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凝固的空氣開始流動,霍昭黎頓覺進來之後的煩悶感一掃而光,喜道:「大哥,接下來不會迷路了?」
程逸岸不語,再次竄到竹林上空,著地時神色凝重。
「看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咦?」
「我們身後就是虛節庄,回去大約只有半里路光景。」原來轉了半天,還是只在外圍。
「那得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不知道。」程逸岸盯到霍昭黎滿身不自在,才道,「要不要這便退回去?九宮陣已破,回去虛節庄的路並無風險。」
「大哥要隨辛夫人去泗合門?這樣也好,他們一定會為大哥洗刷罪名的。」霍昭黎低下頭,明明應該高興,心中卻不知為何沉甸甸的。
「你在說什麼?我是說叫你回去。」
「我回去——我一個?」
指著自己鼻子的蠢相又讓程逸岸嗤笑。
「自然是你,事情本就針對我而來,你出去,沒人會為難。」
「那大哥你呢?」
「我自然繼續闖陣。九宮都對付過去,少了你這個累贅,區區八卦更是易如反掌。」
霍昭黎注視程逸岸自得的神色半晌,輕道:「大哥騙我。」
程逸岸打個哈哈,「笑話。我若真騙你,你這種笨蛋怎麼看得出來?」
「前面……更加兇險吧?大哥不想讓我涉險,才這樣說。」
程逸岸做了個嘔吐的表情,「親愛的義弟,你是在把我當菩薩嗎?你以為很懂我嗎?就憑你的腦子?笑死人了。帶你在身邊是賞心悅目,可是再漂亮的臉,配上一副蠢相都叫人倒盡胃口,又什麼都不會,礙手礙腳!我煩你了,不想再請你吃白食了,咱們現在開始一刀兩斷,以後各自討生活去吧。」
霍昭黎雙拳握得死緊,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我不走。結拜的時候說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程逸岸雙手抱胸,懶懶看天,「我只記得當時立的誓是不求同年同日死——我當時就是好玩耍你的,你不會笨得沒發現吧?」
霍昭黎咬著嘴唇,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卻仍是倔強地道:「我不走。」
「煩死了!」程逸岸不耐低吼,「我懶得和你吵,你要跟是你家的事,跟得上就來好了!」
霍昭黎聽了心中一松,正要舉步,程逸岸趁他不備,突然伸手,輪指點了他全身要穴,霍昭黎僵在當場,動彈不得。
程逸岸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閃身沒入竹林。
絕對不是憐惜心軟什麼的,只是認為沒有必要。他那種性子,適合在淳樸的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江湖上是怎樣都吃不開的。出來晃蕩一圈,竟然把命給晃沒了,沒有這種道理。所以趕早轟走,省得被不三不四的人啃到骨頭不剩,還沒事人樣地傻笑。
身邊沒有人跟著的日子,許久沒有嘗到了。真是輕鬆自在啊!
程逸岸深深呼吸,走進密林深處。
九宮只是用方位迷眼困住敵方,作為內核的八卦,花樣必定更多。他最討厭被人逼迫著做事情,與其束手就擒,不如亂攪他一場。縱算是兇險重重,只要拚死不認輸,總會有活路——從前都是這樣走過來。
再說了,孤家寡人的,又何懼一死?
