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顧況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竟是在自己房裡躺著,一睜眼,映入眼中的,居然是程適。程適蹲在他床頭,神情很憔悴,面容很憂愁,看見他睜眼,長嘆數聲低聲道:「顧賢弟,你醒了?你昨天喝的那水是春藥,愚兄我用一桶冰碴子水澆醒了你。但你發作的時候扯著我,被恆商看見了,他當你我有姦情,而後到現在還不見蹤影,你看怎好?」
話如巨石,匡的一聲砸上顧況的天靈蓋。
恆商卻在當晚回來了,顧況昨晚被澆了一桶冰水,從早上起便有些頭重鼻塞,而後開始頭暈腦脹,恐怕有起燒的跡象。
程適昨晚被當成了顧況的姦夫,覺得很頭疼,預備等恆商回來立刻將此事挑明,偏偏呂小面瓜專門撿這個要命的時候派人傳令讓他去軍營一趟,程適只得騎馬趕過去,臨行前吩咐顧況,一定要讓恆商等他回來再解釋。
恆商一回來,就到了顧況房中,顧況張口想向他解釋,恆商卻先開口,說了一句話:「我明日就回京城,此歸去後山長水遠,景言你......多保重。」
顧況呆了一呆,想說昨天晚上自己誤喝春藥和程適的事情純粹是誤會,但恆商根本未提此事,他做這個解釋又覺得有些牽強。他和恆商雖有那天晚上的一夜,但可能並未有什麼,而且事後也未挑明過什麼,貿貿然說了昨日的解釋,是否有些尷尬,更有些不倫不類。
顧況是個多慮又謹小慎微的人,他如此的猶豫,口中唔了一聲,看在恆商眼中,卻是另外一種意思,恆商心中的寒瑟之意更重了幾分,又道:「我這些時日,讓景言你十分勉強,亦讓你委屈為難了不少,實是......抱歉。從今後再不會了,你放心......」
顧況急忙道:「我並沒有......」
恆商截住他話頭:「我明日一早便走,但現在就算在此別過,景言你......你......日後多保重。」立刻轉身大步離去,顧況想趕上去,卻另有一個念頭閃過,如果真的將錯就錯,恆商這樣離去,反倒好些,從此他安心做他的小縣令,恆商自在做王爺,山長水遠,這樣才是本來應該的情形。否則......否則又能怎樣......
顧況縮回了手,望著門外的深深夜色,嘆了口氣。
趙禁衛長領著手下的幾個密禁衛,蹲在蓼山縣衙的屋脊上。
北風獵獵,吹得密禁衛們瑟瑟縮縮,下牙嗑嗑打著上牙。趙禁衛長此番,是來縣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頂上那一場只當從未發生過。但在蓼山縣城裡打探了幾天,若半點功績都沒做出來,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
聽說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縣衙,知縣衙門守衛稀鬆,帶兄弟們去暗中保護保護,順道將睿王殿下的言行報與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過。因此趙禁衛長特意選在兩更的梆子一響時,帶手下潛上縣衙房頂,看看可有異常,護衛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對聖上盡忠。
縣衙風平浪靜,一無刺客,二無宵小。只有呂將軍派的幾十名武功高強的兵士藏在暗處,險些將趙禁衛長一行當作宵小,火拚起來,幸虧趙禁衛長臨在動手前亮出御賜令牌,方才順利登上屋頂。
居高臨下望進內院,燈籠明亮,能將內院情形看得仔細。有幾間廂房的燈亮著,恍惚有人影。睿王殿下與另一人在那廂房中對峙,片刻,睿王殿下閃出廂房,留下那人在廂房內一動不動。
密禁衛之一道:「大人,殿下這是怎的?莫不是那人對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們下去將那兩個人拿了!」
趙禁衛長道:「且慢,皇上有聖訓,凡事切莫急躁。暫且候一候再說。」
睿王殿下出了廂房后。密禁衛們看殿下走得極慢,且是一條直線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氣,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見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還是身形挺硬如松,不折不彎,皇家氣度,實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個彎,進了拐角,瞧不見了。趙禁衛長打探四處后,帶手下換到另一側屋頂。此時北風凜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來。睿王殿下不曉得拐進了哪間房去,卻看見廂房中那人也踉踉蹌蹌出門,卻是顧知縣,顧知縣徑直撲向院中一間矮房內,片刻后摟著一個物事跌跌撞撞出來,走兩步將那物事送到臉前仰起頭,依稀是個酒罈。
密禁衛們快凍成了冰雕,巴不得現在有壺熱酒可喝,咽了咽唾沫道:「這小知縣長得斯文,原來也是個貪杯的。」
說話間顧知縣和酒罈跌跌撞撞回到了方才的廂房前,一頭撞了進去,闔上房門。密禁衛們搓了搓手,再伸長了脖子瞧,卻看見睿王殿下從迴廊處的另一側月門裡出來,但與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的也不是條直線,步履微有踉蹌,手裡也拿著一樣物事,卻與方才顧知縣手中的相同,是個酒罈。蹣跚走到一扇門前,敲了敲。門開了半扇,睿王殿下進得房去,房門合攏。趙禁衛長低聲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誰?
