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駕繞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思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賈至<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
由大明宮的正門一入,是條長長的龍尾道。
所謂龍尾道指的便是群臣上朝時,由宮門到大明宮含元殿堂下那條長長的石板道。
路分上兩丈、中下各五尺三層,兩旁築有雕蓮刻螭的青石扶欄,官員一路行來,逐級登上,面對高聳入雲,巍峨雄偉的含元殿,經過兩列荷矛執戟的衛士和在飛雪中恣意飄動的旌旗,鼻尖嗅聞著飄敞在空氣中的香煙,面對必須七轉才能登入朝堂的路途,很難不產生一股莊嚴凜然的感覺,更油然升起一抹知遇蒙恩的敬畏之情。
這就是後世官員兼詩人的中書舍人賈至所吟詠「早朝大明宮」的景象。
但此時此刻,雷觀月踏上這段路的心情,卻是沉重不堪,滿心憂慮著廉欺世的情況,只想馬上飛奔回她身旁。至少在她難受的時候。多少分擔她的痛苦。
「雷大人,這邊請。」殷尚實推開某扇門,領著雷觀月入內,並在他踏進門內后,悄聲道:「請記得行禮。」
腦子塞滿了有關廉欺世的事,雷觀月頓足,猛地抬眼,隨即被遏住。
從他佇立的地方開始向前,一直延伸五進式裡間的最底端,雕花精緻的書桌後頭,坐著一名和雷觀月看起來年紀差不了多少的黃袍男子。
房內只有三人,從那人身上散發出的尊貴和威儀,令這段距離感覺比實際還要遠不可觸。
雷觀月知道,那是一種稱為「君臣」的無形界線。
「吾皇萬歲。」雷觀月立刻行了大禮。
他並非沒見過皇上,只是以往因入朝的機會甚少,也很難有直接和皇上面對面說話的機會,才會不習慣見識所謂的「王者氣度」。
「喱,總算來了。」皇帝面帶微笑,卻不會讓人感覺可以擅自親近;君臨天下的氣度,己能從這個登基不到三年時間,正值壯年的皇帝身上窺見一斑。
「傳聞織染署署令早生華髮,今天還是朕第一次仔細見到。」
「罪臣是病了才會這樣。」最近來地牢「見」他的人都沒有提起他的發色。雷觀月都快要忘了自己異於常人的顏色了。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皇帝命令。
雷觀月遲疑了片刻,才抬頭。
皇帝打量了他蒼白的皮膚和紅銅色的眼睛。
「朕見過白子,卿和白子極為相近。」
「罪臣是生病。」雷觀月再度聲明。
「嗯,平身吧。」皇帝似乎也沒有對白子有偏見。
雷觀月雙手交疊在胸前,垂首聽從發落。
他不知道審議竟是由皇上親自主持,而房裡除了他和殷尚實以及皇帝之外,再無第三個人。
「夏御史人呢?」皇帝顯然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回皇上,延誠尚在處理馮大人的案子,恐怕沒那麼容易抽身,是否直接進入正題呢?」殷尚實建議。
大唐能納多元文化的風氣,正是因為李氏皇朝擁有胡人的血統,作風多豪爽能納人言,這點從當朝皇帝身上更是展現的淋漓盡致。
「就這麼辦吧。若非夏愛卿說了想知道朕做的決定,朕才懶得等他。」皇帝一揮袖,態度不見隨便,反倒有股爽快的霸氣。
雷觀月始終默不作聲,是沒有他開口的份,也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那就……嗯……」皇帝提了個開頭,突然皺起眉,思考了片刻,才道,「殷愛卿,你先說好了。」
他只負責宣布結果,直接提顯得沒頭沒腦,怕雷觀月會以為他堂堂一國之君在騙人。
「是,那麼先由微臣簡單解釋。」殷尚實掏出一本黑皮書冊攤開,「雷觀月,長安人,神龍元年入朝為內作使綾匠,隔年即斜封為織染署署令,同年行賄於當時的工部尚書,期間從太平公主黨脫離到馮大人之下,而後行賄至今長達九年時間,無論是向上行賄或向下榨取,賄銀的數目之龐大,實在難以估計。」
般尚實說到一個段落,覷了他一眼。
「對此,卿欲辯駁?」皇帝問。
「回皇上,全屬實情。」雷觀月始終低垂著腦袋,不辯不爭。
「殷愛卿,繼續吧。」皇帝又說。
還有?不會真的要把他收的賄銀數目給計算出來吧?
