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年三十。
顧況大早起床,出門就看見在院子里探頭探腦的程適。程適一見他立刻晃過來,伸手向院南一比,壓細嗓子:「昨天半夜來的那個人,我在門縫裡看怎麼像那位司徒大人似的。」
顧況不禁佩服程適一雙雪亮的賊眼,低聲道:「輕聲些,那位大人此次來不知道是辦什麼要務,不能暴露行蹤。」
程適咧嘴道:「曉得了,我只當不認識他。」斜眼看顧況,「顧賢弟,你離我三尺遠是不是防著我再怎麼著你一口?你放心。」伸手剔了剔牙,「昨晚上那一口,我回房也漱了半天嘴。」
顧況鐵青下瞼,回頭便走。程適在他身後抹了一把嘴,齜牙嘿然道:「不過別說顧賢弟,親著滋味卻不錯,軟得很,又嫩滑。哈哈--」
眼角的餘光驀然瞥到,恆商正在近處一根廊柱前一動不動地站著。
顧況和程適過年,總歸只有幾個字:新衣裳、壓歲錢、放爆竹、吃肉。
小縣衙里被幾個紅燈籠一點綴,喜氣洋洋。顧知縣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袖子里揣著昨天晚上封好的紅包,給內衙里的下人們每人一個。
顧況謹遵著劉鐵嘴當年的教誨,待人無上下貴賤,皆當禮之。遞紅包時都雙手送過,廚子門房丫鬟皆甚感動,覺得新知縣大人雖然寒酸些,但當真是好人。
程適討顧況便宜時被恆商看見,恆商百年難得的小白臉綳成千年凍就的冰雕,拂袖向飯廳去,程適料定他心中醋海翻濤浪高千丈,覺得十分得意。顧況在院子里發紅包尚不知情,程適晃晃悠悠跟在恆商後面,也進飯廳去和恆商搭個訕。
那位司徒大人也在飯廳里坐著,正在恆商身側。程適晃進門,先向恆商道:「哈哈,今天節下,千歲起得甚早。」抱拳一揖,再向司徒大人問個安。
恆商勉強點了個頭,「程掌書也甚早。」
程適拉張椅子坐下,露著牙道:「方才在迴廊下看見千歲,只是千歲走得甚快,沒來得及請安,千歲莫怪罪。」誠心讓恆商添堵。
恆商哦了一聲,眼卻不看程適。程適又道:「顧賢弟他方才只顧著和小的說話,沒看見千歲,不曾請安,千歲別怪他。」
恆商在衙門裡住著,不能暴露身分,程適一向尊稱一聲竇公子,今天仗著沒下人在,故意一口一個千歲,恆商兩道墨眉鎖著,更不看程適,倒是那位司徒大人笑了笑。
程適接著道:「我見顧賢弟去發紅包,想來等下就過來了。」
恆商淡淡道:「我曉得。」
司徒暮歸望著門外笑道:「外面應該是顧知縣過來。」恆商側頭望,程適靠在椅子上晃一晃腿。
顧況發完一圈紅包,恍然記起忘了一件事情,先趕到飯廳來向恆商和司徒大人問安。進門還沒開口,恆商先溫言道:「景言,衙門裡沒什麼要忙的了吧?」
顧況向司徒大人躬身一揖,忙回恆商的話:「沒什麼,人也不多。只是寒酸了些。方才記起來有件事情未辦,我吩咐人上飯,你--您和司徒大人先用著。」
恆商心中被這個「您」字一刺,道:「今天雖是三十,莫再勞神鋪張,交給下人就好。先吃飯吧。」程適就接話:「開門炮還沒放呢,先吃飯。什麼事情?吃完了我幫你對付。」
顧況道:「忘了寫新門聯。」
程適立刻道:「吃了飯包在愚兄身上。」
顧況抽了抽嘴角:「程賢弟那幾筆字......咳,好意愚兄心領了。」司徒暮歸揚起了眉梢,又笑了笑。恆商望著顧況的雙眼,輕聲道:「我幫你寫。」
