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候人兮猗,風露中宵
皇甫仲擎一度切斷了元家的所有生計,店鋪生意蕭條,夥計紛紛請辭,合作商家一一退出,元桑父女倆簡直一籌莫展。
正在此時,宜得回來了,帶著劉濯積累起來的驚人財富。它們源源不斷填補著各處的缺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元家原有的家底全部清洗了一遍,固定的和在支持周轉的,全成了劉濯的錢。
令元氏父女大感意外的是,都料匠劉濯似乎在各地都有產業,只消一封蓋有他印信的加急書信,蜀中的錦緞,益州的紙張,南海的明珠,東北的皮毛,都會日夜兼程地送來,而且都道貨款已經結清。
這等於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元桑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正當他們決定憑藉這股力量與皇甫仲擎一決生死時,毫無預兆地,皇甫家倒了。
聽說是皇甫叔軒惹惱了太平公主,被一腳踢出了府。後來又有人懷疑他私藏了公主府的財物。查到後來,竟然發現當年皇甫叔軒的父親「似乎」給反賊徐敬業提供過糧餉。這下姓皇甫的一個都逃不了,主子發配邊疆,奴婢家財盡數充公。
報應來得又急又猛,實在令人詫異。
更大的驚詫是起解那天,雲起竟收拾好包袱準備與皇甫仲擎同行。
懸而未決的內賊身份終於真相大白。
「柴房的位置是我告訴他的,那晚上的後門也是我開的。我無心害人,只是以為終於找到倚賴終身的對象……沒什麼好辯駁,總是對不起元家這些年來的恩惠。隨他一起到遼東,吃的苦受的罪就當是對我的懲罰。他不是好人,但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與他在一起,總好過我往後一人後悔。」
對著元員外連磕了九個響頭,雲起決然離去。
元桑看不出皇甫仲擎冷眼旁觀、滿不在乎的神情中存著對雲起的什麼情意,但那是她自己選的路,她必須自己去承受了。她沒法怪她什麼,為情所苦的女人,想必內心的煎熬已經夠受。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拚命地讓自己累,回房倒頭就睡,這樣才能不去想他今日到了哪裡,做了什麼苦差事,有沒有吃飽,有沒有被人苛責,有沒有遇到危險,有沒有……看過她的信?每思及這些,就難免心慌意亂,冥想終日,一事無成。
很多時候她是羨慕雲起的,敢愛敢恨,拋下一切就隨皇甫仲擎去了。但她不行,縱是每日里渴望著插翅飛到他身邊,想起對他的承諾,卻不得不硬生生地收起些許狂心,看顧好這個家。
隨忙碌工作而來的是成就感。她挾雄厚財勢迅速佔領了原本屬於皇甫家的大部分事業版圖,維揚乃至整個淮南,元家獨佔鰲頭之勢已漸成定局。
但對元桑來說,這份喜悅還不及接下來的好消息之萬——
中宗複位,天下大赦。除謀逆外的一切罪行,均得豁免。
濯,要回來了!
即使手續繁瑣路途遙遠,相信最多到今年夏天,必可以見到他!當然那是最保守的估計,或許天下大赦的詔令傳到揚州時也已到了遼東,這樣的話,不出兩個月他就可以出現在她面前了!
濯還沒有好好看過揚州風貌吧。那時,他們就可以一起到棲靈山上看瓊花,就在他倆初遇的澄碧湖旁;他們還可以到揚子江心去看磨鏡的工場,他一定會感興趣的;然後帶他去看廟會,吃蜜糕……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還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等著與他分享!
懷著這樣雀躍的心情,元桑起勁地忙著;她要讓濯回來的時候瞧瞧,他的娘子是多麼了不起地賺下了偌大的家業!
