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吃一些?」
「不了。」
偏院的房間里傳來再低聲不過的對話,水無痕微啞的嗓音有些滿不在乎的意味,卻又帶點不知如何面對的羞赧。
「那……要不要再喝些魚湯?」李初雪坐在炕邊,頂著一頭不曾凌亂的發。「我聽婢女說,多喝些魚湯對傷口很有幫助的。」
「不了,我真的喝不下了。」低沉的嗓音帶著調侃的笑意。「倒是你,要不要先差人幫你打理一番?否則依你現在這副模樣,走在街上絕對不會有人猜得出你貴為一國的公主。」
彷彿回到了一開始,水無痕仍如往昔般的調笑。
「橫豎我又沒有機會走上街,怕什麼?」她嘴上說得可洒脫了,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回頭睇著銅鏡中的自己。
「好歹在王爺面前也要裝扮得嬌艷些,是不?」他依舊笑著,好似把前幾天在昏沉之中的彆扭滋味給忘了。「倘若我是王爺,見到你這副模樣,不逃也似的躲得你遠遠的才怪。」
到底多耽擱了幾天他也記不清楚了,橫豎他受傷未愈,而且王府的戒備依舊森嚴,遂他便順著她的意在這房裡待下。
其實待在這裡也挺好的,只是她眸中偶爾的溫柔總是會教他閃神、教他心痛。
突然間,他有點明白無常為何甘心把無愁推到一念懷裡了,也有些明白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時,為何能夠恁地執著而不顧一切;以往不懂,現下懵懵懂懂,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為他現下做的事,和當初無常所做的簡直一模一樣。
他以往恥笑過他的,但現下他有些明白,有些事情真是強求不得的,而他也終於有些明白自個兒的心意了——那份沉澱在心底苦澀的滋味。
李初雪先是一愣,而後笑道:「只怕我扮得再美,他見到我一樣會逃。」她難得拿自個兒打趣。
他不提,她倒要把這樁事給忘了。
初聽到,她並沒有十分震驚,八成是因為她心底早已有了譜,即使是親耳聽到王爺把她當妹子看,她也不意外;反倒是他,這幾天下來高燒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幾乎要把她逼瘋了。
她是多麼害怕他一旦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就像她那苦命的母后……
好在不知道是他命不該絕,還是他師父煉製的葯真的有效,他的燒到最後終於退了,傷口也比她預期的好得快,相信不消幾天,他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到那時,就是他要離開的時候了吧?也是她該離開王府回宮的時候了。
「你……」水無痕有點意外她竟能如此看得開。
早些天不敢提,是怕提了會惹她落淚,沒想到今兒個旁敲側擊,她洒脫得緊,彷彿當真壓根兒不以為意似的,真不知道她是說真的還是在演戲。
「你不在意?」
「在意有用嗎?」她輕笑,索性解開一頭散亂的髮髻。「倘若我說我在意他,他就會迎娶我嗎?不,八皇兄脅迫他,他都不允了,還有什麼能夠改變他的想法?況且,我根本不打算改變他。」
當她落淚時,亦詮會輕揉著她的髮絲要她別哭,但無痕卻會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他和亦詮不同,雖說那時自己是把他當成姑娘家,遂才沒推開他的擁抱,但後來即使知道他是男兒身,她也並不討厭。
倘若真討厭他,她早去通風報信了,根本不可能救他,甚至為他守上那麼多個夜晚,直到他的病情穩定下來為止。
她對他有一份依賴,和對亦詮的不同,但她卻不明白到底是哪裡不同。
「倘若不嫁給他,難不成你要和親去?」他斜睨著她。
和親是恁地可怕的事,她是如此纖弱,而大漠滿是沙塵和黃土,要她如何在那種地方生活?
況且和親的公主沒一個好下場,她若是去了,下場不知道會是多麼可怕。
他怎能忍受她得受這種委屈?
「那也是我的命……」她斂下眼苦笑。「誰要我是大唐的公主呢?誰要我出生在皇室呢?我又能如何?」
她能不認命嗎?
「逃啊!」他不假思索地道。
怎麼能如此認命?她可知一旦認了就會沒命啊!
「我能逃到哪裡去?」她輕問,神情縹緲得好似隨時都會憑空消失。
水無痕不禁無語。
是啊,她能逃到哪裡去?
她一個尊貴的公主,自小養在深宮,倘若真要她逃,她到底能上哪裡去?
只怕她連大街都沒親腳踏上過吧!倘若逃離了宮闕,她又該如何安身?
