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PRElTTYwORLD是一家頗具水準的西式餐廳。
華燈初上,潔凈的玻璃窗透出裡頭呀亮高雅的擺設,整潔得一塵不染。
蔣行磊在預訂的餐桌邊坐下,一邊答著兩個惡作劇盟友打來的電話。
「沒有問題……你們兩個別跟來!被他懷疑起來就沒戲唱了,今晚只是探探底而已。」
眼睛一瞟,瞟到窗外遠遠跑來的身影。
「就這樣,他來了!」
當機立斷掛了電話,看看手錶,七點整。
果然準時。邪邪的笑又閃爍在燈光下愈發晶亮的黑瞳中,在男人到之前倏而轉為殷勤。
「老師!這裡!」
男人額頭上冒著薄薄的汗,看樣子是匆忙趕過來的。
剛進餐廳,就看到男孩在一張靠窗的桌邊向自己揮著手。忙跑過去,迎上男孩欣喜的臉,感到頰邊的肌肉有些僵硬。
有些局促地,沒有立刻坐下,他站在座位旁邊看著一見到他就站起來的男孩子。
「對不起,我來遲了。」
本來實在是不想來的,但又因男孩一句「一直等下去」而擔憂,不善於讓別人空等的他直到磨到快七點了才慌忙趕出門。
「不會呀,正好七點,老師快坐!要吃什麼盡量點,我請客。」
男孩不解他心中的矛盾,仍高興地招呼著。
原庭信扯了扯不自然的笑容:
「那個……」
他來是想告訴他不打算和他共進晚餐的。其實在出門的時候他就感覺到身體有些不太舒服。
男孩卻一徑催促著。
「老師坐呀,站著幹什麼?」
吞吞口水,決定還是趕快把話說完。
「不、不用了,我馬上就得回去,我來是想跟你說我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所以……」
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老師!你是說你不肯和我吃飯?」
黑眸一下瞪得老大,很有不滿的意味。
原庭信趕緊解釋。
「不是的,只是我還有事……」
男孩不給他說下去的機會。
「老師是不是很討厭我?」
一愕,不明白男孩何以這麼說,原庭信趕忙道:
「不是的……」
話頭又被搶了去。
「或者老師以為我意有所圖?」
男孩的目光清澈而蘊怒。
「老師是不是認為我請你是為了什麼不正當的目的?」
原庭信呆立。
確實,現在有些學生為了考試能夠過關或是得到特別關照,都會以請客為理由向老師提出邀請。
不過,在接到男孩的簡訊時,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上。
但看到男孩此刻的神情,他還真有一點冤枉了他一片好意的愧疚感。
「不是的……」
「難道非得有其他目的才可以請老師吃飯嗎?」
「不是……」
知道男孩誤解深了,原庭信試圖解釋,可正在氣頭上的他聽也不聽。
「那老師為什麼連坐都不肯坐下來和我說話呢?」
編不出理由,男人的眼苦惱地垂下來,黑鏡框也略略滑落了少許,可以看到兩排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耳朵因低頭的動作而更加顯露,羞澀似乎也沾染上了小小的耳垂,粉嫩嫩的,看在將委屈的小男孩扮演得正在興頭上的蔣行磊眼裡競稍飢失了神,把想繼續質問的話也停在喉嚨間。
這一鬆懈也給了原庭信幾秒鐘思考的時間。嘆了口氣,他拉開椅子,緩緩坐下來。
「對不起。」
正視著對面的男孩,他誠心誠意地道歉。
「我沒想到給你帶來誤會,不過我真的沒有這麼想過。」
男孩晶亮哀怨的眸子瞅著他,竟令他一時間有些心疼的感覺。
「那老師願意和我一起吃飯了嗎?」
迫於無奈,原庭信以極微小的角度點了下頭。
「太好了!」男孩前一秒鐘還板著的臉立刻展開了笑顏。
看著他那麼興高采烈地為自己點餐,還不停地提議這樣好那樣好,原庭信稍微覺得這個孩子或許真是挺喜歡自己也說不定。也因為如此,讓他更不自在。
點的是三人份的牛排,還有不少精緻的餐點。
席上只聽到男孩一個人興緻勃勃地說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來應對,畢竟他們年齡相差了一大截。
難免拘束,只好悶不吭聲地切著牛排,小口小口地放進嘴裡。
還好他不是第一次進西餐廳,基本的用餐禮儀還是知道的,否則又要出糗了。
想起來,第一個帶他來吃西餐的還是宗方,當時他搞不清楚餐刀的用法,還以為是拿來切水果的,鬧了不小的笑話,不過那時和宗方在一起,還能開心地說笑,就算出糗也不會覺得太丟臉,因為好友總會在善意地笑過之後耐心地教自己……
