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實驗樓的樓頂就像一個露天大棚,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藥用盆栽,很多都是常綠植物,因此在這樣的深秋時節里也依然顯得生氣盎然。更雅緻的是,還有一個類似亭子似的小型建築,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藤蘿,形成一個天然的屏障。高彬嫌他的房間太小,而他又不想在實驗室里做那種事,所以當高彬選擇在這個地方時,他也沒有理由反對。
高彬並沒有馬上切入重點,走到亭子下,忽然轉過身來盯住離他有五步左右的邵雲。邵雲本來想走過去的,但看到他這樣的目光,便不覺停下了腳步,心中隱約有些忐忑不安。
他又怎麽了?不是要做嗎?為什麽……
正胡亂猜測著,一隻溫熱的手掌撫過臉邊,邵雲反射性地欲往後退,下巴卻被牢牢箍住,人也整個兒地往前揪。
沒等他反應過來,一股醇厚濃郁的男性氣息已經包圍了他,熱氣迎面襲來,緊接著他性感的薄唇掠至眼前,而後封住了他因吃驚而略微張開的嘴。
力氣彷彿被吸走似的,邵雲的身子隨即一軟,向前傾去,多虧有兩支強健的鐵臂支撐著他,他才不至於癱倒在地上。
這是高彬的吻……在溫熱之中總是透著一股冰涼,彷彿代表他的傲慢。不管身體靠得有多麽近,他們還是如同隔在不同的空間里,彼此的體溫和氣息,明明都觸得到嗅得著,卻始終沒有實感,手揮舞在空中,什麽也抓不到,最後只能頹然地倒下……
高彬接完電話,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恢復成一絲不苟的形象,然後若無其事地望向他。
「學生會臨時有事,我必須馬上過去,你可以自己處理吧?」
「我沒事,你去吧。」
他含糊地點著頭,雖然不是頭一次在高彬面前如此狼狽,但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這個男人趕快離開。
聽到高彬下樓的聲音,邵雲合起眼長吁了一口氣,沒有半點的輕鬆,身心反而更加沈重起來,好似有一塊重物壓在那兒。
果然是他多慮了,高彬還是和往常一樣,他的身體對他而言,只是洩慾的工具,其餘什麽都不是……
莫名其妙地跑來,睡完了立刻走人,還真像是他的作風呢。
這個身體……不知睡過了多少男人,照理說應該習慣了才對,為什麽卻感到越來越疲倦了呢?剛開始他還能感覺到熱情與溫暖,可是越做到後面身體就越冷,明明是亢奮著的,然而體內卻在漸漸地冷卻……
連同心……
莫非說,連高彬都不能讓他感覺到溫暖了嗎?
那麽,他是不是……該考慮分手了……?
不能給予他溫暖的人,他不需要。
嚓!
從樓梯口傳來一個輕微的撞擊聲,邵雲警惕地看過去。
「誰?」
站在那兒的居然是上次才見了面的狄健人,他正一臉慌張地望著他。
看到是認識的人,他反而鬆了口氣。
「你都看到了吧?」
問話一出,邵雲就從狄健人尷尬的表情中猜到了答案。他淡淡笑了笑,沒有預計的驚慌失措。
他和高彬的這種關係,在世人眼中原本就是不正常的,想一直保持下去卻不被發現也不可能,尤其高彬那種吃了不知道抹嘴的率性而為的個性,會被發現是遲早的事情。
他生就是個同性戀,就是喜歡男人,就是需要男人的擁抱,到死都無法改變,這是上天給他的,是從骨子裡帶出來的,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何以故需要苦苦壓抑?
這麽想著,邵雲反倒釋然了,他無所顧忌地與目瞪口呆的狄健人說起他和高彬之間的關係。原以為狄健人也會和別人一樣用有色眼光看他,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在酒吧他聽到高彬是雙性戀時那一臉厭惡的表情。
誰知狄健人表現出來的卻是一腔憤怒。
「他也太囂張了!你怎麽可以任由他把你當成洩慾的工具?」
明白這個男孩只是關心自己,卻無法做出更多的解釋。
在休息得差不多後,邵雲起身向他輕輕點了點頭,便轉身下了樓。
回到實驗室,把該清理的都清理了,接下來無所事事。邵雲坐在桌前發了好一陣子的呆,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這個時候,會是江夜打來的嗎?
