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一天兩人下了馬車,只見前面再無陸路,浩淼的大海波光鱗鱗,一望無際。沈靜舟從小生活在水邊,卻沒有見過大海,不由得驚嘆了一聲。再看時,只見一艘大船停在不遠處的水面上。
曲天虹交代了那車夫幾句,那車夫本來也是武功甚高的雪衣教教眾,只是一直沉默寡言,此刻也不多說,跳上馬車絕塵而去。
那大船慢慢的駛了過來,幾名船夫都頗為年輕。身上穿的也都是雪衣教教服。曲天虹看著沈靜舟,微笑說道:「有請沈公子海上一游。」說完牽了他的手,到了船上。
沈靜舟忍不住問道:「這是去哪裡?」
曲天虹說道:「自然是去仙山,去了以後,就把你放在那裡,讓你客死異鄉,大家落得清凈。」
沈靜舟聞言大怒,臉漲的通紅,曲天虹一看這個玩笑開過了頭,趕緊說道:「這就是天下第一名醫的住處,他住在海上仙山之中,坐船不需多久即到,只是少有人知而已。」沈靜舟開始聽他那麼說,心裡其實也知道他是在說笑,不知為何仍是氣得發抖。
行了一個多時辰,下船登岸,放眼一看,沈靜舟更是大為驚奇。
原來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大山,極是險峻,有如刀砍斧削,更奇的是,竟然沒有一條山路讓人行走。山上是千年不化的積雪,積雪反光,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山腳下孤零零一座茅屋,屋前一株梅花,花瓣上卻也滿是積雪。沈靜舟心下暗想:「莫非這就是千葉翠梅?真是難得一見。」
一陣風吹過,沈靜舟冷的簌簌發抖,曲天虹便將他摟在懷裡,說道:「忍一下。不用多久。」
忽見一個背著木柴的老人走了過來,彎腰駝背,老態龍鍾,曲天虹走上前去,拱手問道:「請問這位老伯,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醫的住處么?」
那老人抬起頭來,顫顫巍巍的說道:「兩位真是不錯,居然能找到這裡來,這位天下第一名醫,便住在這雪山之頂,他脾氣古怪,平生只治有緣人,只是這雪山乃是峭壁陡岩,能否上去也要看運氣了!」
曲天虹道了謝,對沈靜舟說道:「你忍一下,我抱你上去,要是不舒服你就和我說。」隨即把沈靜舟的衣服整好拉緊,將他橫抱了起來。
沈靜舟卻說道:「你放我下來,你也不要上去了。」
曲天虹一怔,問道:「為什麼?」
沈靜舟苦笑道:「我知道你武功很好,可是這山高千尺,萬一有個閃失,你犯不著為我送命。」
曲天虹微微一笑,說道:「區區一座山還難不倒我。」更不多言,抱了沈靜舟來到那山腳。
他微吸一口氣,雙足踢出,輕輕巧巧的在一塊山石上一點,有如驚鴻般飛身而上,雖然懷裡抱了一個人,卻依然是輕飄飄的便似全不著力一般,不出片刻已到了山腰上,沈靜舟只覺得風聲陣陣,呼嘯而過,極是寒冷,而曲天虹抱著自己,卻在這樣險峻的雪山上如履平地,武功之高,當真是匪夷所思。
正在那裡驚嘆不已,忽聽曲天虹開口問道:「你還好么?」
沈靜舟萬萬想不到他在這樣的時候還可以開口說話,趕緊說道:「我沒事,你不要為我分心。」
曲天虹笑道:「我說過,這樣的雪山難不倒我。」言談之間,又攀上了數百尺。
不多時山頂已然接近,曲天虹身形一拔,足尖點在突出的一塊巨石之上,借著這一點之力,抱著沈靜舟穩穩的站在了山頂。抬頭仰望,好大一顆松樹,沒入雲端。
只見眼前站了一個老者,鶴髮童顏,手中一柄古劍,手捋長須,笑道:「雪衣教教主,果然名不虛傳。」
曲天虹微一躬身,算是還禮,含笑說了句:「前輩過獎了。」卻沒有放下沈靜舟。
沈靜舟望著那老者,心道:「這便是天下第一神醫么?他居然一眼看出曲天虹是雪衣教教主,也算是了不起了。」一邊亂想,一邊驚訝曲天虹怎麼還抱著自己。