雪落無聲,人落也無聲。密禁衛跟在趙謹身後潛身到了那間房前,拿唾沫潤濕窗紙,戳了個洞。定睛望去,睿王殿下在凳上坐著,對面一人散著頭髮半披著衣裳站著,扶住殿下雙肩,燈下眉如煙墨眼似湖光,卻是司徒大人。睿王殿下低聲道:「慕遠、慕遠......」埋首在司徒大人懷中。
密禁衛們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氣,趙謹面無表情轉身,密禁衛們跟著大人上了房頂,其中一個才膽敢大聲道:「大人......」趙謹默不做聲,帶手下徑直回客棧。密禁衛們跟大人進了客棧的房內,趙謹插上房門,密禁衛之一道:「大人,今天晚上......」
趙謹道:「今天晚上可有什麼么?」
密禁衛都噤聲不動。
趙禁衛長左右環視,沉聲道:「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開門,放眼望去,遍是銀妝。
顧況到近中午時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頭陣陣疼痛。開門一片銀白,刺得有些眼花。鵝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
門房在院中鏟雪,小廝來跟顧況報告:「竇公子和穆公子早上走了,讓小的代向大人道個別,去哪裡卻沒有說。」顧況回了句知道了。
踱下迴廊,看門房正在攏雪,隨手拿了把鏟子去鏟碎冰,小廝忙趕過來:「這種事情怎能讓大人親自動手。」將鏟子搶過去。
顧況道:「還是都別掃了,一邊掃一邊下,要掃到幾時去,等停雪了再說吧。」招呼門房小廝都回走廊下,小廝拍著身上的雪道:「大人說得也是,這幾年還沒見下過這麼大的,真是場好雪!這一下,不知道幾時能停哩。」
程適早上才從軍營中趕回來,得知恆商已走,大大跳腳了一陣,顧況無所謂地道:「走了其實好些,不然能怎樣?」
程適直著眼看看他,而後摸了摸後腦:「你說得甚是,但--」
顧況道:「但又怎樣?其實這樣最好,這場誤會也最好,要不然,我還不知該如何收場,算是老天幫忙吧。」
程適仔細思索了一下:「也是,斷袖先不說,他畢竟是個王爺,向長遠想,確實有些不確定。」拍了拍顧況的肩,「你若能這樣想,那便這樣吧。愚兄被誤認為你的姦夫也沒什麼,這個帽子扣著就扣著吧,但你記得欠我個人情。」
程適這次來卻也是來辭行的。
呂先命他回軍營,隨時待命,準備回京。顧況將程適送到門口,看他走遠,心中卻有些空空的寂寞的涼。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自己。
北風蕭蕭,雪越發的大了。
這場雪,下到初六也沒有停的意思。副將去請呂將軍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呂先治軍從嚴,道歸期已定不得延誤,初六清晨拔營返京。
程適回大營,呂先再沒給他皮肉苦頭吃,但因程適兩次觸犯軍紀,下了一道令,革程適掌書官職,貶做小卒。
程適一向不希罕這個芝麻大的掌書小官,況且還是個甚無作為的文官,貶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騎不得馬,扛著行李步行,遍地積雪,步行卻比騎馬穩當得多。
程適一腳高一腳低踏雪前行,還時常回頭向廖山方向望望。旁邊的小卒便開他玩笑:「兄弟這樣一步三回頭,難道在蓼山有個相好的要惦記?」
程適打個哈哈,卻不吐一個字眼兒。
寒風吹著雪片不斷向臉上撲,程適這輩子頭一回有些莫名的說不出的感傷。畢竟從逃難的時候到如今,和顧況拆夥,這是第一次。
大雪一下竟數天沒有停過,呂先的大軍冒雪趕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剛走了三停。大雪仍下個不住,大軍到了尚川城郊實在行不動了,呂將軍終於下令,就地紮營,暫停趕路。
