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在大伙兒的勸說下,意暄終於打消了趕人的念頭。第二天,盛暑被發配到祠堂前的曬穀場看守新收進的穀子,意暄則綳著一張臉和大多數人一起到田裡去插秧。

盛暑心中有愧,一早就到了曬穀場。陸陸續續出現的同伴是十來個老得幾乎不能動彈的公公婆婆,以及前幾天上山砍柴時摔斷了一條腿的村長的小兒子盛過年——盛暑可以很輕易地從「大暑」和「過年」上推敲出村長起名的一貫思路。

過年是個健壯的小夥子,看起來很得老人們的喜愛,但是對他的態度就比較冷淡了。

看穀子是個只要有手誰都能幹的活兒,拿根竹竿驅趕飛來啄食的雀鳥就可以了。而由於松子的仗義相助,根本就沒有大伙兒的用武之地。惟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閑聊。

「小夥子,你真的什麼事都忘記了?」老人坐在廊檐下,邊揮著扇子,邊用含糊不清的吐字問著話,盛暑聽了好半晌才會過意來。

「是啊。」

「那你是從一生下來就開始忘記還是後來才發作的啊?」另一位老人感興趣地插嘴。

啊?

這個問題……有點兒聽不懂。

盛暑還沒想好怎麼作答,一邊把腳擱得半天高的過年就懶洋洋地替他回了話:「阿婆,一出生就開始忘記的那個叫做健忘症,他這叫做失憶症,是活到一半才把以前的事給忘了。」哼,就是這個失憶男的出現奪走了他清涼村最俊俏小伙的寶座!

活到一半?這個……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哦,那哪個比較嚴重一點兒呢?」老人們對盛暑報以同情的目光。

盛暑聳聳肩。「其實我也不——」

「當然是失憶比較嚴重!」過年又搶過話頭,「健忘症那是天生的,從小習慣了也就好了;而他這種活著活著就把過去的事情都給忘了那才叫冤呢,看起來聰聰明明一個人,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都忘了個一乾二淨,連割稻這種事情都做不來,真是——唉,悲慘哪!」過年簡直是一唱三嘆。

「哦?盛暑不會割稻了嗎?」老人們驚訝地問。

在他們看來,這世上竟然還有人不會割稻,真是太奇怪了。

「咦?你們還不知道嗎?昨天……」於是過年把昨天在田裡發生的事聲情並茂地演示了一邊給大家看,笑得老人們上氣不接下氣,盛暑則不好意思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人在挖苦盛暑。」茶杯「睿智」地做出判斷。

「要不要對付他一下?」銅板蠢蠢欲動。

趴在地上打盹的土堆睡眼惺忪地瞅了瞅手舞足卻不能蹈的過年一眼,「不太好,盛暑初來乍到,可不能得罪地頭蛇。」

松子趕走一隻小鳥,飛到他們身邊的樹上站定,「這樣吧,我去轉移一下他們的注意力好了。」

「真是個傻小子!」被老人輕輕拍了一下後腦勺,盛暑知道對方並無惡意,也就獃獃地賠著笑。

這時松子響亮地「哇」了一聲,撲閃著翅膀飛到廊檐的樑上,又衝下來,在廊檐上走來走去。

盛暑見狀,對大家說道:「好像要下雨了。」

「夏天午後經常要下雨,很正常的。」以為失憶的他不懂這個道理,一位老公公笑呵呵地解釋。

過年抬頭望了望天,再輕蔑地看向他。

「下雨之前天上是要有烏雲的,知道嗎?你看現在天那麼好,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下雨?」庄稼人最懂得看天吃飯,他難道還會比他們厲害了?

