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歡徐子青嗎？

應該是喜歡的……但她真的能喜歡徐子青嗎？

徐子青能讓她信任到什麼程度？

又能讓她喜歡到什麼程度？

那天，她沒有回答江沁心的問題。不過她的確是愈來愈在意徐子青，一定有喜歡的成分在，只是有多重呢？她不太清楚。

叩叩。

坐在戴秋唯面前的男人敲敲桌面，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終於有機會見面，別當我是隱形人，又陷入自己的世界好嗎？」戴彥宇生得俊俏，濃眉大眼，十分英挺，說起話來有股洋味，是個剛回來不久的ABC。

「對不起。」回過神的戴秋唯連忙致歉。

戴彥宇苦澀地笑。「秋唯，我們是兄妹，有必要對我這麼客套嗎？」

他們因為父母的離異，國小的時候就分開，戴彥宇跟著母親，而她跟著父親，在她上國中的時候，父親再婚了，沒多久后弟弟也出生，在那個家裡她逐漸有種格格不入的詭異感覺，明明她跟他們也有血緣關係，可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就是很勉強的樣子，除了那個還不了解大人世界的弟弟以外，她連對父親也顯得很生疏，既是如此，於是乾脆搬出來，省得讓他們覺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搬到美國的哥哥，顯然適應得很好，至少從他的E-mail得知他的繼父對他很親切，真的當他是兒子照顧。

戴秋唯靦腆一笑。「要不然該說什麼？你應該知道我的個性。」他們通信也通很久，在信里看不到彼此她能試著說很多事情，但見了面能聊的事情反而變少了。

「還氣她嗎？」他們的父母之所以會離異，也是因為母親的外遇所致。

戴秋唯合上眼，回想經歷的過去，點點滴滴都無法遺忘。「算了吧，她那個人隨心所欲慣了，根本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我一味生氣只顯得我很無聊而已。別談這些了，這次怎麼會回來？」

「因為她在台灣有事情，我就跟著回來看看你。」戴彥宇推出一張名片給她。「我住在這間飯店，應該會住上一個月，有空來找我。」不過他也清楚妹妹是不可能來找自己，他們畢竟分開太久了。

「喔。」戴秋唯收下名片。她知道兩人若繼續坐下去，話題一定還會繞在母親身上，於是她提議，「你已經好幾年沒回來台灣，我帶你四處逛逛吧？」

「也好。」知道妹妹的心事，戴彥宇決定配合。

妹妹向著父親，所以責怪母親的不忠。

他比較像母親，對於愛情的態度亦是合則聚、不合則散，因此當初沒讓妹妹跟著母親是對的。只是父親說妹妹到現在都還不肯安定下來，甚至連一個男朋友也沒交過，他十分憂心，真希望她能早日想開。