「……老師!」男孩的叫聲及時將他漸飄漸遠的心思拉了回來,一眼就看到男孩不太高興的模樣,原庭信意識到自己方才注意力不集中,不好意思地笑笑。
「呃……抱歉,你剛才說什麼?」神情恍惚之前,他記得男孩好像問了他一句什麼話。
因自己的片刻失神而難為情地道歉著,沒有發現男孩眼裡閃過些許凌狠。放在桌下的手狠狠地握了握餐巾,蔣行磊盯住男人的眼剎那間有那麼一絲危險。
告訴自己現在還不是整他的時候,極力壓抑住胸中再度受到忽視的強烈不滿,嘴角泛開笑容,看似將不快輕輕抹去。「我問老師多少歲了?」
「二十八。」男人的回答讓蔣行磊有不小的吃驚。
看不出來這個男人居然大了他整整十歲!之前以為頂多大個三四歲。不過……
瞥了一眼男人千年不變的土氣打扮,還有那總是一副快要掉下來的黑框眼鏡,蔣行磊覺得讓人尊重的成熟感都沒有。
經過昨晚和今早的觀察,他發現這個男人也並非一直呆板。除開今早和下午顯一而易露的慌亂之外,他發現他其實一直都有微小的情緒浮動,只不過都藏在黑框眼鏡下低垂的眸瞳里。平時看到的面無表情,也只是被鏡片遮蓋了而已。
一頓各懷心思的晚餐用完,已近八點。
出門一陣冷風襲來,原庭信不禁打了哆嗦,才想起出門因為匆忙衣服穿少了。
近於年底的十二月份,外套不只著一件襯衫,在白天還可以,夜晚就沁涼入骨。這麼想的時候,才遺忘的頭疼似乎加劇了。
男孩執意要送他回去,實在沒有拒絕的力氣,惟有隨他了。
×××
「老師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
習慣性地低著頭,身邊的男孩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些他壓根就不知道的事情,原庭信本來打算到家之前一直保持微笑,當個聽眾就好,可在繞進一條小巷之後,男孩忽然停止高談闊論問出一句。
訝異地停住,扭頭看去,那雙黑眸正盯著自己,遠處的燈光在瞳孔中交織出奇異的色彩。方才還神采奕奕的男孩慢慢垂下限臉,聲音也悶悶的。
「老師很冷漠……」
「啊?」
「也難怪,之前都沒有怎麼接觸過,每次看到老師也只有上課的時候,現在卻唐突地把老師邀出來,任何人都覺得奇怪吧?」
這回原庭信沒有說話了,想說不是,但確實覺得蠻怪的。
男孩把手放進口袋裡,合身的休閑服讓那本就成熟的體格更顯修長,沈思的模樣也多了幾分大人的味道。側臉的線條讓人想起美術課上的大理石雕像……真的充滿男性獨特的魅力呢。應該是女孩子們會喜歡的類型吧。
不自覺地被那年輕憂鬱的臉龐所吸引,原庭信想到以前還在念書的時候,最羨慕的也是這種人,因為他們有著他渴望卻沒有的氣質和魄力。無可否認,有些東西是天生的,後天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到。
「……可是我還是想和老師單獨說話。」
……什麼?男孩又冒出的話讓原庭信一個呆楞。
兩束清澄如泉水的目光對上自己,聲音清清楚楚地道:「我一直想要和老師說話,可是平時老師總是一副很嚴肅的樣子,上完課就直接走了,在課下幾乎找不到你,好不容易昨晚在酒吧遇到你,我很高興呢。」
第一次聽到學生對他說這種話,原庭信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只愣愣地看著男孩挨近。
竭盡所能地說著肉麻到幾乎翻胃的話,蔣行磊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一點玩笑和欺騙的成分。將鄙夷包裹在溫柔的目光下,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朝男人臉頰邊靠近。
像是被蜜蜂刺到,手指觸到那冰冷的肌膚時,好玩地發現男人哆嗦似的彈了一下,趕緊退開。
「老師,你的臉很冰呢……」玩心大起地笑了,以前只有逗女孩子時有這種反應,沒想到用在男人身上也一樣管用,一種不知是虛榮還是什麼的感覺讓蔣一行磊滿足地翹起唇角。
「剛才握你的手,就發現冷冷的,但卻很舒服……就好像你給人的感覺。」
冷……?那是他感冒了,而且一點也不舒服,因為男孩一直走得很慢的緣故。
他不得不也放慢腳步,夜色愈晚,氣溫愈低,吹了風過後,頭更痛了,鼻子也開始有些呼吸不暢。如果可以,他最想的是趕快回家吃藥睡覺。