盛暑確實沒注意過下雨之前天上會不會有烏雲,以前只要看松子一飛低,他就知道該找地方躲雨了。

而松子的預測一次也沒錯過。

「村長說這些穀子最怕雨淋,如果泡久了就會出芽,出了芽的穀子就沒用了——」

「停停!」過年不耐煩地阻止盛暑繼續背誦從自家老爹那裡聽來的常識,「你說的這些我還不知道嗎?問題是不會下雨,你知道嗎?不會!」

盛暑看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心中也有些疑惑,又看了眼松子。松子像是能明白他的猶豫似的,朝他點了點頭,「哇——」你聽我的沒錯。

盛暑聽不懂它說的話,但長久以來的默契至少讓他能把傳遞的簡單意思猜個八九不離十。松子既然如此肯定,他是完全相信的。

決心既定,他站起來,拿了放在牆根的籮筐和扁擔到曬場中去裝穀子。

過年見狀,在一旁大聲嚷嚷:「跟你說了不會下雨,你幹什麼裝穀子?」

他喊回去:「小心點兒總是好的,如果沒下雨的話,我大不了再把它們挑出來。」那些老人家干不動重活兒,過年的腿又不能動,看來只能靠他一個人了。

過年輕視地一笑。

真是扯淡,這一籮筐的穀子是一百五十斤,扁擔一架,前後兩籮筐就成了三百斤,他這種做慣了農活的壯丁挑起來也頗吃力。而盛暑高是高,身材則是偏瘦,白白凈凈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沒多少力氣的,估計一百斤的重量就能把他壓趴下,哪有可能一下子挑三百斤的東西?

而且這曬穀場上足有個上萬斤的穀子,往年遇上下雨時都是下田的壯小伙兒跑回來一塊兒挑的,再有力氣的人也是開始能勉強挑得動,到後來肯定什麼勁兒都沒了。他老兄竟然敢說「大不了」再挑回來這種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盛暑用簸箕把兩個籮筐裝滿了穀子,按照村長教的方法將扁擔穿進籮筐的繩耳,一運勁,東西便被擔了起來。

過年睜大了眼準備看盛暑對著兩筐稻子一籌莫展的好戲,卻被對方穩健的步伐嚇得差點兒從長凳上掉下來。

他是不是眼花了?他挑的真是穀子嗎?為什麼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累的樣子?難道盛暑的體力不比他差?怎麼會?明明很虛弱動不動就暈倒的一個人,怎麼能和號稱全村最強壯的他比?

盛暑把穀子倒在祠堂邊的糧倉內,回到廊檐下脫了上衣小心疊好放在凳上,才又跑回去把籮筐裝滿——他就這麼一套衣服,可不能才穿上去就弄髒了。

沒有別人幫助的情況下,土堆和銅板笨拙的身手也聊勝於無。

不過松子和茶杯湊什麼熱鬧?一個一顆一顆地把稻子叼進筐里順便弄點兒吞到肚裡,另一個等他挑完十趟出來時它的一趟還遠遠沒結束,它們是怕他太悶所以搞笑來了是不是?

挑著挑著,盛暑感到有些氣力不足,想著還有許多要擔,正自擔心間,忽然感到一股熱氣自丹田緩緩升了上來,隨著氣流在四肢百骸間流轉運行,盛暑感到肩上的擔子竟然越來越輕,到後來簡直像是沒有了重量似的。

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情況,只當在挑重物挑累的時候,身體自然而然會有增加力氣的反應,人人都是如此,因此他也不驚訝,只繼續埋頭幹活。

「這小夥子很壯嘛。」老人看他一直挑著穀子走來走去,腳步竟越來越輕捷,不禁出聲讚歎,但隨後又有疑問:「但是他在做什麼?」

「他怕天會下雨。」過年悶悶地說道。

盛暑挑了大約過半數稻穀的時候,烏雲果然在天空聚積,過年傻乎乎地看著天空好一會兒才喃喃地道:「我的媽呀,他是怎麼知道的?」

老人們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盛暑的意圖,連忙也開始動手搬穀子進倉。他們的力氣本就不大,顫顫巍巍搬著簸箕走來走去的樣子看了都叫人於心不忍,盛暑一邊來回挑穀子,一邊勸他們別幹了。但是也沒人聽他的,連過年都拄著個拐杖一跳一跳地背著裝滿穀子的布袋進倉。土堆發現他的方法很好,也從過年的腳墊里叼出一個袋子,讓銅板幫忙裝滿,然後馱到糧倉。

當第一滴雨下來,從田地里匆忙趕回收穀子的眾人看到空空如也的曬穀場時,有那麼一會兒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只見盛暑挑著最後兩籮筐谷從他們面前走過,臉不紅氣不喘地來了一個普渡眾生的笑容,說道:「你們來晚了。」原本心急火燎的眾人見大勢已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看我,我看你,莫名所以。

「是他——一個人乾的。」過年呈金雞獨立的姿勢站在糧倉前,指著正在傾倒穀子的背影,驚魂未定。

祠堂前的空地上擺開今年的豐收宴,整整五十桌,村裡老老少少都在受邀之列。盛暑暫時作為意暄家的人丁,被安排和村長家同席。

村長手托著個小酒罈子笑著問:「盛暑兄弟,你喝酒不?」

「酒?」盛暑蹙起眉,那是什麼?