雷觀月心想自己除了被貶之外,可能還要被迫繳回賄銀。無妨,這些都沒什麼好怕的,只要能活著走出去就好。
假使不能,亦如殷尚實所言,不會有任何對他所珍愛的人們不利的存在了。如今他擔心的是……
「八年前,淮水的疏浚工程一度因為中央政權的轉移,遭到延宕,當時泗州居民歷經了一場可怕的洪災,賑銀和糧食則因地方和中央的聯繫不當,無法運送到災民手中,即使開了官倉也不夠食糧,卻有一筆沒有註明來源的銀兩和糧食被送到當地父母官手中,成了急難中最先到達的援助。
「此後,哪裡有不可預測的天災發生,除了賑銀外,總會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筆不知從哪來的銀兩或糧食,這些援資經過微臣仔細的追蹤調查,意外發現是出於雷大人手中。
「微臣於四年前開始調查的案件中,查得此情后,便開始暗中注意雷大人的動向,更確定一有賄銀到達雷大人手中,很快會被其親隨送到有需要的地方,若天下太平,暫無天災發生,即轉送到鄉間的書院,或者有需要的人手中。」殷尚實合上手中書冊,對著皇帝欠身稟道:「要全部將賄銀的數量加總起來,確實是一件難事,因為需要很多時間,倘若時間夠的話,微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全部清算。」
傻時間,雷觀月目瞪口呆。
從他第一筆收到的賄銀開始,他們就能查得清清楚楚?這「厲二實」究竟有多厲害?傳言他們未曾在中央久留,多是四處監察各地方官員的疏失,既然如此,怎麼還能了解他私底下的作為?
「卿為善不欲人知的作法,朕非常感動。」皇帝神情溫和地笑著,「朕也了解卿行賄實屬情非得已,若當時己為朕的天下,朕絕不會縱其輩猖行霸道,定嚴加懲辦,如同今日這般。」
說到貪污成性的朝堂,年輕皇帝的臉上閃過一抹嚴肅,顯示他對這件事情有多看重,才會嚴厲糾正朝臣間蔓延的奢華風氣。
聽到這些話,雷觀月並沒有感到欣慰,反而捏緊了拳頭,肅穆昂首迎向皇帝。
「恕罪臣斗膽有此一問,皇上所言,意指他日江山易主,此情此景將再度縱橫朝堂嗎?」
皇帝輕蹙眉頭,對他的話不甚滿意。
「依卿見地,有話但說無妨。」眼前這個即將引領大唐走向盛世之顛的皇帝,縱使不悅,仍然展現泱泱氣度。
「罪臣在朝堂為官也有多年時間,深深明白,上樑一歪,下樑便難以支撐的道理;皇上若抱著天下易主,興衰換人擔的心態,要如何治國?罪臣認為,所謂的治國,是想辦法留下最好的給後人,設想什麼才是拔除腐敗根基之道,而非一再的治標不治本,那樣只會使百姓活在平順的日子隨時會結束的惶恐中。
「希望皇上能明白,您的一言一行,所有決定和思考,影響的都是整個國家上下,而非單單是您一人,或者大明宮以內的所在。
「若真想整頓朝堂敗壞的紀律,無論如何,請皇上不要忘記聆聽百姓的需要,永遠也不要抱著縱容小惡的心態。
