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逸岸將運氣法門和手勢告訴霍昭黎一遍,又一一演示給他看。霍昭黎試了幾次,終於能將一枚銅板嵌進土中。他內力深厚,銅板入土極深,一看便知已比魯一絡高明。但是數量一多,卻無論如何都學不來將幾枚銅板分別嵌入土中的巧勁。程逸岸打了個瞌睡醒來,日頭已近中天,見霍昭黎吭哧吭哧練個滿頭大汗,仍無進展,搖搖頭,拖著他去吃飯。
回到鎮上,找家客棧進去,店小二見程逸岸衣衫襤褸,本要阻攔,立馬被他一錢碎銀子招呼得恭恭順順。二人隨便吃些東西,各自到房間歇了。
霍昭黎前幾日為了賺錢,重活幹得累了,昨夜又是一宿未眠,因此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醒來時,只覺黑暗中身側坐了個人,胸前一陣涼颼颼,竟似被褪了衣衫。
他一驚坐起,剛好與程逸岸打量的眼對上。
「大、大哥?」
程逸岸站起來點亮油燈,雙手抱胸,倚在床柱上,看著他胸前一片平坦,不住嘖嘖有聲:「原來真是個男的。」
霍昭黎哭笑不得,「大哥,你之前疑心我是個女人?」
「何止疑心,我一心以為你其實是個女子來的。」程逸岸遺憾地嘀嘀咕咕,「枉費生了這樣一張臉。」
霍昭黎慢悠悠理好衣服,系回腰帶,笑道:「好在我是個男的,要不然你偷看了姑娘家的身子,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有什麼不得了的?」程逸岸無所謂地道,「為兄看過的姑娘身子多了,再多看幾個怕什麼?」
霍昭黎瞪大眼睛,囁嚅著道:「可是、可是娘說過,不是打定主意要娶的媳婦,絕不能看人家身子的!」
他說到娶媳婦之類,不自覺紅了臉。程逸岸從未見過如此臉嫩的小夥子,不禁大感有趣,「你長這麼大,都沒見過姑娘身子?」
霍昭黎聞言更慌亂,笨拙地轉移話題:「大哥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程逸岸打了個呵欠,眯著眼,口氣是十足的懶散:「既然尋歡作樂不成,就夜遊吧。」
霍昭黎聽不懂他這「尋歡作樂」指的是何意思,猜想不是什麼好話,也不敢開口問他。
程逸岸帶著霍昭黎,在弄堂中穿行,過不多時,來到一堵高牆之下,霍昭黎才要出口發問。程逸岸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照我說做。」說完說了一串口訣,要霍昭黎依法催動內力,隨著他低喝一聲「起」,兩個身影一齊躍至半空,在牆上站定。
霍昭黎沒想到這樣簡單便能到半空,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一個趔趄,差點跌到地上,程逸岸拉他一把再一推,二人順勢落在院內。圍牆高得很,內院倒並不大,也無人把守。程逸岸飛身上了正屋的屋頂,霍昭黎跟著一躍,誰知用力過猛,躥到比屋頂高上兩丈的空中。他下意識便要大叫出聲,總算在最後關頭想起現在正在與義兄做「偷偷摸摸」的事情,連忙用手捂住嘴。程逸岸伸出手接住他,狠狠白了一眼后,索性提著他的領子,在瓦片上悄無聲息地行走。
程逸岸中等個子,霍昭黎見自己幾乎比他高了一個頭,竟能被他提著走得如此輕鬆,心中不禁五體投地。
程逸岸走到房頂邊沿,放下霍昭黎,對他做個噤聲的動作,輕輕掀開兩塊瓦片,往裡頭望去。
擺著燭燈的桌前,師爺打扮的中年人對昨日見過的陶大人道:「這筆巨款來路不明,若是著手用了出去,卑職恐怕——」
那陶大人愁眉深鎖,道:「這一節我如何不知?只是災情嚴重,朝廷又不富裕,有了這筆銀子,可以多救無數百姓。性命交關的當兒,旁的事,也顧不上這許多了。」