村長感到非常意外,「你連酒都不知道嗎?」這失憶可真是失大了。

盛暑有點兒抱歉地搖搖頭,「不太有印象。」最近他經常會因為無知透頂而把人嚇到,實在是很不好意思。

村長為了不讓他繼續失落,趕忙說道:「沒關係,沒關係。你喝一點兒看就明白了。」說著就在盛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許酒。

看樣子很像白開水嘛。盛暑拿起酒杯。

「你先少喝點兒看會不會——」村長沒來得及說完,就見盛暑將杯里的液體一飲而盡。

所有的人都緊張地看著他。

村長和大多數人是怕他不勝酒力一下子就醉了;過年是盼著他倒下去出點兒洋相;意暄是怕喝醉了,待會兒又得很麻煩地把他弄回家。

盛暑閉上眼睛感受那液體滑過舌尖和喉頭,一種熟悉的感覺升上來。

這種水,他以前似乎喝過。

他神色平靜地睜開眼,把玩著陶土燒成的粗糙小酒杯。

但是好像不是用這種小杯裝的,應該是很大的器皿才對。

心中如此想著,他一個不留神便順口說了出來。

眾村民尤其是年輕人一聽大樂,心想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村裡釀的酒可是烈得很,通常能小酌幾杯就已經算是酒量不錯了,倒還少見有人敢用大碗喝的.既然他誇下海口,今兒個大伙兒就非得熱鬧熱鬧,把他灌趴下不可。

人同此心,主意既定,過年大聲叫道:「盛暑兄弟真是好氣魄!二嫂,幫忙拿個海碗來!」盛二嫂笑著應了,不多時便取只盛飯用的大碗出來,替下了盛暑跟前的酒杯。

過年拎起一壇酒走到盛暑面前,幫他將碗斟滿,然後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說道:「盛暑大哥,今年如果不是你拼了命把穀子擔進穀倉,早稻的收成肯定沒指望了,小弟我敬你一杯,就當是謝你!」說完拿酒杯碰了下海碗,自己一口先干為敬。

眾人轟然叫好。等著盛暑反應。

誰知盛暑卻只是含笑看著他,不做任何錶示。

過年道:「盛暑兄弟,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敬你酒你怎麼樣也得給個回應吧,難道你覺得我不配同你喝酒?」

過年的說辭本是酒場上的常用話,可聽在盛暑耳中卻教他惶恐之至,連忙擺手道:「我怎麼會看不起你呢?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挑穀子也是我應該做的,你不用謝我……我什麼都不懂,真是對下住。碰一下碗后我應該做什麼,過年兄弟你告訴我好嗎?我一定會照辦的!」

搞了半天原來是他不知道敬酒的意思啊。過年看他如此真誠的樣子,倒有些不好意思為難人家了,於是說道:「我剛才向你敬酒,是表示把你當好朋友。一般來說碰了杯之後兩個人都是要把自己的酒喝完的,但是你如果覺得沒辦法喝這麼多的話,其實也可以——」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盛暑咕嘟咕嘟一口氣把海碗里的白酒都倒進了肚裡,完了放下碗,用衣服擦擦嘴,迫不及待地緊緊握住過年的手,感動地說道:「我怎麼會喝不了這麼多呢,就算真的喝不了這麼多,沖著『好朋友』三個字,我也是非喝不可的啊!你知道嗎,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把我當好朋友,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說到後來他的眼眶都有些泛紅。

過年糊裡糊塗地任他握著手,陪他點頭,心裡越來越覺得氣悶:拜託,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天真啊?他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嘛,幹嗎當成真?別以為這樣他以後就不敢給他小鞋穿,他盛過年可不是這麼容易被收買的,就算他覺得有那麼點兒感動也一樣!