程逸岸一邊走,一邊觀察周遭動靜。依舊只有風聲過耳,竹葉婆娑——太過正常必定不是好事,他不敢鬆懈,留心戒備。
猛然間只聽天地隆隆作響,聲威似虎嘯龍吟,程逸岸環顧四周,聽不出是從哪個地方傳來。他察覺情勢不對,猜想應該是所處之地應了哪個八卦方位,急忙疾行避禍。
才走了兩步,電光猛閃,霎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再看不見事物。
聽到「喀嚓」一聲,吱吱嘎嘎,身後一株竹子慢慢朝他倒下,程逸岸目雖不見,身體已有感應,只來得及向旁邊移動半步,便聽轟然巨響——竹子重重著地,主幹離程逸岸寸許,枝杈則未盡數躲過,臉頰上劃過幾道血絲。
來不及慶幸,只聽又是噼啪幾聲悶響,周圍的竹子竟然一股腦兒地朝他身上壓過來。饒是程逸岸輕功絕頂,面對這天羅地網的架勢,也是難以抵擋。險險躲過前後左三路進攻,待到右邊一株來襲,已經是避無可避的狀況。
程逸岸心中嘀咕著被竹子壓扁的死法不美,卻也只能坐以待斃。
「砰」的一聲,程逸岸閉上眼,不想死前看見自己血肉模糊的樣貌。
竹子傾斜之聲突然停止,緊接著的是一聲悶哼。
這蠢兮兮的呻吟想也知道出自誰口中,程逸岸把壯烈成仁的想法收到一邊,有些不耐煩地睜開眼來,意料之中的情景呈現眼前。
霍昭黎用背擋住竹子,被壓得半跪在他跟前一步處,一口鮮血噴到地上。
程逸岸用力嘖了聲,毫不溫柔地將人從竹子下拔出來,生怕再有變故,拖著傷患,飛快奔跑。
估摸著已跑得足夠遠,他將霍昭黎往地上一扔,自己也跟著一屁股坐倒。
「你來做什麼?」
霍昭黎將他餵過來的丹藥吞下肚,蒼白著臉笑道:「大哥,我不是沒用的吧?」
「切。」程逸岸不屑地偏過頭,「就算我被壓死了,也好過活得好好地卻要服侍一個病患。再說了,即使沒有你,我會這麼輕易地死掉嗎?多此一舉。」
二人心知肚明方才的情況有多危急,霍昭黎都看得出來他不過在逞強而已,卻不點破,依舊誠懇地道:「我還是想和大哥在一起,所以自己過來了。」
程逸岸被他火熱的視線看得煩躁,忍不住低過頭去,當下又伸指搭他脈搏,脈息微紊,當無性命之憂,心中不安稍稍平定。
「你要死要活地跟著我,到底居心何在?」此人竟然在如此短時間內,就衝破自己所點的幾處大穴,有這份內力,必然再耐打不過,被區區幾根竹子壓一壓,又打什麼緊?
所以不必愧疚……何須愧疚?
霍昭黎看著他,困惑地思索,「我……沒什麼居心,只是覺得除去大哥身邊,沒有想去的地方。」他習慣性伸手去搔頭,牽動背部肌肉,頓時痛得眼冒金星。
程逸岸施了金瘡葯,正撕下霍昭黎的衣服下擺給他包裹。被重創的背部血肉模糊,卻未傷著心肺。聽他這番表白,手不自覺頓了頓,隨即低聲斥道:「皮真厚。」
也不知他指的是背上皮肉,抑或臉皮。
「自己療傷。」程逸岸拍拍手走開去,霍昭黎聽話地盤膝而坐,運功行氣。
方才的天象是打雷,猜測所處方位應當為「震」,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分別對應乾坤巽震艮兌坎離,這個不難。問題八卦方位是怎樣排的,和八門對應關係又如何——早知道當年不逃學了。
「乾三陽坤三陰,坎中滿離中虛,震初陽,震初陽……下邊什麼來著?」
程逸岸傷腦筋地畫起八卦圖,心中完全沒底。
「咦?大哥,你畫錯了,震對面是兌,最上面缺口的那個。」
程逸岸僵硬地轉過聲,睜成死魚眼看他,「你又知道了?」
「這個圖我家有的。有次一個老伯挨家挨戶來賣說是可以避邪,娘就買了一個掛在門口。小時候做錯事情,娘罰我站門口,看著看著就會了。」
由此可見他小時常常罰站。
程逸岸窩火地站起來,用腳把地上的圖形狠狠碾平,道:「你到底有什麼底牌沒亮出來,趕緊亮吧,不要三不五時跳出來嚇人!」
以為深藏不露很厲害是不是?最看不慣這種人了。
「底牌?」霍昭黎獃獃重複,不解其意。
又是這種什麼都不懂的死樣子,好像都是自己在欺負人一樣,可惡!
「算了算了,你把你家門前那個圖畫出來。」
霍昭黎取過他手中竹枝,不假思索地將八卦圖流暢地畫出,老家門口八卦上標註的八門、六神、天干地支也一點不漏地默寫出來。
程逸岸冷冷看著,「你保證沒記錯?」
「不會的。這些虛線和實線都有規律,要弄錯都難。」
……老子就是那種從來都弄不對的人!
