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梁綻晴被一連串玻璃碰撞碎裂的巨大聲響吵醒。
直覺是比她早起已經跑去客廳獨自玩耍的謙謙碰壞了什麼東西,她十萬火急地跳下床直奔音源,唯恐寶貝女兒掉了一根頭髮。
她慌慌張張地衝出房門,而後看見一個不論何時看起來都倨傲從容、俊美得不像話的,猶如王子般的韓澈站在自家客廳里,地上滿布著酒瓶、高腳杯、涌精燈的碎片,酒液潑灑了一地,整間房子都是威士忌的味道。
……很好,梁綻晴這下子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清醒了。
她想起謙謙並不在家,然後昨晚、不,是今天清晨發生的事一幕一幕再清晰不過地回到她腕海里……
韓澈來找她,跟她說了一堆只有混帳才說得出來的話,她氣到快休克……然後他們……他們……
梁綻晴下意識地望了望自己的身體,再望了望韓澈……她身上好端端地穿著她平日睡覺時慣穿的連身居家裙,而韓澈……他居然穿著她一直收在衣櫃底層的,他前幾年第一次去她家時因大雨而換下的那套衣服?
她發傻的腦子此時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理會韓澈剛剛在她的客廳做什麼,更別提清理地上那些碎玻璃跟威士忌。
世界末日不過如此,數年前拋棄她的、孩子的爸,跑來跟她爭小孩的監護權,她連一點勝算也沒有之外,居然還與他做愛做得驚天動地?
他一口死咬著她還愛他,她雖然拚命反駁,幾件還躺在衣櫃里的他的衣服卻泄漏了她的秘密……
相較於梁綻晴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懊惱地想殺了自己的神色,韓澈神情愉悅得簡直令人髮指。
今天早上,他將累得趴在他肩頭就睡著的梁綻晴抱回卧室的大床上,褪下她身上被他撕得破碎的衣裳,從浴室擰了條毛巾出來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和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之後,想從衣櫃里找出衣服為她換穿時,就在衣櫃隱密的最底層看見了他的衣服。
她還保留著他的衣服這件事讓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心情如此好過了。
韓澈無法阻止自己唇邊揚起一個愉悅迷人的淺弧。
「早安。」他一臉神清氣爽地跟她道早。
梁綻晴連一句問候他的心情也沒有。
她先是審慎戒備地盯著韓澈好一會兒,然後垂下肩膀,將臉埋進雙手裡,深呼吸了口,彷彿吸進了大把的勇氣之後,才終於抬眸迎視他道:「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當然,你想談什麼?」韓澈越過那堆碎玻璃,三兩下就來到她眼前。她沒有穿拖鞋,他不能讓她冒著腳被划傷的可能走到他這邊來。
他們的身高差距太多,他一走近,便幾乎是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梁綻晴感到十分地沒有安全感,不禁後退了幾步,試圖在他們之間拉開一個安全距離。
「談今晨……不,是謙謙的事。」梁綻晴說完今晨,嬌顏便倏地轉紅,又補上了一句,今天凌晨發生了很多事……她才不是想和他談她與他做愛的事!
「嗯?」韓澈微微一笑。
「我不可能把謙謙給你。」梁綻晴凝睇他,鄭重聲明。她知道他們要真的對簿公堂的話,她沒有太大的贏面,她只能希望他直接打消這個念頭。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十分明白了,我要謙謙,我也要你,我並沒有打算讓你們母女倆分開。」韓澈臉上仍是那抹平靜又愉悅的微笑。
梁綻晴的臉色一沉,仔細地端詳他,他的確是說過,但她不知道他究竟真正想做什麼,他昨天說的話她一句都沒有消化……他好像甚至還說了他愛她?
韓澈朝她走近了幾步,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疊得方正的白紙遞進她手裡,這是稍早時,他從車上跟著那些方才被他不小心打破的咖啡器具一起拿下來的。
「事實上,我請律師簡單地幫我草擬了份關於放棄認領謙謙的文件,如果你覺得必要,白紙黑字的內容我們可以共同訂定,我們可以找一天一起讓這份協議生效。」
梁綻晴打開了手中那張被折成四折的A4紙看了看,然後像瞪著外星人一樣地瞪著韓澈,她真的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麼?