「大人也知道,這些銀子必是非偷即搶,若從平民百姓,又或者江湖人士處得來,倒也無妨;只怕萬一牽扯上朝廷權貴,到時追究下來,大人您就難辦了。」
「何師爺,你的意思本官明白。那些朝中地方的權貴們,可比朝廷有錢多了,若真是從他們那裡得來的錢財,那乞丐拿了來用之於民,也是理所當然。渾渾噩噩混了大半輩子,到這把年紀,再不為百姓做個一兩件事,就來不及了。就算是有風險,得罪了誰,本官也一肩擔了便是。」
那師爺不再勸阻,嘆了口氣,與陶大人一道商議起錢糧劃撥。
霍昭黎本來覺得那陶大人向富戶低頭求救,全沒有戲文里欽差大人那般的威風,如今聽他這番話,心中不禁好生相敬。
程逸岸突地一拍他肩,說聲「好了,走人」,便自顧自騰空而起,像是空中有架梯子一般,走幾步便立在了高牆之上。霍昭黎張大了嘴看著,直到程逸岸做個手勢,才先跳下地,又直直向上跳躍,總算是成功趴在了牆頭之上。
二人翻出院落,走了幾步,程逸岸突然停下來,朗聲道:「何方高人?若有貴幹,不妨出來一敘。」
霍昭黎聽得莫名其妙,卻見拐角處閃出一個高高的人影來,沉聲道:「久聞毒飛廉程逸岸輕功獨步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定睛看去,只見來人二十七八年紀,一身黑衣,端正的國字臉上波瀾不驚,毫無被叫穿行藏的狼狽。
程逸岸點頭算是謝過,道:「敢問閣下何方神聖?」
「在下石可風。」
程逸岸微微眯了眯眼,隨即拱手道:「原來是追風神捕石大人。程某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大人二字不敢當。在下不過替官府辦差的卒子而已。」
「石大人過謙。不知程某所犯何事,有勞大人夤夜相從?」
「夤夜相從」之語,歷來是用於男女私奔,石可風任他占口頭便宜,肅容道:「『遊絲絡網』可是程兄的獨門藥物?」明知是毒藥,出口時卻只說「藥物」,足見他做事極重分寸。
程逸岸側了側頭,雖有不解,還是點頭道:「是。」
「服藥一個時辰后渾身浮腫、神志不清,幻覺全身被絲網捆綁,再過三個時辰,血脈逆行,氣絕而死——遊絲絡網的藥效,當是如此?」
「石大人見多識廣,自然不會錯的。」程逸岸說著收起笑臉,問道,「誰中了此毒?」
石可風端詳他許久,似在判斷他是否明知故問,之後才緩緩開口:「你說呢?」
程逸岸想得一想,立刻道:「應當是昨日被程某逼著開倉賑濟的那幾位。」
「程兄手中犯的人命不知凡幾,因均系江湖仇殺,衙門原管不了這許多。可這回受害的是普通百姓,既然程兄供認不諱,那麼請隨石某到衙門走一趟。」
霍昭黎聽得這人要抓程逸岸去衙門,在一旁大急,連忙閃身擋住程逸岸,說道:「這位大人,從昨天開始我和大哥一直在一起,他絕沒有跑去毒死人家,你一定弄錯了!」
石可風從旅店追蹤二人出來,此時才看清霍昭黎的臉,說道:「姑娘,此事與你無關——」
程逸岸捂住嘴嘻嘻笑了起來,對石可風道:「他可不是姑娘,貨真價實的男人。」看石可風愣了一下,他十分愉快地轉向霍昭黎,「兄弟,你說得不對。你在房裡睡覺的時候,不知道我幹了什麼吧?那段時間,去那幾戶人家下個毒,時間足夠了。既然石大人這樣悠閑地在和我們說話,不急著要解藥,那幾隻鐵公雞的大限看來還未到,算起來他們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中毒的。而且石大人多半還是循著什麼蛛絲馬跡,才追蹤到我倆所在的客棧——啊呀,這回你大哥我是要抵賴也賴不掉了!」他攤了攤手,擺出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任誰一看,都知道是在做戲。