看到來電顯示,卻又不是江夜的號碼。知道他手機號碼的人並不多,不是工作日,會是誰給他打的電話?
滿心疑惑地接起,在聽到那一頭傳來的清朗男聲後,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你是……?」
這個聲音,難道……
「不記得我的聲音了嗎?邵雲,好久不見了!我現在在A大的校門口,你出來吧。」
那邊的笑聲是這般的溫暖和親切,好似地中海的暖風。
「鴻飛……?」
***
趕到大校門口,邵雲看到的是一個身著黑西裝的墨鏡男子,正非常顯眼地站在象徵A大標誌的宏偉塑像之下。
一看到他來,男子便摘下臉上的墨鏡,迎了上來,同時展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傾倒路人無數。
「鴻飛?真的是你?你怎麽回來了?」
看到昔日的大學友人,邵雲驚訝地睜大了眼。
司馬鴻飛可說是江夜之外也可稱得上朋友的人,上大學時他們是同班同學。不善於與人交際的邵雲由於陰影未消,依然還是獨來獨往的,身邊沒個伴,什麽活動也不參加,日子久了,同學們幾乎忘了他的存在,不管什麽事,漏掉的那個人往往就是他。
不被重視,沒人理會,漸漸地他也習慣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有個叫做司馬鴻飛奇怪傢伙興匆匆地跑來說要和他做朋友,把他給嚇了好大一跳。不明白這個全班最受矚目的精英份子為什麽會找上自己這麽個不起眼的人做朋友,他仍是冷漠以對。
以為那個人只是說著玩玩,可司馬鴻飛卻真的像個朋友一樣,時不時地跑來找他,有什麽活動也不由分說地拉著他一同加入。因此,班上的同學們也逐漸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托司馬鴻飛的福,他大學的後半期生活才不至於過得那麽單調無聊。但是隨著畢業,各方面皆出類拔萃的司馬鴻飛被保送到法國留學,而他也進入A大成了一個小小的助教。由於沒有寫信的習慣,自司馬鴻飛走後,他就沒有再與他有所聯絡。以為從此天各一方,再也不會相遇,怎料兩年後的今天,這個昔日的友人又再度走進了他的視線。
「邵雲!」
司馬鴻飛走上前,兩眼緊緊地盯著他,夾雜著難以掩飾的激動與興奮,看著兩年未見的邵雲,他心潮澎湃,喜悅之外還摻和著另一種特殊的感情。
「你還是老樣子,沒有變!」
一如他記憶中的秀雅溫文,彷彿春風下輕拂的柳條,永遠都是一副溫柔卻又淡漠的樣子,令人忍不住想要了解,想要走進那如迷霧一般的內心世界……
邵雲也笑了。
「是嗎?可是你卻變了好多,如果你不打電話給我,我一定認不出來。」
司馬鴻飛在大學的時候就是一個很受歡迎的男生,長相英俊,身材魁梧,成績又好,令無數女生暗許芳心,而如今經受過藝術之都巴黎的熏陶,更顯露出驚人的魅力,舉手投足之間皆瀟洒不凡。
一看這樣子就知道他在國外混得相當不錯,在初見面時,邵雲心底還隱隱起了一絲羨慕,但也很快就拋到腦後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兩年沒有聯絡,忽然接到電話還真讓人吃驚呢。
「我查了教育網,記得你曾經簽到這所大學,於是就特地拜訪了人事部,才得到你的聯絡方式。」
司馬鴻飛凝望他的眼柔得好似一潭湖水,彷彿此刻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他深深愛著的女子。
事實相去不遠。
兩年來,有一個秘密始終壓在他的心底,不敢輕易說出口,因為在此之前連他也都在懷疑。起初他接近邵雲,是因為被那特有的沈默與憂鬱所吸引,只單純地想要交個朋友。
可是,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目光越來越多地集中到邵雲身上,不論是哪種表情,皺眉、微笑、沈思,甚或面無表情,都深深地牽動著他,甚至還令他產生了情迷意亂的想法。
為此他一度惶恐著,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為了甩掉這奇怪的感覺,他選擇出國後的兩年不做任何聯繫。誰知到了法國,這種思念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強烈了起來。在看到無數的同性戀人之後,他終於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愛情──他從一開始就暗戀著邵雲。
那個被留在中國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催促著他,他於是迫不及待地飛回國,渴望能夠為這份遲來的單戀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你不是在巴黎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不了解司馬鴻飛內心真正感受的邵雲笑著問道。
「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我了。」
這是實話,他對於友情的期待與愛情一樣少得可憐,畢竟以他特殊的性取向,有多少人知道了不會厭惡呢?
