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沈靜舟醒來的最初一霎那,什麼事情都沒有想起來。

他認得這間屋子,這是歐陽嘯的別院,他以為自己睡了一覺,剛醒過來。因為身上穿的衣服乾乾淨淨,隱約還有些沐浴后的香氣。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正是俞凌風。沈靜舟定定的看著他,他似乎是自己認識的人,沈靜舟心裡不知為什麼忽然一跳,坐在床上往後退了一退。

俞凌風慢慢的坐在他旁邊,低聲說道:「如果你覺得罵我可以讓你心情好一些,請隨便。」

沈靜舟卻沒有很明白他這句話,為什麼要罵他?他想問,嘴唇動了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俞凌風見他不做聲,說道:「有一個人想見你。」

沈靜舟忽然顫抖起來,拉住俞凌風的袖子不讓他走,眼神中儘是恐懼,他並不是很清醒,可是受了這麼大的刺激以後,對什麼都怕。

他聽到了腳步聲,驚恐的看著走進來的人,那個人是誰?這麼清秀俊雅的人真是少見,沈靜舟獃獃的看著那個人,卻依然沒法說話。

那個人坐在了他的床邊,又轉頭對俞凌風說道:「凌風,你先出去吧。」俞凌風又看了沈靜舟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沈靜舟聽到那個聲音,全身顫抖,他抓緊了被子,苦苦的思索,這個漂亮的人是誰?他叫剛才那個人「凌風」,凌風……俞凌風……俞大哥……

沈靜舟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人,見他正看著自己,眼神很是溫柔,不對的,這雙眼睛不會有這種眼神,他應該是冷的像冰一樣,可是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沈靜舟怔怔的看著他,那人卻把他的手輕輕握住,沈靜舟低頭一看,只見自己手上綁了藥味極重的紗巾。

那人不言不語,不知從哪裡拿了一塊小方巾,將沈靜舟手上的紗巾拆下,給他重新包紮,他手法既輕且巧,沈靜舟隱約覺得在哪裡見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還有淡淡的一道割痕,當初也有人在自己手上包紮,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說……說:「如果你還這麼尋死覓活,今晚就和昨晚一樣……」這是什麼意思,今晚,昨晚,那猙獰的面具,暗沉沉的幃帳……沈靜舟忽然甩脫他的手,抓住被子,大哭起來。

淚眼朦朧之中,見到這張熟悉的面容,雲燕湖邊,垂柳扁舟……沈公子,多日不見,我以為你見了我的信就不會來了……再怎麼行色匆匆,也會來看你……沈靜舟想起這些話,哭得全身顫抖,他知道他是誰了。他全都想起來了。

他忽然抱住曲天虹,說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變成了雪衣教的教主,我快要嚇死了,真的沒這麼怕過。」

曲天虹開始是任由他抱著,此刻聽到他這麼說,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這不是夢,是真的。」

沈靜舟慢慢的推開他,眼淚又從眼睛里流了出來。他的心已經沉到了最黑暗最絕望的地方,深不見底。

***

沈靜舟一連許多天,都像變了個人。

這一天,沈靜舟蜷縮在床上,手裡牢牢的抓住被子,眼神之中充滿了恐懼。他臉上瘦了一圈,經常一天到晚不肯吃一點東西。總要人喂才勉強吃下一點。

淡淡的陽光灑在屋內,一隻小鳥站在窗欞上,沈靜舟看了它半天,那小鳥鳴叫了幾聲,飛走了。是一隻黃鶯。沈靜舟又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坐在了床沿,沈靜舟沒有注意到。眼睛仍是閉著的。他的眼睫毛不停的顫動,顯然在休息時,都充滿了恐懼。

那人將沈靜舟被子蓋好,坐在床邊沒有說話。沈靜舟終於察覺到了,他睜開了眼睛。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他嚇得縮進了被子里。牢牢的蓋住。來的人是他最不想見的,曲天虹。

曲天虹看見沈靜舟的這種模樣,還是沒有說話。過了半天,沈靜舟以為他走了,慢慢的將頭探了出來,卻發現曲天虹還坐在床沿,他臉色變得慘白,又躲進了被子之中,他用被子將自己牢牢的裹住,連頭都包得嚴嚴實實。不一會兒,他就開始覺得頭暈。可是他不敢出來。現在的沈靜舟,已經對什麼都害怕,雖然並沒有失去記憶,可是心智已經大不同於平時。

