心生好感。
石崖忽然想起,蕭韶九也是常笑的,可她的笑容卻不真切,眼光不自覺瞄向窗外,卻見女子早已芳蹤杏然,
「見過石官人。」洛盈盈的眼光多定在石崖身上一會,詭異的神色一晃而過。
唐煜興匆匆地說:「表妹來得正好,你快說一說,剛剛吹簫的蕭小姐是哪一府千金?」
洛盈盈奇怪地望了他們一眼,「你們不知道她是誰嗎?」
「我們該認識嗎?」唐煜一頭霧水。
旁邊石崖匆站了出來,揖手道:「抱歉,在下失陪一下。」
「石崖?」
「王爺表哥。」洛盈盈笑譫的聲音傳了來,「別妄想了,人家蕭小姐可是羅敷有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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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之中,蕭韶九悠然俏立於元宵彩燈之下,臉上笑容不變地迎著往來的夫人、千金們,身後的兩名丫頭卻板著俏臉。
「小姐,我們回去吧,這群表面矜持有禮的女人們,根本是一群尖酸刻薄的三姑六婆,你不知道她們背地裡將你講得多難聽!」
才嫁出一個多月的新婦蕭瑟回家,會有難聽流言是應該。搞不好隔兩天便有想討填房、續弦的人往她府里說媒了。因為早有人言之鑿鑿地傳出,她被石崖休掉了。
她笑道:「她們這是護嫉我有個有錢的相公。瞧瞧,上青樓狎妓,一出手便是一百兩黃金。」
「你還說呢,那天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還好沒露出什麼破綻。」
沒有嗎?那麼如何解釋出現在石崖眼中的深思與探索呢?
自那日之後,她的心情總有莫名的沉滯,直覺此事怕是難以善了了……希望是自己多心吧!
「蕭小姐,一個人孤伶伶地賞燈多寂寞呀?不如讓幾位公子爺陪陪你……」眼前匆地人影一閃,三名流里流氣的男子倏近。
「放肆!你們誰敢無禮?」兩名丫頭護上前。
「我們當然敢無禮啦!現在整個揚州城可傳遍了蕭韶九下堂的消息,公子爺有錢有勢,難道連調戲一名棄婦的膽色都沒有?
嘖嘖,可是我不明白,怎麼有男人會捨得放掉這麼標緻的美人兒……」男子甲一手撥開兩名礙眼的丫頭,料定主僕三人是柔弱可欺的軟柿子。
「對喔對喔!以前怎麼沒人傳出尖嘴猴腮的蕭八兩,居然有這麼個天仙似的女兒呢?嫁給不懂惜福的石崖,真是糟蹋了!倘若是我,必定好好地憐香惜玉……」
「只可惜這般天仙般的美人兒,已不是完璧之身,不過模樣兒仍清純彷似處子,一臉的白,弱不禁風的,真讓人想好好摟入懷裡……哇!」男子丙輕佻的話聲匆化成一聲慘呼。
「誰?誰敢打老子?」
「啊……」
「哇……」
慘聲又多了兩句,顯然另兩位輕薄男子也受到同等待遇。
「噢!」蕭韶九昏眩地掉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這時,流丹和敲冰發出驚呼聲,蕭韶九正眼看到男子側面,也嚇呆了。
「走!」石崖一臉陰沉嚇人,控制住了想殺人的慾望,卻控制不住鐵青的臉色,摟著她的身子欲往外帶,卻在發現她的虛軟后,乾脆將她橫抱起帶走。
三名登徒子面面相覷,「混蛋!為什麼不攔下他!?」
「這人……這人好像是洛老爺府上的貴賓……」
「屁話!什麼貴賓大過我堂堂知縣之子?媽的!那小子一拳打得我腸子都吐出來了,還帶走我們選到的美人!」
「可是……聽說這男人與洛大人一位皇家親戚稱兄道弟,連洛大人都要對他禮讓三分。」
早一刻還大肆叫囂的男子消了音,三人驚疑不定地對看了一眼,才發覺彼此都嚇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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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朝暮樓一別後,她早準備有一天必須承受石崖的怒氣,卻不曾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猝不及防地,石崖的出現嚇壞了她,只能無能為力地任他將自己帶走。
下了馬車,他將她抱進房裡,把她放在錦被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在他的眼光下,她感覺自己像只待宰的獵物,無助地別開眼,而他不許,一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
「你怕嗎?既然這麼怕,為何又要做出那麼多大膽的行為呢?」他威嚇的神色十分怕人,嚴厲道:「說,朝暮樓那個叫九娘的女人是你,對吧?」
蕭韶九點頭,事已至此,再隱瞞只會招來他更多的怒氣。
石崖冷笑,「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教一名女戲子給耍了,可是找不出你那麼做的動機。」
他的眼光滑過她的身子,再落在她雪白的容顏上,「明知我討厭濃妝艷抹,一身火紅,你偏偏那麼打扮,存心惹我討厭,究竟為了什麼?」
「在你們眼中,勢利市儈的蕭家人,難道不該是那個樣子?」她不過是順著所有人的期望罷了!她力持冷靜,但面對這麼嚴厲可怕的男人,她懷疑有人會不怕他。
「我說過別玩什麼鬼把戲!」石崖心中竄起了無名火,既氣她流露於外的恐懼,更氣自己的怒火正迅速瓦解在她令人憐惜的柔弱之中!