他先是跑來跟她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然後現在又說他願意放棄認領謙謙,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跟她爭謙謙的打算?那她昨天氣到又吼又叫的算什麼?
「你怎麼可以這樣任意玩弄別人的情緒?」梁綻晴氣到走回房間,挨著床沿坐下,連一眼都不想多看他,他實在是太惡劣,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她才剛坐下,將手中那張紙放到床邊矮柜上,於是她就看見了那杯裝在透明高腳杯里的咖啡。
她驚愕的視線對上尾隨著她走進房裡的韓澈,她現在知道客廳里那堆玻璃碎片和酒液是怎麼來的了,他居然在煮愛爾蘭咖啡?
梁綻晴將臉埋進掌心裡,她真的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韓澈逼瘋……從他出現以後,她的日子就過得跟坐雲霄飛車一樣,沒有一天安寧。
她可以報警抓他嗎?她真的受夠了!
韓澈走到她面前,蹲下,好笑地想將她掩著臉的手拿下來。
梁綻晴迅速地又把手抽回去擋住臉,韓澈索性坐到她身旁,霸道地將她攬進懷裡。
「對不起,我知道我是個極度差勁、性格又很糟糕的男人。」
他身上好聞的味道竄入她鼻間,好像還帶著咖啡和威士忌的香氣……梁綻晴懶得抗拒,傻傻地任他抱著,反正她也敵不過他的力氣,只要別看見他那雙老像是要攝去她三魂七魄的眼就好了。
「你現在才發現也未免太遲了……」她在他懷裡嘀咕。
「對於我愛你這件事,我是發現得太遲了沒有錯。」韓澈親吻她發心。「你走了之後,我一直找不到和你煮的愛爾蘭咖啡一樣的味道……看見你和謙謙過得那麼不好,我好心疼……綻睛,我真的很抱歉讓你吃了那麼多苦……當我知道謙謙是我的孩子時,我內疚自己讓你帶著小孩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好自責,我真的好自責。」
「你不用為了你的內疚而說服自己愛我。」梁綻晴低嘆了口氣,從他懷中仰起頭,迎視他的眼,他的眸光總是如此深邃,令她好眷戀,但這終究不是她能耽溺在其中的幸福。
「有了謙謙之後我真的過得很好,你已經給了我一份很好的工作,你不用再為了我感到愧疚,我們就回到原點,回到老闆跟員工的關係,你想看謙謙時隨時都可以來看她,等她大一點,懂事了,我會找個機會告訴她……你是她父親……」
「綻晴,我不是為了內疚感或是謙謙愛你,我愛你只是因為你是你,即使謙謙是你跟別的男人生的也一樣。」韓澈撥開她額邊垂落的發,口吻溫柔得令她想掉淚。
但是不行,她腦中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喊停,她不要再被他耍得團團轉……
「綻晴,我知道我對你做了很多過分的事,說了很多惡劣的話,你可以選擇不要那麼輕易地相信我,一輩子都不答應嫁給我,或是叫我做一些蠢事折磨我,但是請你不要推開我,我無法想像再過著沒有你的生活。」
「你已經好好地過著沒有我的日子好幾年了,你可以輕易地就找到一個女人取代我或是謙謙,隨便一個女人都行,我相信她們很樂意生下你的孩子。」
「我並沒有其他的女人。」韓澈的眸色變得深沉。
「那個女建築師呢?」梁綻晴實在很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妒婦。
就知道她還惦著這件事,韓澈又強勢地、重重地將她摟進懷裡。
「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總之那天我跟她並沒有做到最後。」他在中途喊停,跟她說想喝梁綻晴煮的咖啡,就打了電話要梁綻晴來,而她走了之後,他心情惡劣得連那個女建築師的一根手指頭也不想碰。
他相信那個女建築師或許隱隱約約猜到了他與梁綻晴之間的關係,但他並不想理會,後來沒多久,她就尾隨著梁綻晴的腳步離職了,兩人直到現在都沒有聯絡過。
「什麼叫做沒有做到最後?不管你只進去一半還是三分之一,做就是做了!哪有什麼沒做到最後的?」梁綻晴悶悶地在他懷裡抗議,她還記得他身上的吻痕有多麼刺眼。
「哈哈哈哈哈!」一半還是三分之一?韓澈又難得地大笑了,他真的好喜歡她這種動不動就要回嘴刺他一下的個性,這才是他的綻晴,他獨一無二的、無可取代的梁綻晴。
他是如此愛她。
「說你愛我。」韓澈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臉來看他,又恢復一貫頤指氣使的口吻命令道。
「不要。」梁綻晴斷然拒絕,他已經得到太多,不能再這樣勒索她的感情。
「嫁給我。」
「也不要。」
「那你為什麼跟我上床?」
「因為我是一個欲求不滿的單親媽媽。」梁綻晴賭氣似地回嘴。
韓澈不禁失笑,擰了擰她的唇。「欲求不滿的單親媽媽,我很樂意日後你有需要的時候為你服務。」
「你……」氣死人了!梁綻晴撇開臉,她為什麼從來不知道他這麼無賴?
