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適坐在路邊的茶樓里,與萬歲爺的小白臉對面相望。到這步田地,程適覺著世間的事情時常挺奇特。
就那麼在門洞里隨口跟萬歲爺的小白臉搭了兩句訕。小白臉問他可是新任的官員,現在哪個司部衙門,正好走到城門外,一個家僕模樣的人袖手跑過來,請小白臉上路邊的一乘綠呢小轎。小白臉隨口問他姓甚名誰,他隨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適。然後小白臉居然擺手讓轎夫抬上空轎跟著,含笑問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個閑茶。
程適平生有兩個愛好,愛請客,更愛別人請自己客。心裡還沒來得及想到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出去喝茶有多麼不妥,嘴上已經順理成章地應了一個「好」。
好字出口,程適再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但程適此刻坐在茶樓里,心中其實略有忐忑。不知道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喝一頓茶,萬歲爺是不是會算自己調戲後宮嬪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塊。
對面坐的萬歲爺的小白臉,態度很和氣,說話更和氣。世上就有這麼一種人,只要你見著他,想看他不順眼都難。譬如程適現下應該是個坐立難安的境地,被對面的人一雙上挑的秋水眼這麼瞧著,卻渾身覺得像三九天里曬到了暖太陽,再兩杯茶下肚,隨口說了幾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曉得城外的風光好不好的話,也是找話敘的老套,被那人說出口,聽在耳中就說不出的舒服。喝了幾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輕飄飄地,險些連對面坐的人本是萬歲爺的小白臉這岔事情都忘了。
你說這個人,通身這麼個斯文閑適的氣度,談吐隨和里又透著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氣派,怎麼就去做萬歲爺的小白臉了呢?不過能讓萬歲爺忘了後宮佳麗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樣的模樣?
不知不覺地順口敘著,從城外風光敘到新修的城牆,程適於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門燒了這一回,我也做不了這個楷字。」萬歲爺的小白臉是聰明人,立刻道:「御賜貢學可以考進士科,程賢弟如何考了明經?」
程適搖頭:「說出來丟人,兄台別笑話。咱入名領帖的時候跑錯了地方,稀里糊塗報了明經,領的入試帖也沒細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場才曉得是明經。不過也算撞了大運,不瞞兄台說,今科明經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個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進士,更是去丟人了。」
萬歲爺的小白臉笑道:「其實明經也罷進士也罷,等入了朝廷升遷還是靠政績,卻也沒什麼大分別,只是此時的官階略低些。」
程適道:「我師傅也是這樣說,不過在下考成這個模樣,實在辜負了兩位師傅的心血。師傅他兩位老人家一個說書一個算命把我跟顧小幺拉扯大不容易,還好總算摸了個楷字做,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也算沒白費。」
萬歲爺的小白臉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擱下茶杯,哦了一聲。
程適也驀然覺著同萬歲爺的小白臉掏自己的老家底太不妥了些,乾笑一聲,想轉個話來說。對面的人開口道:「現在程賢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祿,兩位老人家可以過過清閑日子。不過說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個人卜個前程卦,令師傅想來是高人,待有時日能不能請他老人家幫在下看個手相?」
程適應道:「那個自然。在我師傅處卜過卦的都知道他靈驗,兄台若想卜卦去樂風觀就成。你只說我師傅的綽號宋諸葛,沒有人不知道的。」
萬歲爺的小白臉含笑應道:「好。」
話風再轉過,又扯了幾句。萬歲爺的小白臉擱下茶杯道:「看樣子程賢弟還有別的事情,便不耽誤你,在下也有些雜務要辦,先告辭了。」