那老者笑道:「老朽好不容易請動了雪衣教教主的大駕,也算是老朽的面子了,不過說起來,應該說是教主懷中這位公子的面子才對,教主怎麼還不放他下來?」
曲天虹微笑道:「山頂苦寒,他不會武功,脫離我懷中,只恐立時就要凍傷。」那老者呵呵而笑,沈靜舟心中卻有些不好意思。
那老者說道:「江湖傳言,雪衣教教主武功深不可測,曲教主武功獨步天下,更勝龍教主當年,不知老朽垂暮之年,可有緣一見教主的絕世神功么?」
曲天虹微笑道:「江湖中以訛傳訛,當不得真。」
老者雙目一翻,眼中精光四射,陰沉沉的說道:「如果老朽一定要看呢?」
曲天虹又是微一躬身,說道:「在下恭敬不如從命,自當奉陪。」
那老者手中拿著那把古劍,說道:「不知曲教主平時慣用什麼?」
曲天虹笑道:「我生平不拿刀劍。」
那老者又是雙眉一軒,說道:「教主難道不認得我這柄劍么?」
曲天虹道:「上古神器,斬龍劍。」
那老者哈哈笑道:「既是如此,教主空手與我比試,就把老朽瞧得一錢不值了。」
曲天虹隨手從樹上折了一枝樹枝,笑道:「在下不敢託大。只是這位沈公子卻不能放他下來。前輩見諒。」
那老者沉沉笑了一聲,舉劍齊眉,面色漸轉凝重。
曲天虹卻仍是面帶微笑,對沈靜舟說道:「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說。」
沈靜舟急道:「你別老是問這句話,我一點事都沒有,只是擔心你。」說完這句,紅暈上臉,自和曲天虹相識,自己第一次流露心意,卻又覺得赧然。曲天虹對他一笑,將他又抱緊了一些。
這兩人在悠閑的說話,那老者卻是絲毫不敢分心,根本不曾留意他們說的是什麼。他長劍自左至右,劃了個圈子,只聽得隱隱風雷之聲,沈靜舟只覺得臉頰上都恍如被那劍氣削割,難受之極。
曲天虹一手持著樹枝,一手抱著沈靜舟,似乎對那古劍發出的極強劍氣視若無睹,眼見那劍氣已將兩人罩住,曲天虹忽地從地上一躍而起,手中樹枝伸出,偶爾在那松樹之上借力,不多時便已到了松樹樹腰,那劍氣登時近不得身。
老者微一皺眉,身形拔高而起,舞動長劍,緊隨其上,他忖度曲天虹輕功再怎麼好,手中卻還抱著一人,無論如何總是大受影響。卻見曲天虹身形騰挪,曼妙無比,這老者也不由得一呆,只覺得曲天虹的身法一眼瞧來,輕靈之極,有如拈花微笑,流麗典雅,觀之不倦。
他這麼呆得一呆,手中劍法不由得慢了下來,可是卻是絲毫不敢分神,所有力道,都集聚到了拿劍的手上。他心下忖度,便是幾個高手合力,也未必能將這劍撼動半分。卻見曲天虹樹枝搭出,在他劍尖上輕輕一點,老者登時覺得虎口大震,胸中氣血沸騰,長劍拿捏不穩,脫手而出。
那長劍受了這兩股合力,去勢甚急,便往山下墜落,曲天虹飛身而下,腳尖勾住劍柄,又再騰空而上,單手將古劍恭恭敬敬遞給那老者,微笑道:「承讓。」
那老者卻好似沒有聽見,獃獃的望著那高愈百尺的松樹樹榦。只見那樹榦之上,卻出現了一行字,遒勁有力,飄逸瀟洒,樹皮蒼黑,這劃出的字在雪光映照之下便格外醒目。依次讀來,正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十個大字。每一字都深入數分,卻是柔軟的樹枝寫就,實在是駭人聽聞。
那老者恍如失了魂一般,恍恍忽忽的拿過劍,又呆了半晌,口中喃喃說道:「一招就敗了……」忽地一拜到地,說道:「老朽何幸,此生能見到曲教主絕世神功,更兼天人之姿,餘生不敢或忘。老朽狂妄得罪之處,還請曲教主包涵。」
曲天虹微笑道:「前輩不必多禮。」伸手虛托,老者便再也拜不下去。
曲天虹笑道:「有幸見到孤桐前輩,晚輩也是三生有幸。」那老者一怔,曲天虹又是微微一笑,凌空跳了出去。那老者正在出神,此時見曲天虹一躍而出,吃了一驚,大聲說道:「教主請回!下山另有暗道!」卻聽半山中傳來曲天虹的聲音:「不必了,多謝前輩!」