韓澈寵溺地揉亂了她的發,在她頰畔印下一個溫柔的吻。
「要喝咖啡嗎?我的公主。」他站起身子,將那杯放在床邊矮柜上的高腳杯拿來,湊到她眼前。
「不要。」梁綻晴不知道她現在這樣子有多像在跟情人撒嬌。
「我試著照記憶中你的方法煮,第一杯僥倖成功了,第二杯烤杯子時卻破了。」韓澈唇邊勾起一抹自嘲的淺笑,幸好他早先將這杯拿進來了,沒被他後來的失誤波及,跟著一起毀在地上那堆混亂里。
梁綻晴默默地望著他和眼前那杯愛爾蘭咖啡,她直到此時才注意到韓澈胸前跟褲腳都有被咖啡及威士忌濺到的痕迹,難怪她剛剛總覺得他的懷抱里混合著她再熟悉不過的香氣……
「真的不喝?」韓澈揚了揚手中杯子,在杯緣淺啜了一口,把杯子放回到矮柜上。
梁綻晴搖了搖頭。「真的不——唔?」
韓澈攬過她後頸,措手不及地將那口咖啡渡進她嘴裡。
他為什麼老是這麼惡劣?梁綻晴想推開他,卻被他放躺壓進床鋪里,動彈不得。
韓激輕輕地舔過她的唇,手指輕撫過她的臉龐。
「這幾年來,我跑遍了世界各地的酒吧與咖啡館,喝哪裡的愛爾蘭咖啡都覺得味道不對。」
「那是你的事情。」梁綻晴掙扎著想起身,今天凌晨還可以勉強說是情緒失控、一時擦槍走火,現在再與韓澈上床的話就太超過了!
她很明白現在燒在他眼底的火焰是什麼。
「愛爾蘭咖啡的味道不對,是因為少了你的眼淚嗎?」韓澈吻了口她小巧的耳垂,在她耳畔輕輕吐氣,口吻十分溫存。
梁綻晴的身體略微一震,睜大雙眸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去看了那本書嗎?
他發現了愛爾蘭咖啡的秘密?