「好朋友一句話!以後要是有誰敢欺負你新來的,我第一個幫你出氣廠』是誰?是誰在那裡噁心地瞎咋呼?真是丟臉到了極點!

「過年兄弟,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今天這個日子的!」盛暑的手收得更緊。

「我也是!」嗚嗚嗚,這是醉話,不算數的,絕對不算數!

「來!為了慶祝我們的情誼,再於一次!夏姑娘,麻煩你再拿一個大碗來!」盛暑豪氣干雲。

憑什麼叫她拿?意暄正要抗議,卻發現盛暑早已轉過頭去繼續和過年熱切交談,看那個熱乎勁兒,那還有空理她!

算了,不跟他一般見識。她摸摸鼻子,起身去取碗。

過年望著周圍正排隊準備對盛暑發動車輪戰的自家兄弟,想象自己喝完一海碗酒的情形,又一次在心裡用力哀悼。

大哥二哥,我這是為你們的樂趣而犧牲,一會兒千萬記得替我收屍啊。

村長看著眼前的情景,持著鬍子微笑。

村裡已經許久不曾這樣熱鬧了,隨他們去胡搞一陣,也未嘗不可,呵呵。

在滾雪球般地團團結拜五十六次之後,盛暑終於放倒了村裡所有「居心叵測」的小夥子,在他們陸續被家人扶的扶抬的抬地弄回家去之後,盛暑也決定凱旋而還。

意暄本來想留在這裡幫忙一群苦命的女眷們整理這一地的狼藉,但是大家都不放心雖然「看起來」還神色如常的盛暑,硬是要她一路好好照看。在這麼多人的堅持下,她也只能領著他一起回去了。

隨著豐收宴的結束,大伙兒陸陸續續回家,村裡的房舍大多都點起了燈,雖然夜幕低垂,一路上也不怎麼黑暗,但是就算看得清路,他有必要走得那麼快嗎?意暄跟在他後頭,沒多久就有些氣喘吁吁了。

「你給我停下!」她一聲呵斥,滿意地看見盛暑止住腳步,回身望來,「你走得這麼急幹什麼?」腿長了不起啊?

盛暑走回到意暄停步的地方,看她貓著腰不停地調整呼吸.心裡也很是奇怪,「走得很急嗎?怎麼我自己沒什麼感覺?」

意暄白了他一眼,「你手長腳長走起路來自然快,犯得著有什麼感覺嗎?」

盛暑搖搖頭,「好像不是這樣,我方才覺得全身都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似的。然後大概就走得快了。」

輕飄飄的?「你喝醉了。」意暄繼續向前走,非常肯定地判斷。

「喝醉?是嗎?喝醉就是會飛起來嗎?」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虛心請教。

「是你自己醉醺醺地覺得要飛起來,不是真的要飛起來!」見鬼,她又沒有喝醉過,問她有什麼用?

「可是,我好像是真的要飛起來——」話音未落,只見盛暑的身體竟然真的離開地面騰空而起,一躍躥上了旁邊的屋頂。

意暄死也不相信自己所看見的。揉揉眼,再揉揉眼,那個莫名其妙的笨蛋竟然還是好端端站在屋頂上,並且鬼吼鬼叫地說自己下不來,拜託她救命。院子里的狼狗聽到屋頂上的動靜,警覺地吠了起來,好在李婆婆還沒回來,否則可真能把老人家給嚇壞。一飛就飛上屋頂,這是什麼人啊?

或者,其實真正喝醉的是她,於是出現了奇怪的幻覺?可她明明只喝了一口酒而已啊。

正在冥思苦想間,只聽「砰」的一聲悶響,盛暑不知怎麼地又跌落到牆邊的草垛上,引發了更大聲的狗叫。他撣撣身上的灰塵,一個鯉魚打挺利落地站起,還不忘拍拍胸口給自己壓驚。然後走到目瞪日呆的意暄面前,很高興地宣布:「我沒醉,我真的飛起來了。」