曲天虹在一枝橫出的樹枝上輕輕一點,身形回折,又踏在下山的陡坡之上,這下山卻比上山更難,沈靜舟只覺自己恍如已經騰空而起,約莫半盞茶時分,兩人已回到雪山腳下,曲天虹摟住沈靜舟,走到那茅屋之前,先前那背著乾柴的老者正在那裡把木柴劈成小塊,對兩人視而不見。
曲天虹說道:「晚輩曲天虹,見過瘦梅前輩。」那老者忽地抬起頭來,看了兩人一眼,沈靜舟只覺得心中一凜。
曲天虹又說道:「前輩是天下第一名醫,晚輩不揣冒昧,懇請前輩為沈公子醫治。」沈靜舟聽了這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在山崖上的那個人難道不是?而眼前這個昏昏沉沉的老者,曲天虹又怎麼稱他是天下第一名醫?
那老者說道:「教主從何而知?」
曲天虹說道:「晚輩上山之前,就已知道。」
那老者不動聲色,說道:「人說曲教主聰明絕頂,料事如神。果然名不虛傳,想必我們幾個老朽的事,教主都是一清二楚了。」
曲天虹笑道:「不敢。」
那老者道:「既是如此,我們也就不用那些虛文,曲教主武功駭人聽聞,我是不敢和你比試的,只想來個文的,讓老朽開開眼界就可以啦。」
曲天虹道:「恭請前輩出題。」
那老者看了眼天空,只見幾隻不知名的鳥高高飛過,飛得極高,幾乎只可見到一點,那老者說道:「這是天域雪山的神鳥,名叫擷日,老朽平日看著,總想著若是把那鳥的一邊翅膀一隻腳扭傷,能否醫治。順帶也想要它一根羽毛,可惜它飛得太高,老朽可捉不到它。」
曲天虹微微一笑,三根手指輕輕搭住,有如拈著什麼易碎之物,柔和之極,忽地往外一彈,只聽破空之聲,延綿不絕,過了半天,一隻羽毛深黑的鳥落在地上,沈靜舟張大了眼睛,仔細看了看那隻鳥,羽毛深黑之中,綠色的光芒隱隱閃現,眼睛半睜,顯然還活著。
曲天虹將它撿了起來,遞給那老者,說道:「在下傷了它的左足左翅,懇請前輩為它醫治。」
那老者微微顫抖,過了半天,才接了過去,隨手塗上了一些藥膏,又扯了一支羽毛,過了片刻,那鳥尖嘯一聲,一飛衝天,越飛越高,霎時又成了一個黑點,沈靜舟忍不住嘖嘖稱奇,那老者臉上卻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看了眼曲天虹,說道:「曲教主神功實在是世所罕見。既然這樣,老朽索性請教主幫忙,這天域山下的寒泉深處,有一個小匣子,裡面放著一顆奇珠,那是老朽十餘年前掉落的,可惜這裡一到冬天,寒泉就結上厚冰,無法破開,就算在解凍之時,水也是寒冷徹骨,老朽根本無法下去。只好麻煩曲教主了。」
曲天虹還沒說話,沈靜舟急急的對他說道:「你別去!就算你武功再好,這麼一下去,凍得實在難受,犯不著這樣,這位名醫你提這麼刁鑽的要求,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曲天虹柔聲對他說道:「你不要擔心我。只是我這一下去,就要有一會看不見你了,這裡這麼冷,你受得了么?」
沈靜舟說道:「冷我是一點不妨事的,可是你真的不要下去了。」
曲天虹仍是柔聲安慰,說道:「我就上來。」說完走到那寒泉之前,只見平平的一面厚冰,有如鏡子一般,一腳踩上去定然會滑開。
曲天虹走了上去,立在那冰上,忽地身形一沉,破冰而入,沈靜舟只看到手心出汗,這麼冷的水,若是讓自己在這樣的苦寒之地碰上一點,還不如死了好。偏偏曲天虹卻要沉到深處,還要去尋找那什麼珍珠,不凍死也難受死了,想到此處,朝那老者狠狠看了一眼,卻見他正一眨不眨的看著池面。
過不多時,曲天虹已然輕飄飄的從水中飛身而出,手中拿著一個小匣子,他走了過來,遞給那老者,沈靜舟伸手在他衣服之上輕輕摸了一摸,察覺到他衣服是乾的,不由得滿面驚訝之色。