畢竟每個人對愛情的處理方式本來就不同。

今天聽戴秋唯說要慶祝自己的小說終於突破瓶頸，所以要煮義大利面犒賞自己，當然了，他這個同居人也見者有分。

然而徐子青發覺她的表情有點怪，相處甚久，他慢慢發覺對付戴秋唯不能直來直往，遇到她想隱瞞的事情，直接的手段是沒有用的，唯有迂迴才能問出他想知道的事情。

「你一個人在台北住多久？」從沒聽過她談論起家人的事情，他由此著手。

「高中就來台北，差不多十年了。」

「不寂寞？」

「不會，因為有工作，還有朋友。」光是工作就忙死了，根本沒空去想寂不寂寞，她的日子都被小說填得滿滿的。

「家裡都沒說什麼嗎？」

戴秋唯怔了幾秒，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東西。

徐子青卻已發現問題的癥結。「如果你願意說，我也願意聽的。」

戴秋唯眼眸一黯，顯然對這問題不是很想回答，她咬著湯匙，眉心困擾的緊擰，唇辦掀了掀，很快又吞了一口面。

縱然家裡的事情沒什麼難以啟齒的部分，但她沒準備好對徐子青說，因為一旦說出口就彷佛是將他當成自己人，那種與男人太親昵的感覺她還不太習慣。

不太想談自己的私事，戴秋唯轉而發問：「對了，我似乎沒問過你，為什麼你會來當言情小說的主編啊？」她對這問題一直很好奇，直到今天才有機會問起。

「誤交損友。」徐子青坦承不諱。

「損友？！」

「就是總編。」

「為什麼？」

「因為他想幫他女朋友出書，所以就成立這間出版社。」

戴秋唯眨眨眼，那吃驚的樣子似乎對這件事頗感好奇。「總編真的這麼做？」語調不禁微微上揚。

「對。」

「很浪漫耶。」她的眸子泛出羨慕的光芒。

「浪漫？」被犧牲的人是他，他一點也不覺得浪漫，相反地，還認為有點蠢。

「對啊，因為女朋友寫小說，他就幫她開一間出版社，不是很浪漫嗎？」

「他女朋友寫的小說不太好，要出版非得先大肆修潤，他不過是想滿足女朋友出書的心愿就這麼蠻幹，結果卻是苦了我，在我看來很無聊。」尤其那個帶頭蠻幹的人待在出版社的時間一年也湊不出一個月。

「但他讓他女朋友達成心愿了，對我們女生來說，這就很浪漫了，我沒想到總編居然這麼好。」

「你喜歡？」

「當然了，又不能靠寫小說過一輩子，如果能擁有一間屬於自己又能賺錢的出版社就很棒啦！」寫小說的人大概都會想擁有一間出版社吧，那樣就不用經過審稿了。

「我幫你開一間出版社吧？」他口吻帶了隨興，但神情卻十分認真。

「真的？」

「只要你開口，我就幫你完成。」

戴秋唯頓了頓，才道：「你……真的很喜歡我是不是？」

「你終於明白了嗎？」徐子青眉眼間儘是對戴秋唯毫不保留的柔情。

剛開始，他是對戴秋唯有些心動，可那時為了出版社，他不想在什麼都沒上軌道前就跟作者有太親密的來往，因此才隱藏，假裝沒有這件事。

沒想到這會兒卻將他們拉得更近，或許這三年他們的相處並不多，但未曾影響他曾動心的那剎那。

當戴秋唯對他說出「我信任你」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對她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戴秋唯緩緩垂下眼睫，臉紅心跳不已。

雖然她寫小說，但老實說，她是個很傳統的女人。即使她的作品中有一半以上的男主角是花心的，但在內心卻仍然很傳統，男友不能出軌，丈夫更不能外遇，否則絕對是分手一途，誰來講情都沒用。

所以說，小說有二分之一是騙人的，有四分之一是幻想的，最後的四分之一則是女人對愛情滿心的期待。

女人似乎都在期待現實中的男人能如小說里的男主角那麼多金、俊俏，無所不能又非女主角不愛，但這樣的人往往不是還沒出生就是已經躺在棺材里。

小說里的男人是夢想，而她從不期待夢想。

但，徐子青似乎讓她對幸福有了一丁點的期待？

大清早，有人敲了房門，戴秋唯揉著眼睛看了眼鬧鐘，不過才六點，昨晚她寫稿睡得晚，今天也沒那麼早起床，待她走出房間，見到徐子青咧著嘴微笑。

「早。」

戴秋唯也報以淡笑。「早。」

「去準備一下，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

「我不是說今天要帶你出去走走散心？」

喔，原來是他終於想起這件事啦，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她不太想去，小說寫得順利，她有點不想耽擱，免得靈感又跑掉，到時候恐怕哭也挽回不了。