兵士們這幾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聽了此令如奉綸音,雀躍去搭帳篷。程適內急正難耐,看見附近有片樹叢,忙不迭扎了進去。
呂先下馬整鞍,探路的先鋒兵忽然來報:「大將軍,前面有一行人馬,奉朝廷命令來見大將軍,即刻便到。」
程適在樹背後繫上腰帶,心滿意足吹了聲口哨。剛拐過那棵樹,忽然斜刺里伸出一雙手,閃電般點了他啞穴,一把將他拖進樹叢深處。
一騎人馬到帳前,翻身下馬,呂先拱手相迎。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經訓,可是呂將軍么?」
那雙手將程適遠遠拖出幾丈外,方才停步低聲道:「程知會得罪了。」
程適這才得以回頭看他模樣,居然是蓼山寨的二當家黃信。黃二當家伸手解開程適的穴道,小聲道:「程兄,寨主讓兄弟來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來拿你,事不宜遲,快隨我走!」
王經訓自懷中取出公文雙手遞與呂先,「此乃刑部公文。將軍軍中掌書程適涉嫌逆謀,下官奉命將其押回刑部待審。」
黃信將隨身的一個背囊打開,取出一件短襖一雙鞋:「火燒眉毛耽擱不得,程知會速換下衣裳快隨在下走!」
程適甩了兵衣,蹬掉軍靴兩把將鞋換上,有些大卻能將就。剛把鞋套好,聽得軍營處嘈雜聲大起,黃信拽住他膀子迅速向樹林深處鑽去,程適撒開腿跟著黃二當家在樹叢中飛奔,十萬分疑惑中還有十分的興奮,邊跑邊喘著問:「兄弟究竟犯了什麼大事,驚動寨主和仁兄?」
黃通道:「我只聽寨主說程兄犯的事與謀逆有些干係,寨主與段姑爺在尚川城內。程兄見了便能曉得事情原委。」
呂先接了刑部公文,打開看畢,向王經訓道:「此人在本將軍中任知會,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怎會牽扯上謀逆二字?」
王經訓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來龍去脈所知不多。且事關謀逆,頭緒未清,凡無干係者,內情不便詳解,望將軍體諒。」
呂先便喚部下,問程適何在。有小卒道:「程適內急,剛紮營時到樹叢中方便去了,還未出來。」王經訓心中疑雲頓生,帶人逕入樹叢,呂先與副將隨在後面。只見雪地上腳印紛亂,哪裡有程適的影子。
羅副將道:「見此情形,人定是跑了。」
王經訓道:「跑了?刑部查辦此案未曾聲張,半絲風聲未曾走露,怎麼會跑?」負起雙手望著雪地沉吟,於腳印四處徘徊思索。
四、五個回合徘徊罷,羅副將捺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無用,快些去追!」
呂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風報信,將程適救走。單從腳印上看,通風報信的有兩個人,向小路上去。但其餘方向的雪像被收拾過,將足跡掩去。須將人手分向各方向追尋。」
王經訓卻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沉著模樣:「呂將軍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呂先一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營中一觀?」
呂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將無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羅副將點齊兵卒在帳前,王經訓道了聲得罪,領人進各帳中查看。羅副將忿忿低聲向呂先道:「大將軍,難不成他還懷疑到咱們頭上!?小小一個刑部主事官,真大的排場!」瞧著王經訓領人向大帳去,再道:「無端在此啰嗦,正主兒早該跑出十萬八千里去了!」
