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可心簡直不敢相信，孟傑會要求她帶歆歆一起來接他出院。

她本想拒絕，但不知為何，最後她還是帶著歆歆一起來了。

當她走到醫院門口時，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傻了眼。

孟傑坐在輪椅上，手裡緊緊抓著一大束汽球，膝蓋上還放著一隻好可愛的兔寶寶。

「晦！可心、歆歆！」他出聲招呼。

「晦！」宋可心僵硬地扯動唇角。

不經意地，一綹黑髮從他受傷的前額垂了下來，讓他看起來好無助。

奇怪，這不像是孟傑的風格，他從不能忍受剪短頭髮，但是，這次他卻主動說要剪掉他一向很寶貝的頭髮。

此刻的他看起來沒有從前那股放蕩不羈的調調，反而增添一抹以往不曾有的成熟風味。

不過，他的笑容仍是十分迷人。

「可心，你能來接我，我真的是太高興了。」他足足兩天沒見到她，都快想死她了。

「我……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裡等我。」孟傑的目光令她莫名地感到不自在。

以前他追求她時，也曾露出這般深情款款的目光，但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讓她……心跳加速。

天哪！她一定是因為最近常失眠，才會心律不整。

聽見她的話，他緩緩地揚起一抹笑。

「我只是想快點見到你和歆歆！」

他饑渴地看眼前的妻子和女兒，現在她們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多麼想把她們擁入懷中啊！

可如果他真的這麼做，恐怕會把可心給嚇著，所以，他極力剋制住自己的衝動。帶著一絲激動，他向歆歆招招手。

歆歆毫不猶豫地跑向他，站在他面前打量了好久、好久。

沈達遠緊張地朝歆歆笑了笑，隨即想起自己剪短了頭髮，也難怪她會對他感到陌生。

他將汽球和兔子玩偶交到她手中，試圖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歆歆一手緊緊地拽住汽球的線頭，一手抱著兔子玩偶，小臉蛋露出快樂的笑容。

「歆歆，快向孟傑叔叔說謝謝。」宋可心愛憐地摸摸女兒的頭。

她的話讓沈達遠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天底下最大的悲哀，莫過於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認不出自己了。

「謝謝你，爹地！」

軟歆這一叫，不只讓宋可心嚇傻了，就連沈達遠也怔住了。

歆歆叫他爹地！

是因為她太想念他，還是她感覺到了什麼？不管是什麼原因，都令他激動得不能自己。

「歆歆！」宋可心蹲下身子，與女兒平視。「他不是爹地，他是孟傑叔叔！」

聽見她糾正歆歆，沈達遠並不生氣。

「沒關係，可心！」他看著她說。

「孟傑，歆歆不知道達遠已經死了，她一直以為達遠只是出遠門，所以──」

「沒關係的，也許我可以收歆歆當乾女兒。」如此一來，他就可以乘機更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這等以後再說吧！」宋可心的反應十分冷淡。

「可心──」

「吳太太呢？怎麼沒看見她？」宋可心岔開話題。

「她說有事，所以我讓她先走了，反正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其實他是故意支開吳太太的，這是車禍之後，他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他可不想讓吳太太當電燈泡。

「那你先跟歆歆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把車子開過來。」宋可心說。

「嗯！」他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大概是坐太久了，雙腳有些麻，踉蹌了下才站穩。

「你還好嗎？」宋可心立即來到他身邊，扶住他的手臂。

「沒事，我很好。」

當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肌膚的那一剎那，他的全身竄過一道微妙的暖流，剎那間喚起了他體內深沉的慾望。

他的反應未免也太迅速了吧！他突然討厭起這種感覺，因為這副身體不是他自己的。

「可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到對面的公園裡坐一會兒可以嗎？」他想多珍惜和她們相處每一分、每一秒，這些他以前都忽略了。