顧況臉上沒來由有些燥熱,頗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想想這個字有些不恭敬,還有司徒大人在眼前,又添上兩個字:「多謝。」還是覺得甚生硬,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應付。恆商只一直看他,顧況的心中又像被什麼揪住了,鈍鈍的難受。但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顧況又弄不明白。他自從聽了程適的話后,見到恆商,總不由自主想起程適講過的話,若那些話當真......顧況又開始覺得站也不自在,坐也不自在,胡亂應付了幾句話,出去點開門炮。
程適抱著膀子看戲,顧況親手點上開門炮,放罷,丫鬟端了早飯上來,程適毫不客氣抓起一個點紅花的大饅頭大口咬下,司徒大人斯斯文文的吃,恆商稍許沾了沾唇,顧況胡亂對付著吃了些。
早飯完結,小廝抬了兩張大桌子並在飯廳中央,擺上文房四寶和裁好的紅紙,開寫春聯。陣勢很像個模樣。恆商提筆,程適盯著他著墨:「歲雪乍溶梨花早,曉堂初看柳色新」,橫批:「鴻雁已歸」,字跡清峻。程適心道酸哪,過年春聯對兒又不是作詩,意境個什麼勁。
恆商抬頭向顧況道:「景言,你若不嫌棄,此聯貼書房可好?」
顧況欣喜道:「好。」
恆商笑道:「我的字不如慕遠,讓他多寫。」
司徒暮歸道:「這句話當不起,惶恐惶恐。十五殿下有心讓臣出醜。」於是提筆也寫了一聯,「暖日著南意,遙風度東華」。題了一批:「小杏才開」,墨跡如流雲逸然,程適在心裡感嘆,不愧是替皇上寫摺子出身。
恆商向顧況道:「景言也題一聯。」顧況不喜歡陣前婆婆媽媽,知道寫了必定出醜,索性乾脆一寫。拿起筆又尋思尋思才寫了:「春染桃花桃花紅,雨潤楊柳楊柳青」。橫批「辭舊迎新」。真心實意道:「我不擅長寫對子,只會拿老詞出來見丑。」恆商道:「老詞意境卻濃,正合春聯的意思。我與慕遠的卻不夠喜慶。」
程適吃飯前被顧況恥笑,耿耿於懷。瞧著桌上的三幅對兒道:「在下斗膽說一句,這幾幅貼正堂前門都少了些氣勢。我有兩個對子,一個可以貼正堂,一個貼前門。」抓筆向紙。「牡丹滿園層層貴,桃樹開花朵朵祥」。橫批「金玉生輝」。程適洋洋得意道:「這個好貼正堂。」,再挽袖子一揮:「天地雲開共祥瑞,江山日曉待盛妍」。橫批「萬里春至」。程適再伸左手一指:「這個貼前門!」放下筆道:「如何?」
恆商默不做聲,司徒暮歸含笑道:「一個甚喜慶,一個氣勢不錯。」卻伸手提起另一支筆,勻了勻墨,將程適聯中兩處抹去,添了一個字。程適甚驚詫,低頭看自己的對子,變成「天地共祥瑞,江山同盛妍。」
程適尚未回過味,恆商忽然也伸過一支筆來,將他那個橫批后兩個字也抹了,另寫了兩個字,改做萬里長春。
連顧況都大大詫異,程適這個對子他看其實不錯,被改得烏漆抹黑未見得比原對好,轉眼看恆商。程適心中雪亮,恆商這小子記恨我,有意辦我難看,司徒大人是他的臣下,當然要附和著拍王爺馬屁。
恆商放下筆,向程適道:「方才那聯有些不妥,冒昧修了一修,程掌書莫見怪。」程適哈哈一笑,「哪敢哪敢,有兩位幫我改對兒,實實在在是小的三生修來的福氣。」抱著膀子看桌上的對聯,嘖噴道:「這張紙真是個活寶貝,小的一定將它請回房裡精裝細裱,供在南牆上,晨昏敬之,初一十五香火供奉。」當真彎下腰,恭恭敬敬去拿那對子,手還沒碰到紙邊,被恆商先一步扯過,團做一團,輕描淡寫道:「此聯毀了,留著無用,還是燒了它吧。程掌書,方才多有得罪。程掌書若不嫌棄,我與慕遠寫十幅對聯賠你。」