霍昭黎無奈地道:「大哥,你不要開玩笑了!快點跟這位大人講清楚,不然會被捉去打板子的!」
「事實俱在,我可講不清楚。」程逸岸聳聳肩,「別擔心,雖然講不清楚,我們可以畏、罪、潛、逃。」
他聳肩之後便抓住霍昭黎的手,說到「畏」字時身在半空,最後的「逃」字說出口時,二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可風一直全神戒備,提防著程逸岸突施奇襲后逃跑,卻沒料根本不曾交手,他們就從眼前憑空消失。
「咚」的一聲,腳下不知踩到什麼東西,石可風拾起來,只見瓷瓶身貼的紙上寫著一行細字:「兌水內服一次,禁食一旬。」
他愕然望著二人消失的方向,嚴肅的臉容不自覺鬆弛開來。
二人脫身,不再回客棧,程逸岸一路往南邊走,霍昭黎一言不發跟著他。到了一條溪邊,程逸岸去捧水喝,霍昭黎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溪水中倒映出的星辰閃爍,冥思許久,才下定決心問道:「大哥,是不是有人在陷害你?」
「哦?怎麼說?」程逸岸像在說不相干的事一般,淡淡回應。
「大哥不會去殺人的,定是別人栽的贓。」
「我為什麼不去殺人?」
「大哥是好人,好人不殺人。」
程逸岸一口水吃進鼻子,不住嗆咳。
他好久才緩過氣來,嚴正地對霍昭黎道:「這麼離譜的事情,以後別再在吃東西的時候說。」
「大哥雖然有時候奇怪,但肯定是好人!」霍昭黎依然堅持主張。
「好人?」程逸岸皺起眉,像是吃到了什麼令人作嘔的食物,嘴角又如往常般輕蔑地彎起,「這樣輕飄飄的兩個字,放眼天下,卻哪裡有人承受得起?」他回頭睨著霍昭黎,眼中顯出幾許同情,「昭黎,這世間的事,沒一件如你想的那樣簡單。」
霍昭黎怔怔看著他在溪中清洗的雙手,臉現迷惘,隨即又恢復清朗的神情,笑道:「娘也常說我笨。這世上的事,我不懂,大哥懂就好,大哥自然會慢慢教我。」
「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程逸岸背對他,想象那燦爛得幾令星月失色笑容,開始覺得頭痛,「說到教你,剛才那個能飛起來的法子,你覺得怎樣?」
霍昭黎高興地道:「那個很有用啊!如果能夠飛得像大哥那樣好,以後村子里石榴桔子收成的時候,就方便多了!」
都什麼跟什麼啊?他就不能想點別的用處?
程逸岸越發覺得頭痛。咬咬牙,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慈祥,柔聲道:「既然如此,我便來教你吧。順便還有些別的功夫,你學了,日後行走江湖會方便些。」
霍昭黎一個勁點頭,開始想象收成季節能幫到多少鄰居。
「你聽好,我所使的輕功,共有三套。青雲梯用於空中騰躍,亂石步應敵時能奏奇功,快哉風則是逃命本事了。剛才教過你的口訣,是青雲梯的入門法。『青雲梯』語出『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他站起身,見霍昭黎一臉迷惑,解釋道,「那是李白的詩。」
霍昭黎愣愣重複:「李白?」
「對,就是那個李白。」
「哪個?」霍昭黎轉頭四處看,還是沒見到周遭有「那個李白」。
「你不會……不識字吧?」程逸岸試探著問,心中已絕望了七八分。
「我娘教過我一些大字,不過沒好好學。」霍昭黎撓著後腦勺,嘿嘿笑得挺不好意思。
程逸岸額上青筋暴起,善意耐心的表情再掛不住,揪著他的衣領惡狠狠地道:「明天開始,給我好好從頭念書!」
別的江湖人怎樣他不管,但是身邊黏著個連李白也不認識的主兒,他是斷斷不能忍受的!