就在宋可心猶豫的時候，歆歆童稚的嗓音再起──

「媽咪，爹地很久沒去公園了，我們陪他一起去嘛！」

沈達遠緊握住女兒的小手，同宋可心詢問道:「可以嗎？媽咪。」

聞言，宋可心的心跳差點停止，女兒誤以為孟傑是她的爹地已經夠教她頭大了，孟傑竟然也學達遠以前喚她的口氣叫她……

達遠在女兒面前都會學女兒叫她媽咪，這點孟傑當然也很清楚，可是學達遠……這還是第一次。

「孟傑，」宋可心深吸了一口氣，「你該不會是害怕坐車吧？」她知道這次致命的車禍可能會帶來一些後遺症，所以才會這麼問。

「當然不是。」他否認，「我真的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媽咪，我想去公園玩，走啦、走啦！」歆歆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拗不過女兒的要求，宋可心終於點頭答應了。

提著手提包，拿著一束汽球，他們三人就像一家人一樣走在公園裡，吸引了不少路人欣羨的眼光。

「你看那個爸爸好帥！」

一對年輕的情侶從他們身邊走過，依偎在男友身旁的女孩，目光立即被帥氣英挺的孟傑給吸引住。

也許孟傑早已習慣異性愛慕的眼光，但沈達遠卻不習慣，臉上流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我覺得那個媽媽才漂亮！」男孩忍不住也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宋可心。

即使宋可心已經為人母了，可身材不但沒變形，反而因為生產過而更加豐滿誘人，即使素凈著一張臉，她那天生的高雅氣質仍是讓男人的眼睛為之一亮。

由於剪短了頭髮，使得她那雙翦翦秋眸更顯明亮動人，加上她那因為喪夫之痛而不經意流露出的憂鬱眼神，更是楚楚動人。

「不公平！」歆歆的小嘴翹得可以吊三斤豬肉了。「為什麼他們只稱讚大人，卻忽略了我這個小人呢？」

她的童言童語，打破了宋可心因為那對情侶的誤解而產生的尷尬。

「歆歆，不可以這樣！」她笑著捏捏女兒的二頭。

女兒尖挺的鼻子完全遺傅自沈達遠，想到死去的丈夫，宋可心的心頭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楚。

「我又沒說錯！我是你和爹地生的，我也長得很漂亮呀！」歆歆天真地回答。

「歆歆！」宋可心不想再任女兒這麼幻想下去，雖然她知道女兒一直不相信爹地已經死了，但也不能離譜到連爹地是誰都認不出來吧？

「歆歆說得一點也沒錯，歆歆在爹地心目中是最漂亮的小公主呢！」沈達遠驕傲的說著，臉上露出了為人父的得意表情。

「孟傑！」宋可心輕輕斥喝一聲，她可以諒解女兒的童言無忌，但孟傑怎麼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宋可心這一聲「孟傑」彷佛潑了沈達遠一頭冷水，讓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現在就是孟傑的事實。

沒察覺到大人間的詭異氣氛，歆歆開心地想去玩滑溜梯，她轉身將汽球和兔子布偶交到沈達遠的手上。

「爹地，幫我拿一下。」說著，便開心地跑開了。

宋可心不得不為女兒這近乎異常的行為舉止而擔心起來，她真的怕女兒是不想面對失去爹地的事實，而故意誤認孟傑為爹地。

沈達遠緊盯著妻子美麗卻落寞的臉，有那麼一瞬間，他想伸手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告訴她，他還活著，而且就在她身邊。

他是多麼想向她傾訴、想安慰她、想分擔她心中的傷痛，但他卻做不到。

「你剪了頭髮？」他輕聲問。

宋可心從擔心女兒的情緒中回過神來。

「我什麼？」她這才發現孟傑正盯著她瞧。

他全然無視於她的困窘和羞澀，繼續以深情的目光看著她。

「為什麼要剪掉長發？你忘了我最愛你的一頭長發嗎？」

「你什麼？」她驚訝地低喘。歆歆行為怪異就算了，怎麼連孟傑也變得這麼奇怪？

難道他撞壞了腦子？

「不過，短頭髮的你也很漂亮，看起來更俏麗。」說著，他輕輕地將落到她頰畔的幾綹髮絲撥開。

宋可心竭力保持鎮定，孟傑也許追求過她，但自從她嫁給達遠之後，他就不曾對她有過如此親匿的舉動，而他的舉動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彷佛在她眼前的是沈達遠，而不是孟傑。