儘管有所隱瞞,但也不保證沒有暴露的一天。
「不!我沒有忘!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你!」
相反還想得要命!
司馬鴻飛衝動地捉過他的肩膀迫切地說著,幾欲將如焚心的思念宣之於口。待看到邵雲驚愣的表情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唐突,只得咽下未完的話,依依不捨地放開他。
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變得這麽激動,邵雲的笑容僵了一下,忙掉轉話題。
「你這次回來,打算做什麽嗎?」
司馬鴻飛深深地凝視著他,眼底濃情一片。
「實際上,我就是為了找你才回來的……」
「找我?」
邵雲又是一愣,眼中有些微的驚愕。
「對!今天是星期六,你沒有別的事吧?我的車就停在彩虹橋那邊,我們出去再慢慢談好嗎?」
司馬鴻飛懇切地說道,臉上不自覺地漾出期待的笑容。
早在巴黎他就計劃這件事了,如果邵雲肯答應,那是再好不過,他也會竭盡全力說服他。
不清楚好友賣的什麽關子,邵雲好奇之餘還有些意外。
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會在分別這麽久之後還記得自己,甚至沒有一丁點的隔膜和排斥,這種被重視的感覺讓他的心也起了微微的喜悅。
從A大側門出去不遠就是彩虹橋,司馬鴻飛那一輛眩目的的BMW正停在那裡。就在準備進車的那一瞬間,邵雲忽然冷冷地打了寒戰,狐疑地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卻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是神經過敏嗎?
「邵雲,怎麽了?上車啊。」
司馬鴻飛在駕駛座上喚他。
「哦……好。」
邵雲趕忙坐上車。
車門一合,車子很快地啟動,隨即駛入街道,沒入了各色各樣的車流之中。
與此同時,彩虹橋的另一邊,有一名戴著眼鏡的高大男子正定定地盯著車子離去的方向,薄薄的鏡片下折射出兩道陰騖的寒光,足以令人冰凍三尺。
在剛剛看到他們的那一刻,高彬本來並沒有太大的驚異的,可偏偏身後的狄健人卻幸災樂禍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挑起了他莫名的怒意。
「慘了,你被甩了!」
從一開始就看不慣高彬的狄健人趁機倒打一耙地冷嘲熱諷道,樂見他的失控。
高彬下巴的肌肉不覺緊繃了起來,怒氣自丹田緩緩爬升,逐漸瀰漫到他的全身各處。
他只不過出來給學生會採購物品,先是狄健人那不知死活的小子來向他挑釁,現在又好死不死地讓他看到這樣該死的一幕!
那個男人是誰?!
高彬的直覺告訴他,那男人與邵雲絕對不是單純的關係。除了江夜,邵雲根本沒有半個朋友,出現在他身邊的男人,只能是……
恩客!
這個想法令他不受控制地狠吸了一口氣,手下意識地凝聚成拳,太陽穴上青筋隱隱顯露,鏡片之下的寒眸也迸射出無限駭人的殺氣。
他該死的那麽欲求不滿嗎?居然敢上其他男人的車!莫非忘了他的警告不成?
他不是才剛剛與他做過嗎?竟然……竟然在跟他做完愛之後,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趕去與另一個男人約會!