意暄伸出兩根手指在他面前一晃,「這是多少?」

「二。」意暄把手指收回到自己眼前,仔細端詳。

「真怪,我也覺得是二啊。那這樣呢?」她將兩手食指交叉送到他面前。

「是十吧。」

「亂講,明明是十,哪裡有十八?」也不等他辯駁,她右手食指頂住鼻子,左手把兩邊臉頰往上撐,做出一個豬頭的形狀,義問:「這是什麼?」

盛暑看了她滑稽的造型半晌,才笑著道:「很可愛。」

今晚上她好像特別……活潑。

「錯了!」她開心地公布答案,「你明明就喝醉了!這是豬!不是很可愛!」話說出口她才遲鈍地領悟出盛暑的意思,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做了一件多麼失態的事情,不由得悄悄羞紅了臉。

天哪,她真的喝醉了,竟然會在他面前扮豬頭!

惡狠狠地瞪了全身插滿稻草的盛暑一眼,她快步走開。

盛暑獃獃地看著她的背影,一頭霧水。

第二天清晨,意暄不情不願地捧著洗乾淨的棉襖來到盛暑屋前——他們雖說住在一個院落,但意暄的房間在主屋,而盛暑則暫住在側面的空房裡。

籬笆牆以內,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她一個人的地盤,她可以在這裡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心情沒來由沮喪的時候一個人悶在屋裡幾天幾夜也不會有人打擾,天太冷可以索性裹了棉被下床走動,天太熱比如最近就可以穿得少少地晃來晃去還能在屋后的小荷塘里泡會兒水——可是現在呢?她滿臉不爽地看著毫無顧忌敞開的大門,躍人眼帘的就是光裸著上身的男子,正坐在木板床上看他的寵物們嬉鬧——他堅持要和它們住一個房,說是沒它們在身邊睡覺都不安穩。真奇怪,他當初為什麼不在野外安家落戶算了?他倒好,整天打赤膊打上癮來似的,幾乎走到哪裡都光溜溜的,她卻必須為了不被這人撞見衣衫不整的樣子,而在自家屋裡包得密不透風,一想起來就覺得又熱又窩囊。

盛暑看見她,連忙站起來打招呼:「夏姑娘,你早。」

當然,其實他的身體是蠻好看的,又白又結實……意暄不自在地咳嗽一聲,裝做若無其事地說道:「衣服我洗好了,你收起來吧。」盛暑雙手接過,發現除了棉襖還有上回換下的貼身衣物時,臉上不禁一熱,趕忙收到柜子里,口裡還不住地道謝。

他自己知道這套衣服有多臟。夏姑娘平時看來雖然冷淡,心地還是很好的。

意暄也不急著走,在屋子裡惟一的椅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說;「我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盛夏一愣,「夏姑娘,你不會是要趕我走吧?」就算不通人情世故,也看得出來意暄是不太樂意讓他在這裡住下的,所以看她一臉嚴肅的樣子,盛暑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逐客令。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看起來是這麼狠心的一個人嗎?「我是說,既然你要在這裡長住,以後我們之間相處的方法現在先講清楚比較好。」

原來如此。盛暑鬆了口氣,還是不敢怠慢,在床沿上規規矩矩地坐下,說道:「夏姑娘,你知道的,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有什麼吩咐,你做主便是了。」

不要搞得像是她在虐待他一樣好不好?所以在必要的時候誇獎一下沒自信的小孩還是應該的,「你不懂可以學啊,而且一個人把所有的穀子挑進糧倉的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大伙兒對你可感激著呢。」五六天過去了,他肩膀上的紅痕還是沒褪,磨破的皮也未癒合,讓人不記得也難。也虧是那些痕迹,讓她確定了盛暑應該是人而非刀槍不人能飛天遁地的奇怪物種。

盛暑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你們怎麼老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呢?我說了是應該的。」不過這件事之後也還真讓大家都對他親熱了很多,像昨天他可是交了一大堆好朋友哩。所以說他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呵呵。「那咱們是要商量些什麼?」夏姑娘說得對,他是要在這裡長住的人,很多事情都應該現在搞清楚。免得遇到的時候手忙腳亂。