程適站起來躬身拱手,小白臉離座,忽然回過身,望著程適道:「只是有幾句話,唐突同足下說一聲。官場不比別處,一言一行都需謹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萬不可像今日這樣連名姓都不曉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來。」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適臉上掃過,拂袖出門。
程適抱著拳頭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見的這個萬歲爺的小白臉,還真是個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熱也不算涼。
司徒暮歸在茶樓下眯著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葉,是回皇宮跟皇上復命,還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僕打起轎簾伺候他上轎。帘子放下的當兒司徒暮歸慢慢道:「先回府吧。」
風和日麗,正適合在南書房歇個小覺。
程適在秘書監里憋了十來天,出來一趟頓時覺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諸葛和劉鐵嘴回家吃個小飯,然後換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傍晚時分才回皇城。
處所里的官員不得外帶酒水入城,程適與守城的兵丁關係沒有打好,不敢輕易犯險,老老實實只帶了吃的東西進去。
吃食一入處所,楷字們蜂擁而上,只有顧況向來不吃程適捎的東西,在自家房裡看書。飯飽猢猻散后,天也二更,程適不情不願地抹乾凈油嘴,去敲顧況房門。一次准一個人告假,什麼破規矩,害自己要給顧小幺捎話。
顧況讓他進屋也讓得不情不願,程適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潤喉嚨,方才大模大樣地道:「劉先生和宋先生讓我捎幾句話給你,讓你天涼記得穿衣服,天熱記得脫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謹慎待人。少說話,記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沒有了。」
顧況卷著書站著,「哦」了一聲。
程適皺起眉毛,斜眼道:「顧賢弟--如今你我在一個楷書閣里,按禮從此我就喊你顧賢弟。顧賢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舉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麼著,客氣總要有的。譬如愚兄我來給你傳兩位先生囑咐的話,你就不說個謝字?」
顧況拿著書做勢拱了拱手:「有勞程賢弟,愚兄惶恐得緊,多謝。」
程適站起來撣撣袖子:「罷了,既然宋先生囑咐我我比你年長些要多照應你,小枝小節愚兄也不與你多計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顧賢弟你也早些歇著吧。注意晚上點燈莫走水燒了房子。燒了你不值什麼,燒了秘書監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細著些。」
顧況面無表情地道:「多謝程賢弟囑咐,夜晚風涼,賢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臉的時候仔細著青苔滑,莫栽進井裡。淹了你沒什麼,若連累秘書監其餘人今後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費的工夫就大了。程賢弟你一向有個東耳進西耳出的毛病,愚兄這句話千萬要放在心裡。」
兩人在門檻內外再一拱手,程適轉身,顧況闔上門。
秋涼夜半,卻有人無眠。
干清宮的值夜小太監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個呵欠,當奴才的命苦,當萬歲爺的奴才命更苦。萬歲爺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壺,萬歲爺醒著要掌燈候命捧茶壺,都是一夜不能睡。
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頭看看帷帳邊負手站著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從嗓子眼裡細細擠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萬歲爺的身子一動不動,常青又試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萬歲爺那裡還是沒動靜,常青老老實實地縮回柱子邊。按伺候萬歲爺半年多摸出來的規矩,萬歲爺今兒這情況,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關係。