他不能帶她回無憂閣,因為一旦他任務失敗,她該如何是好?豈不是等於誤了她一生?
水無痕眯緊魅眸,思來想去,發現最終的兩全其美之計,還是得將她留在王府里,一定要李亦詮迎她人府不可,要不她真得和親去了。
李初雪不懂水無痕在思忖著什麼,徑自自妝台上取來月牙梳,輕輕地刷起他檀木似的長發。「別說那些了,你還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差人帶些熱水進來,替你擦拭身子?」
「不了。」
擦拭身子?誰?誰要幫他擦拭身子?
她嗎?她到底在想什麼?謹記著他對她的好,她便能極盡一切地服侍他嗎?她這麼做只會讓他覺得難受。
「也好,氣候不佳,若是擦身又引起你發高燒,那可就不好了。」她點了點頭,頗為認同。橫豎他已換上了乾淨的衣衫,感覺上也神清氣爽多了,犯不著在這當頭無事生事。
「那……能同我說你的師父是誰嗎?」她想知道關於他的事,哪怕是再瑣碎的雜事都好。
「一個狠心到極點的女人,倘若不是她把我撿回去,我大概已經餓死在廣陵街尾了。」他由著她輕刷著黑髮,感覺她沁涼的指尖在自個兒髮際游移,舒服得讓他昏昏欲睡。
「她若是狠心,又怎麼會收留你廠她笑著問。
「她若不狠心,就不該強逼我習武,又要我練舞,不管是文舞、武舞,七德舞、九功舞,就連女孩子家練的霓裳舞都要我摻上一腳;她美其名是我乾娘,但實際上不過是多個奴才供她差遣罷了,我以前是傻了才會覺得她待我好。」以往沒人要聽的牢騷,這下子找到人傾吐,他說起來可順暢多了。
「倘若不是待你好,她又何必收留你?」李初雪將月牙梳擺到一旁去。
「天曉得!」事實上他豈會不知道原因,只是難以說出口罷了。
抬眼睞著她不算紅潤的粉顏,也不免有些憂心。
「你要不要歇會兒?」
「我不累,昨兒個有歇會兒,現下精神好得很。」
「真是如此?」
渾厚低沉的嗓音突然自門帘後頭響起,水無痕隨即抬眼看去,沒想到竟會看到他晃到自個兒房裡來。
「亦詮?」李初雪嚇得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他怎會在這當頭來?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方才她和水無痕的對話……
「你方才在同誰說話呢?我好似聽到男人的聲音。」李亦詮銳利的眸光不著痕迹地落在水無痕不形於色的面容上。
「我?」她連忙以輕笑掩飾心虛。「沒有啊,這裡只有我和無痕,哪裡會有什麼男人來著!」
李初雪睇著水無痕優雅的俊臉,硬是扯出自以為完美無瑕的笑。
「是嗎?」挑起飛揚的眉,李亦詮是打從心裡不信她的說辭。「但我不認為我會聽錯,你知道我的耳力一向極好。」
他聽府里的婢女說,初雪連著幾日都待在水大師的房裡,幾乎足不出戶;一開始他倒挺欣慰的,以為她總算改了性子、收斂了些,遂他今兒個特地到這兒來瞧瞧,孰知卻在外頭便聽到了詭異的男聲……
看來他好像遇到有趣的事了,是不?
雖說他還不清楚這男人的底細,更不知道初雪到底是在什麼時候發覺他是個男人的,但他絕不能任他在王府里造次。
「可這房裡只有我和無痕,你也知道他是個啞巴,根本不會說話,怎麼可能會傳出什麼男人的聲音,一定是你……」她依舊輕笑著,然握著水無痕的手卻被李亦詮突地拉開。
同一刻,她耳邊掃過破空飛至的聲音,還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抬眼便見到水無痕手拿軟鞭纏在李亦詮的頸項上。
「無痕,不要!」她自地上爬起,卻被李亦詮推落至身後。
天,他會殺人,那他會不會殺了亦詮?