不想深思男孩的舉動有何意義,但也無法否認男孩溫熱的觸感引起他一陣心悸,只有沉默不語。
好在男孩說完后沒再說什麼奇怪的話,只含笑看著他。
×××
走到公寓樓下,原庭信總算暗暗鬆了一口氣,忙道:「這裡就好了,我自己上去,你也快回去吧。」
男孩側頭看他,探視的目光和燈光下更呈線條的臉讓他的心一陣亂蹦。
一旦察覺到過於怪異的行為,就沒法不在意。
「老師,」像是窺見他的內心躁動般,男孩笑了,臉孔愈加柔和,「你在緊張嗎?」
促狹地微笑著,看男人明顯的驚愕與慌張。
「什、什麼?」
「你在緊張。」不加掩飾地,男孩徑自指出。
「我……」
「我也一樣喔。」沒等他反駁,男孩又自顧自說起來。
「從剛才起,應該說是看到老師來赴約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高興!」
原庭信瞠目聽著這不像是學生對老師說的話。
「老實說,我還做好了被放鴿子的準備呢,卻沒想到老師會準時來赴約,讓我好意外,也好高興……」男孩貓一樣的眼眸眯了起來,放出的光束既柔和又恐怖,彷彿有一串頑皮的星星在海里閃耀。
輕輕地,趁人不備般,牽起那隻垂在身側的手,冰涼一下被溫暖所環抱。
「我不討厭喔……」
聲音刻意放低,沉沉的,既帶有成年男人的魅惑,也摻雜著孩子的任性與可愛。
原庭信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只瞪著眼,手與心臟一陣麻痹,想收卻被一股強力牽制住。
男孩的微笑漸漸轉為深沈的凝視。「雖是和男人嘴唇相觸,可我卻一點不討厭……」話是很肉麻,可說出來反而沒想像中那麼噁心,之前還會邊說邊起雞皮的反應也消失了,這是否證明他打謊的技術更進一步?
冰冰的。沒有女人的柔軟和纖細,但也不覺得怪異。既然沒感到怎麼曙心,就繼續進行下去吧,當成女人就行了。
虛偽的謊言下,還有不知何時興起的好奇心。
「所以,我想……」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一聲呼喊打住。
「庭信!」
路口走來一個男子,由於背光看不清楚面容,但感覺握在掌中的手顫了一下。
男子走近,蔣行磊才發現正是那天在咖啡店裡的男人。瞄瞄身旁的人兒,發現他剛才還有些潮紅的臉色一下白了下去。
「宗方?你怎麼會在這裡?」明明就顫抖得要倒下去的樣子,卻還是扯開笑容。
男子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下方。男人立刻像觸電似的將手抽回來,掩飾地道:
「這是我班上的學生,找我問些問題……你有什麼事嗎?」
急急地,像解釋什麼誤會,又像忙著轉移話題。
這讓忽然被甩開的蔣行磊極其自尊的內心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偽裝的溫柔撤去,他以一種頗為陰沉的目光瞪著男人。此刻眼中只看得到友人的原庭信沒有發覺,只催促地問著。叫做宗方的男子沒有過多言語,只道:「那天你突然離開,我有些擔心,所以來看看。」
心像花蕊被挑開了一條裂縫,又強迫地封起。會擔心……也只是出自朋友的關懷吧?懊惱著連這麼一句普通的話都能勾起期待的自己,原庭啟低下頭,看著對方的鞋子。
「我沒事,只是最近有點忙。」
男子不語,沈吟片刻道:「不上去談談嗎?」
怔了怔,壓抑住洶湧而來的期盼與愛意,原庭信咬住唇搖了搖頭。「不………我房間幾天沒有收拾了,很亂,而且我還有學生……」
天知道他多麼希望他能上去,可這麼一來,就更無法割捨。
聽到好友輕嘆一口氣,心揪得疼起來,然後聽到:「好吧,其實我來還想問你,那一天,你會來吧?」
那一天是指哪天,用不著言明也知道,心本還是酸痛,現在則裂痛起來。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再抱希望。
「……當然!」忽然背過身,聲音卻高昂熱烈起來。「你結婚我怎麼可能不去?放心吧,會封大紅包給你的!」
「庭信……」
「宗方你也是的,馬上就要結婚了,準新郎怎麼不多陪陪未來的老婆呢?這種小事只要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不知是否風中的錯覺,男人的肩膀有些瑟縮地抖著,聲音卻異常高興和輕快。
這下,不止那名男子,連看戲的蔣行磊也狐疑起來,不明白背過臉去的男人究一竟是什麼表情。真的覺得由衷喜悅呢,還是