程適道:「哪敢哪敢,千歲客氣了。」顧況眼睜睜看著恆商將紙團丟進取暖的炭盆,頓時披火舌舔成明紅,化做黑灰。程適悠然道:「紙兄紙兄,你幾世修來,有睿王千歲親手送你上路。只乘這股貴風,你下輩子投胎,就算托成個蛋,別的蛋做白煮蛋,你也能做虎皮蛋。」
恆商只做沒聽見,轉頭向顧況道:「景言,再去院中看看可好?」顧況就跟恆商出
去。程適哧了一聲。司徒暮歸的眼光在他身上掃了一掃,也徑向院中去了。
程適心道,恆商這小子盡玩些不上檯面的把戲,還指望爺爺我跳腳,誰同你計較?拎起筆,挑大張紅紙,將方才的對子再寫一遍,字寫的份外大。
飯廳門外卻蹩進來一個人,向程適作了一揖:「程知會,好興緻,在這裡題對。」原來是縣衙的黃師爺。
程適擱下筆拱手:「見笑見笑,寫著玩兒糊自家門上。師爺不在家過三十,來衙門做甚?」
黃師爺翹起鯰魚須子笑道:「不怕知會笑話,小的是來向顧大人替自家的正堂求個對兒,來年沾個好彩頭。」眼滴溜溜卻瞄向桌上紅紙。
程適道:「師爺真是求到了顧知縣的興緻上。顧知縣平生最愛題對,方才還在這裡寫了幾個,不巧剛出去,師爺去內院找找。」
黃師爺道:「勞程知會指點。」眼光卻黏在程適剛寫的對聯上。[]
程適道:「此聯是在下剛寫的,師爺不嫌棄煩勞指點指點。在下文墨上有限,對子俗得很俗得很。」
黃師爺立刻俯身到桌前,凝住眉頭,細細看聯。程適看他臉色獃滯,卻像走神,試探道:「寫得不好,師爺見笑。」
黃師爺忙回神抬起頭笑道:「知會太自謙了,此對工整大氣,正是難得的好聯。」掂住鯰魚胡,又看那聯,大有戀戀不捨的意思。程適大喜:「師爺過獎,隨手寫的,只當玩兒罷了,哈哈。」
黃師爺道:「不曉得知會此聯是否與顧大人切磋而成?」
程適道:「在下自家寫的,不過顧知縣他也看了,哈哈。」
黃師爺摸著須子,又去看對子,嘆道:「實在好對,小人真是越看越愛。厚下老臉請知會給小人也寫一對。若有這樣的對子貼在正堂上,一定沾足的運道來年興旺。」
程適心花怒放,順口道:「師爺若不嫌棄,這幅對子送你吧。」
黃師爺疾抬起頭:「當真?」
程適點頭;「只是在下字不大好,師爺別嫌。」
黃師爺慌忙拱手道:「程知會太謙太謙。」也不看對聯的墨跡是否干透,忙忙卷好,收在袖子里,向程適打躬道:「多謝知會,小人還有些事情,先回家中,改日再來謝知會贈聯。」
程適覺得這老兒雖然巴結相太過,卻甚討人喜歡。黃師爺袖著對子,卻忘了向顧況求對的事情,逕自向後門去,出衙門回家去了。
程適的對子被討走,將他心裡的一股窩囊氣也一股腦的帶了去,頓時天地清明,喜氣盈盈。中午開席,程適痛快一飲,在席面上風卷流雲,單一碟豬耳朵就被他吃掉半碟,還和恆商喝了個四季如意杯兒,以示不計前嫌。
恆商在席面上小心照應顧況,顧況始終乾乾巴巴,恆商神色中頗有些黯然。程適懶得再去刺他兩個,只和司徒暮歸拼酒。司徒大人酒量好酒品也好,正是程適所愛,程適與他一杯杯的喝,有意拼出高低上下。顧況從恆商身上分出精力,生怕程適灌壞了司徒大人不好收場,道晚上守歲席才是正場,要留下精力,於是住席。
住席時,天也已經下午,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沒過多少時辰,晚上就到了,於是再開席。
顧況望著餃子道:「可惜明天玉鳳凰招親,要留下精力應付蓼山寨,這一宿不能守通宵。」
恆商道:「雖不能到天明,有那個心意便成了。」
司徒暮歸悠然道:「如此過年,清淡有趣,倒比往年舒暢。」
程適道:「我只要喝得舒暢就舒暢。」
三更梆子響時,爆竹聲四起。城裡的幾個大戶都預備了煙花,競相在半空里爭妍。程適去點著廊下的鞭炮,恆商抬頭看夜空,顧況一抱拳頭:「新年開運,大吉大利!」