過了近一刻鐘,常青聽見萬歲爺開金口慢慢道:「傳朕的話,明日朕有興緻在御花園小宴,請睿王進宮。」
常青恭敬地應了,出殿門傳話。只要傳了這句話,底下就能服侍萬歲爺睡下;萬歲爺睡下,奴才們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書閣事情很多。禮部最近上本奏請編撰忠義譜,錄自本朝開國到前些年叛亂時的忠臣義士事迹,以傳後世。呈自御前准奏,傳旨交由秘書監編撰。
秘書監得了聖旨,從上到下一片歡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攬朝廷所有典籍編撰,這次打從禮部遞本的時候就摩拳擦掌,沒想到皇上居然將編撰一事指派給秘書監,可見翰林院想擠兌秘書監還早得很。
秘書令大人指派監丞大人親自主筆,又點了七、八個人協助。連天加夜先趕出一卷,送到楷書閣手錄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餘刻版印發至各省州縣。
楷書郎大人領著十五個楷字手不離筆地趕抄。十部抄本中給皇上的一本由楷書郎大人親自抄寫,收錄典庫的三本每本各由兩個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個,楷書郎大人將十個新進楷字的字跡細細比較,點名顧況補缺,與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寫三本典庫藏書。
顧況領命,能得楷書郎大人賞識自然歡喜。十個新楷字與五位老楷字的座位不同,一個在外廳一個在里閣。顧況按楷書郎吩咐立刻收拾筆墨暫進里閣坐,新楷字們都拱手對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適坐著不動,抬頭無所謂地瞧他一眼,哧了一聲。
抄到快晌午,紙用完了,老楷字讓顧況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裡領些紙回來。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剛接了監丞大人吩咐有要緊事辦,說下午才能給紙。顧況回楷書閣稟報了楷書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罷,正好方才校書郎大人說要一本經考又抽不開身,你先拿這個牌符到翰林院去借來。」
顧況又遵命拿著牌符再往翰林院去。
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對頭,連司部衙門都離得老遠。顧況對皇城不熟,東拐西繞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來回不是藍袍子就是紅袍子,只有退到路邊拱手彎腰的份,逮不到人問路。幸虧遠遠看見有巡察的衛兵,顧況忙提步過去,走到一個帶岔道的路口沒留神,險些撞上一個人。顧況謹遵從九品下的本份,彎腰一揖,閃眼間卻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顧況沒聽過席之錦的教訓,匆忙間只想著不是穿官服的興許可以問個路,抬頭恭敬地問了一句:「敢問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后,顧況傻了。眼前的人卻是個年歲絕出不了弱冠的少年,雖穿的不是官服,頭上卻束著玉冠,身上穿著淡紫的長袍。一張若美玉般俊秀的臉上分明等於明白刻著「貴人」兩個字。顧況心中飛也似的盤算,若此刻跪下磕頭,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還不如裝糊塗到底,拼個明白路徑。
果然,那人將雙眼定在顧況臉上片刻,甚是和氣地道:「從這條路向前走再往左側轉。」
顧況一揖到地道了一聲謝,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曉得剛才的人是哪位皇親國戚,十分想再回頭瞧一眼,又沒那個膽子瞧。
等顧況從翰林院取了書,再回到秘書監,也將要到晌午小休。回處所吃飯的時候,幾個楷字將他團團圍住,席之錦打頭,小聲道:「方才去翰林院,那批穿藍袍子的有沒有給你臉色看?」
顧況實話實說:「沒有,倒還客氣。」他進翰林院也總共只見到兩個穿藍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邁得不急不徐,雖然不大瞧他,不過說話都溫雅有禮。看牌符後到書庫取書出來,也沒花多少工夫。
楷字們沒問出什麼來,便都散了。顧況在迴廊上同程適擦肩而過,程適皺眉看著他像欲說什麼,嘴張了張卻沒出口。顧況同他點個頭繼續向前去,程適在他身後道:「坐進內廳,也莫要太得意。」口氣極為生硬。
顧況聽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側過身,眼也不望程適,慢慢道:「程賢弟教訓得是,愚兄承蒙程賢弟日夜惦記,委實感激,委實惶恐。」回身只聽見程適在背後「切」一聲:「不識好歹!」