韓澈微微一笑。
「代表著思念和寬容的愛爾蘭咖啡……綻晴,我是如此地思念你……我請求你對我的寬容……你知道的,要把那麼嗆辣的威士忌去除酒味融入咖啡里,需要很複雜及很有耐性的程序……原諒我,不要拒絕我,我沒有辦法再忍受錯過你一次。請你讓我留在你身邊,你跟謙謙的身邊,拜託……不要拒絕我,你得讓我留在你身邊,才能看得到我的改變……」韓澈吻過她的眉眼、頰畔,溫柔的吻落在她細緻的鎖骨,伸出溫暖的舌輕舔,將大掌伸入她的衣服里,撫上她的心跳。
「你太狡猾了……」梁綻晴握住韓澈的手,不知怎的居然有點想哭。太過分了!他用愛爾蘭咖啡和他的脆弱讓她心軟……
「我愛你,綻晴,一直都愛你,而且會永遠愛你,只有你。」韓澈撐起身體,深邃細長的眸直直望入她眼底。
她的眼淚真的不爭氣地掉下來。
「不行……我最討厭只要聽見「我愛你」這三個字就什麼都說好的女主角了……」
韓激輕笑,執起她手,在她手背吻了一口。
「你不用什麼都說好,你只要不推開我,讓我在你身邊照顧你跟謙謙,這樣就夠了。」
「你會一直惹我生氣。」
「我會盡量控制我的劣根性。」韓澈笑了。
「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不會再三更半夜叫我起床煮咖啡?」
「嗯,我想想……也許會三更半夜叫你起床做別的事。」他撫在她心口的大掌揉了揉她胸前豐盈的柔軟。
「那我不要了。」梁綻晴薄面含嗔地瞪了他一眼。
「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剛才的咖啡可以續杯喔!」
「你煮的咖啡又不好喝……」梁綻晴想笑,卻又不甘心自己這麼快就被他逗笑。
「再考慮一下,我還可以提供一輩子的免費打蟑螂服務。」韓澈再接再厲。
梁綻晴這下真的笑出來了。
「你工作那麼忙,又不會常在家。」
「我發誓我不管人在哪裡都會趕回家替你打蟑螂,前提是你得先讓我跟你有個共同的家才行,我跟你跟謙謙,還有一隻瑪露的家。」他的吻逐漸往下……
提到瑪露……瑪露?梁綻晴突然慌慌張張地一把撈過床頭櫃的鬧鐘。
「現在幾點了……完蛋了!我忘記跟獸醫約好下午兩點要去接瑪露,它前幾天生病,昨晚住在獸醫院觀察,你有開車來嗎?帶我去接瑪露好不好?我傍晚還要去爸媽那兒接謙謙回家。」
梁綻晴想從床上跳起來,又被韓澈按回去。
他為什麼覺得自己的男性魅力在她身上老是不夠用……
「親愛的公主,在想到你的貓跟小孩之前,你不覺得你應該先滿足一下即將為你服務一輩子的司機嗎?」
梁綻晴還來不及抗議,韓澈便惡狠狠地吻住她。
他用一連串的愛撫與挑逗讓她無法開口。
可惡!這人怎麼總是這麼不講理?為什麼她老是這麼不爭氣地向他臣服?
梁綻晴將手環上他頸項,再度融化在他熾熱的懷抱里……
先就這樣吧!她暫時不想思考了……
就先維持著這樣,上司與下屬,肉體與愛情,但沒有承諾與婚姻的關係,一切都回到原點,從韓澈煮的這杯愛爾蘭咖啡重新開始……
***
韓澈得到一段,類似留校察看般的觀察期。
梁綻晴並沒有答應嫁給他,也不願意搬去跟他一同生活,於是他只好將傅紀宸的房子買下來,登記在梁綻晴名下,並且三不五時地賴在這裡過夜,好讓謙謙習慣跟他這個爸爸共同生活。
而這些日子以來,他除了帶梁綻晴母女倆回家,讓父母知道她們的存在之外,也頻繁地出入梁綻晴養父母家,向他們宣告他想娶她的誠意與決心。
兩家父母對這樁婚事並沒有太大的意見,一切只等女主角點頭……
韓澈甚至還將自己家裡的風格布置得和梁綻晴的房子很類似,只等她跟謙謙住進來,但梁綻晴卻一直遲遲沒有答應他!
韓澈知道自己理虧,很難得地沒有在婚姻大事這件事上逼迫她,他只能越來越頻繁地巧立各種名目到她這裡過夜……而他從來不知道,有人等著自己回家的感覺竟然是如此的美好……
「韓澈叔叔!謙謙好想你!」撲!
本來還在客廳玩耍的小女孩看見矮籬門被打開,韓澈的身影出現在院子里時,就興高采烈地衝出屋外,一股腦兒地跳到韓澈身上,像只無尾熊般的抱住他。
「叔叔也好想你。」韓澈承接住謙謙往自已撲來的力道,單手抱住她,一手拎著行李,往屋內走去。
「這麼晚了,謙謙怎麼還沒睡?」韓澈不禁問道。已經晚上十點半了,他原本預期他回來時謙謙已經上床了,這麼一來他就可以把這次出差在外為小女孩買的玩具通通擺在她床邊,等著看她起床時興奮得又笑又跳。
「她說要等你呢,一直不肯回房。」回話的是站在屋內看著他,笑得十分溫柔的梁綻晴。
「我回來了。」韓澈在玄關脫下鞋子,放下謙謙與行李,走到她身旁在她頰邊落下輕吻。
「一切都好嗎?」梁綻晴接過他脫下的西裝外套,掛好,轉頭問他道。
奇怪,韓澈也才出差一星期,怎麼見到他的這時會覺得自己竟然是如此思念?