恆商一愣,顧況笑道:「我們在街面上住時,初一見面拜年,必說這一句。」
程適道:「不過也看人換詞,打個比方,」向顧況一抱拳頭,「顧賢弟,官運亨通,大吉大利。」向司徒暮歸抱拳:「司徒大人,平步青雲,大吉大利。」再向恆商抱拳:「睿王千歲,萬事如意,大吉大利!」
司徒暮歸笑道:「這個甚好。」也抬手一拱,「大吉大利。」遙遙看了眼滿天的艷色,又道:「不過天已三更,我卻無事,各位明天去蓼山要十二分的精力,只能早些歇下了。」
程適摸摸肚子,打個呵欠,道了聲佔先,事先拐回房去。司徒暮歸也告辭去睡。顧況跟著恆商到他房門前,正要說一聲請好生安歇,被恆商一把扯進房中。
顧況大驚,恆商反手插上房門,昏黃的燈火下向顧況道:「我早上在迴廊上聽見,可是程適對你做了什麼?」
顧況臉上頓時通紅,咳嗽了一聲。
恆商苦笑道:「我這些時日惟恐你怕了我,不敢做什麼,如今卻顧不得。」喚了一聲景言。
顧況直覺不好,拔腿欲跑,哪裡快得過習過武的恆商。恆商擒住他兩臂,凝視片刻,開口道:「一直想讓你在我房中喝酒喝個痛快,今天晚上不醉不歸可好?」
顧況直了眼,摸摸下巴,原來恆商一直襟懷坦蕩,從昨天到方才一瞬間,自己腦袋裡卻轉盡了齷齪的念頭。恆商從床前提了一瓮酒過來,顧況挽袖子開封,倒滿兩個茶杯,先舉起一杯:「不醉不歸,干!」恆商微微笑了也舉杯:「不醉不歸。」
有中午一席和晚上一席鋪墊,顧況喝完四、五杯后,天旋地轉地倒下了。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太陽穴到額頭一陣刺痛,揉了揉,卻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光溜溜地,還觸著另一個光......
顧況一骨碌彈起來,晴天就這樣炸開了霹靂。
睿王殿下,恆商,身子和他一條的被子下,頭擱在和他一個的枕頭上,睡得正香。
被角被他掀開的地方隱約可見--晴天的霹靂金光萬道,顧況眼前漆黑。
這一出,喚做「從良計」,顧況從小到大,見過不少。
在京城的一些小街暗巷裡,有不少這樣的地方,或一家小門臉兒掛了個酒字,有位嬌滴滴的小娘兒當櫃張羅;或臨巷的住家門首垂著簾兒,常有個標緻的小婦人倚門相望。慣摸門竄巷的都曉得它乾的是甚買賣,不顯山不露水的做著小營生。
待年月漸過,小娘兒不怎麼嬌嫩,小婦人將成徐娘。某年某月,老天送來個不曉得干係的傻佬,被她一頓酒灌暈了,扒個精光塞進被窩,明天早上哭哭啼啼鬧將起來,一說報官二要上吊,逼得傻佬不得不娶,下半輩子從此有了著落,這就叫做從良計。
顧況看著被窩裡的恆商,眼前一陣一陣的黑。他精光光,方才掀被子隱約一瞧,恆商也精光光。套句當年混街面常說的話--這買賣頭塞到肚裡也做定了。
顧況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塞進肚裡,兩眼發青再瞧瞧恆商,恆商不負他望,眼皮動了動,醒了。
醒了之後,一雙猶帶睡意的眼望著顧況,顧況一隻手鉗住額頭,另一隻手在恆商欲語時拎起被頭先向他肩上擱了擱,聽著自己的聲音像從八萬裡外飄過來,「天冷的很,你捂緊些別凍著。」
程適趴在一個窗紙戳出的窟窿上,津津有味地看。
娘的,昨晚上瞄到顧況被扯進恆商的屋就曉得有戲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玩從良計。哈哈,從良計,看你顧小幺怎麼對付!