呂先道:「他欲查只讓他查罷了,十萬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羅副將愣了愣呵呵笑了:「大將軍說得是!隨他們折騰去。」看看呂先風雪中平如靜水的側臉,喉嚨里小聲道:「跑得越遠越好哩。」
程適今生逃難無數,此回最是兇險。寒風如刀雪片亂舞,荒郊野嶺中一腳深一腳淺蹚著雪跑過,幸虧黃當家路面很熟,領著他只在灌木矮樹堆里鑽來鑽去。一面跑一面留神豎起耳朵,聽遠處可有什麼動靜。荒郊地里雪積得厚,一腳下去沒過近半個腿去,雪沾了身子的暖氣化成水,半截褲腿與鞋越來越沉,濕潮麻木,針扎似的疼,頭上卻騰騰冒著熱氣。
程適日後想及這次逃命,自覺此回脫險,一要感謝老天,連日大雪,馬不能行,朝廷的人只能靠兩條腿追。程適說:「他們的兩條腿,怎麼比得上程爺爺的兩條飛腿!」二當感謝刑部,將緝拿程適的大任交由王經訓大人。王大人在呂先軍中仔細盤查,各個營帳,各個兵卒都一一看過。等到看完,程適雖未跑出十萬八千里,卻已到了尚川城門外。
此時天已黑了,程適與黃信趁著夜色,大搖大擺進了尚川城。
黃信引著程適,進了城西一條舊巷,行至一扇半舊的朱漆門前。黃信握著門環先敲兩下,再敲三下,門內有人道:「哪個?」
黃通道:「夫人囑咐的藥材尋回來了。」
門嘎吱閃開一條縫。程適跟著黃信進門,穿過前庭,遠遠見一間屋內燈火明亮,像是正廳模樣。風裡隱約有臘梅花香。到了廊下,程適跺跺腳,拍掉身上積雪,黃信推門領他進屋。果然是間大廳,燃著火盆,暖意洋洋。廳里七、八個人在,主座上的兩個人起身迎過來。一位是玉鳳凰,一位是鳳凰的新相公段雁行。
段雁行笑容滿面拱手道:「程兄總算平安到了,可喜可喜!」玉鳳凰在相公身邊嫣然道:「到了便好,廚房裡預備了熱酒熱菜,等著替程公子洗塵。」
程適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大事,但明白是玉鳳凰和段雁行救了自家一條命。雙手抱拳,先重重一揖:「兄弟這條命仰仗兩位搭救,感激涕零。大恩如山,不知如何言謝......」段雁行迎頭截住他話頭,「在下誠心與程兄相交,不過舉手之勞,客套話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說。」
玉鳳凰美目彎彎,含笑道:「程公子在蓼山上屢次相助,大恩再現。我相公欽佩公子豪氣,意欲結交,從今後都是自己人,何必再多客氣。」
程適正樂得從命,玉鳳凰吩咐擺上酒菜,熱騰騰入席。玉鳳凰和段雁行又蓼山寨的幾位寨主和洞庭山莊的兩位副莊主向程適一一引見。程適見玉鳳凰與段雁行夫唱婦隨,一副琴瑟合鳴的大好形容。想那日招親時,玉鳳凰還一臉不情不願。玉鳳凰言語舉止,比之以前多了些嬌媚,看段雁行的眼波脈脈含情,可見不管是什麼樣的娘兒,都要男人來滋潤一下。段雁行對付女人有兩把刷子,值得欽佩。
一巡酒後,程適端著杯子開口道:「不怕各位笑話,兄弟到這時候,還不大明白到底怎麼犯了事,犯的到底是什麼罪名。」段雁行道:「程兄,你可記得蓼山縣衙門裡有個黃師爺?」
程適將黃師爺引為此生的知音,想起那把鯰魚須子就親切,「怎麼不記得,年三十那天他還跟我討了一副春聯哩。」
段雁行道:「正是那副春聯,黃師爺拿著那副對聯進京告狀,刑部里有位主事官是他遠親。告程兄的對聯有謀逆之意。幸虧有人將此事告之與我。說起來,其實程兄要謝,第一當謝此人。」
玉鳳凰道:「這人程公子再想不到,連我也沒想到,程公子與他有這樣好的交情。」引得程適一問,「誰?」
段雁行道:「藍戀花。」
話說那日黃師爺在衙門中見了程適的對子,覺得有文章可做,升官發財在望。討到手後年也不過了,回家揣了盤纏趕去京城。刑部主事官王經訓是黃師爺遠親,黃師爺日夜兼程,年初三便趕到了京城,到王經訓府上拿出對聯,如此這般一分析。王大人也覺得有文章,揣著對子去見刑部尚書。刑部尚書與工部尚書是親兄弟,都姓婁,都是太后的侄兒。朝中私下稱呼刑部大婁尚書,工部小婁尚書。