忍不住看了那叫宗方的男子一眼,正好看到他也在看自己。
對方不好意思地對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覺得在學生面前不好說太多,於是道:「好吧,那一天我等著你喔。」說罷又對蔣行磊告別似的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是個溫厚又得體的男人。典型的女人心中的好丈夫。
待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蔣行磊才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男人仍持續著背立的姿勢,頭也沒回。
「老師……」
才喚了一聲,就聽男人出聲道:「今天謝謝你了,剛才真不好意思,你……回去吧。」
光聽聲音還是冷靜而自持,但越看那瑟瑟發抖的肩膀越覺得不對勁。想看看男人此時表情的他試探地問了一句:「老師,你冷嗎?」
半天,才像從哪擠出來似的,男人道:「……你快回去吧。」
蔣行磊皺起了眉,不知是因方才被忽略的緣故,還是惡作劇未果,抑或不滿男;人此刻趕人似的態度,一種極度不爽快的感覺令他下一秒鐘抓過男人的肩膀用力扳了過來。
「老師?!」
吃驚地叫了一聲,原因是被他硬轉過來的臉上布滿了淚水,一條又一條細細的淚流正不斷從那已被蒙上了一層水霧的眼鏡下邊爬出來。
丟臉。難看。才閃過這兩個想法,馬上又被男人忽然倒下的身子嚇了一跳。
「喂!你……」忘了用尊稱,就愕然地看到男人倒在自己的身上。
「對不起……我……不舒服……」
掩著口,男人的臉色確實蒼白得好像馬上就要凍結了似的,撐在他胸前的手似乎也極力要自己站起來,無奈使不出一點的勁。
「我……」
還想拚命說什麼,但下一刻男人就在懷中昏了過去。
處理好一切,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他今晚可能會發汗,請看著點,如果到了早上高燒還不退就馬上送到醫院來。
顯然把他當成病人弟弟的醫生這麼說就離去了。
看著床上沉沉入睡的男人,坐在對面小沙發上的蔣行磊說不出今晚的一系列行為是什麼意思。本來抱著戲弄的心態來探探情況,中途被男人暗戀的好友打斷也就罷了,至少他知道男人對他的試探並非全無反應,但是……為什麼現在他要淪落到來照顧病人呢?
男人突然昏倒,基於人道主義送到診所交給醫生就好了啊,而他卻神經兮兮地把男人背上樓,特地打了電話請醫生過來。
只是這樣也就罷了,他大可以完事走人。反正非親非故,重感冒又不一定會死。但——他還是留下來了,並且在醫生問及「你是不是他弟弟」時也沒有及時否認,還傻傻地記下醫生的囑咐,給男人換了毛巾墊在額頭上,並費了好長工夫才讓男人吞下藥片,枕巾也被男人無意識喝水時的動作弄濕了,不曉得怎麼換,索性拿個靠枕墊在他頭下……忙亂得幾乎讓他忘了他是出於什麼目的來的。
才呆了一會兒,發現毛巾已經幹得差不多了。站起來正待去換,調成無聲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忙拿到客廳接聽。
「你現在在哪?和那傢伙的飯局完了吧?要不要過來打遊戲,順便告訴我們有什麼好玩的進展?」是路原鋒打來的。
這時他手上還拿著準備去換的毛巾,聽到友人的聲音才反應過來,看看自己,再看看屋裡的男人,突然湧起一股厭惡。他到底在做什麼!玩玩也就罷了,居然還雞婆到這種程度。幾乎是嫌惡地丟下毛巾,他瞪了半晌,直到手機那邊再次響起聲音。
「行磊?」
「我馬上過去。」抿緊的薄唇吐出這句話,立刻掛了機。不再多看屋內的男人一眼,他打開門就走。
×××
男人流淚的樣子真的很難看啊,為什麼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麼切進胸口似的?
那種悲愴又凄楚的目光……
席德凱開心地大叫著又贏了,蔣行磊才發現自己又發了呆。一來到路原鋒家打遊戲正打得上癮的兩個人直接丟給他一台電腦就對打起來,盯著以前玩得興緻勃勃的遊戲,他居然提不起勁。絢麗的電腦畫面逐漸變成男人蒼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孔,讓他又是厭惡又是……又是什麼呢?