恆商握著被子,一卷將顧況也卷了進去,「景言你才要小心,莫著涼了。」顧況在被子里被他擁住,肌膚兩廂這麼一廝磨,顧況全身的血嗖一聲全進了腦子,恆商兩臂放在他頭兩側,俯首在顧況唇上親了親。
顧況的小魂魄嗖地,向著房梁去了。
程適狠狠在鼻子下一搓,咧出白牙。乖乖,一下玩這麼高,當心玩壞了顧小幺。嗯,得見斷袖如此場面,賺了。
恆商的唇舌與顧況的唇舌糾纏,流連不去。顧況的小魂魄在房樑上晃悠,流連不去。
照這樣流連的情形,某些事不做到底不得休。程適換一隻眼貼在窟窿上,考慮,長針眼有礙觀瞻,底下是瞧還是不瞧。
乖呀,該乾的就快些干,兩位別忘了正事兒,蓼山寨那裡的檯子快開場了。
顧況此回與那次被程適啃的感覺大不相同,軟且纏柔中頭殼裡的血又像煮沸的熱湯竄進七經八脈,顧況全身愈熱愈臊,恆商的身子偏不是與他完全貼著,觸著的地方或多或少再輕輕廝磨,可憐顧況這輩子幾時經歷過,偏偏這時候恆商抬起頭,輕輕道:「景言,昨晚上......你不怨我吧。」
顧況打從曉得狀況后就有一句話在心頭,「昨晚上一夜我認,不賴帳。」
程適一個沒忍住,啊啾,打了個噴嚏。噴嚏聲響起,恰如一盆冰茬子水,澆上乾柴熊熊的小鴛鴦。恆商立起兩道斜飛的墨眉,神色陡然肅殺,反手將顧況用被子裹嚴,扯起床上的單袍披上,攏住衣襟,目光如刀掃向窗紙。
程適心道裹什麼,我和他從小光身子下河洗澡,什麼沒見過,從不知道他這麼金貴瞧不得。咳嗽一聲,大搖大擺走到門前,在門框上敲了敲,第三下手還沒碰到門框,房門嘎吱開了,程適上下看了看恆商,十分佩服,眨眼工夫能到門前開門,身上還多了件外袍。
程爺爺最不怕刀子錐子似的眼神,程適大模大樣瞧著恆商,大模大樣說:「那個,時辰......」
「時辰不早,十五殿下需快些預備,莫耽擱了蓼山的正事。」
程適扶住下巴回過頭,這位司徒大人幾時在背後蹲著?
恆商淡淡應了一句:「知道了。」砰一聲關上門,險些撞到程適鼻尖。程適摸著鼻子轉身,向司徒大人露牙一笑,倍覺親切。大家本是同道人!司徒大人也笑了笑,程適大步過去與他並肩而行,看天空道:「今天太陽好得很哪,哈哈,好得很!」
程適體恤顧況,惟恐他臉上一時過不去,自己先騎馬到蓼山寨,在山腳下與大軍會合,呂先見他沒有和恆商顧況同來,眉頭立刻皺了,程適懶得解釋,只忝臉笑道:「大將軍恕罪,下官心急就先過來了,顧知縣等人等下就到。」呂先沒說什麼,但程適猜測,小面瓜正在肚裡算計怎麼整治自己。
蓼山寨在蓼山山頂,顧況和恆商在半山腰趕上呂先的大軍。程適在人群中遠遠望去,顧況知道程適必定要看,橫豎早上都被他瞧見了,沒什麼怕他瞧的。程適約莫顧況現在是破瓦罐子不怕見人,豁了就豁了,走一段路就錯過幾個人向顧況的方向靠過去些,也不管恆商的臉色越來越寒,等到了山頂,也靠到了顧況的旁邊。
蓼山山頂十分熱鬧。
蓼山寨從呂將軍手裡討了不少門面補貼,山寨正門前的擂台五丈長三丈寬,圍欄柱上掛著大紅布扎的花球,連四周的圍繩上都綴著彩帶。
大紅背幃上比武招親四個大字是知府大人親筆題寫。擂台一邊設著見證貴席,呂先坐正中首座,知府與副將陪在左右,顧況居然能在席末撈個座兒。另一側設的是貴客席,坐了正道上大派的幾位掌門。
知府大人代表官府致了一段辭,道朝廷此次參與此事乃是不得已中的權宜之計,所以僅做見證。江湖事務,還當遵循江湖規矩。
現任武林盟主泰山派掌門熊伯棠代表各位江湖同道也致一段辭,今日比武招親,務必將日前的恩怨釋盡,只以武藝為勝。望今日鳳凰寨主能擇得良婿,江湖重歸太平。
放完了炮再上香拜天後擂台就要正式開場了,顧況趁空檔去找茅房行個方便。程適順腳蹭搭著跟去,到樹后無人處拍了拍顧況肩膀:「顧賢弟啊......」
顧況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今天早上都被你瞧見,你也曉得,這帳我不能賴。」
程適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賴,他也知道,所以才使這一招。只是......」同情地看了看顧況,爺們畢竟不是娘們,從今後要被睿王壓在身子底下,怎麼想開了由著他壓,這句話問不出口。
顧況道:「其實,今天早上,我知道他居然這樣,心裏面說不上來什麼味兒。」為什麼他心甘情願,居然連這樣都做。男人不是女人,他更貴為王爺,何至於做到這個地步。顧況長嘆:「我其實覺得,很怕對不住他,他怎麼能受這樣的苦。」
受苦?
程適歪了半邊臉,顫巍巍道:「顧小幺,到底昨天晚上的事情,你記得多少?幹了什麼和沒幹什麼,總是有點,咳--那個啥--的感覺吧。是什麼也沒幹,還是......還是那睿王竟然讓你壓了?」如果恆商那小子肯讓顧況給壓了,這份情義可真乖乖的不得了。程適在心裡咬住手指頭,娘啊,自己送上門主動被壓,這是怎樣的境界!