「如果朝堂清廉,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也請皇上將這股清流流傳於後世,留給大唐千千萬萬的子孫,直到永遠。」許久未曾如此激動說話的雷觀月,一席話說完,氣息已經不穩。
「卿之所言,似乎完全不為自己辯解,甚至想要令朕儘快定奪卿之罪。」皇帝緩緩地說著。
「罪臣的祖母是個有德之人。她曾告誡罪臣,一旦做錯,很難再回頭。當罪臣投身於朝堂便己做錯,又有何好替自己辯解的呢?」
「聽見卿對朝堂如此失望,朕實在愧對。官官相護的腐敗,確實是上位者縱容的結果。過去因為多次的政變,在上位者專心於爭奪政權,無心勤於政,傾聽百姓需要,讓此風大長,朕非常明白。
「朕也希望……應該說,朕也期勉自己能為後世樹立正確的典範,是以無論如何都要辦馮守夜。他曾經深得朕的寵愛,朕一度認為他是朕所用過的人才中,最清白乾凈的一個,直到兩位愛卿不畏強權,堅持將事實呈上朕眼前,才讓朕驚覺縱容了一頭猛虎在身邊伺機而動。
「如今的審議結果,或許多不如卿之意,但是朕打算嚴辦馮守夜及其黨羽,在朕治國的日子裡,努力肅清朝堂,如此,是否能當作對卿的回答呢?」
皇帝年輕的面容背後,有著省思和積極向前的覺悟。
雷觀月感覺自己從屈膝跪求「犯錯」便開始握緊的拳心,逐漸鬆開。
正對眼前願意正視舊有陋習,認真尋找改變之道,也能聽從身分卑賤低下的人建言的皇帝,他的回答,足夠了。
「皇上有此決心,正是對天下間還在受苦的百姓最好的回答。」雷觀月拱手,打從心底深處的尊敬,垂頭向他敬禮。
這就是祖母說過的——人如果對著打從心底尊敬的人,會自然而然垂頭斂禮——他今天第一次體會到。
「卿為天下為社稷思考的態度,為朕所佩服,也提醒了朕該用何種角度看待天下,厲精圖治。」皇帝頓了頓,然後問。「卿難道對朕別無所求?」
「待罪之身,何能所求?但憑皇上發落。」雷觀月端正面容,對自己做過的事勇於承擔。
「若朕說卿之審議,將重新審理,暫時還卿自由之身,卿仍無所求?」皇帝又問。
雷觀月以為距離太遠,自己看走眼,但是……皇上真的對他意有所指的眨了眼,對吧?
難道就連皇上也知道?
猛地想起殷尚實說過他們始終守著他的家人,皇上要不知道恐怕也難。
「如何?現在說還來得及。」幾乎是皇帝在催促他了。
如果能恢復自由之身……他想做的事還有其他嗎?
雷觀月屈膝跪下,想也不想,低喊:「僅盼皇上能讓罪臣立刻回家。」
☆☆☆☆☆☆
雷觀月踏進僦舍的第一步,嬰兒的哭聲響徹里裡外外。
生了……他感覺自己的心隨著這兩個字,沉沉落下,跌進無底深淵。
依稀看見嚴長風和笙歌對自己說了什麼,但是他聽不見,有個不認識的婦人從房裡走出來,一見到他,立刻交給他一個包袱,他看著自己推開婦人,跌跌撞撞闖進房裡。
半垂的芙蓉帳外,只有一隻虛軟無力的手垂落。
卜通!
心臟重重撞擊他的胸膛,是一種非常不舒服到疼痛的感覺,他連低頭去看包袱里的東西是什麼的時間都沒有,顫巍巍地走向床邊。
是他的錯覺嗎?為何那隻手看起來一點生氣也沒有?