那老者說道:「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了,你不知道曲教主走過來的這片刻功夫,讓衣服干簡直是易如反掌。」
曲天虹笑了一笑,對沈靜舟說道:「你沒凍著吧?」
沈靜舟搖了搖頭,心中感激,話都說不出來。
那老者說道:「老朽索性抹下這張老臉,還對教主說個要求。老朽曾經得到過一本曲譜,只是那譜子甚是古怪,還請教主一觀。」說完拿了一本薄薄的冊子出來,遞給曲天虹,又拿出一支白玉笛子,說道:「這本來是簫譜,只是老朽手上卻無簫,只好請教主勉為其難了。」
沈靜舟細看了一下他的笛子,知道他是純為刁難,便說道:「前輩的玉笛,乃是號稱無雙簫笛中的白玉笛,和那綠玉簫從來是成雙成對,永不分開,怎麼會只得玉笛?」說完拿過那本譜子,看了下去,一邊看一邊皺眉,說道:「這譜子奇奇怪怪,音律不協,就算吹得出也是極為難聽,是否其中另有玄機?比如簫譜之中,暗藏笛譜?須得照著另譜演奏?」
老者微笑道:「沈公子實在是過於聰明,可是有些事情,大巧若拙,這譜子中半點玄機也無。」
曲天虹接過笛子和簫譜,那老者忽又說道:「老朽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曲教主天人之姿,老朽何幸,能夠見到這般絕世容顏,如能在千葉翠梅下聽教主吹奏一曲,老朽此生,也就無憾了。」他這句話卻說的很是真誠,見曲天虹沒有說話,又說道:「只是老朽總喜歡做些希奇古怪的事,希望教主吹笛之時,能將那帶雪梅花吹下十朵來。」
沈靜舟睜大了眼睛,只覺得這老者簡直是瘋了。他壓低聲音對曲天虹說道:「你不要理他,我剛看了一遍譜子,全都記下來了,我去對付他。譜子是宮調,吹時轉為商調,雖說依然是難聽,卻可以吹得柔和一些。只是吹下梅花什麼的,卻是為難。」
曲天虹微微一笑,說道:「還是我去好了。他要刁難的人是我。」
曲天虹走到那梅樹之下,沈靜舟望著他,見他的雙手白得就和那玉笛沒有分別,手指修長,不由得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和他初見之時,他也是這般風姿,自己雖然不說,卻是久久難忘。一念及此,再看曲天虹時,只見他將曲譜一頁頁翻過,又遞還給了那老者,略一凝神,便吹起曲子來,還只吹得幾個音,沈靜舟就全身一震,笛聲本來頗為尖銳,簫聲卻是低回纏綿,曲天虹卻用這支笛子,吹出了簫的曲調,那譜子本是忽高忽低,極是難吹,但是他縱然是在最細微之處,也是曲盡其妙,令人一聽之下,心動神搖,他站在梅樹之下,斯文清雅,便似絲毫不會武功的翩翩公子一般,偶爾將梅瓣吹落,風韻情致,難以言說。沈靜舟聽著這般美妙的曲子,再看到曲天虹吹笛之時的風致,霎時間甚至忘了自己和他的恩恩怨怨,只覺得此情此景,讓人魂為之奪。
一曲終了,沈靜舟和那老者都是回不過神來,似乎還沉浸在那美妙的樂聲和清雅的風姿之中,過了半天,那老者才說道:「教主真是神人,這曲譜如此長,你只看了一遍,就一絲不錯。老朽再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考你啦。」
曲天虹微微一笑,將玉笛還給那老者,說道:「請瘦梅前輩為沈公子醫治。」
那老者仰天而望,點了點頭。說道:「前面是寒舍,教主和沈公子請移步。」
沈靜舟只見那老者用一個小缽盛了剛才曲天虹吹落下的梅花,不多不少,正好十朵,又打開從寒泉之底撈上的小匣子,從裡面取出一顆拇指大小的珠子,若說是珍珠,卻又隱隱有紫色光彩。頗為罕見。心中想到:「莫非這些東西,乃是藥引?」