但是,瓊花香了謝了,知了叫了停了,菊花開了敗了,一直到銀裝素裹的隆冬,那條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還是不見劉濯的身影。
元桑臉上的光彩,一日日淡去。強笑著,強撐著,卻掩不住渾身的憔悴落寞。
一場大變讓元家人之間的聯繫變緊密了。他們用一種生澀的方式安慰這個向來堅強的孩子,猜測劉濯逗留不歸的可能性成了元府中人每日的必修課。
阿琚說,可能手續非常麻煩,負責官吏貪婪得要死,濯不得不很辛苦地賺錢贖身;妹妹說,或者他們要讓他免費蓋一座豪宅才肯放行。
爹說,可能濯走在路上被人認了出來,於是當地富商硬是把他留住,央他幫他們造房子;大姐說,或者路經窮鄉僻壤,濯同情別人屋上無片瓦,所以留下來幫助他們。
宜得說,可能濯在路上碰到強盜,雖然他很強,但雙拳難敵四手,所以他被扁得很慘,得休養……段時間才會繼續上路。
大娘說,可能濯被某地一位千金小姐纏上了,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擺脫她;三娘說,或者他沒辦法擺脫就索性與她成了親再回來。
她無言,只能感動得看他們為自己的設想與別人的不同而爭辯,只能在他們頻頻投來的擔憂眼光下強作無事。
濯啊,無論怎樣你捎個消息來好不好?好不好?你就算被人打成了殘廢你就算在外面另娶了十房八房美嬌娘,至少告訴我一聲,你還活著,至少報個平安啊!
你不會忘了我的對不對?就算只是朋友就算你怕了我的「情之所鍾」,你總不會忘記這裡還有一個與你拜了堂而且把你害得很慘的女人吧?你不准她等,她偏等等到你煩等到你內疚,你才會回來是不是?好,你一日不回,她等你一日;你十年不回,她候你十年!
當所有可能的理由用盡,還不見人迴轉時,鎮日里行屍走肉般處理著內外事物的元桑,終於暈倒在了書房。
元員外再也不能順著女兒的意思放她到處亂跑。大夫人一聲令下,她被送進別業休養。也在那裡,眾人迎來了慘淡生活中的那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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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揚州,已是入夜時分。
想見她。
他要告訴她,他也是「情有所鍾」的。
他想讓兩人以後一直在一起;他想下了工回家時有人等他吃飯,如果是她談生意回來晚了,他也會熱了飯菜等她;他想請她教他學著笑得像個正常人,他想要……幾個可愛的孩兒在膝下追逐嬉鬧,孩子雖然沒有爺爺奶奶,但爹娘外公外婆會愛他們,不讓他們有那樣孤寂的童年。
舉案齊眉,共度晨昏,他新的人生里,有她。
但問題是,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就是這件事,讓劉濯一直站在元府背後這條小巷裡遠眺著府內亮燈的書房,無法動彈一步。
桑,我回來了。
不對,她當然看得到你回來了,不能用這種廢話來浪費時間。
桑,這麼晚了還不睡?
不行,聽聽這話多曖昧!讓桑發現你一直在想念那一晚的光景就沒臉見人了。
桑,你瘦了。
去去去,少自作多情,萬一她不但沒瘦反而胖了怎麼辦?
桑,家裡一切都還好吧?
拜託,這句話要放在痛訴離情之後的閑聊時間才合適!
千里兼程,近鄉卻是情怯。
不是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實在很傻,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為一句微不足道的話而準備上近兩個時辰,但是,心中的喜樂卻是無以復加——這就是他要的平凡與輕鬆啊。
繼續想,繼續想。一定有非常合適的!
是誰規定一定要有開場白的?畫圖紙寫策論譜曲子都比這個容易多了。就算只為了避免以後再發生類似傷腦筋的狀況,他也真的不能再長時間離開桑了,對吧。
算了,總歸是要進去的。還是寄望於桑一看到他就撲進他懷中痛哭或者暈過去吧,雖然可能性極小,總比他站足一整夜最後不支倒地要好吧。
不欲驚動旁人,一個起落之後,他已站在高牆之內。來到書房前,深吸口氣平復心跳,推門。
「桑——」
看清房內的狀況后,他開始後悔剛才浪費在外面的表情。
「……岳、岳父。」
元員外一點驚訝的表示都沒有,抬頭覷他一眼,不做聲,繼續手頭的事。
劉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邊,本想等他忙完再說,但當看到他換了個賬本繼續看,沒有絲毫準備招呼他的跡象時,還是沉不住氣了。
「岳父,怎麼是您在這裡……桑呢?」元員外仍不睬他。
「岳父,您倒是給句話啊。桑是不是睡了?那我去房裡找她——」說罷就往外沖,毛躁的樣子看得元員外直搖頭:看他挺穩重的一個人,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沉不住氣了?