程逸岸惡狠狠地瞪了瞪霍昭黎,屈身研看。
這樣便清楚了。剛才走的「震」位,從八門上講是傷門,位在東,但是這陣勢瞬息萬變,現在早就找不到來時路,自然不能以震為坐標了。
眼下情況譬如有了地圖,卻因為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處,而無法找到前路。
唯今之計,只有再去確定一個「地標」,才能按照方位找出「生」門或者「開」門的所在。
「走了。」他站起身,隨便選了條路走。
這個時候,只能賭運氣了。若是抽中的地標恰好是「死」門,那麼他二人就死在一塊兒算了。
程逸岸猛地頓住步伐,什麼死在一塊?說得像殉情一樣,噁心噁心!
憤恨地回頭瞧霍昭黎一眼,道:「你走前頭。」他才不要比他先死,反正有什麼狀況拉這小子當墊背再說。
霍昭黎看來正有此意,二話不說走到他前面,雖步履緩慢,神情卻甚是高興。
「被我害死,你很開心嗎?」
「嗯!」霍昭黎回頭,笑得天真爛漫,「為大哥做事,我自然開心。」
「……有病。」程逸岸面上一熱,心中有些愧疚,又立刻替自己辯護:他可不是故意使喚人做擋箭牌,只是反正遇到危險這小子又會沒頭沒腦衝上來,還不如直接叫他涉險,也算減少不安定因素。
二人保持十步之遙,慢慢走著。見到不遠處一方空地,空地上有個淺淺水窪,月光下反射出靜謐光芒。他心中一動,正要出聲提醒,霍昭黎已大步走了過去。
霍昭黎來到水窪邊,瞧一眼,見無甚稀奇便要走開,忽然間腳一滑,整個人沉了下去。
碧綠通透的液體頃刻充滿整個視野,上方射進的亮光讓他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水中。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掉進了湖裡?這麼大的湖,之前怎會沒有發現?霍昭黎心中奇怪,倒不如何害怕。家鄉到處是湖,自小在水裡玩慣的,憑他的泳技,隨便一游,就能離開這裡。背上的傷口滲進水,有些不適,他慢悠悠地踢騰起腳,準備上岸。
一動才發現,雙腳不知何時被水草纏得死緊,動彈不得。
他焦急起來,想伸手下去撥開水草。一動之下,背上傷口開裂,口鼻也因無暇顧及而吃進了水。
他越來越慌,雙腳不住往上扯,仍是掙不開水草,手又碰不到腳,背上的上越來越痛……
程逸岸看著霍昭黎像中了邪一般,一個人坐在水窪邊,雙腳纏在一起不住蹭地,一隻手擺出滑水的姿態,另一隻手則拚命地想夠到雙腳——實在是莫名其妙。
「你幹嗎?」
霍昭黎似乎聽不見,繼續掙扎著要擺脫什麼。
「霍昭黎,再不回話我不管你了!」
霍昭黎仍是不理,更突然間嗆咳起來,背上的傷口跟著迸裂,血水慢慢滲出衣物。
程逸岸劍眉皺起,飛身上前,一把提起霍昭黎,雙足不敢點地,另一手抓住旁邊一株竹子,二人險險掛在半空。
霍昭黎離開水窪,猛然清醒,「大哥?」
「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掉到那個湖裡,被水草纏住腳,差點淹死……」他看向手指的方向,瞬間沒了話,「奇怪,那裡沒有湖啊。」
程逸岸稍一想便知來龍去脈,「是幻象。你踏入『坎』宮,周圍的景色便成為施術者要你看到的樣子。你身上衣衫是乾的,卻以為自己跌進了湖裡。」坎是「休」門,如果在幻象中淹死,大約是有會讓人在現實中昏睡一段時間的效用吧。
霍昭黎看看衣衫,果然乾乾的沒一絲水汽,忍不住嘖嘖稱奇。
「辛夫人真厲害啊。」
「差點把命送了,還有閑情夸人家!坎水兩邊是誰?」
霍昭黎不假思索地答道:「東北生艮門,西北開乾門。」
程逸岸微微揚起笑容。看來運氣不壞。
天將明,月西沉,分辨東南西北也容易得很。
他抓著霍昭黎,一借力,二人穩穩來到東北方。
手上粘粘的,是霍昭黎的血,程逸岸忽略心中洶湧而上的歉疚以及其他難解的情感,停下行程,仔細替他重新包紮好,二人再度並肩前行。