「大、大哥,你的臉、你的臉——」方才程逸岸站的位置背光,霍昭黎看不清他的臉,現在靠近,才發現程逸岸面容已與之前不同。
絲毫未被他的詫異語氣感染,程逸岸無所謂地道:「連那個吃白食老頭和呆瓜捕頭都認得出我,那張臉自然不能再用了。咱們兄弟一場,也該讓你見見我的真面目。」
霍昭黎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之前他扮店掌柜和樹林中遇到時,是同一張平凡無奇的面孔,這幾日裝成乞丐時,則是截然不同的卑瑣扮相,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輕易認出來了。本以為其中有一張是他的真容,想不到,真正的面貌竟是這般……可惜。
本來算是斯文清秀的容貌,右邊臉上,卻被一塊的暗紫色胎記籠罩他由額頭至臉頰的大部分皮膚,夜裡看來,甚至有些猙獰。
霍昭黎心中一顫,握住他手,低低地道:「大哥一定不好過吧?」
「什麼?」程逸岸一愣。
「我小時候一次出了疹子,臉上都是一粒粒的紅斑,經常在一起玩的小夥伴來看我,竟然有人嚇得哭著跑掉了。雖然過沒多久疹子就退了,但想起當時他們的樣子,心裡還是會很難受……」再抬起頭時,眼睛周圍竟然紅了一圈。
「你傷心什麼啊?真是個小孩子。」程逸岸粗魯地將手從霍昭黎掌中抽出,受不了地按住他的頭猛拍。
「我當年只用五天就能踏到三丈以上。」程逸岸木然看著不知第幾次摔在地上的霍昭黎。他早知道霍昭黎不怎麼聰明伶俐,卻沒想到他竟然苦苦練了整整半個月,才到這種程度。
霍昭黎吃驚地道:「大哥真是聰明。」
「你——繼續。」程逸岸翻個白眼,背過身去,掏出一個香瓜吃起來。連他這素喜損人的都罵得累了,只求眼不見為凈。這幾日,程逸岸並不急著趕路,一路上都在督促著霍昭黎習文練武。成果是他會顛三倒四地背《夢遊天姥吟留別》以及能一口氣竄到半空——然後跌下來。
之前借宿的村莊,清靜空闊,本是習武的好地方,可是霍昭黎到了那裡,便勁道十足地與農人一齊收割穀物,壓根把「正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程逸岸一怒之下,第二天就拖著他啟程,順道再加背《赤壁賦》兩篇。霍昭黎心中自不情願,但他性情本就溫順,被這結拜大哥冷冷一瞥,便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程逸岸不說要去哪裡,霍昭黎也沒想要問,這般走走停停,現在已到了湘鄂交界的一處鎮上。程逸岸臉上醒目的胎記,必然引來旁人目光,但他本身舉止自如,絲毫不見卑怯之相,倒讓別人無從另眼相待起了。
每日總要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做早課,今日同樣以霍昭黎被狠狠痛罵收場。稟賦雖不高,但勤能補拙,程逸岸的這義弟,總算是能中規中矩地踩出「青雲梯」的步子了。
「明日開始一邊練青雲梯,一邊教你些拳腳功夫。」
看程逸岸躊躇滿志的樣子,霍昭黎心中叫苦,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接受大哥的好意。
二人邊走邊說,不多時來到市集。現在辰時已過,街上一片熱鬧景象。霍昭黎暫時不去想明日的苦難,東看看西看看,十分開心。
「快給我抓住,別讓人跑了!」
喧鬧聲中突然加入高聲呵叱,人群在推擠之下被硬生生開出一條道,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一邊高聲叫罵,一邊朝二人所在的方向過來。
程逸岸蹲在一個攤前挑揀桃子,霍昭黎站在旁邊,正有趣地看他還價,腰間突然被一雙細細的胳膊抱住,「哥哥救命!」十來歲的男孩子,滿身滿臉傷痕,小小的身子藏在霍昭黎身後,露出一張驚懼的臉,烏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視漸漸逼近五條大漢。
「小朋友,怎麼了?」霍昭黎雖不明眼前發生什麼事,卻下意識地用手將孩子護住。
大漢們走到跟前,粗聲道:「喂,這兔崽子是我家老爺買了去做小廝的,你識相的就放開!」
「他們打我,不給飯吃,還、還要我做很噁心的事情!」孩子抽抽噎噎地哭著,一張嫩臉像是快破碎一般的凄慘,霍昭黎早已被挑起的惻隱之心瞬間轉為氣憤。