她用力地甩了甩頭。天哪！她是怎麼了？怎麼會有這麼怪異的念頭？現在她終於明白女兒為什麼會誤以為他是爹地了。

「我想轉變一下心情。」她簡單地回答。

「真的很好看。」他由衷地稱讚。

「謝謝。」宋可心的聲音漸漸變小，並將目光轉向別處。

沈達遠感覺自己的自信正一站一滴地削弱，他顫抖地深吸了口氣。

他有太多的話想說，有太多的感情要表達，可是，許多話到嘴迸又吞了回去。

「對於這次的意外，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遺憾和歉意──」

當他的葬禮舉行時，他還在昏迷當中，並不知道當時的情形，但他可以想像得到，當時她一定很傷心，她一方面要面對失去他的傷痛，另一方面又要處理那些繁鎖的雜事，他真不知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對於這次車禍所帶來的打擊，宋可心已經麻木了。

「你不必感到歉疚，發生這種事，誰也不願意，我相信達遠也不會怪你的。」她把目光轉向正在玩滑溜梯的女兒，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我現在只想好好地將歆歆帶大，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你很堅強。」他輕輕吐露，「也很教我心疼。」

他輕柔的話語有如一道暖流，溫暖她已冰涼的心。

「遇到這樣的事，不堅強也不行。」她輕嘆一聲，「人總要學會面對現實，不是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一向柔弱的妻子竟變得如此堅強？沈達遠內心除了欽佩，還有著驚奇。

他突然好想知道，她對他的死有什麼看法？

「歆歆她是怎麼看待……達遠已死的事實？」自己說自己死的感覺真的很奇怪。

「你也看到了，她完全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宋可心又嘆了口氣，「她天真的以為達遠一定會回來的。」

沈達遠竭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免興奮得叫出聲來。

果然是他的好女兒，竟然跟他這麼有心電感應！這也證明她叫他爹地不是出於幻想或誤認，而是她真的知道他是她的爹地，而不是孟傑叔叔。

以前他就曾聽說過小孩子是相當敏感的，可以看見大人所看不見的東西、感應大人所感應不到的事，歆歆就是最佳的證明，不是嗎？

「是我的錯！」宋可心的眼中盈滿淚水，「車禍發生的那天晚上，歆歆正發著高燒，半夜裡她彷佛有預感似的，不斷地醒來，吵著要爹地，我一直告訴她，爹地就快回來了……也許就因為這樣，她一直無法接受達遠已死的消息。」

沈達遠聽了，幾乎心酸得不能自己，如果可以重來一次，那天他會聽可心的要求，不到南部招標這次的工程。

但人就是這樣，往往失去了之後，才懂得要珍惜。

「你一定很想念達遠吧？」他迫切地想知道，她對於失去他有什麼感受？

「當然，夫妻一場，我怎麼可能不想他？」她的口氣十分平淡。

「如果你想哭的話──」他不希望她一直把悲傷壓抑在心中，這樣很容易得憂鬱症。

不等他說完，她便打斷它的話，「我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她的淚水早已流幹了。

「未來你有什麼打算嗎？」

「你指的是什麼？」她抬手撥了下頭髮，他的注視讓她感到很不自在，彷佛她正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一般。

「你會改嫁嗎？」他終於問出口。

「改嫁？」她一臉的不可置信，震驚得有如被他摑了一記耳光。「你怎麼可以在此時此刻問我這樣的問題？！」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他的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你總得為自己打算吧！達遠已經不在了，你該不會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他之所以會問她這個問題，是想知道自己在她心中佔有多大的份量。