「慢著。」
劉濯聞言回身,面對太師椅上龐大的身形。
「你原來還記得回家的路。」
劉濯知道他生氣了,想必桑也不高興。但很奇怪,這樣不敬的語氣非但沒讓他反感,反而覺得很新鮮,很……親切——他說「回家」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也沒時間先捎個信回來,讓您擔心,實在罪過。桑她——」
「你先坐下,老夫有事問你,你先別一口一個桑兒。」
劉濯被他說得赧然,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只得依言坐下。
「岳父請講。」
元外自抽屜中取出兩樣東西,放在桌上。
「皇甫家的垮台是否跟你有關?」
劉濯驚訝中帶點慌亂的神色給了他答案。皇甫家倒得如此迅速徹底並且「及時」,他心中存疑,倒也未往他身上想。直到宜得回家過年前將這信物和書簡留下,托他轉交劉濯,無意中瞥見的收信人名字,竟是當朝最有權勢的張柬之大人!
經商之人自然消息靈通,他知道張柬之是保太子複位的最大功臣,如今可謂權傾朝野。憑張柬之的權勢,絆倒皇甫家綽綽有餘。但劉濯一介都料匠,行跡又從未到過京城,怎麼可能與他相識?所以他也只是姑且試探一下,誰料竟真的與他有關!
「你不會只是個都料匠,也不可能是晉州鹽商的區區從侄,你到底是什麼人?」能幹的女兒,到底給他挑了個什麼樣的女婿?
看到那封信開始,劉濯就知道今日之事難以善了。若非深知宜得為人粗率,真要懷疑他是為了報復才故意留下這禍根的了。
「桑……知道有這封信嗎?」他並未辯解下令整垮皇甫家的是武皇而非張柬之,這不是問題所在。
重要的是,他還沒有想好是否將身世對桑和盤托出。畢竟在他看來,這對他們以後的生活並沒有影響,如果在他八十歲上公布這個秘密,桑不相信,那就只當它是個笑話;桑即使相信,也是事成定局多想無益。但現在不一樣,往後的生活中不知是否會有變數,他不想憑空為已經勾畫好的美麗遠景添上一抹不確定。
「桑不知道。只要對她無害,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但是,我想聽實話。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應該也不希望一直在我這做岳父的懷疑眼光中度過吧。」
「以後的日子」,那樣美麗的誘惑讓他原本舉棋不定的心飛也似的雀躍起來,他緩緩開口,平靜得像是在替別人做引薦:「我本姓李。爵封郡王。高宗武皇的孫子,當今聖上的侄兒,安國相王之子。」
什麼?
元員外只猜他來自豪門望族,卻沒料到竟顯赫到這種地步。他這輩子都沒想過會見到如此「高檔」的皇室中人,一時間不禁有些手足無措。
劉濯見他一臉惶然,連忙說道:「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岳父千萬別放在心上。從今以後我只是都料匠劉濯,與李唐皇室再無半點瓜葛。」
元員外恍若未聞。陷入沉思。
劉濯緊張地看他,心中忐忑不已,卻不敢出聲。
一時間,除了算珠撥動聲和肥胖之人特有的重濁呼吸外,房內寂然。
元員外終於將算盤中的數字歸零,只見他緩緩站起,移步到劉濯跟前,忽然「咚」的一聲跪下,竟開始磕頭。
「草民參見王爺,往日多有怠慢之處,還望王爺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說話!」
劉濯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大跳。趕緊彎腰攙扶,卻被他用力推開,劉濯生怕運勁太大傷了他,也不敢勉強。
「草民有一事相求,王爺若不恩准,草民寧願跪到死為止。」
一事相求?劉濯止不住心中上升的厭惡之情——不想一向甚有好感的元員外,得知他的身份后,第一個反應竟也與尋常市儈無異。
「你說吧。我盡量。」口氣一下子變得有些意興闌珊。
「小女蒙王爺錯愛,實是榮幸之至。但蓬門篳戶,實在難以侍奉天皇貴胄。草民斗膽,此場婚事便請作罷!」
士農工商,等級森嚴,都料匠分屬百工,與商賈倒還算相配,現在知悉他的身份高貴得早已跳脫這四級之外,他哪敢攀什麼親?
劉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說,他不要這個女婿,就因為他身份太高?這是什麼思維邏輯?