曲天虹和沈靜舟隨著瘦梅老人走到屋中,說也奇怪,這間屋子裡面並沒有生火,卻很是溫暖,沈靜舟正是迷惑不解,曲天虹指著屋角那幾塊大石說道:「你看。」
沈靜舟見那石頭黑黝黝的,沒什麼特別之處。
曲天虹說道:「這是難得一見的奇石,你往上一坐,不多時就會把你烤焦了。」
沈靜舟一笑,說道:「那我要把你推上去。」
曲天虹也是忍俊不禁,微笑說道:「你不妨試試。」
瘦梅老人說道:「教主好眼力。」一邊說一邊生起一個小火爐,又拿過一個不知什麼東西做成的缽子,將梅花倒了進去,又將那顆珠子放了進去,拿過一個小錘來,猛地錘了下去,那缽子卻是分毫無傷,瘦梅老人又用另一個小錘細細敲打,過了一陣,將小缽放在火爐之上,將一些梅花上的雪放於缽底,將剛才研就的粉末倒了進去,扇起了小火爐,過不多時,水已漸沸,瘦梅老人又拿過一隻玉碗,將小缽之中的藥水倒了出來,用擷日鳥的那支羽毛輕輕攪拌,遞給沈靜舟,說道:「沈公子,請喝下去。」沈靜舟卻沒有立時接過,他看了眼曲天虹,卻見曲天虹點了點頭,沈靜舟當即將那碗中之水喝了下去,只覺味道怪異,又苦又甜。
瘦梅老人嘆了口氣,說道:「曲教主,實不相瞞,雖說你聰明絕頂,料事如神,卻也不見得事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中間有許多隱情,真是說來慚愧,我會一一和教主說清楚,正好沈公子也在,也一起聽聽,只希望沈公子不會拍桌大罵就好了。」
沈靜舟笑道:「前輩救了我一命,晚輩怎麼會如此不知禮數。」
瘦梅老人一笑,緩緩說了起來。
「這個事情的原委,說穿了真是不堪一笑,我師兄弟三個,瘦梅,孤桐,勁松,年輕的時候闖蕩江湖,自以為武功個個都是天下第一,因此目中無人橫行了好多年,直到有一次,被龍教主整的不敢回到中原武林,還被逼發誓,終生只能在這天域山上,那時我們三個就對雪衣教恨的咬牙切齒了。
「可是過了這麼多年,無論怎樣的恨,都已不在乎了,我們三個也都老了,我生平最得意的,不是武功,而是醫術。孤桐在山頂練武,只為了參透一套劍法的奧妙,其實我們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有什麼機會和江湖上的人一爭高低呢?這些也只是為了自娛而已。
「唯有勁松,年輕之時脾氣就火爆,後來又被龍教主狠狠的教訓,一直心心念念不忘復仇,這十幾年來,我和孤桐隱居在這天域山上,就算有人記著我們幾個年輕之時的名頭前來挑戰,我們也是拒而不見,更何況能找到此地的人,本來也是萬中無一。只是勁松在外時,依然是那麼一股子倔強狠辣的脾氣,惹了不少的事,我們勸了多少次,他都無動於衷。
「有一次勁松回來,忽然說要我們打個賭,當時他的神氣,我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都說雪衣教新教主武功極好,他偏不信,年輕時的落敗也是因為疏忽輕敵。因此他一定要想法子贏雪衣教教主。
「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覺得這件事情頗為好玩,我們幾個雖說老了,也不樂意和人爭鬥,骨子裡那股傲氣還是在的,不願意和人爭鬥的真正原因,只怕也是有些瞧不起那些江湖上的碌碌人眾之意。既然是雪衣教教主,我們還是極想比試一番的。當時我們約定,各憑本事。就算不能打敗教主,也要挫挫教主的鋒芒。
「只是教主行蹤無定,江湖上只有種種關於教主的傳聞,真正見過教主的沒幾個。又聽聞教主眼高於頂,從不屑親自和人爭鬥,想來這也是千難萬難的事了。
「可是勁松鬼迷心竅,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竟然用沈公子作為他下毒的誘餌,而沈公子不會武功,又沒有什麼江湖閱歷,自然就輕易上了當了。」