顧況神情複雜,他的腦子其實從早晨起來后,就渾成一片。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實在想不起來,究竟是對恆商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他真的不知道。但恆商並沒有對他做什麼,也就是說,就算自己沒做什麼,恆商也沒打算趁機在他顧況神志不清不情願的時候對他做什麼,寧願是被他稀里糊塗地做了什麼......想到這裡,顧況的心口有種莫名的情緒翻騰不已。恆商恆商,到了這個份上,自己當如何是好......
程適同情地看著顧況愁苦的臉,將手在顧況肩上緩緩拍兩下,嘆出一口悲天憫人的氣:「清官難斷......咳,帳子里的事,這件事兄弟也幫不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整整衣裳回擂台下去。
恆商在呂先座席后的人群中站著,方才見顧況和程適前後離席,心中十分不自在,兩道眉毛愈發鎖得緊。他不是兵卒又未穿官服,雖然穿著尋常衣袍,形容中仍掩不住矜貴之氣,江湖客中早有不少人在暗中揣度他的來頭,連對面貴客席上的幾位掌門都時不時向此處打量。呂先心中綳著一根弦,眾人面前不便向恆商進言,只能暗自拿捏形勢。
顧況和程適去了片刻,一后一前回來。顧況頂著一臉愁苦相,一看便知道程適在他耳邊吹了邪風。恆商自早上起就有一塊鬱結在心口堵著,輕輕嘆了口氣。
程適晃在顧況的座席背後抱著膀子站,還轉過臉對恆商咧嘴一笑,恆商轉首去看擂台。
擂鼓響過三聲,玉鳳凰從背幃后翩翩走出來,擂台下一片嘩然。
顧況和程適那天有幸盡情欣賞過玉鳳凰的艷色,此時見她出來,顧況的眼還是直了直,程適吞了口唾沫。丹霞一般紅的衣裳,偏偏穿在她身上像天上的彤雲匹配醉人的晨光,再尋不出瑕疵來的妥帖。美目盈盈一顧盼間,和風便吹皺了暖春的池水。再一嫣然,顧況如痴如醉,程適頭暈目眩。
程適咂嘴道:「難怪能把江湖道上攪個天翻地覆,乖乖的看幾遍還是尤物。」
顧況微側回頭低聲道:「程賢弟合該把你昨天寫的那個桃花牡丹一起開的對子揣著,此時送給玉鳳凰多麼應景。」
程適道:「然後江湖客們殺上來,一窩蜂把我剁個稀爛。今天晚上衙門裡的餃子不愁沒餡兒。」
擂台下有人高聲笑道:「看來鳳凰寨主當真急著要老公,漢子還沒招到,先把洞房衣裳穿著。」玉鳳凰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蓼山寨的二當家高聲道:「此次寨主招婿,多謝各位英雄捧場,有意的英雄只管上台來。」將擂鼓敲了一響。台下驀然一片寂靜,人人緘口站著,只聽各派的旗幟獵獵做響,卻無人動。
台上蓼山寨的人四下環顧,過了片刻,二當家將擂鼓又敲一響,大聲道:「哪位英雄先拔頭籌!?」台下一片死寂,仍無人動。
又靜了半炷香的工夫,玉鳳凰妙目四顧,莞爾道:「原來各位英雄今日都是來瞧熱鬧的。」
台下忽然有人尖聲尖氣道:「鳳凰寨主卻是個爽快的佳人,百年難得。各位同道對不住了,本公子見了這等絕色實在忍不住不出手。」
只見一道白影從人群中飛身而出,瞬間落上擂台。在三九嚴冬的年初一,唰地張開一柄描金摺扇,輕飄一笑,來回晃動。「小生蝴蝶公子藍戀花,不才請鳳凰姑娘指教。」形如青松勢,白衣飄飄然,幾許黑髮簇擁中錚亮的頭皮在陽光下光彩奪目,與獨顆金牙相映生輝。
蓼山寨的幾位當家都變了顏色,二當家躊躇了一下,斟酌著詞句道:「藍掌門,寨主此次乃招夫婿。在下聽說藍掌門已有家室,戀花門中美色甚眾,有四美六艷的如夫人列名為側,藍掌門實在......」
藍戀花將紙扇遮住嘴,再輕飄一笑:「本公子此番,已在鄙幫中蓋好一座梧桐樓,欲請鳳凰來棲,第十二房做小。」