「你們怎麼可以欺負這樣小的孩子?」他抬起頭來,怒視五條大漢,雙目如火。
大漢們被他的怒容所懾,竟然發了一陣愣,首先回過神來的一人道:「這兔崽子老爺已經給錢買下了,是我家的東西,你多管什麼閑事?」
「不過你若是願意替了他去伺候我家老爺,倒也不是不可以。」話一說完,其餘四人都嘿嘿地笑了起來,神情十分下流。
忽然,笑聲戛然而止,每個人嘴裡,都塞了一顆小桃子。程逸岸手裡拿著個大桃子,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地道:「嘴真臭。」
大漢們大怒,一哄而上攻向程逸岸。
程逸岸的身子像是被風吹起的白紙一般,輕飄飄往後退了丈余。
「昭黎,走人!」市集上的人都被嚇跑了,沒有再看還耍什麼猴戲。
「可是這個孩子……」霍昭黎摟著趴在他懷中的孩子,猶豫不決。
「人家的東西隨他去。」他說了這八個字的當口,已各接了大漢們一招,察覺這些人不過是尋常壯漢,內力極淺,當即放心了些。
霍昭黎糾正道:「不是東西,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看程逸岸以一敵五,擔心他難以支撐,但被孩子緊緊抱住,也不忍扳開他去救援。
「就算是人,也是人家的人,你管這麼多做甚?」程逸岸抽空咬了口桃子,左腳后踢,踹開背後襲擊之人。
「但是他很可憐……」霍昭黎看著孩子殘破外衣上滿是血跡,心中憐惜不已。
「可憐的人多了!你要一個個救嗎?」程逸岸不耐煩地伸掌推出,躺在地上人增為三個。
霍昭黎想也不想,回道:「能救得一個是一個!」
「你自己都靠我吃喝,救了這小孩怎麼處置?」
霍昭黎一愣,低頭柔聲問那孩子:「小朋友,你家在哪裡?」
「沒有家……爹娘……都死了。」孩子滿眼是淚地抬頭看向他,一扁嘴,號啕起來。
「看吧看吧!」程逸岸清理完渣滓,拍拍乾淨手走過來,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
霍昭黎抿著唇,帶點為難,殷切地望向程逸岸。
程逸岸皺眉瞪他,「你想幹嗎?」
「大哥,我們……」
程逸岸揮手打斷:「你別說了!我不會答應的。」一個累贅就夠受的了,再加一個,他是要開慈恩堂嗎?
「大哥!」霍昭黎輕輕扯扯他袖子,被他一掌揮開;霍昭黎不死心,又抱起那孩子,走到正前方,兩雙又大又圓的眼,齊齊望定了他乞憐。
「你們煩不煩?」程逸岸生氣地呵斥,孩子立時全身僵硬,攥住霍昭黎上衣往後縮,看來是嚇了一跳。
「小朋友別怕,大哥是很好的人!」
「這麼點小孩子,你說兩個大男人怎麼帶?」
霍昭黎聽他口氣有所鬆動,急忙抓住時機,「我來帶!我來帶!絕不會煩到大哥!」
程逸岸受不了地看著他——這會兒怎麼又如此乖覺了?「隨便你。」說完轉身就走。
霍昭黎大喜,抱著孩子快步追上。
走沒幾步,他又停下,叫道:「大哥。」
「又有什麼事?」看這種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知道他要說能把人氣吐血的話了。
「那個……你剛才買桃兒,是不是沒付錢?」
程逸岸不說話。
三人默默走了老長時間,才聽遠處傳來大聲暴吼:「再多說一句,小心我把這小孩剁碎了喂狗!」
想不到這兩個小子還有點用處。
程逸岸閑閑看著蹲在一起剝田雞的二人,心中的不快稍稍平息了些。
霍昭黎手裡忙著,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孩子說話:「小笛子,你今年幾歲?」
「十歲。」洗了臉,又擦上程逸岸所攜傷葯的小童,比之前乾淨許多,看得出是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當是之前所受苛待的餘悸猶在,雖然方才開開心心地捉了回田雞,靜下來眼神又是畏縮游移,說話聲細如蚊蚋。霍昭黎去取他手中洗乾淨的田雞,要穿在樹枝上燒烤,不經意碰到小笛子的手,他像是受到極大驚嚇般,立時縮了回去。
「對、對不起!」看他泫然欲泣道著歉的樣子,霍昭黎更覺辛酸,想叫他不必如此拘謹,卻不知怎樣說才合適。
「兩個笨蛋!」程逸岸看著小媳婦似的兩人喃喃咒罵,走上前去,兩隻手各在他們頭上打了一記。
「你們要蘑菇到什麼時候?」他氣勢如虹地指著霍昭黎,「你還不快生火?」隨即又抓住小笛子的后領將他拎了起來,「再哭哭啼啼的,小心我扔你去喂狼!」