他們還曾經分開過好幾年呢……
「不好,我很想你。」韓澈深深地望著她,眼底有抹極淡的笑意。
「……我、我去放水讓你洗澡。」梁綻晴耳根一紅,丟下爸爸跟女兒在客廳跑了。
韓澈終於忍不住笑出聲音來,他現在發現只要他像這樣突然說些黏纏的情話,她就會害羞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太晚發現這件事了,這比故意製造八卦話題或是拿蟑螂嚇她要來得有趣多了,他想他會熱衷這個遊戲直到八十歲。
「謙謙來,我買了好多東西給你。」韓澈蹲下身體,把他剛才拿進屋子裡的行李箱打開,整箱子的玩具通通都冒出頭來。
「哇!」一直繞在箱子旁探頭探腦的小女孩開心得尖叫,好棒!
就知道韓澈叔叔最疼她了!
「你看這隻小熊,還有那個……」韓澈把箱子里的東西一個一個拿出來堆到謙謙面前,邊堆邊介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小女孩更滿足。
梁綻晴站在浴室門口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心裡很難受……她走回浴室里,坐在浴缸邊緣,盯著從水龍頭裡流出來的熱水發獃。
有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她覺得自己好幸福的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懷疑,這個讓韓澈走到她們母女倆的生活里來的決定,真的是好的嗎?
剛開始只是一天、兩天,漸漸地,韓澈住在這裡的日子越來越多,不只是她,就連謙謙也越來越習慣這屋子裡有他的存在。
她越來越習慣每晚睡前擁著他的體溫,與他的做愛,這間屋子裡屬於他的東西日益增多,也包含了她,她的身體、她的心靈或是她的女兒。
韓澈向她求婚,他帶她與謙謙回家見父母,甚至還頻繁地出入她養父母家表明自己想與她結婚的意願。
她為著心中那份不安全感一直遲遲沒有答應他,沒想到這卻讓她落入一個更尷尬困窘的處境里。
既然沒有婚姻約束,但她又因為韓澈口中說的愛一時心軟,讓他介入她生活介入得如此徹底,甚至堂而皇之地住進她家裡來……現在的她根本就沒辦法跟他單純地維持上司與下屬的肉體關係……
假若有一天,韓澈又像當初想收回這樣的幸福時,她也許可以說服自己心痛一下就過去了……但是謙謙呢?她要怎麼跟謙謙說,韓澈叔叔不見了?
「你在想什麼?」一雙大手旋緊了水龍頭。
梁綻晴抬眸,對上眼前那雙迷人的深邃雙眼。
「謙謙呢?」她問。
「睡著了。」韓澈笑道,小女孩果然是硬撐著在等他回家,沒玩多久就坐在一堆玩具堆里睡著了。
「我抱她回房裡睡。」梁綻晴起身,被韓澈攔下。
「我已經抱她回房了。」韓澈仔細端詳她臉上的表情。她看起來怪怪的,最近,她時不時會露出這種很惶恐不安,又很哀傷的眼神。
「那我出去煮咖啡給你喝。」梁綻晴又要轉出去。韓澈後來又買了一組新的咖啡器具給她,他們幾乎每晚睡前都會煮咖啡來喝。
「過來。」韓澈拉著她手腕又將她扯回來。「幫我脫衣服。」
他拉鬆了領帶,隨手拋進旁邊的洗衣籃里,命令她。
「……」梁綻晴盯著他襯衫的第二顆扣子,居然哭了。
「……」韓澈比她更無言,他輕嘆了口氣,無奈地將她攬進懷裡。好吧,其實他完全能明白她在哭什麼,他自找的,誰教他曾經那麼狠心對待她?