「欺世……廉欺世……」他聽見自己叫她的聲音,茫然的視線往芙蓉帳里探,只能見到她面向內側的耳廓弧度。
她一動也不動。
「?,該起來了。」他推了推她的手。
那隻手連指尖都沒有抽動,彷彿主人一句話也沒聽見。
「?,如果不把手放進被窩裡,會著涼的。」他蹲坐在床邊,像她曾經照顧他那樣,拾起那隻軟弱無力的手,打算替她放進被窩裡,卻一個沒抓緊,軟軟的手就像流水般順著他的掌心滑落。
雷觀月一臉驚慌地倒抽了口氣,倉皇撈起她的手,不願接受事實,徒勞無功地貼上自己的臉,面容跟著低垂,再也忍不住哭聲。
淚水順著她冰冷的手掌,緩緩流下。
一股空虛感充斥體內,即使如此,他還能感覺出有更多東西跟著眼淚被帶出體外——許許多多,來不及向她傾吐的感情。
終究,他還是晚了一步……
「上邪……」他的聲音夾雜了濃濃的哭音,緊抓著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怎麼也不願放開。
「我聽見……你叫我上邪……」
雷觀月錯愕地看著那被握在掌中,原本無力垂落的小手,緩緩爬上他的臉頰,順著那隻小手向上,再向上,他看見了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炯亮黑眸。
「終於見到你了。」她一直摸著他的臉頰,捨不得放開。
「我以為你……」他喃喃低語,眼角承載不住的淚又掉了兩三滴,一臉呆相。
廉欺世露出兩眉倒豎的開心笑容,抹去他臉上淚痕,「就說了我很強壯啊……」她的氣色看起來很差,聲音卻是滿滿的精神。
他不懂自己為何繼續哭,明明她笑了,明明知道她安然無恙……他卻忍不住淚。
「抱歉……」他別開眼,垂下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被她知道自己太過心急,誤會她已經……
「我知道,你是高興,我也好高興。」廉欺世笑咪咪地摸摸他的頭,好像他曾對自己做的。
啊……對,他是高興,開心到連眼淚都掉下來了。
雷觀月徐徐抬起頭,露出一個又哭又笑的難看錶情。
「孩子呢?你看到他了嗎?是男孩還是女孩?」和每個母親一樣,她最擔心的是孩子。
「孩子……對,孩子在哪兒?」他明明聽見孩子的哭聲了,孩子呢?
「不是一開始就抱著了嗎?」一直在門外看了出鬧劇的笙歌猛翻白眼。
他們從一開始就要恭喜他母女均安的,誰教他先入為主的認定廉欺世已經「怎樣」了。
雷觀月一愣,想起自己抱在懷中,卻沒機會仔細去看的東西,原來是孩子。隨即手忙腳亂地抱起孩子,攤開遮住臉龐的布巾,抱著孩子湊向她。
我有預感,這孩子一定會和他爹同時出現在我眼前……
廉欺世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如今她的預感真的實現了,不是嗎?
眼前這個笨拙的新爹,七手八腳的抱著孩子,兩人一起湊到她面前,卻還弄不清是兒子還是女兒,在她眼中絕對俊俏的臉龐洋溢著喜悅和感動,而他紅銅色的眼中,映照出和他一樣神情的自己。
「是……」雷觀月不知道如何把纏得老緊的布巾打開,所以還是回答不出是男是女。
「是女孩。」一直都在的嚴長風代替回答。
「女孩嗎?女孩好啊!」廉欺世笑呵呵的。
「是女孩嗎……」雷觀月垂眸對上實在看不出性別的女兒,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正睜著和她娘一樣大又圓的澄澈黑眸,不哭不鬧,嘴角彎彎的好似在笑一般。
雷觀月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指頭,輕輕描繪著懷中小小人兒,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小小的嘴……當指頭被她小小的手給握住,一股暖流流過他的心頭,充實了他因恐懼而寒冷的身軀。
「她看起來好小……」彷彿生來就是要讓人保護的。雷觀月在心底喃喃道。
「她好美。」廉欺世跟每個母親一樣不具客觀性。
「是啊……好美。」雷觀月完全贊同。
在父母親的眼裡,自己的孩子永遠與眾不同,就算多了一隻眼睛都很美。對雷觀月而言更是如此。雖然同個家族裡出現兩個「白子」的機會不高,他曾擔心孩子會像自己一樣,但是她黑眼黑髮……簡直是老天爺給他的另一個大禮!
廉欺世似乎了解他在想什麼,握住他被女兒握住的手,微微一笑,問:「要叫什麼名字?我聽嚴兄說過,你奶奶的名字叫月華,而你的字原本是日行,最後改成華淵是因為你奶奶的關係,所以你看取華月好不好?永遠懷念你奶奶……」
「不,我早就決定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取這個名字。」雷觀月抱起女兒,早有想法。
「哪個?」廉欺世挑眉,微笑提出疑問。
雷觀月看進她的眼底,笑著對她低喃——
「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