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路路病了
又一個周六,佳萍收拾妥當,正要去孫家,孫明忽然打來電話,道:「路路病了。」佳萍道:「啊,厲害嗎?」那邊卻變成了路路的聲音,道:「沈老師。」緊接著一陣咳嗽,她聽見孫明道:「不要說話了,快躺下!」孫明又接過電話,道:「路路這樣是不能上課了,你不用來了,在家休息吧!」佳萍立刻道:「我去看看她!」
快到了,她加緊腳步,鞋跟突然一歪,身子一矮,差點摔倒,趕緊扶住牆壁。手扶處正有一片陽光,她像是一跤跌進了陽光里。她抬頭一笑,卻看見韓媽正橫穿馬路過來,她也看見佳萍了,以為佳萍是在沖她笑,也堆了一臉笑,道:「是沈老師啊!」佳萍笑道:「阿姨,您這是要去哪裡?」笑臉突然變成了冷臉,她道:「我可侍候不了這家人了!小的要喝葯,我巴巴地倒了水送過去,她嫌燙,一口吐在地下。沈老師你想想,我能是成心的嗎,老子就對我拍桌子。我雖然乾的是侍候人的活,可我出力他出錢,兩不相欠,他憑什麼對我吹鬍子瞪眼,我還就不受他的氣,我不幹了!」
佳萍愕然,不知該怎樣介面,有幾個環衛工人拖著掃把從身邊經過,看了他們一眼。韓媽忽然一口氣鬆懈下來,嘆道:「難啊,誰讓咱們要看人臉色吃飯呢!」她一邊說,一邊拍了一下佳萍的肩膀,佳萍一怔,忽然忿恨極了,她說「咱們」,顯然是把她和她歸在一處了,簡單太豈有此理了!她自問並不是看不起人的人,可她在她眼裡就這樣不堪――她是侍候吃飯的,她是侍候小姐讀書的,一樣要仰人鼻息!她肚子里一陣冷笑。
佳萍也不想和她?嗦,正要走開,她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道:「噯,路路病了,你不用白跑一趟了!」佳萍淡淡地道:「我知道,我正擔心呢,去看看!」
韓媽的笑簡直能殺了人,道:「沈老師,還是你會來事,我也比不上!」佳萍也不理她,徑直走去。韓媽看她走遠了,朝地下使勁啐了一口,道:「妖精!」看孫明看她那樣,打量她是個瞎子,她什麼沒見過!前年做工那家,也是弄了個什麼老師在家裡,沒出一個月就教到床上去了。這個姓沈的,在她跟前還裝模作樣,她要是個正經女人,早該見好就收了,還不是耐著性子,要釣姓孫的這條大魚。哼,她要是看錯了,就把眼睛挖出來!
自己是怎麼被趕出來的,還不是因為她行得正坐得端,他嫌她礙事,怕她壞了他的好事,找個借口擺弄開好去自在。其實,這關她什麼事,她掙她的錢,姓孫的真是曹操投胎,不過,走了也好,沒得給他們惹一身臊,都是什麼玩意,外面瞎光鮮,一肚子男盜女娼。這個詞兒還是她在上家時,躲在廚房裡聽兩人吵架學來的,儘是這種人,唉,什麼世道!
她肚子里罵了一氣,立刻暢快多了。
因為韓媽的話,佳萍見了孫明便很冷淡。路路躺在床上,一隻小手露在外邊,她走過去,握住了。她的眼睛是水汪汪的那種,剛到孫家時,乍一見,總疑心她剛剛哭過。路路哭起來,總是悲悲啼啼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並不像有些孩子,撒完潑又扯著嗓子乾嚎。路路望著她,笑了,輕聲道:「沈老師!」不知為什麼,佳萍心裡一片凄涼。
一進屋時,孫明給她沏了一杯茶。她坐在床邊,和路路說了半天話,覺得口乾,端起來喝時,嚇了一跳――他放了多少茶葉在裡邊,嚴嚴地,直堆到杯口。他一定是被侍候慣了的,連茶都能沏成這樣。她也用了侍候兩個字。人和人真是有天壤之別,有些是白鷺,漂漂亮亮地展開白翅,一飛多高,她不過和韓媽一樣,都是麻雀,撲棱一下,不過電線杆子高矮,還隨時有被擊打的危險。
孫明只覺得她神色蕭然,只當是擔心路路,心裡頗有些感慨。她在路路房裡,並不出來。他進去了幾次,摸了摸路路的額頭,還燒得厲害,燒帶咳嗽。他和她搭話,她只「嗯」了幾聲,也不多說一句。他只好又出去,屋子小,三個人圍在一起,她又默默的,極不自在。
孫明在等一個重要電話,在客廳里坐立不安。電話終於來了,他立刻要走。他匆匆走進去,道:「我有事出去一下,韓媽也不在,你陪陪路路吧!」他的話**的,這當然是他慣常的語氣,稍不留神便露出來了。路路額頭上滲出許多汗,頭被濕成一綹一綹的,佳萍給她輕輕分到兩邊,並不抬頭,道:「嗯!」
他關門走了。沒有他的強勢,她也會留下來的,她對這孩子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愫,何況這緊要時候,怎會棄她不顧。他卻這樣理直氣壯,盛氣凌人,令她難堪。可恨她不得不受制於他,一想到這層,立刻又恨起振華來。如果他能有些辦法,她便不用賠盡小心,消磨掉做人的志氣。她活得這樣沒有尊嚴,誰都可以瞧不起她,她無法不恨!她又恨起了父親,如果他不拋棄她們,家境不會一落千丈,受盡勢利與冷眼。一想到父親,她立刻萬感交集,悲從中來,眼睛竟潮濕了。
路路忽道:「沈老師,你哭了?」她背過身去,揉了揉眼睛,又轉身笑道:「沒有啊,老師為什麼要哭呢!」路路伸出手去,拉了拉她的衣角,輕聲道:「我已經好多了。」她一愣,握緊了那隻伸過來的小手。
她給振華打電話,他沒說什麼。孫明一直沒回來,天都黑了,她熬了些粥,路路也只吃了幾口,她剛吃過葯,燒已經退了些,精神卻還很差。她又拍著她,說了會兒話,看她睡去。
她也疲倦極了,躺在路路身邊。路路的小房子真漂亮,鍛鐵縷花床,雪紡紗帳束成幾束垂下來,湖色窗帘,雪白的長毛地毯。她像是住在童話里,迷迷糊糊地開始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