「初雪,你到外頭去。」李亦詮一手揪住纏在自己頸項上的軟鞭,另一隻手則推著要她離開這個房間。
「亦詮,無痕不是壞人,他不會傷害我,也不會傷害你的!」
她豈能就這麼走了?倘若她走了,天曉得他們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雖然她依然相信無痕不會對亦詮動手,但事實上……她沒有把握。
「但事情看來並不像這麼一回事。」李亦詮哂笑著。
水無痕一手緊抓住軟鞭的一頭,而另一隻手則是緊扣住他的頸間大脈,纖雅俊爾的臉上滿布肅殺之氣。
「無痕,放開亦詮!」李初雪繞至另一頭,揪住他的手臂。
初見他毫不掩飾的殺氣,她的心疾跳得像快要竄出,難以置信他一旦斂笑之後的神情竟教她如此不安。
「我要你迎娶初雪入府。」無視李初雪冰涼的手,他微眯起懾人的魅眸瞪向神色自若的李亦詮。
既然已讓他發現了自己的身份,他自然得要先發制人。
「嗄?」
低啞的一語令李亦詮和李初雪皆愣在原地。
李初雪更是拉扯他有力的臂膀,心頭莫名酸楚著。「無痕,你在胡說什麼?我要你立刻放開亦詮!」
他是瘋了不成?
難道他會不知道亦詮貴為王爺,拿著兵器抵在他的脖子上頭,就是造反;一旦被逮到,他絕對會被就地處決的,而他這麼做的原因竟然是為了她……
她是何德何能讓他這麼對待?
「你和初雪是什麼關係?」李亦詮把眉挑得更高,壓根兒不在乎水無痕的手正掐在自己致命的大穴上頭。
「沒有關係。」他想也沒想。
實際上確實是沒有關係,他只是擔心她,只是不希望她受苦,希望她可以過得好罷了。
「既然沒有關係,你又何必管她嫁不嫁我?」李亦詮的口吻聽來挑釁極了。
事情若真是那麼簡單倒好,但初雪的異狀,和眼前這個巧扮舞伶進府的男人絕對有關聯。
「你不需要管這個問題,只要答應我。」
水無痕怒瞪著他,不禁略微收緊了手上的力道。他知道自己不只是希望他待初雪好才出手威脅,其實他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他的嫉妒……
他的心燒得仿似發燙,每次要他親口求他留下初雪便是另一種煎熬。
但心再痛,他也要咬牙要他留下她。
「你不過是個刺客,憑什麼同本王談條件?」李亦詮嗤之以鼻。
「無痕不是刺客!」李初雪在一旁急忙為他辯解。「那一日在敘濤閣,他沒想要動手傷人的,全都是因為我,才會害得他……」
「那都不管,重要的是,他手上的軟鞭正纏在本王的頸項上,倘若他不是有意弒主,這舉止又算什麼?」想同他談條件,至少也得一併坐下好好談,拿著軟鞭架住他算什麼?
「算什麼都可以,我只是要你把初雪留在府里,絕對不能讓她淪為和親的籌碼。」師父說他總有一天會死在女人手中,他現下是信了,但若能為她而死,為她求得幸福,又有何不可?「如果你沒照這話做,我會回頭殺你。」
他做不到的事,找個可以託付而她又喜歡的男人,為她辦妥這一件事,是他最後的要求。
「初雪是我的妹子,我自然知道如何保護她,犯得著讓你這刺客叮囑!」
水無痕眯緊魅眸,倏地大掌拍落在他的肩后,他頎長的身軀便隨即一軟,昏厥了過去。
「你做什麼?」李初雪輕拍著李亦詮的臉。
「他不過是昏過去了,幾個時辰后自然會醒,你犯不著擔憂。」水無痕的手微抽,纏在李亦詮頸項上的軟鞭馬上回到手中,接著他便躍下炕,取出一件外衫搭上。「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既是他動手的時機,自然也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現下只點了他的昏穴,可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倘若他再待下去的話,難保他不會因嫉妒而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行為。
「你要去哪裡?」李初雪霎時回頭。
走?要走去哪兒?他就這麼走了,那她呢?
她嘴上說要回宮和親,但其實那不是真心話,倘若他要帶她走,她會願意跟他走的。可他為何不說?他不是憐她嗎?既然憐她,為何不願帶她走?
「回我原本待的地方。」他冷聲道。
惱自個兒的無能,惱自個兒的處境難為,他現下有些佩服無常居然能夠像個沒事人般地同他談天說地,若要他也與他一樣,他是萬萬做不到的。
「往後見不著了嗎?」她的心快要迸出胸口了。
水無痕無語,徑自斂眼盯著她瞧,半晌才使勁了全身的力道收緊了雙拳,像是柳絮般的自她的身旁飄過,一眨眼便看不見他的蹤影。
李初雪傻愣地轉過身睇著微微飄動的帘子,纖指輕撫上唇,淚水無聲落下。
變化如此之快,壓根兒讓她措手不及……讓她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