風軟天如鏡,本是好節氣,今天也原該是個好天。
干清宮的宮女太監都那麼覺著。
昨晚上萬歲爺下旨今天在御花園設宴,命睿王進宮赴宴。到中午睿王殿下來了,像有什麼喜事,滿面春風。睿王殿下歡喜皇上就高興,皇上高興大家都能高興。宮娥太監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小心伺候。
開席喝酒,只有皇上與睿王對坐,貼身伺候的張公公漸漸瞧出事情將要不妙。皇上一團高興與睿王殿下對飲酒,睿王殿下的一團心思卻不曉得流連在哪朵雲彩上,一面將皇上的話隨口應著,眼角眉梢卻含著自得其樂的笑意。
片刻后,皇上也瞧出來了,擎著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麼好事情,滿面春光。也說給朕聽聽?」睿王道:「蒙皇兄垂問,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見了一樣玩意兒,想起鬧逆賊時的事情,一時走神,在皇兄面前無狀,望皇兄恕罪。」
恆爰道:「十五弟同朕說話,幾時起開始這樣客氣。你倒是看見了什麼,與朕說說?」
睿王低頭道:「臣弟與皇兄雖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無狀,方才委實是臣弟逾矩。」看著酒杯,剛斂住的笑意卻忍不住又從嘴角上冒出來,「說出來皇兄莫笑,臣弟方才進宮時,在街上瞧見賣糖人的攤子,便想起當年在民間街頭住的時候,只為了這一文錢一個的東西,在攤子前偷望,饞了幾天,實在有趣的緊。」
皇上聽著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雖留神小心,卻仍忍不住時常走神。皇上的嘴角雖掛著笑,眉梢的怒氣卻越來越重。這酒席只吃了一個時辰,最後一壺酒剛完,睿王就推說身子不適,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帶笑皺起眉頭:「你難得進宮,朕想你多跟朕說說話不成么?若身子不適朕喊御醫來給你看看,今兒就陪朕宿在宮裡莫回王府了。」睿王單膝跪在地上回說身子不適是前兩天打獵勞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實在不敢在宮裡驚擾皇兄。如此這般執意推辭,皇上便揮袖道:「罷了,你便先回府歇著罷,等調養好了再進宮陪朕說話。」睿王欣然領旨,匆匆行禮走了。
皇上面無表情踱到御書房,吩咐去中書衙門傳中書侍郎司徒暮歸。還好今日老天眷顧,張公公領旨剛出御書房,便迎上來通報的小太監,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求見聖上。
皇上聽到通報臉色稍緩,司徒大人還是那麼一副天塌下來也不著急的老樣子,進御書房同皇上見禮。皇上見到司徒大人,終於一揮袖子,左右伺候的太監侍從鬆了口氣退下了。
左右退下,御書房裡一片寂靜。
恆爰踱到龍椅旁坐下,開口道:「朕正要派人去傳你,你倒自己來了。你求見朕可有什麼要緊事情?」
司徒暮歸垂手道:「也沒什麼要緊事情,不過是皇上幾個月前讓臣尋沒尋到的人,臣恰巧碰見了,因此特來稟報皇上。」
恆爰此刻滿腦子十五弟,卻不記得什麼幾個月前要尋的人。司徒暮歸往下補了一句:「便是皇上當初讓臣找的程適。」
恆爰方才驀然想起,司徒暮歸繼續道:「當初臣在進士科的試子名單里沒尋見此人,原來此人報進士科卻誤報了明經,現在秘書監任從九品下的楷字。」
從九品下楷字?恆爰皺眉道:「朕記得明經科末等,方才授從九品下。」
司徒暮歸噙著笑道:「皇上,那程適中的正是明經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恆爰心中忍不住躊躇,欲長嘆,是嘆無高才卻有德難得,還是嘆有德卻無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然他已進了朝廷,且在秘書監看看吧。你去囑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卻不要說是朕的意思。」
「不說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氣,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後有些緊湊。」
恆爰聞言又皺起眉頭,司徒暮歸接著道:「不過這樣也罷,若能在程大人關照下還遊刃有餘,日後便可放心重用。」
恆爰扶著龍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歸:「你能曉得朕的意思最好,況且是你跟朕舉薦讓程文旺去編忠烈譜,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還不曉得,要不要朕幫你提提?」
