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果真有問題。
水無痕半躺在炕邊的貴妃椅上,卸下了一身累贅的褂衫,散亂著髮絲,素凈著一張惑魂的俊臉,睜著一雙深沉的魅眸,瞧著李初雪僅只是坐在炕上不發一語,一坐便是一個時辰,教他納悶不已。
挑起飛揚的眉,水無痕凝睇著她嬌燦的粉顏,上頭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鬱悶,而且她沒有對他發火。
像是在想什麼,想得極入神似的。
有什麼事可以讓她恁地入神,甚至忘了李亦詮的存在?她要的不就是他?既然他都在她的眼前了,為何不見她的欣喜卻反見她的憂愁?
憂什麼?
嘖,她身為公主,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一身尊貴富氣逼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什麼好憂愁來著?
倘若要說憂的話,倒不如說他。
今兒個明明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可偏偏他的心思全都綁在這蠻丫頭身上,抽也抽不開,就這麼愣愣地盯著她瞧了好半晌。八皇子和郡陵王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從頭到尾一概不知,就這麼一路瞧著她進房,如今都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但他的眼卻仍始終離不開她。
唉,都怪他這一顆心,就是無法漠視嬌滴滴的美人胚子悶聲不響,他寧可她張牙舞爪地對他頤指氣使;也不願見她不發一語。
是啊,他就是命賤,再這樣下去的話,他總有一天會死在女人的手中,但那又何妨。死在女人手中總比死在男人手中好吧。橫豎只要他仍在師父手下,終有一天要死的,能死在女人懷中是何其幸福的事。
不過,他可不愛不笑的女人。
魅眸直鎖著李初雪纖柔的身影,看著她面無表情的神態,他的心可真是疼啊,就是受不住這樣悶的滋味,遂他決定了……
打定了主意,水無痕不再猶豫,走向炕前的圓桌,提起大筆隨即洋洋洒洒地揮下幾個大字,繼而輕緩地走到她的跟前晃動著。
李初雪流轉著茫然的水眸,盯著在她眼前飛動的紙。
「是不是要睡了?」她輕喃著。
水眸依舊有些空洞,但心神卻在慢慢回籠中。她傲然地輕挑起卷翹濃密的扇睫,瞪著他又是好半晌。
水無痕讓她盯得心裡有點發毛,連忙退了幾步,拿起紙來又揮了幾個大字——
他當然知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但先探探口風也好。
聊聊嘛,她不說的話,他又怎麼會知道原因出在哪裡?總要把心事說出來,他才有辦法逗她笑嘛!
「滾開!」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恁地傷人……
水無痕無辜地扁了扁嘴,心悶悶地痛了下。唉,若是他可以說話就好了,他就犯不著如此迂迴地逗弄她,還落了個被斥責的下場。
被澆了盆冷水是挺難受的,但他可不會這麼簡單就放棄……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說出來,說不准我可以幫你的忙。
「本宮不需要你的幫忙,你給本宮滾遠一點!」李初雪微眯起燦亮的眸。
可這是我的房……他多無辜啊,想幫她的忙還惹她嫌,真是太吃力不討好了,他還沒遇過這麼難對付的哩。
「是王爺賜給你的又如何?本宮要你躺在炕下,你就只能躺在炕下!」李初雪冷聲道,索性往炕上一躺,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壓根兒不理睬他。
水無痕見她如此,也只能輕嘆了聲,乖乖地躺在炕前。
唉,辦正事要緊,但這蠻丫頭卻在這當頭待在他房裡,讓他要夜探消息也不成;那張不笑不怒的粉臉也教他憂心,好意逗她,卻又遭她怒斥……
若不是看她整天悶悶不樂的,一整天下來又沒吃什麼東西,他才不想睬她呢。
這種吃力又不討好的事還是少做,免得自個兒心傷。
正鬱悶地躺在炕前,拉著薄薄的小毯子掩身,卻聽到炕上傳來極為細微的聲響,他豎起耳朵聽著,頓覺這聲音聽來像極了嗚咽聲。
不及細想,他登時翻身坐起,魅眸直盯著蜷縮在炕上的李初雪。
已過了晚膳的時間,這兒又是王府中的偏院,沒什麼下人會經過,此時外頭只有微微的風掠聲,因此自炕上傳來的細微啜泣聲自然是清晰多了,更是緊緊扣在他的心弦上。
想知道答案,但他又不能說話。這該怎麼辦呢?