曲天虹聽到這裡,微微一笑,心想:「他聽了勁松的話,可不是因為少了江湖閱歷。」
看沈靜舟時,只見他臉上果然有痛苦之色。
「以後的事情,教主也都知道了。勁松有一次和我言談之中,忍不住得意洋洋露了口風,當時我就大為生氣,我對他說,你要和教主一爭高低,犯不著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竟然去害絲毫武功都不會的沈公子。累及無辜。那時我並不知道,教主將沈公子的毒壓住了。我以為沈公子已死,急怒攻心,廢了勁松的武功,命他去玉欞山出家,我是大師兄,他自然無話可說。」
沈靜舟聽到這裡,忽然問道:「前輩,我有一事不明,他是怎麼知道可以用我作為誘餌的?」問完這句,臉上微微一熱。
瘦梅老人望著他一笑,說道:「此事我也問過他,我還要他源源本本的把如何利用你的事情說了。原來他有一件事情並沒有撒謊。只是這樣一來,卻也更加罪無可恕。」沈靜舟沒有說話,只是聽他說下去。
瘦梅老人嘆了口氣,說道:「勁松他是不是對沈公子你說,他曾經受過令尊的救命之恩?」沈靜舟點了點頭,瘦梅老人說道:「這個他倒沒有說謊。他曾經有一次犯了大錯,被師父廢了武功,逐出師門,只是師父一念之仁,卻留了一手,說他如果改過自新,還是可以重新練武。
「於是他逃到了中原,可是又被仇家追殺,那仇家是一個匪幫,言明只要給足銀子,就放他一條生路。也不知是什麼機緣,他找到了令尊苦苦哀求,令尊當時剛剛得子,說要多做善事,為小公子積福。於是他就慷慨解囊,幫勁松出了這些銀子,救了他一命。
「在沈公子七歲那年,勁松又去看望令尊,也是答謝當年的救命之恩,當時令尊就將小公子抱了出來,於是勁松就看到了沈公子手上的紅點,也知道沈公子天降奇緣,服食了靈芝。」
沈靜舟忽然問道:「那他那個時候為什麼不直接捉了我去喝血練功?」
瘦梅老人笑道:「沈公子真是足夠聰明。可是有些事情,卻也少了些江湖閱歷。且又過於善良。你有所不知,我那個師弟雖說脾氣火爆,人品卻是頗有問題,他對比他弱小之人心狠手辣,對自知鬥不過的人雖然有一股狠勁,卻絕不會自己去冒險爭鬥。再說如若要喝血練功,需要喝整整三年,七歲的孩童,可受不起這個折磨,須得等到沈公子十七八歲方可。」
沈靜舟吃了一驚,說道:「要喝我三年血?那我就算是個二十來歲的壯漢,也被喝死了。」說完伸出手來,比了一比壯漢的身材,曲天虹看著他,笑個不住。
瘦梅老人也笑了一笑,說道:「如果取血得法,喝上三年血那是極其容易之事,只是沈公子必然元氣大傷就是了。
「勁松一直在苦苦等待機會,他想找一個有膽和雪衣教作對的人,其人又須頗有勢力,而勁松自己又想置身事外,正好那時教主一統江湖,歐陽盟主率江南幫會臣服於教主,勁松料到必然有心生反意之人,他先是找了歐陽嘯,豈料歐陽嘯也是極其懼怕教主,於是他又找上了城府極深,武功也極高的副盟主。兩人自然是一拍即合,勁松就將沈公子服食過靈芝的事情告訴了副盟主,還告訴他,只要取血喝一天,功力就會進數年。
「此後的事情,沈公子也知道了,只是勁松他卻沒有料到,沈公子會這麼快就獲救,而且獲救還與雪衣教頗有關聯。當時勁松就心下懷疑,沈公子是否和教主或是天風堂主私交甚篤,那日武林大會,他混在其中,見到沈公子很是異常,後來又見到沈公子被雪衣教保護了起來,心下便更是明了,於是他將計就計,用沈公子做了他下毒的誘餌,他武功甚高,也是他運氣不錯,逃過了教主屬下的耳目,見到了沈公子。只是他實在太過卑劣,竟然對救命恩人的公子下了如此毒手。
「可是他又不曾料到一件事情,教主神功蓋世,又豈是他所能傷得了。至於勁松後來的報應,那也是他應得的了。」