走沒多久,忽然間狂風大作。
飛沙走石,林中竹子也被吹得東倒西歪,霍昭黎將程逸岸護在懷中,緊緊捉住棵一臂粗細的竹子。程逸岸研判風勢,在霍昭黎耳邊大聲道:「你將這棵竹子朝胸前儘力壓彎,之後放輕身體,立刻鬆手。」
霍昭黎照著他說的做,竹子韌性極佳,鬆手之後立刻彈回,將二人往逆風方向彈出老遠。
霍昭黎腳落地之後,腳尖輕點,再上升些許,直到卸去彈力,才輕巧落了地。
程逸岸猛推開他,頭髮一片零亂,叱道:「你做什麼抱著我?我不會自己躲嗎?」
霍昭黎愣愣看他紅著臉的樣子,抓抓後腦勺道:「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程逸岸皺眉想要斥責什麼,還是忍住,只是道:「你的記性也太差了吧!明明東北是巽門,偏說是艮門。」
霍昭黎著急分辯:「我家門口圖上定是這樣寫的,我不會記錯!」
程逸岸也不覺得霍昭黎會記錯——畢竟他這顆腦袋裡本就沒塞多少東西,不至於笨到看了十多年還弄混。
「怎麼回事呢?會不會那個圖有好幾種畫法?那不是亂了套了嗎——」
程逸岸聽著他抱怨,心中忽然有什麼閃過——「沒錯,是有另一種畫法。平常在用的是後天八卦,還有一種容易記的,是先天八卦。」
坎旁是巽,巽旁是乾,小時候師兄師姐兩個人,一筆一畫教他的,就是那一種——師姐是故意的吧,用了先天圖,盼他想起往日情誼。想起來又怎樣?物是人非事事休,徒惹傷感而已。
每想到駱逸冰夫婦便會生出的心痛,這次竟然淡到難以察覺,程逸岸雖覺奇怪,卻不願細究緣由。
霍昭黎見他出神,輕輕呼喚。
程逸岸甩甩頭,拉起他,道:「往南走,這回絕不會錯了。」
霍昭黎輕快點頭,反握住義兄的手,與他一道向南。
乾位,開門。
好不容易走出竹林,天色已經發白,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洞庭展現眼前,程霍二人都不禁長舒口氣。
終於可以回去了。
程逸岸四下張望,發現下一個難題:「這裡不是碼頭,沒有船。」
「不如我們游一段,一定可以遇見漁民。」遠處已看得見帆影點點。
程逸岸沉著臉,半天不語,最後硬聲道:「我不會游泳。」
霍昭黎眼裡的驚訝過於明顯,惹來暴打一記。
「大哥,我馱你吧。」不太遠的距離,就算背上有傷,想來也不會有什麼關係。
「不要。」丟不丟臉?
「那怎麼辦?」
「不知道。」
「……」
二人木然看著對方良久,此時一葉扁舟逐漸趨近,舟中人用內力傳送的話語清晰響起:「恭喜二位歷劫歸來,石某可有幸載二位一程?」
霍昭黎驚喜地叫道:「石大人!」
石可風將船靠岸,站在上頭頷首道:「又再會了。」
程逸岸冷冷地道:「你倒好,送我們進了賊窩,自己腳底抹油。」
「石某不過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不是馳援來了?」
嬤嬤的意思是教訓一下他們兩個,要真出了人命,他也得跟著陪葬。石可風料想程逸岸必已為駱廷鸞所擒,此番前來旨在打探,誰知他二人竟好端端自己出來了,實在出乎意料。
程逸岸哼了聲,嗤道:「馬後炮。」回身喚霍昭黎先上船,自己隨後。
石可風頗有深意的目光射來,他沒好氣地道:「你看什麼看?」
石可風笑而不答。
霍昭黎坐在船上,回想昨日來到這裡的情形,一日未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啊!不好!」
程逸岸不耐煩地道:「又怎麼了?」
「小笛子!我們把小笛子落了!」霍昭黎急得跳腳。
程逸岸微挑眉,「虛節庄斷斷不屑去傷個小孩子,不久就會送回來的。」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好心,願意養閑人在身邊。
霍昭黎有了他的保證,稍稍放心。慢慢地疲乏感來襲,不一會兒便靠著船舷打起盹來。