站起身看著蜷縮在被子里低泣的李初雪,他只覺得心都被揪疼了,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提筆寫字。
大紙上擱下兩個大字,他隨即坐到她的身旁,大手拉開她身上的被子,也不管她的粉頰上頭到底是布滿了多少淚痕,硬是把紙兜到她的眼前。管她到底是看還是不看,發火還是沉默,橫豎他就是受不住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家在他的身旁落淚,他卻不去安慰她。
「走開啦!」李初雪坐起身,怒瞪著紙上寫著「別哭」兩個大字后再瞪向他,又羞又惱地吼著。「你是什麼東西?本宮的事還輪得到你來置喙嗎?你給本宮滾出去,本宮不想看到你!」
什麼混帳東西,居然如此不懂規矩,明知道她在哭還故意掀她被子。這豈不是要讓她難堪來著?
別哭了……還好他把筆抓在手上,寫起來倒也挺方便的,只是筆跡亂了些。
「你——」李初雪惱羞成怒地捶打著他,原是蒼白的粉臉因怒染上些許嫣紅。
「混帳、混帳!本宮、本宮……」哇的一聲,她竟嚎啕大哭起來。
水無痕倏地將她圈在懷裡,大手輕拍著她纖細的背,仿若是哄小孩子一般。
唉,她不說他也猜得到和郡陵王有關,但也沒瞧見郡陵王對她撂下什麼狠話,她需要哭得這麼聲嘶力竭嗎?
唉,別哭了,他的心都被她給哭疼了!倘若是他喜歡的女人,他才捨不得讓她如此流淚。
瞧她哭成個淚人兒,這下子要怎麼哄呢?他又不能開口……
「本宮不想因為下嫁給王爺而害了他……」李初雪泣不成聲地道。
嗄?水無痕狐疑地斂下眼,半晌隨即拉開一點距離,提起筆又道:為何公主會這麼說?
李初雪澄澈的眸瞳里皆是淚水,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後才道:「皇兄告訴我,一定要想辦法讓王爺迎我入府,而我一旦嫁入王府之後,王爺就必須倚到我皇兄那派不可,可我知道王爺是東宮那一派系,他根本就不可能幫助皇兄拿下東宮之位……王爺一定是知道這一點,才不願意迎我進府……」
她並不想干預朝政,更不想左右郡陵王的任何想法,待在宮中根本就沒有人會關心她,不管是皇姐還是皇兄,他們的心裡都只有自個兒,唯有郡陵王待她好得讓她感動,讓她打定主意要待在他的身邊,甚至硬遷入王府做客。
皇兄這麼做,王爺一定討厭她了,所以他才不會迎她入王府。
水無痕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太好了,這下他根本不需要夜探王府,就可以得知師父交代的事,換句話說,他可以提早打道回府了。
可她在他的懷裡哭成了淚人兒,要他怎麼放得了手?
斂眼瞅著依舊在他懷中抽抽噎噎的李初雪,他的雙臂像是加了千斤重般,既推不開她卻再摟不進懷了。
在得知郡陵王非八皇子一派后,他本該得趕緊回報才是,……
水無痕掙扎再掙扎,考慮了好半晌之後,一顆心被她的淚水摧殘得慘不忍睹,讓他硬生生地改變想法,再三琢磨此事,最後……
雖說郡陵王是偏東宮一派,但在宮闈內,又有誰能保證郡陵王的心不會隨著事物,或者是在他人的利誘威逼之下改變?
因此,他得再多觀察個幾天才成。
他是想要把事情辦得更加周全才留下來的,絕對不會是為了在他懷裡哭得不成人形的蠻丫頭,他才不會憐憫這種老是把威嚇掛在嘴邊的女孩子家,他才不會不舍她把眼睛都哭紅了。
唉唉唉,他是註定要死在女人手中了!雙臂上的重量不見了,他雙臂一收,她纖細的身子就被圈在他的懷裡,嬌嬌軟軟的還帶著一絲香氣……啊,女孩子家就該這麼溫順的,是不?