大婁尚書聽了原委,拿出對聯細細琢磨后,道不要聲張,擬公文一道,令王經訓先去呂先軍中緝拿程適。
事有湊巧,那日小婁尚書也在大婁尚書府上。小婁尚書新結交了一位江湖異人,懂得許多妙方增添房趣。大婁尚書剛納了兩房美妾,小婁尚書便將異士引見與兄長,共研趣事。剛廝見完事,未起話頭,王經訓攜聯來報要事,小婁尚書與異士暫避內室。異士內功精湛,耳目不同常人,將外間言語一一聽得分明。這位異士便是蝴蝶公子藍戀花。
玉鳳凰成親后,初二進京探望外公。初六到了京城。段雁行帶玉鳳凰到逍遙居吃醉蟹,雅間門尚未進,忽然身後有人道:「段莊主與鳳凰寨主雙宿雙飛,好生快活的神仙日子。」回頭看卻是藍戀花。
藍戀花搖頭道:「只是兩位這裡逍遙快活,寨主的那位恩人卻要大禍臨頭,性命不保。」
玉鳳凰自然一問:「不曉得藍門主說的是哪位恩人?」
藍戀花晃一晃扇子:「呂先軍中那個叫程適的掌書,不是寨主恩人么。他被人告了謀逆,刑部已發公文去軍中拿他,昨日就上路了。」
恆爰在行宮待了數日,初一到宗廟祭祀,初二聖駕回宮,初三再開祭天大典。
宮中事物紛亂,密禁衛遲遲未報司徒暮歸的消息,恆爰心中憤恨難平煩躁又增,幸虧恆商有平安奏摺回京,聖心稍悅。
年初四,呂先的奏摺到了御前,蓼山之事已平。恆爰想著恆商不日可回京城,暫時將心中恨意難消事放了放。
年初五,刑部大婁尚書進宮向太后請安。
皇帝這些日子形容清減脾性浮躁,太后暗憂在心頭,日日思忖如何從後宮中尋出良方來替皇上寬解。大婁尚書進宮時太后正在細問小太監皇上這幾日晚上的動靜,聽見傳報后心裡倒喜了一喜。來個娘家人說說話,且松半日的心。
不過來的是大侄兒不是小婁尚書,太后略有遺憾。
太后的兩個侄兒大婁尚書婁予省和小婁尚書婁予明,一個城府一個輕浮。太后和天下的長輩異曲同工,嘴上總誇那個穩重的,心裡卻向著滑頭的。兩位侄兒去向太后請安時,大婁尚書從來矩禮進退,恭謹有度,不像小婁尚書時常說個逸聞趣事給太后解悶。太后閑話時曾與其兄如是說:「予明年少,難免浮了些,等幾年一過年歲大了自然穩重。倒是予省,年紀輕輕就鎖著眉頭滿面勞牘,衙門裡哪有這麼事情要他操心,官未二品便此副模樣,三公宰相可還怎麼活。」
果然,太后道了允見,小太監去傳話,片刻后,大婁尚書進殿,鳳椅前數尺循禮跪拜,太后尚未開口問娘家一切可都安好,大婁尚書抬起一張心憂天下的面孔道:「娘娘,臣有要事,需單獨向娘娘稟報。」
太后屏退左右,垂問何事,大婁尚書從袖子里拿出一副對聯恭敬呈上。太后抖開看了看,道:「哦,當是什麼事兒呢,一些筆墨小事。讀書人偶爾發酸寫些牢騷句子,睜隻眼閉隻眼粗粗一罰就算了,別在這上頭太較真,當真要造反的就不會這樣寫了。」
大婁尚書道:「娘娘鳳察細微寬厚仁慈,但娘娘可知道,寫此對的人是哪個?」太后道:「難道此人還有些來歷?」
大婁尚書道:「此人叫程適,太后約莫聽說過。當年在民間救出睿王且同住了一年的兩個孩童,其中一個就是他。他與當年的另一人顧況去年明經科同中了末榜,曾在秘書監做過楷字。後來約莫因睿王舉薦,皇上將顧況賜封為蓼山知縣,賜程適為呂先軍中掌書。」太后的一雙蛾眉微蹙了蹙:「你這副對子,竟是從蓼山縣得的?」
大婁尚書躬身,「正是。此對是蓼山縣衙的師爺獻來,臣已派人取程適在楷書閣的筆跡核對過,確實無誤,呂先將程適派至縣衙做知會文書。」太后沉吟,婁予省上前一步,低聲道:「而且據臣所知,呂先去蓼山縣時,睿王殿下亦化名隨在軍中。蓼山縣衙內新近住著位竇公子,據說與睿王殿下形容相仿。」太后默聲不語,片刻道:「你已在查著了?」
婁予省再躬身:「是,臣已派人去軍中拿程適回刑部。」
太后道:「也罷,你就先查著吧。此事哀家去和皇上說。」
大婁尚書奉命告退,繼續撤查。
一日後,查到了程適和顧況的兩位師父劉鐵嘴和宋諸葛,得知兩人一個說書,一個算命。
再一日後,婁予省稟報太后,近日京城小兒遊戲時常唱一首歌謠,「新年初,月彎彎,彎彎待十五,十五話團圓。燈籠滿城掛,煙火天明前。」