「我不想去了。」她也是很認真的，才不會故意拖稿。

「適度的休息會比較好。快點去整理行李，我們七點出發，我帶你到東部去玩。」為了讓今天順利成行，他也是辛苦好幾個晚上才擠出這兩天的假期。

「我……不想去。」小說要是沒寫完，戴秋唯通常是不會出去玩，免得回到家又得面臨趕稿的壓力。

「你上次明明很期待。」他可是加班加到快吐血才換來這兩天的優閑。

「哪有，我只是說有空再說啊。」戴秋唯嘟囔。

「現在有空嗎？」

「沒空，我稿子快寫完了，想乘勝追擊。」

「既然快寫完了，也沒差這兩天。快點進去整理行李，兩天一夜行，簡單收拾就好。花東沿海岸很美，你一定會喜歡的。乖，快去！」徐子青按住她的肩膀，輕聲哄道。

戴秋唯被徐子青推著走，本來仍想回絕的她，卻在徐子青溫和聲音的誘哄下，乖乖走進房間，等她回神后，已經提著一大袋行李站在客廳。

「這才乖，走了。」徐子青先揉揉她的頭髮，才替她戴上一頂棒球帽。

「稿子寫不完怎麼辦？」見徐子青現在這麼優閑的模樣，那當初又幹嘛逼得那麼緊？！「你要負責嗎？」

「好，我負責，負責催你寫出來。」

「什麼？那我不去了。」

戴秋唯轉頭就要逃，卻被徐子青攔腰抓了回來。

「走了、走了。」他把她拎上休旅車，用安全帶扣緊。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啦……」戴秋唯苦命地叫，就像個不想上課的任性小鬼。

到時候趕稿的又是她，她才不要那麼辛苦。就在戴秋唯滿腦子想著趕稿的同時，卻沒發覺自己的聲音漸漸流露出對徐子青撒嬌的味道。

就這樣，戴秋唯被徐子青綁走了，開始兩天一夜花東之旅。

熱、熱、熱。

仲夏到花東的結果就是熱到快爆了。

那種感覺就好比熟透了的水果，爆攤在地上，恨不得把全身的熱氣都散發出去。明明休旅車有冷氣，但由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仍耀眼得快要把人烤乾。

徐子青建議她可以回歸自然，但開了窗，即使迎面而來的風勢強到足以把她這名淑女變成瘋婆子，仍然解不了夏日的炎熱。

最後，戴秋唯關上窗，把冷氣再開大。

原本能待在冷氣房裡吃冰看電視享受美好的夏日，為什麼偏要她來這裡受苦？她真的快熱成一攤水了。

「秋唯，你還好嗎？」他一直都在注意她。

「才不好－－」知道她的人都曉得她除了黑以外就最怕熟，現在卻把她放在大太陽底下，不等於要她一半的命嗎？

毋需轉過頭去，徐子青也能聽見她虛弱無比的聲音。「再忍耐一會兒，待會帶你去海邊。」

「海邊？」提到海邊，戴秋唯總算安分了點。

她也好幾年沒去海邊，內心不禁湧上興奮之情。

「喜歡海嗎？」

「不討厭。」她沒什麼太多的喜歡或不喜歡，為此，蘇盼盼還笑她是冷感。

「那是喜歡啰？」

戴秋唯的臉幾乎貼在車窗上，她遠眺右方的山，眼神迷迷濛蒙的。

「不是喜歡。」戴秋唯想也不想便說。

泰半，她是沒有喜歡或討厭的，只有不喜歡、不討厭。意思就是，她對任何東西都沒有太大的好惡感。

因為一旦喜歡之後，不知何時又會開始討厭，既是如此，又何必有喜歡呢？反正沒有喜歡沒有討厭，對她的生活也沒什麼影響。

她的物質慾望也很低，除了基本設備外，她家裡那些擺設，有的是朋友強迫她得接受、偶爾買東西送的、被迫辦信用卡給的、不小心抽獎抽中的、路上填問卷得來的，幾乎都不是她買的。

「不討厭也不喜歡，那是什麼？」

「就是字面的意思，海就是海，我不喜歡也不討厭。」少有東西能主動勾起她的喜歡或不喜歡。

「那你有喜歡什麼嗎？」

徐子青丟出問題后約莫過了五分鐘，才聽見戴秋唯傳來回答。

「沒有。」小小聲的兩個字代表她認真花腦筋思考過，不是隨便回答。

「連我也不喜歡？」

「我有點喜歡你啊。」她很老實的承認。「只是……」

想到父母的婚姻，她驀然停住。

曾經相愛的兩人最後卻分道揚鑣，雖然過程很平和，但分離的舉動仍是傷害了她，對她而言，她從此再也沒有完整的家了。

戴秋唯眼底閃過落寞，徐子青察覺到。

他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好，我們不談，你起得旱，睡一會見，等到海邊，我會再叫你起來。」