「我不打算再嫁人了。」她很堅決的說。

「你總不能守寡一輩子吧？」聽到她不再改嫁，他的心情既複雜又矛盾，這表示她很愛他，他固然高興，可是，如果她一直不願改嫁，他要如何讓她回到他身邊？

「對我而言，守死寡跟守活寡又有什麼差別？」她口出驚人之語。

「什麼意思？」他完全不明白。

「我也不怕告訴你。」她苦笑地說：「我跟達遠的婚姻早就出了問題。」

「什……什麼？」他們的婚姻出了問題，他怎麼都不知道？難道她另結新歡？

「達遠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工作上，甚至在他生前的最後幾個月里，我們都很少在一起……」她自嘲地一笑，「也許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

「不，不是這樣──」他試著要替自己辯解，卻馬上被她打斷。

「你該不會也要對我說．他這麼努力工作，為的是想讓我跟歆歆過好日子吧！我知道錢很重要，但是，有些東西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對我來說，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心中的空虛；對歆歆來說，錢也買不到一個快樂的童年。就因為他要努力工作，所以我逼得自己學會獨立。歆歆生病了，我不敢告訴他；我自己病了，也沒對他說，而他對我們的關心也越來越少，少到我都懷疑自己是在守活寡！」她越說越激動。

「不是這樣的！」他著急地反駁。

「他就是這樣！」她皺起柳眉，輕嘆地說:「對達遠而言，工作永遠擺第一。」

聞言，沈達遠不由得楞住了。他所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真的忽略了可心嗎？他一直以為她明白他這麼努力工作是為了什麼，沒想到……

宋可心的下巴微微顫抖著，但她仍將它高高揚起。「事實上，就在他決定南下時，我也做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決定要跟他離婚。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意外，我相信我跟達遠已經離婚了。」她的表情平靜。

「什麼？」沈達遠震驚得大叫一聲。

「很吃驚對不對？」宋可心沒把他的反應放在心上。「我也很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勇氣。」

「可心，我──」他發現自己差點說溜了嘴，立刻打住，「達遠他很愛你，真的！你該給他一次機會的。」

她垂下眼瞼，黯然神傷。

「我給過他機會，但是他自己放棄了，我已經儘力了！」

天哪！原來在她心裡，他竟是個這麼糟糕的丈夫，他……真的太遲鈍了，他該如何挽回妻子的心？

「可心，事情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

「就是這樣」帶著一絲陰鬱的微笑，宋可心用力地吸口氣道:「要經營好一樁婚姻需要靠夫妻雙方的共同努力，如果只靠其中一方是沒有用的。」

「但你是我──呃！達遠生命的重心啊！」他想讓她知道，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

「以前也許是這樣……」宋可心幽幽一笑，「但後來工作變得比我更有魅力，你跟達遠在一起的時間，可能比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還多。」

「但是，我相信他也不希望這樣啊！」他絞盡腦汁地想為自己說好話，「如果你早點告訴達遠你內心的感受，也許就不會演變成這樣的局面──」

她凄楚一笑，「婚姻關係需要雙方不斷地用心呵護，一旦有人忽略對方的感受，這個婚姻就宣告結束了。」

她的話讓他怔愕住了。

如果不是出了這場意外，他將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已經搖搖欲墜。

「達遠去南部的那天，你一定傷心極了。」他想起她曾那樣的懇求他不要走，但他卻無動於衷，他真是個大混蛋！

「是的。」她悲愴地道:「如果那天他肯留下來，一切或許將會不同……但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該死的！怎麼會太遲？！」他知道自己的表現幾近失控，但他已經壓抑不了心中激動的情緒。

她臉色蒼白地擠出一絲微笑。

「也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讓達遠就這麼離開，永遠也不用知道我內心的真正感受。」

但事實上他並沒有離開，在得知她心中的感受后，他絕不會坐視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