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韓媽
佳萍輕聲道:「噯,睡著了,這麼快!」孫明把報紙一掀,站起來笑道:「剛才還有說有笑,一不做聲就睡著了。」看見佳萍端著水,又道:「我也正渴了!」他伸手去接,佳萍卻一彎腰把杯子放在床前一張矮桌上,孫明一愣,笑道:「還搞差別對待!」佳萍低聲道:「你又沒生病!」孫明笑道:「生病就好了,可惜沒那福氣。」佳萍道:「快了,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她拎著報紙坐到床邊,自顧低頭看起來。哪裡看得進去,一種難名的況味在心底盪開。昨天一場真是難以想象,她是忘乎所以了,離別時情意綿綿,就連剛才在路上也還是那般殷切,可是又見到了,卻陌生起來,連帶著對自己也陌生起來。她坐在那裡,看見靈魂竟自個兒跑了出去,站在他那一邊,也正瞪著眼瞧她。
他是在望著她,她今天這樣沉默寡言,其實,仔細想起來,她的話從來都是極少的,可既然已經那樣親密,她對他總該有些改變吧,好像還是疏離得很。照他的心地,他立刻要抱住她吻她了,她卻沒事人一樣,只守著路路,不留一點機會。他納悶極了。
半晌,佳萍忽然把報紙往膝蓋上一按,抬頭道:「這報紙,真沒什麼看的!你昨天不是說有一段什麼故事嗎?。」她壓著腳步走到客廳,孫明跟出來笑道:「你還記得,我以為隔了一夜,你什麼都忘了呢!」她到底開口了,他還是很高興的,不過想起她剛才的神氣,忍不住要氣她一氣。佳萍並不看他,道:「愛說不說!」孫明笑道:「不是不說,其實原本也沒什麼,不過是我的設詞,想著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留個頭,讓你惦記著早些過來,沒想到還真管用。」佳萍道:「知道你是有心計的,算給你騙住了,我就是為那句話來的,既然沒有,我就該走了!」孫明笑道:「你怎麼一副孩子脾氣!」
有人摁門鈴,「叮鈴――」彷彿鄉路上的自行車,一撥鈴鐺,立刻有無數清脆的聲音來回答,又被笑謔是孩子脾氣,佳萍突然快活起來,跑去開門。卻是韓媽。韓媽一見佳萍,先是一愣,立即又笑道:「沈老師也在!」那笑彷彿沉甸甸的,把她的背也壓彎了,佳萍卻只搭著眼皮應了一聲。她實在不能多看一眼,眼前這張臉與其說是在對她笑,不如說是在對她抽搐,它和另一些臉湊在一起,交頭結耳,擠眉弄眼,她不能不仇恨起來。那仇恨彷彿永遠是新鮮的綻開的血肉,一眼便能刺痛她的神經。她突然間非常清晰,所有事物都一下子透徹起來。她不是罵她「妖精」嗎,好,別白擔了這虛名!她忽然高聲道:「孫明!」
孫明在一旁卻是一怔,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還是當著別人的面,這樣突然,像是做學生時被老師點到名,心裡忐忑著,知道總有一些難題在前面等著他。
她卻並沒有令他為難,只道:「我的包呢?」韓媽立刻笑道:「我去找。」她立刻走進孫明的屋子裡,佳萍氣得臉都白了。孫明當然不理會,詫異道:「你要走了?」佳萍道:「嗯,本來就是順路取包的!」孫明道:「哦!」
兩人都沉默了。韓媽卻背地裡一個人熱鬧起來,果然叫她說中了,以前還孫總長孫總短的,現在竟直呼名字了,哼,這種事情一經她的眼,再沒錯。雖然早在意料中,但親眼坐實了,還是覺得很興奮,可惜還得熬到回家才能說。今天可又有說的了。昨天她回家,委委曲曲地把丟活兒的事訴出來,卻被老頭罵了個狗血噴頭。想想也是,工錢算是高的,活也很少,好好的突然丟了,再上哪裡去找這麼一個。她心裡空落落的,嘴上卻強道:「吃苦受累就算了,還要受氣,他就是拿八台大轎來抬我,我也不回去!」
八台大轎沒來,一大早卻來電話了,她一聽是孫明,立刻一陣歡喜,中了彩票似的,再想不到。她小心地答應著,掛了電話,立刻笑道:「他離了我,再找一個合意的人也難,好話說了一堆,那孩子又只要我,算了,我大人有大量,這事兒就算過去了。」老頭卻還是罵,他原本耳朵有些聾,韓媽昨天費了許多口舌才給他說清,今天又扶著那搖椅,以高於昨天幾倍的氣勢報告了這個喜訊。老頭終於安心了,一安心就立刻在搖椅里睡著了。韓媽趕緊過來,有過這一次,以後說什麼都得小心行事了。
韓媽從孫明屋子裡走出來,又在客廳轉了一圈,最後才從路路屋裡把包拎出來,雙手送上去,笑道:「沈老師怎麼不多呆一會兒,有你在,路路高興,都高興!」孫明的眉頭擰成疙瘩,道:「你快去看看路路,小心別叫她蹬了被子,感冒才好點。」韓媽立刻笑道:「您儘管忙您的,有我在,您就放一百個心!」孫明卻覺得她神情曖昧,心裡只有一百個不舒服。佳萍只冷冷的,把衣服和頭理了兩下,對孫明道:「你送送我!」孫明意外極了,立刻就要走,佳萍笑道:「穿這個怎麼出門,快去換一件,我等你!」當著韓媽的面,孫明立刻尷尬極了。
兩人緊隨著出門了。韓媽關上門,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兩下,自言自語道:「呸,給你拿包,髒了我的手!」她這樣奉承她,她還哭喪著一張臉,也不管有人沒人,說那些騷情話,可見是個妖精。一想到妖精兩字,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幸虧昨天她並沒聽見,要是那樣,就算她有十隻手,也都要用來爬出這個門了。這種女人的話總是比老婆的還管用,也難怪,正經事不能趁心隨意也就罷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再不順著,也太不給面子了――何況孫明跟前也沒老婆,還不是由她說下天來!不管怎樣,她是打定主意要在這裡呆下去的,所以當然不能像上次那樣去惹她,想到這裡,她不禁嘆了口氣――什麼時候竟成了這些女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