司徒暮歸整顏道:「皇上,臣舉薦程大人委實是懷著一顆公正之心。況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論,不過是臣的舉薦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兩個字萬不敢擅專。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辦法說動程大人關照程適。」
恆爰輕輕點頭:「甚好。」
司徒暮歸抬頭看他,便一笑。恆爰看那張笑臉,心中卻驀然有些恍惚。司徒暮歸說話從沒一次逆過他的意思,卻每回說話后都覺著反被其牽著走。當初將他從十五弟身邊提進朝廷,萬想不到居然是這麼個人物。
司徒暮歸等他踱回御桌后,方才又道:「剛才臣聽聞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謹候聖意。」
恆爰負手道:「朕找你也沒什麼要事,只是中午朕與睿王小酌,沒喝盡興,你若無事,就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花正盛,燦燦滿目金黃。
半壺酒過,層層菊花瓣漸漸有些模糊。
司徒暮歸道:「皇上今日召臣,為的是問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什麼吧?皇上其實若去問十五殿下本人還好些。」
恆爰寒著臉擱下酒杯:「你同朕說話愈發的放肆了,朕聽說朝廷里都把你司徒暮歸看做朕的寵臣,當真以為朕不敢砍你?」
司徒暮歸也放下酒杯,長嘆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為什麼把臣從十五殿下身邊提進朝廷,也曉得皇上把臣提到今天這個位置乃是給我司徒家面子,給太皇太後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階下的黃菊,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蕭瑟的秋意,嘆得既愴然,又悲涼,「臣打從落地,便得家父教訓,臣如草芥君為天。皇上,從兩年前御書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當成個死人,臣這顆腦袋是皇上的,皇上幾時想砍便砍了吧。」
蒼涼的目光流轉到皇上的臉上定住,恆爰的一口酒在舌頭根下被一團氣頂住,滿臉通紅大咳起來。
對面的人起身,單膝在恆爰身邊跪下,絹綢的布料輕輕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臉雖然板得恭謹,眉眼裡卻儘是笑意。「皇上,臣的話天地可鑒,臣的人頭,永遠只等皇上砍。」
恆爰嗆住酒的那口氣塞在嗓子眼裡,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睜睜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回到對面坐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好嘆了一口氣,苦笑著也看階下的黃菊。
恆爰起初知道司徒暮歸,對這個人沒什麼印象,只曉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長孫,做十五弟的伴讀,長十五弟四歲,與十五弟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於是等親政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參贊司徒暮歸正五品中書舍人。
司徒暮歸入朝廷后十五弟還歡歡喜喜來找他道過一回謝,說司徒暮歸這個人一定能幫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當司徒大人青雲直上是對了皇上的胃口,卻沒人曉得緣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恆商是皇上恆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亂后僅存的手足。
恆商是先皇帝的遺腹子,老皇帝駕崩的時候他在親娘賢妃的肚子里才三個月大,正在吃奶的恆爰登基后六個多月他才出世。先帝的遺腹子除了恆商外其實還有兩個,都生在恆商前頭,但都沒活足月就薨了。恆爰的母后當時初做太后,地位未穩,因此分外謹慎小心。賢妃被封做個太妃,安排進一座偏宮。恆爰六歲前只聽說過自己還有個弟弟,卻從未見過。
恆爰從吃奶時便做小皇帝,其實還不如一個街頭的孩子活得有趣。打從他懂事,便有呂丞相領導的一幫文臣與程將軍領導的一幫武將成天將他圍得水泄不通,教授他文韜武略。朝中大權被皇祖母與母后爭來奪去,每天晚上還要聽皇祖母與母后每人一篇教導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許多,同他說話語氣中也常含著慈愛的教導。
於是小恆爰每天都過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為什麼身邊的人哪個都要教導自己?哪個都能教導自己?