被長得很可怕的男子一臉殘暴地吼叫,小笛子嚇得臉色發青,想哭又不敢,小小的身子不停顫抖。
霍昭黎慌忙將小笛子搶到自己懷裡,對著程逸岸,微帶些責怪的語氣道:「大哥,你怎麼老捉弄他?」
小笛子窩在霍昭黎懷裡,整個頭埋進他胸膛,兩隻手也緊緊捉住堅實的臂膀,擺明了不敢再見程逸岸的臉。
霍昭黎拍著他肩膀,滿臉心疼。
「什麼東西!」程逸岸看著這副簡直舐犢情深的樣子,頗覺肉麻地偏過頭去,「快弄好,我餓了!」
霍昭黎看他並未生氣,爽快地答應一聲,抱著小笛子去揀柴禾。
林子里不時傳來兩人小聲說話的聲音,程逸岸煩躁地聽著,覺得好像自己是大壞人,欺負他們兩個一樣。
兩人不多時回來,小笛子抱著幾根樹枝,對著霍昭黎開心地笑。及看到程逸岸,又拿出原來那張小可憐的臉來。程逸岸惡狠狠地瞪他,心情更是惡劣。
剛下過雨,樹枝都沾了些濕氣,霍昭黎拿火摺子點了半天仍然沒燃起火,抬頭道:「大哥,你有引火紙沒有?」
「我怎麼會帶那個?」多了霍昭黎之後,兩人在外頭露宿時的準備,就全交給他做,自己只要在一邊動動嘴使喚人即可。
霍昭黎和小笛子又努力去試,還是一籌莫展。
「對了,這個能用。」程逸岸想起什麼,自隨身包裹中掏出一本書,隨手撕了幾頁,揉成一團。
若是以這小子的內力,大概能做到將紙張平平飛出去吧。程逸岸想到這裡不太高興,將紙團用力扔過去,正中霍昭黎高挺的鼻樑。
霍昭黎呼痛,接起紙團,看紙張顏色已經發黃,好奇地攤開來看了看。
紙張上畫著幾個和尚,或坐或站或卧,姿態各異。
「小人書!」小笛子有些開心地趴在霍昭黎肩上看。
霍昭黎沉吟:「好像不是……大哥,這不會是武功秘笈吧?」程逸岸閑談時偶爾會說起江湖中事,雖然每每加上自己古怪的看法,霍昭黎對於拳經劍譜之類的東西,算是有所耳聞。
「你竟認得出來!」程逸岸故意做出一副「真了不起」的樣子來笑話他,隨即看了看手中書的封面,道,「那個是少林派的羅漢十八手。」
想起來了,這是上次去嵩山時順手撈的,名頭太大反而賣不出去,因此一直帶在身邊。
霍昭黎皺眉看著手中皺巴巴的黃紙,程逸岸催促:「怎麼還不點火?」
「大哥,少林派是很有名的幫派吧?」
「是啊。」
「那……這個紙上寫的是少林派的武功吧?」
「是啊。」都說了是秘笈了還問?笨蛋。
霍昭黎為難地說:「我們隨隨便便拿來燒了,不好吧?」
「哈!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程逸岸充滿耐性地諄諄教導,「這種東西雖然市面上沒得賣,少林寺藏經閣里可是滿坑滿谷的看都看不完。這本沒了,找個老和尚默寫一本也就是了。不必擔心。」
霍昭黎將信將疑地「哦」了聲,仍然遲遲不見動作。
「嫌不夠的話,我這裡還有別的,青城派、雪山派、三苗派、丐幫……」程逸岸從包袱里抓出一本本冊子,霍昭黎這回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平時在背的包袱為何重得弔詭了。
秘笈都很有些年頭,被程逸岸如此粗暴對待,泰山派的那本《玉皇掌》首先散了開來,一時間滿天都是紙頁,程逸岸也不在意,繼續翻找。
「有了!峨嵋派的《金頂劍法》看起來最大本,燒起來一定最管用!」
看他極力推薦興高采烈的模樣,霍昭黎打了個哆嗦,火速點著那幾張羅漢十八手,扔到柴禾底下。
「著了著了!」
火光掩映中,小笛子拍手笑開,霍昭黎鬆口氣,程逸岸百無聊賴地拿金頂劍法內頁折著紙船。
「好漂亮啊!」小笛子仰頭望著眼前的精緻樓宇,讚嘆不已。
霍昭黎站在他身後,也是看得合不攏嘴。
小樓與周遭房屋用高牆隔斷,自成一體,門前則有高大的照壁遮住好奇目光。奇特的三層樓四方形,從周圍一眾白牆灰瓦中挑高而出,圓形屋頂更是罕見,漆成光亮乳白色的外牆也與尋常白漆外牆迥異,臨街二樓三樓房屋的窗戶做成長方形,窗體似是用琉璃所制,在日光下流轉著神秘的光芒。
如此不古樸的建築,門前的匾額卻是用小篆寫成,霍昭黎看了半天,四個字里勉強認出一個「小」。心想不知這樣漂亮的地方,是用來做什麼的。
程逸岸敲了敲那扇白色的方形木門,門從右邊打開,他拿出什麼東西,想叫來應門的中年女人轉交,濃妝艷抹的女人迅速打量了他全身上下,扔下「沒空」兩個字,砰一聲關上了門。
程逸岸沒趣地摸摸鼻子,回身道:「昭黎,你來。」
霍昭黎上前,手中被塞了個涼涼的東西,看樣子是只耳墜。
「去敲門,說把這個交給江姑娘。」
「可是——」剛剛不是吃過閉門羹了?