「我現在是劉濯,將來也只是劉濯。岳父大人不必介意的。」他的婚事,可千萬不能毀在這一點上。
元員外神情凝重地搖頭。「您不要想得太天真了,萬一有一天您發覺自己在民間的一切只是一時興起,讓桑兒到時如何自處?」眯得只剩縫隙的眼中,有著老於世故的睿智光芒。
「絕對不是一時興起!」劉濯氣憤憤地提高了聲音。上前將匍匐在地的老人一把攙到椅子上坐下。
他越來越討厭一群人又跪又拜的樣子。憑什麼百姓.見了官員皇室就要矮一截?人生天地之間就該俯仰無懼,到底是哪個人無聊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他越想越生氣,忍不住大聲道:「所謂門戶只是世俗之見!不管劉濯低微如賤籍奴婢,還是顯貴如當今天子,都敢直著身子對全天下人說,我要娶元桑!」
元員外定定地看著他,欣賞卻又無奈。
「劉……王爺,草民就跟您直說了吧,不是草民有門戶之見。而是您的背景對我們這種升斗小民而言,實在是太複雜,太危險了。」
「我說了……」
「我知道您正在很努力地學做一個平凡人,但有些牽連是擺不脫的。斗膽問一句,這次您延宕許久才回揚州,是否與……」他想很久才決定了措辭,「呃,令祖母的駕崩有關呢?」真的很不順口,那位千里之外當國主政幾十年的女主,現在竟成他的姻親!還有誰?對了,皇帝,皇后,相王,太平公主,甚至武三思——這些名字,每一個都代表了一大串足以驚天動地的大麻煩!
劉濯聞言呆了一呆,不語。
元員外知道自己猜對了。
「農人可以不理國家大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交完了租庸調,就可以高枕無憂。做生意不一樣,大江南北到處跑,不注意『風向』就會虧本甚至傾家蕩產。草民行商數十年,雖也想把生意做大,但危險的事情,卻是絕不去碰的。所以當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又敗
亡后,許多同行搭了性命進去,元家卻幸免於難。而現在皇室仍在多事之秋,隨時都會有新的變化發生,萬一又遭大變,您身為李家的子孫,難道真能袖手旁觀不成?」
不等回答,他便下了結論:「您不會的。您平時雖看來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但實際卻絕不是冷心絕情之輩。草民素來知您才幹出眾,一旦回去,定有一番作為。若是敗了,桑兒作為您的妻子,必有性命之憂;若是勝了,您即便不坐龍椅也是定鼎之臣,到時桑兒的出身又怎配得起您?您或許不在乎,旁人呢?您要讓桑兒一直被周遭的人側目猜疑,然後磨光了所有的銳氣,一點點死去嗎?」
元員外一口氣把話說完,疲累地急喘著。
有一股寒意打劉濯心底升了上來。他——從沒想過這麼多。他以為,與桑在一起,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而自己的人生,他有足夠的信心自己決定。
原來,根本就不是那麼簡單。
他打起精神,艱難反駁:「這些只是您的想法,我知道您是為桑好。但您知道桑的心思嗎?或許她願意隨我去闖,或許她不會介意別人的說法——」或許我有了她之後哪兒也不想去,就像她說的那般,「情之所鍾,無暇他顧」。
元員外感慨笑了,他收起敬語,回復長輩的身份.輕道:「年輕人,你們這樣的年紀,我也有過。總是把未來想得光明美好,總是把一輩子看得轉瞬即逝。我知道現在不論是問桑還是問你,都會信心滿滿地告訴我,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所以我不會讓你與她相見。一時的激情過去后,那種熱忱還能持續多久?你自小長於深宮,這種事情不會比我看得少。你有什麼把握確信自己是天底下難得一見的痴心男子,而桑兒一定就是你的惟一?」
「我是沒有把握。但至少我可以確定,桑是我從小到大最珍視之人,您知道嗎?在京里的這段時間裡,我有的是機會圖謀大位,但我不要,因為桑在等我回來。有多少平凡夫婦就這樣過了一輩子,我們也可以的!」
「我相信你和桑兒現在是兩情相悅。但你最缺的,就是平凡二字。今日不要說你是世家子弟,只要朝政安穩,你身為皇族卻不戀棧權勢,我得佳婿如此,必定心花怒放。但偏偏自高宗以來,宮廷內的爭鬥就不曾止息。你不找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你。你無法改變的近支血統就是最大的禍端!」
是嗎?只因為他姓李,出自那個所謂天下至尊的家族,厄運就可以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不放,纏他直到死為止嗎?