「我讓你很沒有安全感?」他問她,明白自己這麼久以來的確是欠她一個真正的交代。
梁綻晴嗚咽地在他懷裡點頭,她是如此眷戀他的胸膛,她已經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失去。
韓澈挨著浴缸邊緣坐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用手指抹去她的淚。「你覺得自己什麼籌碼都交出去了,輸不起?」
梁綻晴點頭,眨著水珠的墨色長睫晶瑩動人,她的確就是這麼感覺的沒錯。
韓澈將她的發勾到耳後,吻去她眼睫上的淚珠,微帶著些許笑意的口吻十分溫柔地說道:「這就是當年,我讓你離開我的原因。」
梁綻晴眨著還帶著迷濛霧氣的眼看他,不懂。
「你知道,綻晴,我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人,我沒辦法忍受自己失控,更不喜歡輸,你影響我太多,我很抗拒,很沒安全感,我輸不起。」
梁綻晴傻傻地望著韓澈,她無法不驚訝,韓澈是一個如此驕傲的人,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她提起內心話,她居然訝異得無法從唇間擠出任何一個字回應。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跟我的成長背景有關。當然我不能不負責任地把我所有的過錯通通推給童年跟我父母,但我的確受他們影響很多。」
「你父母?」梁綻晴納悶地問。這些日子以來,韓澈帶她跟謙謙回家過好幾次。韓澈的父親,卸任的執行長她當然認識,但母親倒是第一次見過。
他們夫妻間的感情看起來不錯,和韓澈之間的互動也十分和諧,她很喜歡這兩位老人家,謙謙也很喜歡這兩個阿公阿嬤的。
她想像不到他們對韓澈會有什麼不良影響。
「是的,我父母。」韓澈擰了擰她的唇,又繼續說道:「我父親曾有過一段外遇,這段出軌讓他們早年的婚姻,也就是我的童年生活十分的不愉快……他們一直在吵架,我父親愛著外頭那個女人,我母親一直希望父親回頭,有時他們吵得急了,就會說出如果沒有我,他們一個就能真正追尋自己想要的幸福,一個就可以甘願放手的這種氣話。」
韓澈唇邊有抹淺笑,梁綻晴的心卻被揪緊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早就跟你父親或是母親離婚了。」這是全天下的父母對孩子最嚴重的指責,他們從不知道這些話對孩子而言有多麼殘忍。孩子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卻必須無條件地承載他們的怨恨,成為他們不快樂、阻擋他們幸福的原因。
這是多麼暴虐的、一場以愛為名的殺戮。
梁綻晴不自禁握緊了韓澈的手如她現在明白他為什麼跟她說他想證明父親有多失敗,為什麼跟瑪露說有媽媽不一定比較好。
她好心疼,她的父母雖然早逝,但養父母卻很疼她,她雖然有點遺憾,但仍是在一個完好幸福的家庭中長大。
「所以,當你跟我說你想要有一個家時,我真的很抗拒……我抗拒的不是你,是想答應你的我自己,婚姻在我心中既神聖又不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走進去……我為了保護自己,惡劣地撇下你,說服自己不愛你……」韓激回握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又突然……是為了謙謙?」梁綻晴開口問道,這就是她心中一直潛藏著,想問又不敢問的疑問。她不知道韓澈的改變是怎麼來的?她是如此害怕,她無法信任。
假若他曾經是那麼一心一意地想拋下她獲得安全感,為什麼他現在又甘願走進來這個讓他不安的領域裡?她怎麼能肯定他會不會又有一天想拋下她?