怒氣滾滾升騰,現在的他已經沒那個心情去理會什麽理智不理智的東西,一種彷彿屬於自己的東西要被搶走的憤怒團團包圍了他,令他憎恨不已。
***
「鴻飛,你住這裡?」
邵雲略帶驚訝地仰望著眼前這座星級賓館,為司馬鴻飛的奢華微感意外。
高彬帶他去過很多家豪華賓館與飯店,因而他多多少少也知道這種地方消費水平在什麽層次之上,不是一般人能夠支付得起的。據他所知,司馬鴻飛只不過出身於一個中產家庭,這樣的花費似乎還是太高了一點。
「對啊,我回國期間都住這裡。」
已經走進大門的司馬鴻飛回頭招呼著他。
「進來吧,我們上去再說。」
邵雲猶豫了一下下,才點點頭。
並不是他太敏感,以往和男人進飯店或賓館都是為了做那檔事,和朋友還是第一次,所以難免感覺彆扭,賓館對他來說,總有些情色的成分在裡頭。可看到司馬鴻飛坦然的樣子,他又不禁為自己的顧慮而感到尷尬和羞愧。
在想什麽呢?鴻飛是朋友啊,和那些男人是不一樣的。
他想著,盡量放鬆心情地踏進賓館。
以為司馬鴻飛住的只是相對來說較一般的客房,誰知被帶進的竟是僅一夜就可以花掉普通上班族整個月薪的高級套房,再看到他熟練地撥叫內線讓服務員把餐點和酒水送上來,邵雲不由得暗下感慨。
昔日同窗,同在一所學校學習,同在一間教室上課,畢業後各奔東西,也許有的拚命打拚,到頭來還是只能填飽肚子,有的碌碌無為,毫無建樹,得過且過,平庸一生,有的卻可以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名利雙收……做到像鴻飛那樣,應該是所有人的希望吧?
至於高彬,自小就生長在富豪之家,更是不可能體會得到人世艱辛的……
如果自己不是背負了太多的詛咒,說不定也就可以和別人一樣了……
忍不住又做了比較,難免教人黯然。
不願陷入無聊的感傷之中,邵雲故做輕鬆地問道:
「你說回國是為了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司馬鴻飛在他對面正襟坐下,認真地提出了他的邀請:
「邵雲,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到巴黎去?」
邵雲才端到唇邊的茶杯登時一停,錯愕地望向他。
「……你說什麽?」
如果不是他聽錯,那就是在說笑了。
可司馬鴻飛的表情再認真不過,沒有半點玩笑的意味。
「和我一起去法國吧!你可以在那邊繼續深造,拿學位,做研究,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也可以!總之絕對能夠讓你比在這裡好上一百倍!」
司馬鴻飛的語氣略顯激動,面色潮紅,幾乎還帶著憤憤不平。
「我打聽過了,你在A大幹了兩年都還是助教,不要說薪水少得可憐,連住的房子都沒有,而是實驗樓的管理室,這對你實在太糟蹋了!你完全有能力讓自己過得更好的!」
「鴻飛……」
不知所措地看著對面兀自為自己打抱不平的男子,邵雲還沒能從這忽來的信息中消化出來。
昨天教授才跟他說了考研的事情,今天又有好友來勸他出國?
怎麽盡撞到了一塊?
可是,他要怎麽跟他說,他之所以這樣,僅僅只因為無欲無求,只是希望生活過得簡單些就好……
「邵雲!我知道這麽說可能有些突然,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到法國去!」
司馬鴻飛情難自禁地握住邵雲放在桌面上的手,差一點就忍不住將滿心的愛意一泄而出,但他及時地考慮到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邵雲,極有可能在聽了一個男人的告白之後嚇得落荒而逃,才硬生生地忍在喉嚨裡頭。
這個告白還需要一點時間來醞釀,為了不嚇著邵雲,為了不被厭惡,他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壞了大事。只要邵雲肯答應與他一同到法國去,又何愁沒有表白的機會?