厭惡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壓根不喜歡那個沈悶神經質的老師,但是這種厭惡又跟平常的那種討厭臟討厭臭討厭垃圾什麼的厭惡又不太一樣。
盯了螢幕好一會,他推開滑鼠。
「行磊!怎麼了?今天狀況不佳喔。」
笑嘻嘻地走到他身邊坐下,席德凱因戰績輝煌心情大好。路原鋒也放下電腦擊遞給他一杯飲料。雖然接過,但沒有打開,而是索然無味地放在一邊。
叨了根煙點上,路原鋒問道:「怎麼了?心情不好?你不是和那土玻璃約會去了嗎?」
「對喔,我怎麼忘了?快告訴我們進展得怎麼樣?」席德凱馬上
「很好啊。」面無表情地說著,蔣行磊的心情卻一點雀躍不起來。
難道是……那男人還沒對舊情人忘懷的緣故?這樣的話,他豈不是白費工夫?
「哦?那土玻璃有沒有對你……」
曖昧地眨眼,路原鋒才要開他玩笑,就見他霍地站起來。
走到外邊,被涼風一吹,才發覺自己真是煩躁得毫無道理。不習慣被這種莫名的煩惱包圍的他,蔣行磊耙了耙被吹亂了的頭髮。
男人虛弱無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樣又浮上腦海。確實是很難看,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話說回來,他把那男人一個人丟在家裡,又發著高燒,在沒人照料的情況不會不會真的出什麼事?想到這,心情又莫名焦慮起來。
身體像不受控制般,跑到了男人的公寓。之前是用男人的鑰匙開門的,現在沒有鑰匙,猶豫著是否該按門鈴,忽然聽到裡頭傳出不小的響聲。沒有仔細思考這麼做有何意義,他掏出瑞士刀,在毫無防範的門鎖上撬了兩下,門就開了。推開門,衝進屋內,發現男人半撐著伏在桌邊,地上是水杯的碎片。
同樣驚愕的眼眸對上他。
「不要動!」在男人赤腳將要踏上碎片時,蔣行磊叫了一聲,迅速繞過去扶起他。
男人被強迫著坐回床上,不知是否因高熱的緣故變得有些濕潤的眼睛仍不離開他身上。刻意不去理會那強烈疑問的目光,蔣行磊去取掃帚,在路過客廳時,發現被自己丟棄的毛巾還躺在原地。眉頭深深皺起來,想了想,還是撿起。
清理好,倒了一杯水遞給似乎已經冷靜不少的男人。
看他額頭上冒著薄薄的汗珠,熱度應該差不多散發出來了,不知為何在心底暗自鬆了口氣。男人的眼睫低垂著,沒有眼鏡的遮蔽,那已不復蒼白反而帶點紼紅的側臉讓蔣行磊在短短几秒內競覺得有那麼一絲絲情色的味道。
男人小口地啜著水,眼神飄忽不定,似乎想問什麼,但始終沒有開口。
眼睛往下,發現男人還穿著今晚赴約時的衣服,不禁脫口問道:「你要不要換件衣服?」話方出口,就見男人的手一抖,水杯又差點打翻在床上。
男人的頭低得更厲害了,眼光也不敢往這兒瞟,只用低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道:「嗯……在衣櫃里……」
蔣行磊起身打開衣櫃,很快就看到一件類似睡衣的水藍格子襯衫。
「這件嗎?」
「謝、謝謝……」伸出來接的手剋制不住地輕顫,接過後就迅速縮了回去。
「要不要我幫你?」怎麼看都覺得男人那緊張得渾身繃緊的樣子不可能好好地換衣服。
「不……不用了!」男人急忙搖頭,細細的指尖忙不迭地解開胸前的衣扣。這回他沒有顧慮到旁邊有人看,以最快速度換下了衣服。
蔣行磊還在為那裸裎的胸膛失神時,男人的目光對了上來。暗下一驚,忙恢復原先的表情。男人的眼瞳濕潤而帶有朦朧的光澤,也許還在緊張,但此刻已壓制了不少,應該是乏味到不能再乏味的平凡臉孔似乎欲言又止。
若是幾個小時前,蔣行磊必定認為這是最好的捉弄時機,進而得寸進尺,但現在,有一種很奇怪很沉重的東西壓在心口,儘管腦子裡想過許多故做曖昧挑逗的方案,但怎麼也說不出來。
終於男人開口了:「是你把我送上來的吧?謝謝……又麻煩你了……」
輕微地頷首,似在表示歉意和謝意。看來他還記得昏倒前的情景。
「……我的身體應該沒有那麼孱弱的,只是感冒……真是……不好意思………」
在學生面前昏倒,多少感到有些沒面子吧?