他該很討厭這女人的,不是嗎?
「你不說?但天下間沒有永遠的秘密,一切遲早會被我知道,你最好有那個心理準備。」
她依舊沉默。
「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在蘇州了吧?難道石府的僕人嚴重怠職到沒將你送往揚州?」
「有。但——我沒進府門,而是將那僕人遣走,逕自又趕去蘇州。」
「為什麼?」這女人居然不知死活到在沒人保護的情況下四處亂跑,她究竟知不知道世道險惡?
蕭韶九別開頭,「你難道不知道一個才嫁出家門的新婦,在年關逼近時獨自回家,會面臨多大的難堪?我就算不顧忌自己,也要顧忌我的家人。」
「你這是在怨慰了?」
「我怨慰什麼呢?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不是嗎?」石府對她來說太冰冷,待久了也許會跟著凍僵,能出去對她來說是鬆了口氣。
不知為何,她神情間的冷淡激惱了石崖,他猛捉住她的手腕,神情轉為冰冷,「所以你去了那種地方?」
蕭韶九顫抖了下,畏懼地說:「我只是吹吹曲子,一不賣身,二不賣笑……」她幾乎咬到舌頭,因為石崖一張臉益發森冷。
「但誰允許你拋頭露面了?你有沒想到那天遇到的倘若不是我,而是別的男人,他們會用什麼手段對你嗎?」這女人居然該死的沒發現自己有多受覬覦,一想到那些男人望她的眸光,他怒火就往上沖。
「我……」一想起種種可能性,她啞口無言。
「我真該好好打你一頓!」
輕柔的語句惹來她的輕顫,恐懼的眼落在他身上,北方男人壯碩的體型本來就很嚇人了,特別是見識到他一拳打飛一名男人那樣的暴悍之後,她絲毫不懷疑他一拳足以打掉她一條命。但,死了不更好?她慘淡一笑,閉上眼眸。
預期的拳頭沒有落下,反倒是一個溫柔的手勁將她顫抖的身子攬入懷中,帶著幾不可聞的嘆息,「可是,我下不了手。」
蕭韶九驚奇地瞠大眼。
「琅兒曾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如果我有用心,就會發現所看到的那個並不是真實的你。他說對了,想不到我的觀察力連個小孩子都不如。」如今他終於擁抱著真實的她,他無法控制住心動的感覺。
蕭韶九獃獃地望他。是眼花嗎?為什麼會在這名看來嚴厲可怕的男子眼中,看到灼熱而溫情的光亮?也就這在一瞬間,她驀然覺得跟前的男人並沒有想像中可怕。可是……
她別開頭,微側身形成拒絕的意味,「這是什麼地方?」
「我揚州的別館。」他不悅地拉近她,碰到了她的手,她的十指冰冷,他將她的手包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
「為什麼你的臉會蒼白得沒半點血色?你時常這樣嗎?」
「我的身子骨偏於虛寒。」她的眸光掩下。
「你的氣色太差了,等回府,我要好好養壯你。」
蕭韶九一顫,咬了咬唇,「我……我要回去了。」
「今晚你留在這裡。」
「不要!」她反應激烈地推拒他,但哪裡能撼動他分毫?最後只能乏力地癱在他懷裡,一股酸意醞釀著眼眶裡的水霧。
「為什麼?」他壓下怒氣,扳正她凄然的臉。她不願與他同房嗎?難道她這麼討厭他?