她若是打一開始就這麼柔順,他就不會萌發欺負她的念頭了。
就這樣摟著她,感覺還真是不錯,就算抱上一輩子也行……
於是,他就這樣輕摟著她,到底過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倒是擱在圓桌上頭的蠟淚已掉了一桌。李初雪依舊抽噎著,她斂下滿是淚水的眸子硬是不敢抬眼,卻伸出手把他推到炕下,不讓他過分接近她。
「放肆,是誰准你這樣靠近本宮的?」那嗓音中還帶著濃厚的鼻音,然她始終不敢抬眼。
她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就這樣偎在他的懷裡?她不過是身份低下的舞伶罷了,根本沒有資格碰觸她這金枝玉葉,不管是在宮裡還是王府,曾幾何時能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依靠,可以讓她偎在懷裡大哭一場的?
似乎沒有……在宮裡根本就沒人要睬她,在王府里大伙兒也不敢接近她,而王爺也忙,似乎也常忘了她的存在,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裡待了多久了?
早就忘了……
而她……為什麼願意接近她?難道她一點都不怕她嗎?打她一進入王府,她便對她下過馬威了,但為何她一點都不怕她?
她為什麼要待她這麼好?
水無痕萬分狼狽地自炕下爬起,頗為哀怨地瞅著她,不敢相信她居然毫無預警地把他推到炕下。嗚,她方才多柔順啊,就那樣乖乖地讓他摟在懷裡,她的肩是恁地細緻,袒胸的大襦衣底下的雪脂風光是恁地惑人……呃,他是想到哪裡去了?好似想岔了。
「本宮不准你再上來!」見他仿似要跳回炕上,她迅地出聲喝止。
她知道自己不應對一個待她這麼好的人無禮,但是她、她方才哭的模樣全都教她給瞧見了,折騰下來,她這公主的臉要擺到哪裡去?
水無痕無奈地撇了撇嘴,認命地倒在炕邊,開始暗斥自個兒怎麼會學不到教訓,怎麼會以為她這蠻丫頭改邪歸正了。
唉,她還是原原本本的她,一旦讓她回神之後,就是這麼一張臉。唉,他真的得收心才成,總不能因為她掉個兩滴淚,他就得糟蹋自己惹她辱罵。
拉好輕薄的毯子,他在心底喃喃自語著,卻突地聽到炕上的她又道:「你要不要到炕上來睡?下頭不是挺凍的?」
水無痕探向炕上,見她早已打橫睡好,心沒來由地猛然一抖。
她她她……再怎麼蠻、再怎麼刁,好歹也是個女孩子家,怎能要他同她同眠共枕哩?雖說他現下是扮女裝,但他可是徹徹底底的男兒身,這事要是傳出去的話還得了?
不成、不成,他可不想壞了她的名聲。
等了半晌不得回應,李初雪不由得起身喝道:「本宮要你上來,你只管上來,難道要本宮宣護衛架你上來?」
啐,這舞伶未免太不識好歹!
原本她是為了欺負她才會要她唾在炕下的,但如今她不想欺她了也不成,想待她好些,她居然還不知感恩。
嗄?水無痕不禁再嘆一聲。
蠻丫頭就是蠻丫頭,要她學柔順恐怕得等下輩子了。既是公主有令,他也不得再推拖了,要不真讓她喚人來而發現了他的身份,事情可就糟了。
把紙筆擱在炕邊的花几上頭,他抓起自個兒又輕又薄的毯子翻上炕,四肢像是釘在炕上似的動也不動。
閉上眼,他可是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不願無故又讓她給推下炕,橫豎她這蠻丫頭的性子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天曉得她待會兒心情不好又拿他開刀,那他豈不是冤透了?
還是早些歇息,要探消息的話只好等明兒個了。不對,既然她待他這麼不好。又不要他逗她笑,他自然可以大方回無憂閣了,還待在這裡做啥?
水無痕驀地睜開眼,微蹙著眉,正思十寸著走與不走之間的問題,卻又聽聞身旁的蠻丫頭道:「本宮知道王爺挺疼愛你的,本宮現下總算是明白了,畢竟今兒個在落花閣時,你的舞姿確實是一絕,饒是本官亦是驚愕不已,難以置信竟有人可以這般舞動身段,遂本宮猜想……王爺或許是有意要將你納為妾,到時你可得好生伺候王爺,千萬別怠慢了,否則本宮肯定會自大內到這兒來欺負你!」
納妾?他?