又一日,婁予省再稟報太后,程適與顧況與程太師和呂太傅分別同鄉且同村。
等到了正月初十,太後方才覺得該讓皇上知道。再傳婁予省進宮,將對聯與卷宗同時呈到恆爰面前。恆爰聽著婁予省與太后陳述,一面將對聯卷宗一一打開,御書房外天已盡黑,雪落如絮。程適正在尚川城內的火爐邊喝小酒,顧況在縣衙內看卷宗,司徒暮歸陪著恆商在蓼山縣的客棧里小酌。
司徒暮歸道,韓湘子詩贈韓昌黎,言他雪擁藍關馬不前。行不得退不得,躑躅難進,當是最無奈時。
恆商便握著酒杯道,其行一路,漫漫迢迢,一夜風雪阻卻藍關,半生皆過,望雪但醉又如何。
仰頭又灌了數杯,再看窗外。司徒暮歸瞧著他,良心微現,有些自責。司徒大人平生有個小毛病兒,自己也管不大住。看見某人有個小瘡疤,總忍不住伸手去揭一揭。
恆商那日求他陪自己出了縣衙,不想見顧況,又捨不得離開蓼山縣,只在客棧里住著,飲些傷情小酒,再遙望蓼山縣衙,聊以度日。他喝酒司徒暮歸必要作陪,陪酒的時候總忍不住放些應景的話出來,引得恆商觸情一醉。於是乎一揭一醉再一醉一揭,數天就這麼過了。
趙禁衛長帶著密禁衛們潛伏在客棧中,將這幾日的情形一一詳記: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同進同出,飲酒談詩,司徒大人每每服侍殿下安歇。
婁予省將這幾日查探一一詳述完畢,恆爰闔上卷宗,大婁尚書叩頭道:「此事干係社稷,皇上明鑒。」
太后道:「皇兒,此事當謹慎處置。」
恆爰將卷宗攏在手中,道:「朕都已經明白了。」望著婁予省,一字字道:「卿說了這一堆,又拿了這些東西,無非是想告訴朕,睿王要謀反,搶朕的龍椅。呂先是合謀,太師和太傅都是幕後主使。睿王是太師太傅十幾年前就留下的一顆棋子,布局數年,這次去蓼山乃是去勾結江湖幫派和草寇。程適的這個對兒是造反的暗語。造反的時間就在正月十五半夜。朕說得對不對?」
大婁尚書再叩頭:「皇上英明睿智。」
恆爰道,「只是那首小兒唱的歌謠,朕沒瞧出什麼啊。」
大婁尚書道:「皇上,那支分明就是逆謀歌謠。據查將那程適和顧況養大的兩人,一個在京城說書,一個在京城算命,歌謠之源可想而知。彎彎待十五,是說等到十五那天。燈籠滿城掛,元宵的燈籠就是逆賊的暗號。煙火天明前,時辰就在天明之前。而且......」
恆爰含笑點頭:「而且睿王昔年在皇子中行十五。解得好,朕竟一向疏忽了,卿是如此一個妙人。依卿的意思,此事當如何處置?」
婁予省道:「雖證據尚不確鑿,但事關社稷,依臣愚見,可讓呂先帶軍先在京城二十裡外駐留,只讓呂先單騎入宮,再派人代掌其軍。元宵那日且看城中動靜。臣聽說太傅府上有人從江南鬆了幾盞花燈,太師與睿王殿下府中俱有此燈。」
恆爰道:「睿王府和太師府太傅府門前一掛起那燈籠便抓?」婁予省不言。
恆爰含笑再點頭:「計獻得妙。那燈籠,呂先也呈給了朕兩盞,朕正準備元宵晚上在干清宮裡掛一掛。婁尚書是不是連朕一起抓了?」
婁予省頓時大驚叩頭不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恆爰將卷宗往桌上一丟,冷笑道:「不敢!?婁尚書的膽子不小,怎麼還道不敢。區區一個對聯,穿鑿附會,將太師太傅大將軍連朕的親弟弟一遭都扣成了逆賊!你既當此是大事,查了這些時日,怎得到今天才來稟報朕!刑部的無頭案堆塌了房梁,你倒在此事上下工夫!」
婁予省臉色蠟白,只管磕頭。
太后開口道:「皇上這是在訓斥婁尚書還是訓斥哀家?此事是哀家讓婁尚書去查的,也是哀家吩咐過幾日再告訴皇上。皇上若要撒氣,只管拿哀家撒,別怪錯了主兒。」