「我……家裡人會挂念我……」
「這還不容易!遺兩名丫頭回去報告一聲即可。」
「我……我身體不舒服。」
石崖盯著她眼窩下疲憊的陰影好一會,方始點頭道:「好,我送你回去。」
房門外,流丹和敲冰兩個丫頭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見兩人出來,一人扶過蕭韶九的一邊手,低聲問道:「他有沒有對你怎樣?你有沒有什麼事?」
她們把石崖當成會吃人的猛獸似的,招來他不悅的瞪視。
吩咐下人備好馬車,石崖親自送她回府。
蕭府在鬧市的一角,清冷單調的門戶十年來固定不變。馬車停止的時候,一路上神情複雜的石崖扶她下車,眼光定在她臉上。
「兩天後,揚州的事也畢了,我會帶你一起回洛陽。」
她一震,不敢置信地望他,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你可以進去了。」
她木然點頭,見他沒有一同進去的意思,也就背轉了身,任由曖昧沉滯的氣氛流轉於彼此間。
石崖上了馬車,原本該策馬離去,卻在布簾間看到自俯門奔出的一臉關切男子而眯了眯眼,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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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你來一下。」
「表少爺,小姐已經很累了……」身後兩名丫頭說。
她制止了她們,難得秦方有一臉凝重的時候,她隨著他來到後園。
「九妹,你非管管那老頭子不可了!」
「怎麼說?」爹又為了省幾文錢不吃藥了嗎?不像,因為秦方剛從鋪子里回來。
秦方一臉氣急敗壞,「你知道老頭子把石崖那裡來的十箱白銀花到哪裡去了嗎?這幾年來,鋪頭裡的生意有好幾次因為資金周轉不靈而差點倒閉,原指望他會將全部的錢投到鋪子里,扭轉店裡的生意,可是他沒有,現在鋪子又面臨大考驗了!」
「你慢慢說。」蕭韶九聲音平平,可十指卻緊握了起來。
秦方深吸了口氣,「鋪子里原先的狀況你是清楚的,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大一點的單子墊上的全是庫存的資金,自然就沒有其他資金採辦下一張單子,沒意外的話,今晚會拿著絲綢的貨款籌辦另一張單子。
可現在,貨被扣下,貨款成了空談,要命的是另一單也是急貨。賠償金、丟了大客戶是一回事,早先就有生意上的對頭放出不利於我們的流言,現在鋪子里的運轉不靈與資金癱瘓,更證實那些流言!
我一早找過那老頭,這生意他還想做下去的話,他就該馬上用石崖的十箱救命銀來籌辦貨款,可是他竟將十箱銀子全託了鏢,運往四川去了!」
「他居然這麼做……」她早該料到的,怎會以為在她離了家后,爹就能顧一顧生意,如今反而變本加厲了。
「這麼多年來,我不提,是怕你傷心,之前的帳都是你管,但老頭每年都將他賺來的大把銀子往四川運,究竟在幹什麼?問他,他不答,甚至還會大發脾氣!」
財庫的赤字,她一直是知道的,原本以為這回總算可以將短失的數目補上去,沒想到爹他居然又拿錢去填無底洞了……
「九妹,你有在聽我說嗎?」
「有。絲綢的貨,明天拿著採購的單據到官里核查一遍后,不會有什麼問題了。錢這方面,我這裡有一張一百兩黃金的票子,或許可以應應急。」
「石崖的錢。」秦方看著票上的戳記,表情譏誚而憤恨。
「是的。」也不管秦方會如何想,她提步要走。
他匆地叫住了她,「我已經托洛陽的朋友打聽了,你在石府過得並不好。」
「那是可預料的。」如果有可能,她寧願一輩子永遠不好下去呢!可是現在有什麼東西變了,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你為什麼要隱瞞呢?你受了多少委屈啊,那混蛋既然趕走了你,為什麼不幹脆休了你!」秦方的語氣里有傷心、有氣憤,一對熱烈的眼放在她身上。
「表哥?」
「九妹,我知道你一直明白我的心意,為什麼你不肯接受我?我會比石崖更珍惜你,他不要你,我……」
「表哥!」她退了一步,搖頭打斷,「別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的。」
「我喜歡你呀,從小就喜歡你。你不知道,當石崖被舅父趕出去時,我有多高興,這麼多年來……」
「別說了,不可能的。」蕭韶九掉頭不看他受傷的神色,裹在衣袖裡的手忍不住輕顫,「還記得我曾說過的嗎?蕭韶九的夫婿,非有萬貫家財不可,你一直當我爹是揮金如土之人,卻不知道,真正敗家的人,是我。」丟下這一句讓人百思不解的話,她掉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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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燈仍亮著,蕭八兩一手搗著毛巾躺在床中,蒼老憔悴的臉引發她酸酸的感覺,