蓼山寨的人瞼色剎寒,二當家凌起虎目,玉鳳凰挑起眉毛,低頭望向那桃核臉,嫣然再一笑:「承蒙藍掌門看得上來打此擂,功夫粗淺,還望藍掌門多留情面。」抬手抱拳一讓。藍戀花合上摺扇,拱手道:「鳳凰姑娘放心,本公子最憐香惜玉,一定不讓你哭紅了眼--」
程適在心中嗤笑道你這長不足三尺的皺皮山棗也敢招惹玉鳳凰,她若沒把握將你踢飛下場哪會對你這樣客氣。
藍戀花道了一聲承讓摺扇一揮招式乍出,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但見紅白兩道身影交錯來回不過片刻,藍掌門不負眾望越欄而出,一個半空落蔥式倒栽進人群,砸在眾人閃出的空地上。
玉鳳凰笑吟吟道:「承讓。」二當家抖擻精神再將擂鼓一敲:「哪位英雄再上?」
台下再一片寂靜,更無人應聲。
藍戀花從地上掙紮起來,尖聲道:「鳳凰姑娘,你還是跟本公子回去做小。今天除了本公子,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上你這擂台。你攪得江湖天翻地覆,六合教滅門,娶了你就是和全武林過不去,誰敢要你這掃把星。本公子憐香惜玉,好心做你相公。不然你只得在全武林與官府衙門面前守著空檯子站三天丟人。」
蓼山寨的人沉下面孔四處再望,台下果然寂靜一片,各派的弟子都在掌門身後恭敬整齊地站著,無一人像有意打擂。
顧況恍然,原來各派早串通一氣,有意羞辱玉鳳凰。因有朝廷的兵馬在場,又拉不下臉聚眾欺負女人,於是想出這個法子。
知府低聲向呂先道:「呂將軍,這種情勢卻要如何?」
呂先道:「之前說過,只要不刀刃相向朝廷就不能干涉,這是江湖事,如今開不了口。」
日已上中天,北風蕭瑟,旗聲獵獵。台下的江湖眾人再無半點動靜。玉鳳凰坐在擂台中央的椅子上,抿著茶水,神色閑適。
台下忽然又有人高聲叫道:「那位二當家,再敲一聲鼓來聽聽。平白站著無趣,聽個鼓聲兒權當解悶。哈哈--」眾人轟笑,二當家站在擂鼓后,握著鼓錘的手青筋暴起。轟笑聲方罷,忽然官府人群中傳出重重一嘆,「無趣哪無趣!」
眾人頓時循聲望去,程適在顧況身後,從耳孔里拔出小指吹了吹,大力搖頭,高聲道:「在下此次有幸來看這趟熱鬧,本以為能一睹傳說中江湖各路豪傑們的種種絕技。沒想到從早上站到晌午,腿也麻了肚皮也癟了,什麼絕技也沒瞧見。我方才明白,原來這位天仙一樣的鳳凰寨主,武功也是天下第一。各位英雄們竟沒一個有把握贏了她,都不敢上台,怕打不過一個女人丟人。」
恆商和呂先皺起眉頭,副將和知府大驚,江湖眾人嘩然:「又是呂先軍中那天在蓼山強出頭的小子!」
知府急向呂先道:「呂將軍,快讓此人住嘴莫生事端。」顧況在心中冷笑,能住得了他的嘴才怪。
程適將手放在嘴邊,打了個呵欠:「無趣啊無趣!原來傳說中豪傑輩出的江湖竟是陰盛陽衰。」抬頭向台上的玉鳳凰道:「喂,鳳凰寨主,我看這些好漢們都不敢上台跟你打,索性暫時收場子拿些飯出來給大家填填肚子,吃飽了再開場。有酒吃更好,可能各位英雄們要酒壯膽,才敢來打你的擂台!」
玉鳳凰瞧著他,莞然笑道:「公子此話甚是,」起身向二當家道:「且歇下擂台,置辦酒菜招待各位英雄。」又回首道:「只是小寨寒酸,只能招待粗茶淡飯,各位英雄多擔待。」
蓼山寨的年貨置辦的甚齊全,不待半個時辰,寨里的小嘍羅們抬了大桶熱騰騰的鹵貨與饅頭出來。幾位當家請朝廷官員與各位掌門進大廳去坐,另擺下酒席招待。
程適和兵卒們一起去拿飯,小兵們道:「程掌書你真大膽,風頭出足了,大將軍此次不曉得要打你多少軍棍哩。」
程適道:「由他打去,眼看著一個女人受欺負不幫忙,還是個爺們么!」
發飯的山寨嘍羅看見程適,沒說什麼,盛了飯菜遞過來。程適一眼掃過,也不說什麼,端著飯碗尋個背風的地方坐下,剛抓起饅頭咬了一口,身側有人道:「好油水哪!」
程適叼著饅頭斜眼看顧況,挪挪讓出塊地方,從口中拔出饅頭道:「顧知縣怎麼不進大廳吃席?」