「少廢話,快去。」
霍昭黎充滿敬畏地伸手摸了摸門,才輕輕敲上去。
那女人又開了門出來,滿臉的不耐煩看到霍昭黎后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福了福身,問:「公子有何貴幹?」
霍昭黎照著程逸岸說的講了。
女人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程逸岸,收了耳環,消失在門裡。
霍昭黎不解地看程逸岸。
「大哥哥長得好看,所以婆婆就理你!」小笛子脆生生的童音道出事實,程逸岸聽他稱那女人為婆婆,忍不住偷笑。
沒過多久,大門吱吱呀呀的整個大開。霍昭黎還來不及偷看門裡擺設,一陣香風撲面,緊接著一個軟軟的身子撲進他懷中。
「壞傢伙!來了也不先捎個信!」狠狠捶了一下他肩膀——雖然用力,但在霍昭黎卻一點也不痛,來人放開手站好,一雙妙目對上霍昭黎。
黃鶯出谷般清脆的聲音,配上生平僅見的絕色容顏,霍昭黎整個人看得痴了。
「你發什麼呆呀!」又被捶了一記,然後女子雙眼瞪得更大,「喲喲,從哪裡偷了這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來易容?誠心要和姐姐我比的不是?」
說著竟然抬起纖纖玉手,在霍昭黎兩腮又是掐又是挖。
「咦?越來越厲害了嘛,竟然撕不下來——哎呀,你怎麼變高了?鞋子里能墊高蹺?」
任是再貪看美麗容顏,遭受這樣對待,也不得不醒,霍昭黎失聲叫痛,不自覺隔開女子的手,後退一步。
「死人!你這麼大力做什麼?」女子揉著手腕,巴掌大的臉蛋皺在一起,怨懟地向霍昭黎抱怨。
霍昭黎一迭聲地說著對不住,便說還邊點頭哈腰。
女子見他這個樣子,安靜了一會兒,歪著頭道:「莫非……你不是程逸岸?」那個人就算要耍人,也絕不會做得這樣謙恭的。
「你終於發現了。」在一旁看了良久的程逸岸終於出聲,重重嘆口氣,「你這樣日甚一日地變笨,總有一天會勾引不到男人的。」
女子聞聲望去,怔怔看了程逸岸半晌,最後用幾乎是尖叫的口吻高聲道:「見鬼了,你幹嗎弄成那個死樣子?!」
「所以說,那個其實不是大哥真正的臉?」霍昭黎再次陷入混亂。
「是啊,所謂醜人多做怪,就是說他這種了。」江娉婷親自沏了茶過來,在花廳上落座。
小笛子搶著問道:「難不成叔叔其實比現在還難看?」
霍昭黎不悅,皺眉斥道:「小笛子,不可以胡說!」
小笛子甚少被他嚴辭以待,不服氣地吸吸鼻子,噘嘴坐在一邊。
江娉婷聽霍昭黎維護程逸岸,似乎有些驚訝地挑了挑柳眉,遞了一片西瓜給小笛子,道:「難看倒也不算。喏,就是那個樣子的。」
二人順著她眼光方向看,高個子的青衣男子倚在門口。
臉上肌膚大約少經光照,因此白得不甚自然,鼻子不算挺,嘴唇以男人來說又太薄,除去漆黑明亮的眸子以外,其餘都平常得一塌糊塗。
「大、大哥?」
「鬼叫什麼?」
聽了這責備的語氣,霍昭黎再無懷疑,「你說你二十三?」
「怎麼?」程逸岸仰起頭望天,漫不經心的樣子。
霍昭黎伸手指著他的鼻子,不服氣地叫道:「你、你看起來明明才十五六歲!」
他是為了做老大,才謊稱有二十三歲的吧?這種事情他絕對幹得出來!一定是!