邵雲縮了縮手,沒能縮回來,才剛想要說點什麽又被迅速地截斷。
「怎麽樣?你認為如何?一個地方待久了,總應該換個環境才是,在法國你絕對可以感受到不同於這裡的一派風情。出國的事不用你操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只要你的一句話,你願意嗎?」
濃情蜜意壓在心頭,連司馬鴻飛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出的話根本與求婚無異。
可是邵雲並沒有聽出他的暗示,而是被其中的一句話牽去了心思。
一個地方待久了,總應該換個環境……
換……?
是要他離開嗎……?
他已經逃了兩次了,第一次是從那場破碎的愛情中逃開,第二次是從對他失望透頂的親情中逃開,逃過了數不清的唾棄與嘲諷,逃過了那一雙雙鄙棄厭惡的目光,逃過了令他欲死不達的背叛,卻始終沒能逃過那刻骨銘心的傷痛……
一旦想起,就會感覺一切彷彿都只發生在昨天,熟悉得連甩在臉頰上的耳光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是否表示,他逃得還不夠遠?
遠遠地逃開,逃到過去找尋不到他的地方去,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他是不是……就可以重新認識自己……?
如果……如果不是有那個過去,他又怎麽會……
怎麽會……
發覺他的臉色愈來愈白,司馬鴻飛慌忙搖了搖他。
「邵雲!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猛地回神,邵雲一臉的驚悸,冷汗涔涔。
「不……沒、沒事!」
他的眼神閃爍不定,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還緊緊握在司馬鴻飛的手中。
「怎麽回事?你的臉色好差!」
司馬鴻飛擔憂地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卻把他驚得渾身一震,險些跳了起來。
抬頭望進那雙錯愕的眼眸,邵雲頓時窘得說不出話來。
司馬鴻飛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鍾才收回來,邵雲抵觸的反應令他既難堪又難過。
「對……對不起……」
他喃喃地道歉,心下萬分沮喪。
懊悔於自己過度的反應,邵雲慌忙搖頭。
「不!不是的!我沒有……」
不知該如何解釋,舌頭就像打了結似的。
他該怎麽說呢?鴻飛是不可能會明白他真正的想法的。
吞吐到後來,他索性不說話了。
屋子裡一下沈默下來,兩人各懷心事,尷尬相對。
半晌,司馬鴻飛又鼓起勇氣道:
「總之,你考慮一下好嗎?下個月我在巴黎那邊的學院要招收一批新的留學生,你可以好好想想,如果行的話,下個月,我們就一起去巴黎吧。」
「下個月……?」
邵雲低語著,眼神依然空洞。
這個……未免來得太快了吧?在這短短的二十來天,他能考慮些什麽?
「我知道,時間可能緊了一些,但沒有關係,你可以多想幾天,過了期也不打緊,你只要想好去或不去就行,其餘都交給我來打理。」
司馬鴻飛極力地想要說服他。
「不過,邵雲,我真的認為到那邊絕對比你待在這裡要好,有很多事情並不需要顧慮太多的,或者,你是擔心你的家人?」
一聽到「家人」二字,邵雲的反應就是立即搖頭。
「我沒有家人!」
他短促地說著,沒有絲毫的猶豫,亦沒有任何的動搖,給人的感覺就想在強調什麽。
不錯,他相當於沒有家人……那個家離他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
是他們說的,沒有這麽個丟臉的兒子,沒有這麽個傷風敗俗不知廉恥的變態家人!
從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想到過要回去。如他們所願,他也拒絕承認這血緣上的關係。
他所顧慮的,是噩夢是否也會跟隨他一起走下去……?