儘管男人強牽著嘴角這麼說,蔣行磊還是覺得此時此刻的他脆弱得不堪一擊。
那雙淚眼又在腦中搖晃了……
「老師喜歡那個人嗎?」當看到男人的臉色刷白時,他才發覺自己不自覺地問出了口。
既然已經問了出來,心中的想法就更大膽了。「我沒有猜錯吧?老師喜歡那個男人。」
男人的表情呈現痛苦,這讓原本沒打算進行什麼惡質行為的他忽然感到很生氣。不擅於深度思考的他只是咄咄逼人地問著。
如果男人沒有點頭就好了……這麼想的時候,男人已經用那顫抖而蒼白到神經質的手捂住了臉。一下,兩下,三下……男人一共點了三下頭。應該為男人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同性這個醜惡事實而幸災樂禍的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
是純粹的厭惡吧?蔣行磊的手不知不覺伸人口袋,點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
×××
——對……我……喜歡男人!喜歡那個人……我就是那種所謂的同性戀……
手機只錄了一點點,實際上男人還說了很多。不知是否承認后反而急切想找人傾訴的緣故,男人以一種極為悲愴的語調不斷地訴說著他怎樣發現自己有這方面的傾向,怎樣痛苦地遮掩,怎樣愛上自己的好朋友,怎樣告白被拒,怎樣不得不強迫自己內心泣血卻要為好友的婚禮送上祝福……
說這些話時的男人沒有看他,只定定地注視著前方的牆壁,與其是對他說。倒更想一個人對著空氣徹底地發泄。
到最後,蔣行磊幾乎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自己的惡作劇,乃至自暴自棄,心虛的他不知什麼時候關掉了手機。
因為男人說著說著,停了下來,悲哀的目光彷彿永無止盡的河流,沉默了好久之後,對他說了一句:「請回去吧。」
聽著手機里放出來的錄音,蔣行磊眉頭緊皺。一時間他覺得壓根沒有什麼成就感可言。會出現這個想法的他絕對不是良心發現,因為他一點不覺得男人可憐,反而越聽越生氣。一想起男人的淚顏,就萬分不甘心。至於不甘心的原因.至今沒想出來。
第二天上課,換了另一個講師,說是男人生病請假,然後連續幾天都沒有看到他。男人請假的這段時間,蔣行磊也沒再去過那間公寓,儘管一直耿耿於懷。
這種又厭惡又不甘心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呢?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辦公樓前的中庭,兩人不期而遇。與周遭的學生時尚打扮截然不同,灰土老氣的裝束,走在路邊應該是沒人會注意到的瘦削身影,卻被他發現了。
心小小地雀躍了一下,他站著,一時間不知該以什麼表情面對。
男人望向他的目光明顯錯愕,隨後低下頭,抱著一大疊卷子匆匆從另一頭走去。
「老師!」他喊,那背影僵了一下,腳步卻不曾停頓。這令蔣行磊湧起一股強烈不滿。
索性直接到教員室去,男人正在和其他老師說話,看到他目光立刻避開了。
「原老師……」才開口,男人就急急忙忙收拾公事包,抱了一摞書走向門外。
在擦身而過時,一股怒氣撩起,蔣行磊想都不想就抓住了他。
「老師!」帶著警告,完全忘了該裝成原來的乖學生,「你沒聽到我在叫你嗎?」
過大的聲音令其他老師望過來,男人果然急了。
「有問題……到外邊再談。」
到了外頭,男人馬上懊惱地低聲說著:「請放開我……」
不是屬於生氣的表情,就表示惡作劇尚未被發現吧?
蔣行磊想,但沒有放手。「老師,你病好了嗎?」
男人愣了一下,總算抬頭看他,但很快又低下去。「嗯……」
接下來該說什麼呢?一向能言擅辯的蔣行磊也沉默下來。
他只單純地想看一看這男人,卻沒想過見面要說什麼。不快的感覺並未減去,反而迅速佔據了內心。
還是男人先開了口:「我馬上要去上另一個班的課,你那個班是在下午吧……」
沒有說下去,男人的意思也很明顯了。當學生從身邊走過,以奇怪的目光看過來時,蔣行磊才發覺抓著男人肩膀的樣子實在有夠曖昧。
一股噁心竄了上來,他立即放開手。男人對他點了點頭,轉身朝教學樓方向走去。
噁心,厭惡……應該是很正常的反應吧?前陣子故做天真挑逗男人時都沒有這麼厭惡過!