沈靜舟想起曲天虹說過,雪衣教的教主服過神葯,乃是百毒不侵之身,他看了瘦梅老人一眼,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心想:「江湖人心險惡,犯不著對這些不知來路的人說那麼多實話。」
瘦梅老人接著說道:「可是我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一定要和教主說清楚,只是到底心中還是有一嗔念,對勁松還是有些憐恤之情,又知道憑著勁松,絕對無法傷得了教主,心底里還是想和教主比試一番,又存了萬一的念頭,雪衣教神通廣大,沈公子的毒被教主壓下,並未毒發身亡也未可知,或能到了這裡為他解毒,於是我潛心苦思,終於找到了解毒的法子,可我曾被龍教主逼得發下毒誓,終身不能離開這座雪山,而龍教主也答應再也不對第二人說起。正苦思如何請教主前來海上,誰知教主神通廣大,竟然將此事的來龍去脈料想的分毫不差,還查到了老朽住的地方,真是讓我佩服的五體投地。教主來到這裡以後,我師兄弟兩人還是忍不住要見識見識教主的神功,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沈公子也是謙謙君子,溫雅仁厚。老朽能見到二位,也是不虛此生了。」說完長嘆了一口氣。
沈靜舟笑道:「前輩為我解毒,我不知如何道謝,怎麼又說我會拍桌大罵?」
瘦梅老人苦笑道:「沈公子無辜中毒,被勁松利用,此毒發作起來時的慘狀,公子這麼快就不記得了?只能說公子是大人有大量了。還有一事,說來真是難以啟齒……」說到這裡,看了眼曲天虹。
曲天虹說道:「前輩請直說。」
瘦梅老人說道:「沈公子此時雖然性命已然無礙,但身上餘毒卻仍要再過三月才能徹底消除,這三月之中,萬萬不可強壓慾火,否則又會複發,過了這三月,就大可放心了,只是此毒終究不是一般劇毒,只要是中過此毒的人,均是終生無法生育。」說完一聲長嘆。
沈靜舟聽了這話,半天坐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曲天虹站起來道:「如此,多謝前輩救命之恩。」說完扶起沈靜舟,慢慢的走了出去。
兩人回到那大船之上,沈靜舟始終獃獃的不說話,曲天虹將他輕輕抱住,說道:「真是對你不住。」
沈靜舟似乎沒有聽見,過了半天才說道:「你千辛萬苦帶了我來,又為我吃了這麼多苦頭,有什麼對我不住?」
曲天虹正色道:「此事全是因我而起,他們一開始找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是我連累了你,你不必對我心存感激。」
沈靜舟仍是恍如沒有聽見。
曲天虹低聲說道:「瘦梅老人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就算你再怎麼討厭我,這三月之中,我是不會放你走的。你一向深居簡出,我就帶你闖蕩江湖,看盡天下好玩希奇之事,如何?」
沈靜舟聽他說「闖蕩江湖」,心中一動。
曲天虹又說道:「不要胡思亂想,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沈靜舟勉強點了點頭。只見那大船走的並非來時方向,所費時間似乎也比來時為多,忍不住問道:「這是去哪裡?」
曲天虹笑道:「我們來時一心趕路,現在調轉方向,到另一方去,從那裡到了陸地之上,再回雪衣宮雖遠一些,回沈園家中,卻比我們這幾個月走的那條路近,氣候也暖和的多,又熱鬧,我帶你好好的去玩玩。」
沈靜舟聽他說「沈園家中」,終於高興了起來,微微一笑。
兩人下的船來,那些不言不語的教眾立時將船調了船頭,不知又是駛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