曲天虹將沈靜舟蓋住頭的被子慢慢的拉開,沈靜舟死死的抓住,僵持了一陣,沈靜舟終於鬆手了。他覺得呼吸一下順暢了起來,可是他害怕的手腳都在發抖。他的眼睛也不敢睜開。

曲天虹低聲說道:「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看了很難過。」

沈靜舟沒有說話,過了半天,終於小聲說了句:「腿斷了。」

曲天虹吃了一驚,說道:「你的腿斷了?」

沈靜舟搖頭說道:「不是我,是那隻兔子。」

曲天虹聽了,微微一怔。這是他自己不戴面具之時,和沈靜舟說的第一句話。

曲天虹又看了眼沈靜舟,這才起身走了出去。沈靜舟終於睜開了眼睛,心裡仍是一團混亂,他這些日子,常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時不時的就說一些胡話。剛才自己又是嚇得不輕。現在好了,那個可怕的人終於走了。

此時他看了眼外面,只見那隻小鳥不知什麼時候又飛了回來。沈靜舟望著它,覺得心裡終於漸漸的安寧下來。

這一天的傍晚,沈靜舟一覺醒來,竟然發現曲天虹又來到了屋子裡,他不停的發抖,慢慢的躲到了床角,曲天虹走到他身邊,柔聲說道:「你看看。」沈靜舟過了半天才抬起頭來,大著膽子看了一眼,竟然看見他懷中抱了一隻兔子。

曲天虹說道:「這是那隻腿斷了的,不過我把它醫好了,送給你。」沈靜舟飛快的搶了過來,將它抱在懷裡,過了一陣,他慌慌張張的將兔子放在被子里蓋住。曲天虹只看得驚訝萬分。

沈靜舟仍是充滿戒備的看著他,那兔子在床上鑽了出來,跳回到了曲天虹懷中,沈靜舟忽然急急的說道:「你不要殺它!」他顫抖著手,強壓下對曲天虹的恐懼,又去搶那隻兔子。曲天虹見他幾乎要摔倒,趕緊將他扶住,將兔子送到了沈靜舟的手上,說道:「這是我送給你的,我不會殺它。」

沈靜舟抱著那隻兔子,說道:「我求你不要留在這裡了,我求你……」說到後來,語聲之中,已經帶了隱隱的哽咽。

曲天虹低聲說道:「我就走,你放心。不過你別將它藏在被子里,沒人要害它,你這樣會悶死它的。」

沈靜舟仍是低著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

沈靜舟有時也會在園裡走走,只是還是有些痴痴獃呆的,他無論走到哪裡,手中都抱著那隻兔子,有一天一個下人笑問道:「沈公子,這隻白兔好可愛,哪裡來的?」

沈靜舟微微一笑,說道:「以前我認識了一個人,這隻兔子是他的,我記得他抱著那隻兔子,對我說,腿斷了……」說到這裡,臉色忽然變了,滿是黯然之色,說道:「我不記得了,我先回房去了。」說完慢慢的走了進去。

這天半夜,沈靜舟得了風寒,開始發燒。

他在床上翻滾,無論怎樣都無法入睡,難受之極。下人都已睡著,沒人發現。

星星在窗外眨著眼睛,屋內的沈靜舟卻是痛苦無比,他的汗水已經將衣裳濕透了。他很想起床喝一點水,可是他沒有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

忽然一隻冰涼的手摸上了沈靜舟的額頭,接著有人將他的衣服解開,那雙手和他的肌膚接觸時,沈靜舟不知為何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很熟悉。也很舒服。沈靜舟睜開了眼睛,卻嚇得渾身發抖。眼前之人正是曲天虹。他見沈靜舟醒來,便點了一支蠟燭,又坐在床沿,給沈靜舟脫衣。

沈靜舟全身都僵在那裡,燭火發出淡黃的光暈,室內只聽得到沈靜舟的呼吸之聲,他看著曲天虹,滿是恐懼,他這麼晚到這裡來,一定是對自己不懷好意,沈靜舟想起和他同床的那些晚上,嚇得用盡全力想從床上逃出去。

曲天虹將他一把抱住,說道:「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沒想到你病了。」

沈靜舟恍如沒有聽見,仍是拚命想要掙脫出去。可是沒掙得幾下,就沒了力氣,曲天虹將他慢慢放倒在床上。

沈靜舟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已經被脫了下來,接著是裡衣,接著……直到最後一件衣服也被脫了下來。