意暄想了想,準備先從前幾天的事情說起。_

「你一旦成了村裡的人,日後自然要分田地給你耕種,咱們這裡的糧食是種三季的,冬天的小麥是一季,這幾天剛插完秧的晚稻是一季,前幾天收割的早稻是一季。水稻生長的田裡會有水蛭,就是上回咬你的那種蟲子——」看盛暑如她意料之中地變了臉色,意暄問道:「你是不是很怕水蛭?」種莊稼的人如果怕水蛭的話,那就不要混了,所以一定要想辦法鍛煉他的膽量。可以考慮捉幾隻養在家裡讓他朝夕相處培養感情……

誰知道盛暑聽了她的問話竟然說道:「原來那叫水蛭,挺可愛的。」他才不可能怕任何動物。

意暄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逞強,奇怪地道:「那你那天怎麼會暈倒?」

他無奈地說道:「我怕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看到那殷紅的東西從體內流出來,就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無力。那時看到自己腿上叮滿了水蛭,想到每剝離一隻就會有一股血流出,他只能直接昏倒了再說。

「嘎?這麼一點兒血你就昏倒,那如果是一大股血飆出來你又會怎麼樣?」

「拜託,別說!我光想象那種情景就頭暈。」盛暑捧住了頭告饒。

「這個我知道我知道!」銅板舉手想回答問題,可惜意暄根本就不知道這隻猴子突然跳到自己跟前來做什麼。它覺得沒趣,只得跑到茶杯麵前去和它講:「那時你還沒和咱們在一起吧,盛暑有一天看到土堆在土堆上啃一隻血淋淋的活兔子時,簡直像發了瘋一樣到處亂打亂劈,差點兒就把土堆給『咔嚓』了,然後土堆就投了降跟了他——」

「放屁,我才沒有投降。」土堆瞪它一眼,轉過頭去又繼續睡覺。

「你跟了盛暑后就沒有再吃那些血淋淋的東西了,不叫投降叫什麼?」銅板挑釁地叫囂。

「懶得理你。」土堆咕噥幾聲便不再出聲,這個聒噪的傢伙為什麼每天都指望挑起點兒事端來樂呵樂呵,它偏不讓它如願。

意暄同情地看著他的痛苦相,道:「其實如果不是你動作太慢老停留在一個地方的話,水蛭是不容易叮在你身上的。下次收割晚稻的時候田裡的水都會幹掉,你可以試試看把速度提高,那以後到了夏天,水蛭就不是問題了。」

「你是說我以後會有自己的地,然後自己種糧食收糧食吃嗎?」盛暑驚訝地道。

「怎麼?你不樂意?」

「不不不,」他連忙擺手,咧開了嘴,「我樂意極了!我有自己的地了,我有地了!」

看他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樣子,意暄為他高興成這樣下了註解——這恐怕是他失憶之後,第一次嘗到擁有恆產的感覺吧,不知為什麼,她心裡有些酸酸的。

「那接下來呢?接下來還有什麼?」他熱切地望著她,祈禱下一個驚喜的來臨。

「接下來?接下來說說你的日常起居。」還指望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拿嗎?

「好啊好啊,說吧說吧。」盛暑還是那麼興緻勃勃。日常起居,好新鮮的感覺啊。

他專註凝望的眼神讓意暄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變得很偉大。她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說道:「屋子裡如果要添什麼東西,你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添東西?還要添什麼嗎?」一張床,一領草席,一把椅子,一個柜子,都是從好心的村長家裡搬來的,難道還需要更多?

「現在這裡太空了,可以多放把椅子,或者弄幾條長凳,添一張桌子什麼的,以後有客人來也好坐,那樣看起來才會有家的樣子。」既然他昨晚把村裡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幾乎都結拜了一遍,估計以後這裡絕對不會冷清,唉,可憐「她的」一方凈土啊。

家?這個字在頃刻之間征服了他。「好的,我要我要!上哪兒拿?」

「上哪兒拿?」她怪叫道,「你以為這些家什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隨便去拿就可以了?當然是要自己做!」

「可是——」

「我知道你不會,記不記得你昨晚最後一次結拜時加人進來的二牛?他可是村裡第一把木工好手,你自己去取了木材請他來幫忙准成。」

他用力點頭,「好的,我知道了!還有嗎?」

「還有就是你的一天三餐,你會做飯嗎?」這好像是句廢話。

果然,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乾脆地說道:「不會。」

「那好,反正我這院落里也就一個灶頭,以後咱們就索性一起吃飯好了。」

「可是我不會煮飯……」他低下頭愧疚地說。

「當然是我煮!」笨蛋!