然而六歲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滿一年,母後過千歲壽誕。皇太后一個開心,恩准偏宮的宋太妃與十五皇子挪入內宮。恆爰這輩子都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十五弟時,那個跟雪堆出來一般的男童扯住他母妃的裙擺,吸著指頭怯怯地瞧自己。恆爰在這十五弟面前,驀然覺得自己高大強壯起來。
再一天恆爰聽完丞相跟將軍的啰嗦,被太監陪著到御花園玩射箭,忽然發現昨天的男童半藏在一棵樹后,偷偷地瞧他。恆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次用皇帝的威嚴開口:「過來陪朕玩罷。」
從那天後,小皇帝就整天與十五皇子一處玩耍。恆商比恆爰小了一歲多,論跑論跳,扔石頭扳手腕射箭自然樣樣都比不上恆爰,念的書更遠不如恆爰多。有這麼個弟弟成天扯著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後跑來跑去,恆爰方才真覺得自己有了幾分皇帝的威風,過得很有面子。
恆爰最開心的時候,是與恆商玩到夜深,母后恩准恆商在干清宮陪自己睡覺。恆爰還記得十五弟每次都矇矓著睡眼爬上他的龍床,鑽進被窩把頭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著,軟軟的小身子靠著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到恆爰想去求母后,每天都讓恆商天天陪著自己睡。
但後來,忽然的就有亂黨了,忽然的亂黨就要打進皇宮了。程將軍將小皇帝抱在懷裡殺出皇宮的時候,恆爰左右沒有看見恆商,終於不顧皇帝的臉面哭著要找。母后還有程將軍跟呂丞相說,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裡去了呢?恆爰跟著程將軍和呂丞相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聖旨,把恆商找回來。呂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證,就算砍掉他項上人頭,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來。
再後來程將軍打退了亂黨,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滿目瘡痍,文武百官跪在龍椅前淚流滿面,恆爰才第一次明白,自己這個皇帝,從以後到將來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里沒有呂丞相,呂丞相沒說空話,親自去接恆商回來了。
恆商回來,恆爰開心得幾乎又要做一回膿包皇帝,但是回來的十五弟,卻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宮女太監們收拾了一天,才把十五殿下在民間街旮旯里積的泥灰洗乾淨。據說十五殿下一邊被人收拾打理,一邊哭。恆爰跑去看他時,太監正一面擦恆商的眼淚一面問:「十五殿下可是太高興了么?」
恆爰在門邊,清清楚楚聽見恆商粗聲抽噎:「高、高興個鳥!」
恆爰傻了,高興個鳥是什麼意思?。
就從那以後,恆商再也不跟在自己身後跑來跑去了。恆爰忽然發現,其實自己論跑論跳,扔石頭扳手腕射箭都遠遠比不上恆商,而且恆商還會爬樹會掏鳥窩,會不少他不知道的東西。恆商同自己玩,常提不起精神。母后也說恆商跟賤民們學了些不上檯面的東西,怕教壞了皇帝,不准他再跟恆商玩。
最聽話的十五皇子忽然變成最難伺候的十五殿下,就從那之後,恆商脾氣越來越暴躁,單侍讀參贊就接連趕走五、六個。恆爰發現自己每每聽到這種消息卻挺受用,畢竟到如今同十五弟最親近的人還是自己。
然而,受用到恆商趕走第七個侍讀後,太皇太后的親弟弟司徒太師,無奈下保舉自己長恆商四歲的長孫司徒暮歸,可這個司徒暮歸居然沒被恆商趕走。
恆爰最想忘掉的那個兩年前的晚上,自己多喝了兩杯小酒,在御書房憤恨地捏住司徒暮歸的下巴,喃喃地問:「你可是用這張臉把睿王勾得斷袖了?為什麼朕都不說的事情偏跟你說。」
自己當時喝得太多,居然似乎看到一雙上挑的秋水眼嫵媚地彎了起來,似乎還有個魅惑的低音含笑在耳邊輕輕道:「是不是,皇上親自試試便曉得了。」
再之後他干過什麼恆爰真的記不大清楚,但第二天天未亮,自己衣冠不整從御書房的便榻上爬起來,就看見攏著衣襟神色悲憤又木然的司徒舍人,叩頭求萬歲速速賜他個了斷。
司徒舍人的脖子上鎖骨上依稀有瘀痕數處。恆爰按著陣痛的額頭茫然了一刻鐘,自做皇帝來頭一次膿包地同臣下商議說:「司徒舍人,昨天朕喝多了酒,實在什麼都不記得。朕命你司徒舍人只當昨晚從未來過,司徒舍人可能做到么?」
司徒暮歸掛著悲涼的神情應了。
從那后,真的只當這晚從未來過。
但是,為什麼沒看出來當時凄涼的如綿羊般的司徒舍人居然是這副嘴臉?直至司徒暮歸的政績到了不得不升做中書侍郎時,恆爰寫聖旨的手有些無力。
恆爰因為恆商做了多少事情,沒人能曉得。
斜陽西下,酒喝到盡頭,司徒暮歸告退出宮。
今天秋風又比昨日涼,程適從秘書監匆匆往翰林院還上午顧況借的書。遠遠看見一個穿鮮紅官袍的身影悠悠走向皇城門方向,握書的手忽然一松。
那個穿紅袍的,可不是那天碰見的萬歲爺的小白臉么?