感受到握住自己的厚實手心是喜歡自己的人，戴秋唯沒有拒絕，專心去體會那種被人關愛、寵愛的滋味。

她是一個好作者，但不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外表美是天生的，但似乎除了外表外，她就一無長處了。

徐子青會喜歡上自己，真的真的很奇怪。

不過，她卻不討厭他的手，以及他偶爾對自己的溫柔。

徐子青的開車技術好，一路上沒有太大的顛簸，戴秋唯很容易就入睡，她五指微微彎曲，扣緊了徐子青的手。

那種緊覆的溫暖，在這炎熱的夏季里，卻不會讓她反感，甚至還有一些些無法言喻的……溫暖。

不用徐子青叫醒她，當耳畔聽見陣陣波濤聲的時候，戴秋唯便睜開雙眼，身子微偏往窗外望去，一片的湛藍與白浪立即耀入眼帘，教她捨不得眨眼。

美麗、壯閥、激動、震撼、洶湧，瞬間，無數的形容訶竄進腦子裡，她卻無法找到最適合的，只是直瞪著面前的大海。

徐子青見她醒了，徑自拉開車門，戴秋唯隨即跟上。

即使陽光普照的大白天，愈近大海，就愈能感受到海的威脅，令她不禁躲在徐子青的身後。

徐子青右手一勾，攬上她的肩。「怕嗎？」

「聲音很大，好像要把人給吞噬了。」

他沒有答腔，把她摟得更緊。兩人一路由小石子路走到沙灘上。

徐子青脫下涼鞋，戴秋唯也跟著做，他們拎著鞋子就在沙灘上散步，午後偏射的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了些。回頭望，可以看見他們的腳印，但伴隨一波一波打上沙灘的海水，又將他們的足印沖走。

「去玩水要不要？」拿過她的鞋子，徐子青如是建議。他可沒忽略她全身釋放出來的期待。

頭點了點，戴秋唯捲起長褲，隨即一個人走入海里。冰涼的海水淹沒至小腿處，彷佛透進骨里，戴秋唯彎身雙手盛起海水，以舌尖舔了舔，然後又挖了沙土往更遠的海里扔去。

記憶中，父母曾帶他們來過海邊，不過僅有一次而已，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過，那次之後……她也曾獨自來過海邊，只是那感覺再也不同了。

站在海里，不知過了多久，戴秋唯驀然回首，燦陽下的那抹挺拔身影，始終跟著她的腳步，似是想保護她。

於是，她拔起陷入沙里的腳，朝著徐子青的方向邁進。徐子青張開手臂，戴秋唯毫不猶豫就環上他的腰，他的疼愛讓她備受寵愛。

「你的臉好紅，果然曬太久了。」他只是想讓她盡情放鬆，沒想到卻讓她曬得滿臉通紅。

「會嗎？」

「像顆小蘋果了。」他揉揉她的小臉蛋。「晚上我們去洗溫泉。」

「這麼熱？」

「就是要大熱天洗溫泉，洗完之後再吃冰。」

「你真不懂得養生。」

「看起來我還是比你健康一點。」

「就怕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晚上可以試試看啊。」

明白徐子青的意思，戴秋唯羞紅一張臉。「我幹嘛要試？！」

「你是我女朋友，我會免費讓你試的。」

「誰是你女朋友啊！」她醞欲掙脫他的懷抱。

「你不是嗎？」他單刀直入地問。

他感覺得到在戴秋唯什麼都不在乎的外表下，其實有顆防禦性很強的心。

平時可以跟他拌拌嘴、聊些很芝麻綠豆的小事，一旦要進入她內心深處，她的神情不變，可無形中就會閃避話題或者不想回答，就好比當下。

「我不知道，別問我。」

若依照乎常，徐子青肯定會要到答案才肯善罷干休，不過這會兒，他卻有些不捨得把她逼得太緊。「好，不問，走了，我們去泡溫泉。」

徐子青牽著戴秋唯，她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內心溢滿甜蜜。

夕陽即將西墜，戴秋唯卻絲毫沒有要結束的感覺，反倒覺得有個嶄新的開始。真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