程逸岸時而看看藍天白雲,時而望望霍昭黎,眼神有絲迷惘。
石可風再次斷定,這兩人之間的氣氛,確實與昨日有所不同了。
回到菡萏小築的第二日,霍昭黎睡到半夜,聽得外頭有呼喊聲。
他起身,打開窗,喜見小笛子站在灌木叢中。
「霍哥哥跟我來!」小笛子淘氣一笑,轉身便跑。
霍昭黎想也不想,匆忙披件衣服追趕。
小笛子見他已跟上來,加快腳程,望宅子外逸去。
霍昭黎之前只當是尋常的小兒嬉鬧,並未儘力,但小笛子越跑越快,眼看就要奔出視野之外,這才使出「快哉風」,急速向前。
二人一前一後,沒多久已來到幾條街外。
「小笛子,沒想到你跑得這樣快。」霍昭黎在他身後站定,有些驚訝。
「霍哥哥才是,跑了這麼久氣都不急。」小笛子邊說邊喘氣,一張小臉漲得紅撲撲。
霍昭黎撫著他的背順氣,笑道:「誰叫你沒命地跑。」
「霍哥哥還敢說?把我一個人丟在君山,自己走掉——你們好狠心吶!」
霍昭黎沒將他帶回來,一直心中不安,現在被他一說,當時面有慚色,「實在對不住,我、我們不是丟下你的,實在是當時很亂,他們又都要對付大哥——」
「為了程叔叔,就可以不顧我了,是不是?」小笛子嘟起了嘴,說是生氣,倒更像是嬌嗔。
霍昭黎哪裡分辨得出此中差別,只覺得他神態有些奇特,愣了一下,才支吾地道:「也不是這麼說……」
「好。那如果我和程叔叔同時被惡人捉住,你先救哪一個?」小笛子一邊說一邊逼近霍昭黎,直到兩人腳尖相抵,才停下腳步。他矮上許多,因此高高揚起了頭看著霍昭黎,滿臉的執拗。
霍昭黎俯身看他,只覺得鼻尖傳來陣陣幽香,腦中不禁有些飄飄然。
奇怪了,小笛子的頭髮一直都是香香的嗎?
「你快說啊。」小笛子不耐煩地推推他。
霍昭黎想起他的問題,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先救你。」
小笛子臉上的喜色在聽他下一句話時頓住——
「畢竟你是小孩子。」
大哥自己未必脫不了身,小孩子沒人救就麻煩了。
「如果我和程叔叔一樣是大人,身手也相仿呢?」小笛子專註地盯著他,臉上隱約有期盼與害怕。
霍昭黎依然不假思索地道:「那自然救大哥。」
就算明知大哥能自己脫身,他也總放心不下。看到小笛子一臉泫然欲泣,他慌忙補上一句:「救了大哥后,我們一定一起救你。」
小笛子頹然垂下頭,道:「我真笨。」
霍昭黎不解,「你說什麼?」
「沒什麼。」小笛子抬起頭來,抓住霍昭黎的腰帶,急切地道,「霍哥哥,你跟程叔叔在一起這麼久了,會不會覺得有點膩?接下來換跟我在一起吧!我也供你吃穿,不會逼你學功夫,也不會打你罵你——就我們兩個人結伴去玩,一邊玩一邊找你娘,好不好?」
霍昭黎失笑,「你在說什麼啊?我跟著大哥怎會覺得膩?再說了,你一個小孩子家,自己都沒有著落,哪裡有什麼辦法供我吃穿。」
「你別小瞧我,我真的養得起你的!你看!」小笛子從衣兜里抓出一疊銀票,舉到他面前,「你以後和我一起,好不好?」「小笛子,你弄錯了。」霍昭黎把他的手輕輕按下,心中有些奇怪他哪來的這許多錢,「我不是為了有飯吃有地方睡才跟大哥在一起的,我一個大男人,怎麼樣也不至於養不活自己。我……不知怎麼的,就是想跟在大哥身邊而已。」他困惑地皺皺眉頭,不知道這種想法從何而來,第一次說出口,就已覺得理所當然。
「可是我不喜歡他——再說了,你們都是男的啊。」
「呃?」霍昭黎眨眨眼,跟都是男的有什麼關係,「你如果還是和大哥處不來,不願意和我們在一起,我去和大哥說,幫你找戶好的人家寄住。你還是個孩子,跟著我們到處亂跑也不是辦法——」
剛說到這裡,忽然間遠處傳來驚叫聲,霍昭黎抬頭,只見菡萏小築的方向火光衝天。
他叫聲糟糕,立刻就要趕回去。小笛子從後頭緊緊抱住他的腰,叫嚷道:「你別去!」
「小笛子?」再明顯不過的一陣幽香淡淡襲來,霍昭黎確定是小笛子身上傳來的味道——這孩子是搽了香粉不成?