「這不公平!」
「是不公平。但把桑兒拉進你的世界就公平了嗎?」
看他倔強地無意作答,員外繼續道:「你一定聽過桑兒命格貴不可言這個傳說吧?那是我讓算命先生這樣說的。」
面對劉潭的些許訝然,老人泰然自若。「她小時候吃過很多苦遭過很多冷遇,皆因我的忽略而起。到了發現這件事情,已經只能做些補救了——現在看來這補救堪稱得力。我不想讓好不容易過得平安順遂的桑兒,下輩子又活在擔驚受怕中。你現在離開她,她或許會痛苦
一時,但你們一直在一起,她會受一世的折騰。你恐怕不知道,大赦召令下達以來,她幾乎每天都要去城門口轉幾圈,看你回來沒有。你根本想象不出里裡外外她一個人是怎樣苦苦地在熬。你想讓她這樣熬上多久?這回只是病倒而已,下回——」
劉濯激動萬分地揪住元員外的胳膊。「你說桑病了?現在怎麼樣?她在哪裡?讓我去看她!」
桑等他等得病了?病得不能處理事情,病得形銷骨立!天!看他幹了什麼好事?當他在宮裡將思念當做每日的閑愁,當他沾沾自喜地周旋於成王敗寇之間時,桑正那麼希望然後失望然後絕望地在家裡等他回來!
無視他狼狽已極的焦慮慌亂,元員外硬下心腸喝道:「我說過不准你們再相見!你根本就沒有辦法好好保護她,見了也只是徒增危險而已!」
劉濯聽不進,他只知道桑病了,從來健健康康的桑因為他而病倒了——「讓我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元員外收起慈藹的神態,也不掙開他大力的鉗制,只冷冷地道:「您現在是以王爺的身份命令草民?還是向意中人的父親請求?」
劉濯愣了愣,緩緩鬆手,垂下頭低低說道:「求您讓我見見她。我只是想見見她而已……」從未用過這樣卑微的語氣與人說話,但是沒關係。只要能夠讓桑的爹爹改變堅持,他什麼都願意做。
「我不會準的。」元員外長嘆,「你的出現對桑兒有什麼好處?你捨得讓她再等幾次?就當是成全我這做爹的一點私心,郡王爺,請您不要再將桑兒放在心上。天涯何處無芳草,您——放過她吧。」
是啊,劉濯,你能保證沒有下一次嗎?捫心自問,你真能說放手就放手即使看著骨肉至親,一個個死在那些醜陋的殘殺中也置若罔聞嗎?
不,不!
說什麼幸福道什麼一輩子,原來你能給桑的,只是不幸而已。
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般,他頹然坐倒在地。
「我想我明白了。我羨慕桑有您這樣的父親。」
若他只是平民,若他也有這樣的父親……
元員外注視他,帶些哀憐地。
「你是好孩子,可惜齊大非偶。寫份放妻書吧,印信也一併帶走。」
顫顫巍巍塗鴉完那通篇的謊言,他抬頭。
「有一日消了所有顧慮,我還會回來!」縱使那時已經……人事全非。
元員外一時間被他眼底不容更改的決心震懾了。「你……」
「您不用跟桑說這些……我不是要桑等我,這是我自己的一點堅持,您總得允我活著……還有個盼頭吧?」
斷續說完,他狂奔出門,氣喘吁吁地直跑到揚子江邊才停下腳步。江水滔滔,澎湃咆哮,竟讓人有一種——想與之融為一體的感覺。
不不!他絕不輕賤自己的生命,他是如此辛苦地活到了今天,斷斷不該就此了斷。
算了。
劉濯,你只是不配得到幸福而已,你只是生錯了人家而已,醒醒吧,就算你有再天真再美好的想往,也逃脫不了這與生俱來的宿命。
桑,你還是會想我的對不對?等到大局定了我再來找你好不好?就算那時你已經七老八十兒孫滿堂,我還是會來偷偷看你。
桑,你——好好保重,千萬別再找一個需要等待的人,知道嗎?
四顧蒼茫。
可笑啊,天下之大,他的容身之處,卻似乎只在那處心積慮逃了半輩子的地方。
悠悠蒼天,彼何人哉?
夜風襲來,吹得頰上生痛,他下意識地去擦拭,手上竟有濕痕。
聽人說,這滋味,是咸,是苦。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