若是那樣,不論到哪裡,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
對此司馬鴻飛並不明白,仍一徑猜測著。
「莫非,在這裡有你放不下的人?比如……女朋友……?」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這句話問出口,胸中夾雜著伴隨邇來的濃濃妒忌。雖說邵雲在的大學四年期間,沒有與哪個女生有過什麽接觸,也不見他對女生表示出興趣,但很難說,走上工作崗位後不會有一兩個紅顏知己。想到邵雲有可能已經有了情人,司馬鴻飛就禁不住滿心的醋意。
讓他大鬆了一口氣的是,邵雲還是搖了搖頭。
「沒有。」
淡淡的兩個字就消除了司馬鴻飛的疑惑。
他是絕對不會主動愛上任何人的,不管是誰,對他來說,都沒有惦記的必要。
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兩袖清風,一紙煙灰,即是他的全部。
司馬鴻飛放下心來,但對於邵雲的久不作答仍感到心憂。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我們又不是到國外過一輩子,只當是出去長長見識,換個環境生活,等條件改善後,隨時都可以回來。」
邵雲眼睫低垂,似若有所思。
換個環境生活……
說得也不無道理。
他在這個大繭里憋悶地太久了,久得幾乎忘了時間的存在……他從沒有奢想要走出去,可是……
他抬眼看向熱切盼望自己回答的司馬鴻飛,幽黑深沈的眸子令後者一悸。
「鴻飛……為什麽你會想到要帶我出國呢?」
這一問恰恰問到了司馬鴻飛的心坎上,他先是一愣,臉頰隨即如燒著似的滾燙起來。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有這等毛頭小子情竇初開的表現,在那樣的注視下,心兒就好像小鹿一般,似乎馬上就要蹦出來了。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他猶豫著該不該現在就把心意表露出來。
正當他欲言又止之時,邵雲幽幽地開口了:
「兩年不見,你居然還記得我……我真的很高興,可是,鴻飛,你不明白,我……」
說到一半,他又閉口不言了,眼底瀉滿了落寞,反呈現出一種凄楚孤苦的美感,看得司馬鴻飛怦然心動。
邵雲不知道司馬鴻飛對他的真正想法,正如司馬鴻飛不了解他的苦處。在大學的時候,他之所以能夠與人保持正常的交往,是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特殊的性取向,沒有人知道他噩夢一般的過去,司馬鴻飛也一樣,是因為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朋友,才會如此熱忱的吧?
如果……他知道這個所謂的朋友其實是個同性戀,會不會也和別人一樣立刻躲得遠遠的,以充滿鄙夷與嫌惡的目光看他呢?會不會也認為他是個齷齪的大變態?
正因為深刻地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從不敢輕易交朋友,一旦成為親密好友,他就沒有勇氣和自信繼續隱瞞和偽裝下去,這也是他為什麽只有江夜一個較為親近的朋友的原因。
江夜不在乎他的性向,依然溫和親切地待他,可是卻無法保證其他人也一樣。
沒有人會願意和一個眾人口中的變態交朋友,在不了解之前或許還可以無所顧忌地接近,一同玩笑,一同工作,一同學習,但……在聽說了他與眾不同的性向之後,全都如避瘟疫般地逃開了,以往親切的目光也都變了樣,驚訝、惶恐、不信、厭惡、噁心、鄙棄……紛紛向他射來,令他無處遁形,甚至逼得他有時都不得不問自己,是否真的很臟很臟……?
鴻飛若是知道的話,姑且不說邀他一同出國,恐怕連朋友都不能做了吧?
就在邵雲黯然神傷的同時,司馬鴻飛也矛盾不已。
一方面他想要告白,想讓邵雲知道他對他的感情,想將兩年來的思念一傾而出,可另一方面,他又害怕遭受拒絕,更怕被邵雲當成變態以至產生厭惡和反感。長這麽大,一直在女人中無往不利的他,想都沒有想過,第一個讓自己如此深深愛上的,居然是個男人……
不能不說是老天的玩笑。
只是……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如果邵雲是女人,他也不必如此苦苦壓抑,乃至白白迷惑了兩年!
當晚邵雲並沒有回去,而是在司馬鴻飛的勸說下留了下來。
雖說同睡在一張雙人床上,但想到對方對男人沒有興趣,邵雲也就不覺得有什麽了。倒是司馬鴻飛為自己私心的安排獨自激動了一夜未眠,單是暗夜裡,傾聽著身旁平穩規律的呼吸,就足以令他浮想翩連。
然則邵雲這一夜未歸,卻氣煞了另一個從傍晚起就等在實驗樓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