小笛子將臉埋在他後背,輕道:「你去了也沒用。那裡面各處都倒了酒和油,他們逃不出來的。」聲音毫無起伏,迥異平常。
霍昭黎停止掙扎,「你、你怎麼知道?」
「是她讓人放的火,她自然知道。」
微微沙啞的悅耳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霍昭黎一聽就知道那是誰,知道他無事,心中大石頓時落地。
「你們說,為什麼總是有人想用毒藥來害我?明明我才是使毒天下第一的毒飛廉,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啊。」程逸岸悶悶不樂。
「自然是因為你破綻太多。」
「哼,若是我真露了破綻,今日的火光之災,你們能全身而退嗎?」
「我的宅子被燒得一乾二淨,這也稱得上全身而退?」
「那早已是我的宅子,我愛怎麼燒,便怎麼燒。」
「好不要臉!你耍卑鄙手段奪我一生心血,竟然還敢說嘴,以後休想再上老娘的床!」
「不上就不上,你的破床,我上和不上有什麼區別?況且少了你一張床,老子難道會無處可去不成?」
石可風哭笑不得地走進唇槍舌劍陣中斡旋:「三位的爭執先擱一擱,咱們有人質在對方手上。」
程逸岸不在乎地看了看霍昭黎——小笛子仍抱得死緊。
「什麼人質?明明是他二人趁夜私奔想要雙宿雙棲,不幹咱們事吧。」
「大哥,不是的,我們……」
霍昭黎忙著分辯,程逸岸懶得理他,懶洋洋地道:「世侄女,就算程逸岸已被逐出師門,你喚一聲『叔叔』,我還受得起。畢竟是我親手把你撿回泗合門——辛掌門座下大弟子,路聞笛小姑娘,還不速來見禮。」
霍昭黎聞言大驚:「小笛子,你你你是女孩子?」所以身上香香的?
「原來你早就認出來了。」小笛子臉上的稚嫩神情一褪而成冷厲,雙手卻仍攀著霍昭黎不放。
「你一開始並沒有破綻。只是到了君山島后,故意模糊本來面目,又避而不見辛夫人,演得有些過了。」
「如此而已?」原來他也不過心生懷疑,小笛子暗自懊惱。早知道就不要這麼快承認。
「那倒不盡然。掌心裡那一小塊紅色的東西,你一直以為是胎記吧?」
小笛子攥緊了拳頭,皺眉,「什麼意思?」
「這塊疤痕呢,不管過去多久,一遇甜食顏色就會變淡。那是我當年試藥的失敗之作,說起來實在對你不住。」程逸岸滿臉遺憾之色,聲音里卻分明藏著促狹,「我抱你回山之後沒多久就離開,你不記得我做的事,原也怪不得你。屈指算算,你今年應該是十二歲,長得沒有半點女人味也就罷了,竟然冒充十歲的小孩子,來欺騙我純真的義弟,實在是要不得啊。」
路聞笛氣得全身發抖,放開霍昭黎,大聲喝道:「程逸岸,閉上你的狗嘴!」話音未落,揉身上前,一招「與子頡頏」直襲程逸岸。
程逸岸悠然側身躲開。她一擊未中,不待招數用老,又是一招「風過無痕」印向對方臉頰。
程逸岸這回險險閃身躲過,贊道:「果然是上佳資質,當年沒白撿你。」
路聞笛聞言不喜反怒,抽出腰間軟劍,一道白光閃過,「嗤嗤」兩聲,程逸岸前襟已破。若不是程逸岸在忙亂間退得一寸,這一下便足以開膛破肚。
路聞笛輕嗤道:「不過如此。」捏個劍訣,瞬間疾刺程逸岸全身大穴。
「我的功夫原本不怎樣,打不打得過你都無所謂。」程逸岸雖然狼狽躲閃,卻仍是弔兒郎當的口氣。
霍昭黎見情勢不對,急忙上前,欲以身擋住小笛子攻擊。他還未走到二人之間,石可風不知何時加入戰團,竟用一雙肉掌,穩穩夾住路聞笛的軟劍。