「真的?你煮飯給我吃?」盛暑因為每天可以吃到白米飯的美好遠景感動得熱淚盈眶。

煮飯給他吃?怎麼聽起來很曖昧的樣子?「不是我特意煮給你吃,是順便懂嗎?順便!

「好好好,順便順便。」盛暑頭如搗蒜,繼續熱淚盈眶。

意暄看他感激涕零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好吧,再加一點點同情,不過絕對不是憐惜哦。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是不是不吃葷腥?」怕他不懂什麼叫葷腥,意暄特意解釋,「就是豬肉狗肉羊肉魚肉之類的。」

盛暑聽得又有些反胃。「我不吃這些。動物都很好相處的,為什麼要殺來吃?」

「吱吱。」

「哇哇。」

他剛說完,就聽銅板和松子在一旁大力聲援,茶杯拼了老命地點它那小小的頭顱,只有土堆輕蔑地掃視它們一眼,不作表態。

「我就知道。」他在昨天的筵席上夾了很多葷菜,但都是只吃了一口就扔在一旁,而蔬菜則是來者不拒。不過看樣子他並不知道自己昨天吃的就是葷菜,而只是直覺地把嘗起來不對胃口的菜肴放棄了而已。為了不讓他說吐就吐弄得一地臟,末了指導清理穢物的擔子理所當然地落在她身上,意暄決定不把這事告訴他。

「那我以後就做素菜給你吃。」實在太好養了。

「謝謝。那它們呢?」他指指正在向意暄獻殷勤的四個夥伴,不忘為它們爭取福利。

「它們?」意暄睨了這些謅媚的傢伙一眼,「它們吃東西可比你隨便多了,通通自己解決!」

松子等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朝她做了個唾棄的姿勢,倔傲地離開了屋子。

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們找大好人村長去!

意暄看它們氣鼓鼓的樣子,不禁失笑。

「它們聽得懂我們講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嗯,我也覺得很奇怪,大概動物比我們聰明得多吧,它們聽得懂我們說話,我們卻聽不懂它們的話。」

「你聽不懂它們說話嗎?」她以為他多少是有點兒懂的,否則義怎麼能贏得它們的追隨?

他說笑著搖頭,「怎麼可能聽懂呢?我又不是神仙。」

意暄想起初見他時的猜測,心中好笑,然後又想起他的那件「心靜自然涼」的棉襖。「對了,你為什麼會在夏天穿一件棉襖?」

他坦然地說道:「因為我只有這樣一件衣服,如果把棉絮給拆掉,冬大就不能穿了。」

「那你就不能把棉襖脫掉?」還跟她吹噓什麼心靜自然涼。

「其實,我是到了這裡才知道,原來熱的時候時可以光著身子的。」土堆烏鴉身上都是蓋著厚厚的毛的,少許見到的幾個路人也是在天沒那麼熱的時候,自然沒有人光背。

很好,她明白廠,他是為了補償許久以來沒有能夠脫光衣服的遺憾而熱衷於打赤膊的。

「這樣吧,我幫你做幾身衣服,你好四季替換。」總不能讓他老拿別人的衣服穿吧。

這回盛暑比較搞得清楚狀況了,在猛說謝謝之前,他先謹慎地打聽,「即布在哪裡?」

她聳聳肩,「我自己織呀。」

「你自己織布?」

他崇拜的眼神讓意暄「飄」了好一會兒才下雲端。「你大驚小怪什麼呀?清涼村裡的女人都多少會一點兒,不過織出來的布可能沒你衣服的質地好。」他那件破棉襖雖然已經慘不忍睹,但質地之佳,卻仍顯而易見。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有衣服穿就行了,「夏姑娘,你對我真好。」他激動地握住意暄的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意暄連忙把自己的手從他的魔掌中解救出來,這人手勁大得厲害,昨天她親眼看見過年的手背被捏得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前車之鑒當為後世之師,何況她的筋骨肯定和過年的沒法比。

「我對你好,是有目的的。」她正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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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中有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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