水無痕無端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冒出。
說這勞什子話?誰要讓王爺納為妾了?他可是個大男人,最愛嬌俏美人的男人,他怎能允許自個兒輪為男妾?就算是師父恐嚇要殺他,他也一樣不從,寧死都不從!
抄來紙筆,水無痕快速地揮灑著字,繼而丟給她。
「你的意思是說王爺不會納妾,王爺總有一天會娶本宮?」李初雪轉過身來。自紙上抬眼睞著半躺坐的他,粉臉不禁漾起苦笑。「不可能的,我說過了王爺討厭我,他怎麼可能……」
她也該死心了,不能再給王爺添麻煩了。
王爺若是厭惡你,又豈會讓你在王府里待那麼久?他又丟了張紙過去。
啐,明明就是極度眷戀著郡陵王,現下又想要在他跟前扮善人成全他和他?別嚇他了成不成?辦完正事,他可是迫不及待的要走人了,可別因為她的雞婆又給他惹出麻煩才好。
「是這樣子嗎?」李初雪疑惑地睞著他。「但是我不似你,無法以舞姿來愉悅王爺,我什麼都不會。」
我可以教你。夠義氣了吧!
唉,她既然這麼喜歡郡陵王,為他爭風吃醋卻也願意為他的前景考量而離開王府。這般真性情的公主要到哪兒尋呢?沖著這一點,他就是想幫她。
反正他又不是沒教過人,無憂閣里泰半的舞伶皆是出自他的教導,不過是教個人罷了,花費不了他太多時間的。
「真的?」她猛地起身湊近他,燦亮的眸底還有殘留的淚。
當然。
他握筆的手,顯得有些僵硬,是被她突地逼近的俏臉給嚇僵的。啐,她真當他是舞娘,對他一點防備都沒有嗎?嚇得他心都快要竄出來了。
不成不成,他的心思要純正一點才成。
「你為何待我這麼好?」李初雪囁嚅了半晌突道。「不只是因為我是個公主吧?」
她的臉微微地發燙成初春的粉杏色,卷翹濃密的眼睫輕顫;她壓根兒不知道要怎麼與人相處,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令她窘困不已,然她所說的皆是真心話。
宮中待久了,她自然分辨得出不同的嘴臉。
況且她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自然不會有人重視她,而八皇兄到郡陵王府來,壓根兒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說服王爺而來的,甚至只是順道捎話給她,要她也試著勸說王爺。
但是,她不想當棋子。
水無痕一愣,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得緩緩地在紙上寫著:
我不想讓王爺納為妾,我已有所愛的人,倘若我幫了公主,說不準王爺就會讓我離開,當然,公主對王爺的心意,亦是我想幫公主的原因。
這麼說沒錯吧!
「真的?」真也好、假也罷,至少她看得出她和一般的舞伶不同,對王爺和對她的態度皆不同。「那你是不是明兒個就要教我了?」
可以。早點學也好,畢竟每人的資質不同,他也不曉得她到底要多久才學得會。
「那咱們早點睡吧。」
李初雪將他的紙筆擱到一旁去,抓著他便倒在炕上。
她她她……性子落差太大了吧?水無痕僵直著身子,隨她窩在自己身旁。
「我從不曾和人同床共枕過,原來……這滋味還不錯。」李初雪喜孜孜地道,儼然把他當成了被子似地緊扣住。
水無痕只能報以乾笑,額上不斷冒汗。
「你的胸脯似乎扁了些……」李初雪不以為意地碰觸他的,又似恍然大悟般地道:「舞伶的生活極為凄涼,或許你就是如此才會恁地纖瘦,不過你又挺高的,比我高上一個頭,而且你的五官……」
水無痕瞪大眼,睇著她愈湊愈近的粉臉,鼻間所嗅聞的是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股足以教他心慌意亂的香氣。
別再接近他了,好歹他也是個男人,這樣戲弄他,難說他不會泄底……
所幸,她就這樣枕在他的肩上睡著了,讓水無痕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嚇出一身冷汗,硬是別過眼不敢見她絕艷無儔的俏臉。
只是她居然沒和人同床共枕過?大唐的公主到底是過怎廝的生活?
悄悄回眼凝睇著她猶掛淚痕的粉顏,他的心底五味雜陳,像是她粉顏上的淚水般雜亂無章,讓他完全摸不清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