程逸岸站直身子,一把抓過他前襟,用著危險的口氣說道:「我說二十三,便是二十三,不准你再多嘴!」
霍昭黎仍不服氣,「那明明應該我是大哥——」
「喲,原來是小程啊,怎麼三年不見,你還是這副奶娃兒的樣子?」
方才那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伸手就抓住程逸岸的臉頰捏著玩兒。
程逸岸嘴角抽搐了下,賠著笑臉道:「李嬤嬤,別來無恙。」
「什麼無恙?嬤嬤我可生著氣呢。你每回來都挑我不在的時候,說,是不是故意不肯見我?」
「怎麼會?」程逸岸露出一個孩子氣的可愛笑臉,伸出雙臂將女人抱在懷裡,「這些年我可是想死嬤嬤你了!」
霍昭黎看見他擱在李嬤嬤肩膀的臉上的眼睛不住翻白,悶笑過頭竟然嗆到,被程逸岸狠狠白了一眼。
「是嗎?」李嬤嬤驚喜地回抱程逸岸,「小程真是個乖孩子,嬤嬤最喜歡你這種長得可愛的小孩了!」
「這孩子更可愛,嬤嬤你不如去玩他吧!」程逸岸掙開香得熏死人的懷抱,把小笛子拎到她面前。
「啊啊,真是水靈靈的孩子!」李嬤嬤眼睛一亮,抱起小笛子又親又捏。
無視於小笛子哀怨的目光,程逸岸對江娉婷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說著就一手一個,把其餘二人拖出門。
故意拉大和程逸岸之間的距離,霍昭黎邊走邊問:「江姑娘,大哥真的二十三歲了?」
江娉婷也學著霍昭黎的樣子湊過去低聲道:「沒錯。而且他很忌諱那張娃娃臉,所以你以後不要多說起。」
霍昭黎看出她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樣子,不禁疑惑地道:「你們不會合起來騙我吧?」
「怎麼會呢?」江娉婷巧笑倩兮,一雙妙目盯得霍昭黎直臉紅,「只有他會騙人,我可是很老實的呢。」
越說越不像是真的。霍昭黎心中暗暗嘀咕,確定就算再問她也是白問。
三人在房中坐定,江娉婷臉上的笑容消失,一變而為凝重,「外面風聲這麼緊,你還到處亂跑?」
「就因為風聲緊,我才一定要在臨死前來見你一面啊。」程逸岸趴在桌上,弔兒郎當地說。
江娉婷拉拉他頭髮,程逸岸喊痛:「臭小子,你到底拿了人家什麼東西,被追得這樣狼狽?我這裡就算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若是能還,就早些還回去。」
「我拿了他的東西裡頭,有些能還,有些還不了。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最想要的,到底是哪一件。」程逸岸目不轉睛地看著桌上燭台,眼神難得的有些獃滯。
江娉婷嘆口氣,「煽動了這許多武林人物來追捕你,捉到后還要在武林大會上當眾誅殺,你的人緣也真是差到極點。」
「人緣人緣,靠的是緣分,恐怕我與他今生都無善緣。」程逸岸抬手托起她下巴,一改冷嘲口吻,輕道,「你女人家安安分分過日子就好,少來管這些個江湖事。」
江娉婷順勢倒入程逸岸懷中,抬頭朝他軟軟抗議:「我做的就不是安安分分的營生,管一管江湖事,又礙著大爺你了?」「你想多那些事,自然就不能一心一意想我,我怎麼管不著?」程逸岸右手中指慢慢在她臉上滑行,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添幾分沙啞,霍昭黎看著這般場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擺,莫名其妙地心中怦怦直跳。
「好了,有些事咱們晚上再說不遲。」江娉婷朝程逸岸拋個媚眼,之後坐正,拉好衣衫,對霍昭黎笑得儀態萬方,「小兄弟是怎樣與逸岸結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