程適揣著疑惑還罷書,自回秘書監。晚上處所輪東道,今天程適隔壁的趙孝成告假出宮一天,所以該他請客,酒水是偷偷從送菜的雜役手中買的。十個楷字挨挨擠擠湊在趙孝成的屋子裡吃酒,因為大家是文人,還要講究雅道。用兩張席子鋪在地上,正襟席地而坐。
等三巡酒過,正襟危坐的斯文人們東倒西歪一屋子,言語從詩文典故漸漸轉到朝局時事,程適趁機道:「我今天下午去還書,路上看見一個穿紅袍子的大人,吃了一驚。居然大員中還有這樣年輕的,看他年紀出不了二十五、六,模樣比我們程大人還年輕些,相貌又清俊,朝中竟有這樣的人物。」
幾個楷字大都是同程適一樣,對朝中的要人只聞名未見面。席之錦便問程適:「你瞧見的那個人是文官武官。」程適思尋了一下道:「沒看清楚。」
席之錦清清喉嚨,坐直慢吞吞地道:「據你說的形容,那位大人跑不出是兩個人,如武官,乃是鎮遠將軍呂先,若文臣,便是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不過呂將軍尚在山東平寇,所以你今天看見的,十之有十是司徒大人。」
眾楷字頓時嘩然,固然進朝廷沒多久,這位司徒大人,人人都聽說過。
程適暗道:「娘噯,幸虧我碰見萬歲爺小白臉的事情沒敢同人說過。居然把那位司徒大人當成萬歲爺的小白臉,人真丟到他姥姥家去了。」
夜裡躺在床上,把那天在茶樓里的情形再一一重溫,萬幸沒找出什麼失禮的地方。
司徒暮歸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人人眼紅;萬歲爺恐怕在龍陽上有那麼點愛好,人人猜測,但從沒人想過這位司徒大人是皇上的小白臉。
因為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從十六、七歲起就是名震京師的花花公子,七、八年來徘徊在風流榜首,從未掉出過三甲。
全京城的青樓花娘,沒有一個不想讓這位風流又風趣,愛溫柔又善溫存的司徒大人同自己風月一場。巫山館一夜千金的花魁夕雲就曾放出話來:「恨不生做府中婢,願插荊釵奉慕郎。」此類的話京城大半的花娘都放過,但夕雲的這句分外不同,裡頭有個司徒大人的愛稱。司徒暮歸字慕遠,夕雲稱他為慕郎,可見兩人的關係更不尋常。
程適與顧況聽說的司徒大人,從進朝廷到至今如日中天過程乃是如此這般--
十五皇子參贊司徒暮歸,與某年某月帶年方十五歲的十五殿下逛花街,獲罪撤參贊名,聖上念其是太皇太后胞弟前太師司徒大人的長孫,開恩調他入中書衙門做個閑散舍人,相安無事過了半年多。十五殿下滿十六歲賜封號外宅前,聖上在御花園與百官小宴。
當時正值春暖花開,聖上一時興起,望著輕衫華美的十五殿下道:「朕有一個封號,正與十五弟相配。『怡春王』三個字,你看可好?」
諸官附和讚歎,十五殿下低頭謝恩,席末的中書舍人司徒暮歸掩口竊笑。聖上一向仁慈寬宏,未先怪罪,問其為何竊笑。司徒舍人起身恭敬向聖上道:「稟萬歲,據臣所知,京城最大的勾欄就叫怡春院。」
第二天,聖上賜十五殿下封號睿王;再一年後,中書舍人司徒暮歸升中書侍郎,賜侍郎府宅第一座。
由此可見,聖上寬厚仁慈,英明睿智,恩德浩蕩,聖澤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