「小姐,你可要勸勸老爺,今兒個你不在,他竟又將那大夫趕了出去,說是他吃了幾副葯早好了,那大夫根本是在妖言惑眾,氣得大夫渾身打顫,忿忿而去,這下倒好,剛退下的燒又冒上來了。」張媽小聲地抱怨。
「大夫他說了什麼?怎樣『妖言惑眾』了?」
「他說老爺長期儉吝過度,膳食不善,再加上操勞過度,早已虛了身子,現在又患了風寒,若不好好調理……」
「胡說,我好好的呢!」床上的蕭八兩咳了一下,醒了過來。
「爹,你這是在拿小命開玩笑嗎?這個樣子不是叫我掛心嗎?」蕭韶九提高了聲音。
蕭八兩慌極而叫:「好好!爹好好養病就是,你千萬別生氣!」
蕭韶九壓下哽咽,「我是氣爹,但我更氣自己,這麼多年來爹節衣縮食,全是因為我……」
「亂講,那是爹本性吝嗇。九兒,你神色不對,今晚發生了什麼事了?」
「沒有。」她搖頭,「不過是看著外頭那麼熱鬧,可咱們府里這麼冷清,有些傷感而已。」
「傻孩子,咱府里一向如此,太熱鬧你可不愛呢!」他眉眼一揚,「不如爹陪你去看月亮,爹敢打包票,今晚的月色不會輸給那些炫眼的彩燈。」
「拜託,你是病人,就該有病人的自覺,好好地躺著。」拉好父親的棉被,她匆又喚:「爹。」
「嗯?」
「倘若……有一天女兒死在石府,你會怎麼做?」
「當然是操著算盤往石府清算本利了……」順口回應后,蕭八兩才臉色大變地意會到她說了什麼,「你說這不吉利的話幹什麼?你這是在暗示什麼嗎?」
「你多心了,女兒樂觀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若在平時,蕭八兩聽了這話會和她相視一笑,但這回他卻不,口氣嚴厲又急切,「這輩子你沒欠爹什麼,但倘若你輕生,就真欠爹的了。而且,你若死了,爹鐵定隨後就到,到時閻王間起,我就說這條命是你害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今晚是怎麼了?居然這般低落愁慘,無端地感染了爹。緩聲安撫多幾句,父女倆臉上均有睏倦之色。
「九兒,無論如何都不要做傻事,知道嗎?」蕭老爹在她臨走時依舊不放心。
「我知道。」她點頭,挺直了身軀走出去,不理會背後拖曳扭曲的影子,當然也沒發現暗處潛伏的高大男子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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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言碎語永遠沒有消停下來的時候。
在傳出蕭韶九被休離的兩天後,坊問又有了新話題,說有人曾在洛大人的府中,看到蕭韶九被一名身分神秘的男子摟至小公館。
在眾人不遺餘力的宣傳之下,蕭韶九現在已成了一名不甘寂寞、私通姦夫的淫娃蕩婦,更有人傳言蕭韶九是因為紅杏出牆才導致下堂。
在伯倫樓精雅的包廂裡面,雲集一方的富紳巨賈正在這裡設宴,招待這位來自洛陽的貴客,所以當男子一臉鐵青地頓下酒杯時,所有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你李大爺是什麼人物,多少黃花閨女爭破頭想當你二房呢!那婊子竟敢拒絕!?」囂張的話透過屏風,清晰地傳了過來。
「對嘛!整個揚州城傳遍了她人盡可夫的事實,老子都不怕戴綠帽子,要娶她這株殘花敗柳,那臭娘們擺什麼貞女烈婦的臭架子呀?誰不知蕭韶九這婊子在男人的胯下……」
石崖一臉陰沉的風暴,倏地站了起來。
「爺,我來處理。」身後恭立的男子一臉緊張地說,身形迅速消失在屏風後面。
「石爺,說話的是揚州『李記』的李福錢和『大錦綢庄』的掌柜常貴等四人,李福錢生性好色,娶了五房姨太太,常鬧出毆打妻妾的醜聞。」座下一位冷汗暗流的男子趕忙獻上消息。
「哼,這李福錢真是色膽包天,竟敢妄想動洛陽首富的女人,我們揚州商家們豈可坐視不理?石爺若需要……」
石崖一罷手,「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事石崖自會處理。」冷冷地聽著隔壁傳來的聲音,唇邊泛著嗜血的笑。
等著吧!事情不會因一頓毆打而了結的,敢覬覦他的女人,他會讓他們嘗到毀滅的滋味!
望著座上各自戒備不已的商家們,他笑得好懾人,「各位在揚州混飯吃,若肯賣我石崖一個面子,那請代石崖傳一句話——蕭八兩是我的岳父,蕭韶九是我的妻子,今後誰敢輕侮他們,便是對我石崖的挑釁,我勢必會讓他承受嚴重的後果!」
他會讓所有的流言到此為止的!
他會讓所有人都知道——蕭韶九是他石崖的妻子,昨天是,以後也永遠是,覬覦她的男人,他統統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