沈靜舟閉著眼睛,感覺到淚水已經順著眼角流了出來,他已經認命,放棄了反抗。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那即將到來的屈辱。更多的淚水流了出來,將枕頭打濕了一大片。

***

沈靜舟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汗正被擦去,晚風從紙窗縫隙中吹了進來,帶來些涼爽的舒服氣息。窗戶被吹得輕輕作響,映在窗紙上的松影也在搖晃不已。汗水已經被擦乾淨,風吹過來,更是舒服。身上似乎也沒那麼熱了。意料中的凌辱沒有來,自己反而被套上了乾淨的衣服。而這一切,都是那雙手的主人做的。沈靜舟睜開了眼睛,見他已經離開了床邊,過不多時,又走了回來,扶起了沈靜舟,喂他喝了杯茶。

沈靜舟躺在床上,他再也無法集中意識,沉沉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身上已經舒服了很多,曲天虹喂他吃了一次葯,沈靜舟順從的喝了一口,可是馬上又將它全部吐了出來。

他病了三天,曲天虹陪在他身邊三天,沈靜舟卻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一樣,他喂葯喂粥時,便順從的喝下去,可是無論他說什麼,沈靜舟全都當沒聽見。只要等曲天虹一離開房間,沈靜舟就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吐不出來就嘔出來,反覆了幾次,曲天虹不願意去勉強他,叫了一個下人來喂,這次沈靜舟毫不反抗的喝了下去。

曲天虹站在院子中,風吹下幾片葉子,落在他身上,他好像沒有發現,仍是一動不動。空山裡隱隱有鳥語鳴囀,更顯得這座院子有幾分凄清。

遠遠的一個人走了過來,在曲天虹面前拜了下去,曲天虹這才回過神來,說道:「凌風,你是來看他的么?」

俞凌風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曲天虹說道:「我要回雪衣宮一個月,你看了他之後,也不要留在這裡了。」

俞凌風黯然說道:「沈公子定然是不願意看見我。」

曲天虹苦笑了一聲,說道:「也許我不在這裡,他的病會好得快些,一個月之後,我再來看他。」

俞凌風說道:「我來也不是想對沈公子解釋什麼,我寧肯他恨我。沈公子為人善良,若是我去解釋一番,求他原諒,換來的心安也不是真正的心安。」

曲天虹看著樹上葉子緩緩飄落,沉默不語,終於悄然走了出去。俞凌風望著他的背影出神,過了一陣,走進了沈靜舟的房中。

沈靜舟看見俞凌風走了進來,怔怔的看了他半天,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來。

俞凌風說道:「靜舟,不管你是怎樣生氣,我也將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沈靜舟仍是沒有說話。俞凌風也不好再說下去,空氣在一點一滴的冷卻。

沈靜舟終於說道:「俞大哥,你回去吧,我誰也不想見。」他的聲音不大,可是沒有迴轉的餘地。

俞凌風嘆了口氣,說道:「那你多保重。」站了起來,慢慢的走了出去。沈靜舟關上了房門。

***

過了半個月沒人打擾的安寧日子,沈靜舟的身體已經全然恢復。精神雖有些不振,但已絕非半月之前那種見了什麼都怕的情狀。只是夜半無人之時,會忽然醒來,眼睜睜的坐到天明。

他從沒怕過皮肉之苦,雖然是受盡呵護的公子,可是青沙幫的那些人哪怕是將他打的死去活來,都不會求饒。副盟主喝他的血,他回想起來,只是覺得好笑。

可是他怕自己的朋友欺騙他。無論是俞凌風,還是曲天虹,他都是多麼的付出朋友的真心,他對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而對曲天虹,他已近乎仰慕。

想起曲天虹這個名字,沈靜舟的手便不由自主的發抖,頭也開始痛了起來。在雪衣宮中的那些夜晚,自己雖然沒有受過什麼怪異的折磨,可是被他強行壓在身下,和他同床,已是最大的屈辱。沈靜舟從前以為,那只是那些孌童才會做的事情,可是自己卻有了同樣的遭遇。而對自己做了這些事情的人,居然是自己以為高貴出塵的曲天虹。