這種厭惡,與其說對男人的厭惡,更像是對某種東西的厭惡。
那種被侵吞,被唐突,被嫵視的東西……
「聽說土玻璃回來上課了哦。」
才發獃了一會,身邊就響起友人的聲音,蔣行磊抬頭,正是被他疏遠了好些天的兩人。
「行磊,你最近在忙什麼?好一陣子都找不到你。」
無聊得不想答話,蔣行磊興趣缺缺地聽著,那些以前聽了都會笑兩聲的笑話現在聽來一點都不好笑。
扭頭一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手機把玩的席德凱點開了那段錄音。
「喂!」阻止之前,好玩的席德凱一聽到那不同尋常的聲音就跳到了路原鋒旁邊,等他把手機一奪而過,他們也聽到了「我喜歡男人」那句。像什麼東西被揭穿了般,他粗暴地關上手機。
好在是在大課室里,其他學生都離他們比較遠,手機的音量也調到最小聲,沒人注意。
「行磊!」路原鋒叫起來,「原來他已經向你告白了?趕快放到校園網上!」
「對對對,那傢伙一定嚇得魂飛魄散……」
蔣行磊的回應竟是大力捶了一下課桌,巨響足以讓課室內的聲音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真的很惱火,不是一般的生氣。
瞪著被他無名怒火怔住的兩人,他一字一句地進出:「我還沒有玩夠!」
說罷,不顧他人的驚愕,抓起書包就走。
沒有玩夠……對!沒有!一瞬間,似乎找到了不甘心的理由。像是腦海間閃過不少想法,被他抓到一個最為合情合理的。
那個男人……居然能夠用那麼噁心的聲音和眼淚向他訴說對另一個男人的喜歡!本來,應該由他挑逗他的不是嗎?男人應該對他有感覺才對,結果……卻插進了那個什麼見鬼的宗方!只是愚蠢男人的暗戀也就罷了,那男人卻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再噁心的感覺也不及他自尊受挫的萬分之一!
他的自尊,理所應當,要男人償還。懷著這樣的心理,他向男人上課的地點走去。
×××
原庭信覺得自己真是萬分丟臉,他居然在躲一個學生。感冒在第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卻硬是多休息了三天,只為調適自己的心情。
不曉得被什麼瘋魔附身,那天他居然毫無保留地將埋藏在心底的痛苦對一個算不上熟識的人盡數傾吐了出來。對那個學生,比他小了十歲的學生……
很奇怪的是,說完之後,原先痛苦得好像下一刻馬上就要死去的感覺立刻減輕了不少。
也許是男孩之前的溫柔和隨意,讓他在痛苦難擋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出口。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擔憂。擔憂說出去的話得不到理解,甚至遭到抗拒。
雖然男孩跟他開了不少這樣的玩笑,但他並不認為男孩真的有這方面的傾向。
在來上課以前,他已經做好被男孩以異樣眼光看待的心理準備了,並儘可能地避開。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他在男孩面前丟了臉。不知是否因為師生的緣故,他從未有哪次,甚至被好友拒絕,都沒有覺得像現在這麼丟人。
「老師!」
才上完課走出來,背後傳來的聲音就讓他一個輕顫。男孩走了過來,伸手接過抱在他手中的一大疊報告。原庭信愣住,直到走到前邊的男孩回過頭來叫自己。
「老師,走啊。」
忙跟了上去,心裡五味雜陳。男孩不感到厭惡嗎?對於那樣的自己……
就在東想西想該如何開口時,就聽到:「老師,不如和我交往吧。」
如遭電擊般,原庭信一下剎住了腳步,不敢相信地看向他,懷疑那聽似聊天的話是否真出於這個男孩嘴裡。
男孩也停下來,堅毅的眼眸望著他,中間空了一小段距離,在遠處的人們看一來,就像一對師生在交談一樣,壓根不會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台詞。
「你只要喜歡上我,就不會去想那個男人了吧?」
理所當然的話聽在耳里,卻如同驚雷一般。「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呼吸像是停止了般,好半天才擠出這句話。
「我知道。」欺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看著下課出來時還面無表情的老師,因這一句簡單的話而動容,蔣行磊開始覺得之前的成就感又慢慢回到了身上。「我說過,如果是老師,我不討厭。」
如果用那張曾經訴說過喜歡別的男人的嘴來訴說喜歡自己的話,如果讓這張驗來為自己痛苦哭泣的話……一定是非常愜意的事情吧?