顧況就空坐下:「裡面位置不夠,我待著不自在,趁空出來了。」眼看著程適的菜碗,「蓼山寨的人真知恩圖報。油水甚足。」
程適掰下半邊饅頭,拿筷子挑起一塊牛肉向顧況眼前一遞:「油水大家分。」顧況道:「罷了,我看桶里飯還不少,也去領一份。」起身去向飯桶,程適道:「顧知縣領飯,油水一定不比我少。」
吞下半個饅頭兩塊牛肉,卻看見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人徘徊踱步,正迎著端著兩個飯碗過來的顧況,不消說是恆商。程適心知早上偷看被他發現,恆商一定盤算著將自己挫骨揚灰。只是他和顧況倆相對時實在有趣,顧況快到恆商身邊時,驀然形容莫名地斯文起來。
顧況看見恆商,逕自走了過去,恆商見他到自己面前,甚欣喜,顧況將右手的飯碗送到恆商面前,道:「趁熱用些吧。」
恆商接過碗,驚且喜地看顧況,顧況看著恆商,心中七上八下的就在翻騰,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好:「我方才沒尋見你,先拿了兩碗飯過來。」想來他也不會屈尊去領飯,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有些乾巴,跟著將聲音放得再柔和些輕聲接著道:「將就著用點,能暖和些。天冷,下午還要在風口裡站著。」
恆商望著顧況的雙眼,緩緩笑起來,「好。」
顧況另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與恆商並肩坐下吃飯,兩廂都不曉得說什麼好,都沒話說。半晌恆商嘆了口氣,道:「方才程適太過了些,讓少師十分為難。」
顧況道:「他一向如此,娘胎裡帶出來的,到死也難改。」
恆商便不再說什麼,顧況知道他想起了早上,臉上又熱起來。偏偏此時,看見程適拎著空碗朝這裡晃過來。
恆商平生從未見過臉皮如此厚的人,神色冷肅,程適只裝沒看到,笑嘻嘻地向顧況道:「我方才卻看到件有趣事情,那些江湖客竟然都只在空地上喝風,不吃蓼山寨的飯。」
顧況詫異道:「不至於如此有骨氣吧。」四處環顧,果然見江湖客們或站或坐,沒一個人手裡拿著飯碗。
恆商在心中嘆道,此人與景言一塊長大,怎的差了如此多。
程適向一個黑衣江湖客身邊湊過去,抱一抱拳頭,「兄台。」
那人冷眼看了看程適,紋絲不動。程適陪著笑臉道:「兄台,兄弟冒昧問一聲,我看諸位英雄們都只站著坐著,怎麼不去吃飯?」
黑衣人冷冷一笑,斜眼看了看程適:「你就是方才在人群中大放厥詞的朝廷走狗?」
程適沒去笑容道:「兄台,方才兄弟一時火大,斗膽在英雄面前放肆,你怎麼著我都成,只別喊我朝廷走狗,場面上和稀泥的才是朝廷走狗。」
黑衣人再斜眼瞧他,顧況見今天程適在人前強出頭,其實有些心癢,放下飯碗也踱過來,道:「英雄們何必不吃山寨的飯,在風裡餓肚子,不吃反是幫了蓼山寨。天下的糧食都一樣,又不是蓼山賽的人種的,不吃倒替他們省銀子。」
程適剛要說的話被顧況搶了去,心裡一堵。黑衣人斜眼去看顧況,「你這個小知縣講話倒有些道理。」轉身竟大踏步向發飯的地方去,拿了一碗飯菜。向空地上大聲道:「列位同道,蓼山寨的飯吃吃也罷,只當不替他們省銀子。」
黑衣人形容瘦小,聲音卻異常洪亮,顧況和程適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做響。那人在江湖中卻像十分吃得開,此聲一出,坐的站的江湖客們都轉頭過來,一個坐在石頭上的胖子高聲笑道:「敬仁兄說的甚是,兄弟們敞開肚皮,吃他娘的!」
眾人紛然附和,群起湧向飯桶。幾大桶飯頃刻精光。半個時辰后,擂台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