路聞笛運勁猛拔,只覺劍似插入石頭縫一般,再不能動,她不及多想,立刻撒手,復又用雙掌攻向程逸岸。招數已由方才的輕逸靈動,一轉而為厚重狠辣。
程逸岸使出逃命功夫,不斷繞著她打轉,雖然近在咫尺,路聞笛無論使出什麼招數,卻怎樣都沾不到他的衣角。
過得一盞茶時間,程逸岸突然道:「石兄,可以了吧?」
石可風心領神會,瞅准路聞笛後背一個破綻,緩步上前,一出掌便拿住她后心要穴。
「路姑娘,失禮了。」
路聞笛知道大勢已去,不得不停下攻勢頹立原地,一雙大眼睛仍是恨恨地瞪著程逸岸。
「飛猱手、荒裔掌、洗紅按茜神功——嘖嘖,全是正派中人一聽便大搖其頭的秘技。容我斗膽猜測,授命你來跟隨於我、伺機而動的,並不是辛掌門?」
路聞笛撇過頭不說話。
「你要取什麼東西我知道,但是一路製造殺戮栽贓於我,現在又要置我於死地,這是為何?」
路聞笛冷冷地道:「不能用,便毀了。」
「不是我不願為你所用,而是你找到更好用的人,不想我壞你好事吧?」程逸岸的笑容,不知怎的,總讓江娉婷等人覺得路聞笛很可憐。
路聞笛臉色稍變,飛快看了一眼霍昭黎,決然道:「哪來這許多廢話?那本『南華心經』,我已經交給別人了,你再也拿不回去。我這裡就只有命一條,要殺便殺。」
霍昭黎被路聞笛意味不明地一瞧,心跳不知為何頓時加劇,忍不住出聲安慰:「小笛子,你別怕,好好說話,大哥不會殺你的。」
程逸岸聞言,臉上笑開了花,「你霍哥哥說得對極了!我們這麼多大人對付你一個小孩子,最多割幾塊肉吃,怎麼好意思就此殺掉呢。」他撫著下巴,打量的眼光讓路聞笛不禁微微顫抖。
「你、你到底要怎樣?」
「唔……」程逸岸抱胸對著夜空沉思,路聞笛臉色越來越難看。
「大哥!」霍昭黎急叫,生怕他想出什麼怪招來整人。
程逸岸聽他呼聲中頗有求情之意,心下微惱,更是做出一副悠閑姿態,數起星星來。
眼看路聞笛就要被迫得發狂,程逸岸才看向她,道:「天色已晚,不如這樣——咱們各自回家睡覺如何?」
「……」路聞笛舉起劍柄的手僵硬。
「不走?再不走,叔叔會把你賣去青樓哦。」一副猥褻的腔調把話說完,立刻被肘子拐了一記。
「青樓有什麼不好?」
程逸岸苦笑著看向江娉婷,「我失言,您擔待。」
霍昭黎跟著鬆口氣,走到路聞笛身前,道:「小笛子,大哥說你可以走了——你有地方去嗎?」
路聞笛微微頷首,垂著頭,抬眼睛看著他,不語。
「我真的很笨,你和大哥到底怎麼回事,我搞不清。總之,你好好照顧自己,不好的事情,以後不要做了,好不好?」
路聞笛未置可否,程逸岸便揚聲道:「快走吧快走吧。你指使去放火的那幾個傢伙,自己吞毒死了,料來你也不會想替他們收屍。」
路聞笛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對著霍昭黎說:「霍哥哥,你等我五年,不要去喜歡別的女人——五年之後,我要來嫁你!」漲紅著臉說完,又轉身對吹口哨起鬨的程逸岸大聲吼道,「要栽贓於你的不單是我們,你得罪的人可真多。還有,你不過認識霍哥哥早一點而已,有什麼好神氣的?」說完飛一般地跑掉。
霍昭黎站在當地,呆若木雞,接下來滿面通紅。
程逸岸看著他,臉色深沉。
江娉婷止不住大笑,斷斷續續地道:「不得了不得了,果然是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呢。」
而一旁的李嬤嬤和石可風,早已沒了蹤影。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