原庭信的指尖顫抖起來。「你……」
男孩笑了,笑得自信滿滿。「老師,我會讓你喜歡我的!」
說罷轉身走去,陽光灑在寬闊的背影上,好似神只一般。
原庭信捂住了胸口。
男人不是對自己完全沒有感覺,只有將那個人抹去,換上他自己,遊戲方可宣告結束。不管男人女人,只要侵犯到了他的自尊,都要不惜一切拿回證明。
縱使他是男人,也可以做到對女人所做的。也許直接的方式更能達到效果,至少女人就喜歡這一套。
下午上課,男人一反常態,整堂課上得支離破碎,平日呆板的臉處處透露出緊張,明明暖氣開得不大,額頭上卻清楚地可以看到汗珠。底下人紛紛議論起來,只有蔣行磊露出了微笑。
對……就應該這樣。原先以溫吞的方式對待溫吞的人,是他的失誤,不過從現在起,他絕對要拿到最後的勝利!趁著男人轉頭寫板書的時候,坐在另一頭的路員鋒悄悄移到他身邊。
「行磊,上午你是怎麼了?」
注視著男人連續擦了三次白板仍沒寫好的板書,蔣行磊看也沒有看他,只道:「我說過,要慢慢玩。」慢慢地……享受捕獲的樂趣。
沒想到,在放學后僅剩他倆的教員室,男人面帶痛苦地以一句「請不要說那樣的話」算做對他的回覆。愕了半晌,胸中逐漸翻騰起怒火。
男人卻依然說著:「我知道……我在你眼裡,已經不像個老師了……但是……請不要隨便說那種話……」
「你是說,你不能喜歡我嗎?」
如果男人不是在眉尖蹙起後點頭的話,也就不會有下面這個動作了」
下一秒,他抓過男人的肩膀,朝那蒼白的嘴唇印了上去。稱不上吻,因為僅僅只是嘴唇相觸。在想像中應該是極為噁心的行為,並且也做好了吻完之後大吐特吐的心理準備,但在那一刻卻意外的淡然。明明是帶警告意味的接觸,卻因男人嘴唇的冰涼唐突過去了。男人的嘴唇只是冷冷的,涼涼的。
這就是同性與同性的接吻嗎?
沒有合上眼,瞪著眼前的黑髮,蔣行磊忽然覺得再放肆一些也無所謂了。
「放……」男人率先有了動作,雙手推著他。
待分開后,才發現那張幾分鐘前還白得嚇人的臉好像紅通通的水煮章魚一樣。
沒想到對自己來說只是單純觸碰沒啥感覺的吻竟會帶給男人這麼大的變化,這讓他無端興奮起來。「老師,這樣你可以相信了嗎?」
男人推開自己,似懊惱地掩著被吻的唇,走到一邊。從背後看去,那肩膀比過以前交往過的女人大不了多少。窗外暮色沉沉,好久男人才細如蚊吶地道:「拜託……請……不要……讓我再丟臉了……」
「老師?」
黑色的頭顱頹然地低了下去,也許是支撐不住,男人雙手搭在一張桌子上。
「你還年輕,所以不會知道……」
「那老師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事情呢?」
忽然被提及心事,男人的肩膀震了一下,幅度不大,但還是讓他發現了。
「……我也不知道……」
說得好像當時只有他在,如果是別人也一樣會傾吐似的,這讓他正要發起火來,卻被男人的下一句話抵消了。「也許……因為你很溫柔吧……」
男人抬起了頭,背著他推了推眼鏡,那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老師……」
「那天……你沒有丟下我不管,我很感動……很少有人對我溫柔,所以我無法接受……」對於男人條理不清的話,蔣行磊皺了下眉頭,決定不眼他溫吞下去,一把將他扳過來。「老師,你不討厭我吧?」
在夕陽的折射下,厚鏡片底下的眼睛不由得眯成了一條線。不好看,但也很奇特的沒有讓蔣行磊覺得難看。不過他將這歸因於男人因他而起的臉紅。」
那翕動的,是剛被他吻過的也許天生就是蒼白的嘴唇。避開男性的面部,那也不過是人類的一張嘴唇罷了。蔣行磊看著,竟產生要還要再吻一次的念頭。
好在男人開口了。「當然……」
正是不討厭才不能接受啊。原庭信苦惱地想著,不知該如何把其問的道理講述給這個,時而像大人時而像小孩的男孩聽。
「那就不要說了,試著喜歡我吧。」
男孩天生的自信讓他羨慕,卻也讓他害怕。因為他明白,雖然氣質不同,但這個男孩確實有著和那個人一樣沈穩溫暖的氣息,一樣半強硬半溫柔的態度,一樣修長性感的手指……在被觸摸的時候,總叫他禁不住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