恆爰這些日子心中火氣正熾,婁予省恰在此時撞在箭靶前,太后一句話卻將恆爰一堵,只得按捺火氣道:「母后怎的這樣說?只是太師太傅呂先,皆為重臣,一干證據,儘是攀附。睿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單憑此就定罪謀逆,委實可笑。」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上寬厚仁慈,哀家也望此事乃是附會,但如今婁尚書這些證據,皇上說當不得真,又能說它是假么?所謂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防患未然,何妨一查。清者自清,若真不幸中了那萬分之一二的可能,便關係社稷安危。這樣吧,皇上只將此事情算在哀家身上,若婁尚書查錯了,哀家願代他受罰,太師太傅睿王處,一一請罪。」
恆爰被噎得血氣翻湧,一時又無可奈何,只得苦笑。太后得償所願,回寢宮安歇。
婁尚書領旨繼續徹查,有太后做保,越發要將證物收集齊備,人證物證兩確鑿。一面等王經訓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將劉鐵嘴和宋諸葛緝拿歸案。
但婁尚書此案抓人頗為不順,明明行事嚴密,偏偏劉鐵嘴和宋諸葛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竟然跑得無影無蹤。查來查去,最後得知樂風觀外擺麵攤的桂花嫂與宋諸葛關係不尋常,於是將桂花嫂抓進刑部大牢,開堂審問,桂花嫂只說不知道,動刑,依然不知道,再動刑,還是不知道。審了三四日,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哪能禁得住這樣折騰,掙扎著最後兩口薄氣罵道:「你們這些狗官,除了剝皮就只會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們弄跨的!皇帝瞎了才讓你這種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給你報應,天雷轟死你,天火燒死你,閻王的油鍋滾你,你家代代生女做婊子生兒子沒把!」
大婁尚書臉色青綠:「兀那婦人,滿口穢語,大逆不道!」一拍驚堂木,「上刑!」
桂花嫂一句話也喊不出了,殘著半口沒咽完的氣被拖到城門口綁在柱子上示眾,乾癟老太太變成乾屍,寒風一吹,動來動去,玩耍看熱鬧或路過的孩童頗有幾個被嚇出了失驚症,尿了好幾年床。從此後大人嚇唬孩子多了花樣--「鬧,再鬧,乾屍老太婆半夜來抓你!」
劉鐵嘴和宋諸葛此時已到了京城數裡外的小山村裡,劉鐵嘴還在打趣宋諸葛,老樹碰見的老桃花還是朵救命的花。若不是寡婦的麵攤有個老主顧在刑部當差,兩條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諸葛搖頭晃腦道,那個當然,她說賣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該趕過來了,到時候老夫天天吃面,偶爾也分你一碗兒。
王經訓沒拿到程適,猜測程適回蓼山投奔同黨,於是快馬加鞭,趕向蓼山縣。
恆爰身邊尚有密禁衛可以差遣,命其攜帶密旨連夜趕往蓼山縣,再飛書傳旨趙謹呂先,務必護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隨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趕在去蓼山縣衙報信的路上。
段雁行及玉鳳凰替程適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適道:「多謝,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縣不可,我和顧況從小就是一條繩上栓的兩隻螞蚱,我出事一定牽連他。勞煩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兩位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