「不只是為了謙謙,是因為我終於發現了自己有多蠢。」韓澈唇邊有抹無奈的淺笑,低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我父親外遇的對象,是我母親的雙胞胎妹妹,我的阿姨。」
梁綻晴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她只是睜著漂亮的墨色眼眸,細細地凝望他。
韓澈扯唇笑了笑,而後跟她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一個關於一對雙胞胎姐妹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一個覺得父母不相愛,也覺得自己不被愛的小男孩,如何長成了一個滿心怨懟、憤世嫉俗,痛恨愛又渴望愛,嚮往婚姻又不屑婚姻的故事。
梁綻晴依然只是默默地凝望他,眼底有著全世界的溫柔。
「我一直都看輕愛著阿姨的父親,也瞧不起明知道父親在婚姻里還引誘他的阿姨,和明知道父親不愛卻無法放手的母親……然後我遇見你,我們重逢后的那一切……我發現自己愛你,我以為你還在一段婚姻關係里,我想走,又無法控制。那麼煎熬與難受之間,驚覺我的自作聰明讓我落入了跟他們一樣的困境,甚至,還讓我的親生骨血流落在外,就像我父親讓他的私生女流落在外一樣……」
韓澈微微牽動了下嘴角,他竟然在一個那麼狼狽的情境里,才懂得體貼與諒解出軌的父親、不倫的阿姨,和不願放手的母親。
他放下了一直盤據在心中的恨,才終於體會了他們的愛,於是諒解了他們之間的苦苦痴纏,愛與恨,遺憾與惆悵。
愛就是愛了,是那麼身不由己……沒有輸贏,也沒有對錯。
梁綻晴被他握著的手突然緊緊地回握他,韓澈牽起她的手吻了一口,點了她鼻子一下,方才緊皺的眉頭又舒展開。
「你啊!你耍得我團團轉……我一直以來都在鄙視他們的所作所為,結果,突然冒出的一個你,卻讓我什麼錯都犯齊了。」愛上已婚的女人,慫恿她離開丈夫,以為對方不愛還不願意收手,甚至還讓謙謙吃了那麼多苦。
「對不起……」梁綻晴垂眸,小聲地開口。
韓澈不禁笑出來,她跟他道歉做什麼?他又擰了擰她嘴唇,深深地望進她眼底。
「對不起該是我說的,對不起,綻晴,雖然我已經說過了,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我愛你,這輩子都只愛你。」
梁綻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哭他寂寞無依的童年?哭他方才的表白?還是哭她終於走進了王子心中最沉最痛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她現在明白了他與父親之間緊張的關係,明白了他說有媽媽不一定能過得比較好的心情。她的心被絞得好緊。
韓澈將淚漣漣的她摟得更緊。「綻晴,我想重新再來,不想再為了逃避什麼而錯失真正重要的東西,我好傻,居然曾經把你和謙謙往外推……現在,你和謙謙就是我最想抓住的幸福,我不想再錯過……嫁給我,綻晴,答應我。」
梁綻晴只是在他懷裡細碎地哭著,沒有回話。她還有顧慮……
韓澈輕嘆了口氣,將她從懷抱里拉開了一點距離。她還需要時間想,就讓她想吧!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證明給她看他的真心。
「好吧,不急著嫁我也無妨,但是可以幫我脫衣服了嗎?還是你要一起洗?」
他把梁綻晴的手放在自己襯衫的扣子上,也伸出手想拉下她背後的拉鏈。
「我、我洗過了,我出去幫你煮咖啡。」梁綻晴迅速地把手抽回來,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又急急忙忙地逃了。
韓澈不禁失笑,都跟他生了一個小孩了,她直到現在才懂得害羞也太晚了吧?
雖然她不願鬆口答應嫁給他,但其實她在在顯露出的情感比從前更坦白、濃密,是因為她已經逐漸卸下對他的心防的緣故吧……
她不再繼續偽裝,於是他才能如此貼近她真實的情緒。
他沒有再看見那個喜歡虛張聲勢、老是故作冷靜從容的梁綻晴,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容易害羞,會因為他幾句情話或挑逗而難為情逃走的、不折不扣的小女人。
這才是她一直以來,真切愛戀著他的姿態。
韓澈脫下自己的襯衫,慢條斯理地放進洗衣籃里,唇邊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漂亮笑弧……
他知道當他離井浴室之後等著他的會是什麼,會是一杯冒著熱氣的,裝在透明高腳杯里的愛爾蘭咖啡,咖啡里有威士忌的濃烈熱辣,有曼特寧的醇厚甘苦,和一匙砂糖,跟鮮奶油的甜蜜……
他們之間那杯盈滿思念與愛的杯子曾經乾涸,而今他們卸下謊言與偽裝,找到個新的方式,試著重新在杯子里注滿愛。
當初以為的句點其實只是一個被折號,為他們的旅程開啟嶄新的一章。
他再也不會讓他的妻女有機會退離他的生命,再也不會。