可是回想起來,俞凌風和曲天虹都沒有欺騙過自己。俞凌風從來沒對他說過自己的身份,自己也沒問起過,而曲天虹,自己曾經問過他:「你是雪衣教教主屬下嗎?」他說了不是。他本來也不是。他是教主本人。

沈靜舟的頭又痛了起來。

沈靜舟在這園中,雖說是被下人稱為主人,都對他恭恭敬敬,可是卻與軟禁無異,他不可能獨自去園子外的地方走動,沈靜舟自己也不曾提過這樣的要求。

這一天,沈靜舟回到房中,竟然看見房中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人花白鬍須,身穿青衣,看見沈靜舟進來,說道:「冒昧打擾。」

沈靜舟退後一步,說道:「請問前輩是哪位?」心下惴惴,知道這人絕非尋常之輩,這裡周圍都有人看著,而他竟然能無聲無息的進來。多半是不懷好意了。

那人滿臉慈祥,呵呵笑道:「公子可是姓沈名靜舟?果然是翩翩佳公子。」沈靜舟謙虛了幾句,仍是摸不透他來意。看他的樣子,卻是和藹慈祥,絕非奸詐之輩,只是馬上想起曲天虹那樣長相的人,真實身份卻是人人畏懼的大魔頭,沈靜舟便提醒自己,不可以貌取人。

那人仍是笑道:「沈公子受了不少的委屈,又不會武功,老朽最喜歡打抱不平,而且老朽和沈老爺子還有段淵源。」

沈靜舟聽他這麼說,心下一動,說道:「晚輩洗耳恭聽。」

那人呵呵笑道:「其實說來慚愧,三言兩語便也說盡了。我少年之時,被仇家追殺,窮愁潦倒之際,偶然遇見了令尊,令尊見我太過可憐,起了惻隱之心,花費不少,前去送給我的仇家,才救了我一命。那時沈公子尚在襁褓之中。」當下說了些沈老爺年輕之時的情狀,沈靜舟見他說的分毫不差,倒也有些詫異。也知道爹雖說不會武功,卻喜打抱不平,不讓兒子闖蕩江湖,自己卻也結交了不少的江湖朋友。只是這些朋友之中,卻也殊乏一流高手。

那人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說道:「沈公子受人欺凌,只是那魔教教主太過厲害,老朽也無法對付他,只能靠沈公子自己了。」

說完將藥瓶遞給他,沈靜舟皺眉道:「這是什麼?」

那人說道:「這是一種毒藥,但它有一個奇特之處,只對練武之人有毒性,只要沾上一點,畢生武功就會化為烏有,對絲毫不會武功的人,那是半分害處也無。」沈靜舟接了過來,雙手微微發抖。

那人說道:「老朽的意思,沈公子想必也明白了,沈公子願不願意,也不是老朽說了算,就此告辭。」

沈靜舟見他遠去,沒有說話,只看著手中的藥瓶出神。

沈靜舟這天晚飯都沒吃,一直看著那藥瓶。心裡不停的胡思亂想。

他暗自揣度,今天來的那老者定然是曲天虹的仇家,他找上自己,一定不是為了打抱不平,他只不過是想利用自己罷了。至於他知道爹的事情,那有什麼希奇,刻意去打探,沒什麼打探不出的。那麼自己心甘情願做一顆棋子……只是為了報復你如此對我,我也讓你付出代價……

他說這葯會令武功盡失。沈靜舟咬了咬牙。如果不僅於此呢?

沈靜舟走到窗前,只見暮色之中,一切都是朦朧凄涼,一如自己的心境。這一生中,從沒有害過人,連害人的念頭都沒有。如果害死了他,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對肆意侮辱自己的人,又何須心懷仁善?

沈靜舟心中煩亂,想起了在琴心閣的那些恐怖的夜晚。那時他讓自己受了那麼大的侮辱。可是過得片刻,又想起曲天虹的眼睛,他和自己說話的溫和樣子。他只覺得頭越來越痛。一團混亂,他還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想了,門外一個下人進來說道:「有一位曲公子要來見你。」

沈靜舟只覺得全身都在發抖,他不再猶豫,將粉末倒進了口中、

沒有時間了,如果等到曲天虹進了這間房子,自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如果這葯真的是致命的又如何?沈靜舟眼睛忽然熱了起來。

那我陪這個魔頭一起死。徹底解脫。就此一了百了。再也不會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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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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